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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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致轻声地说了个“定”,一把握住姜移捋胡子的手,硬生生地按回他的腿上,对目光怪异的嬷嬷笑笑道:“奉天之命,为众生渡苦厄而来。”

嬷嬷说:“老妇人学识浅薄,请明示。”

陈致说:“贵府不是送了请柬给我师父吗?”

嬷嬷说:“事由的确在请柬上道明,只是老妇人记性不好,请贵客提醒一二。”

陈致只好赌一把,说:“是为了年公子的怪病。”

嬷嬷面上老皮微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道长稍等,我去回禀主母,再做定夺。”

陈致感觉要糟,一边拿出装晦气的乾坤袋藏在袖中,一边解除姜移的定身术。

姜移气得都有点哆嗦,但理智还是有的,拦住了嬷嬷,道:“我乃崔天师座下姜移,奉命陪同皇帝陛下前来探视年公子。不用怀疑,这位就是皇帝陛下。”

陈致:“…”哪儿看出人家就怀疑了?

嬷嬷梦游似的告退,没多久,年家就派了个略施粉黛的美妇人带着一群小年轻跑来围观——拜见陈致。见礼之后,陈致说:“天师听说年公子中毒,十分关心,特地让我带姜道长过来看看。”

美妇人十动然拒。她说:“犬子症状较轻,就不劳烦姜道长了,倒是隔壁的张大人、吕大人状况不大好,烦劳陛下带姜道长过去看看。”

“夫人哪里的话,我和年公子可是月下无人、窃窃私语的交情!没病也要找病看,何况有病,那是不看也得看。”

年母这招祸水东引在陈致的坚持下,哗啦啦地流了回来。陈致的想法十分简单,不管年无瑕的月下之约是虚情还是假意,至少释放了善意。除阴山公之外,就属他有拉拢的分量和可能。

年母没办法,陈致占了君臣名分,崔嫣占了京城势力,两人联手,说理没理,动手没力,就是年家也不敢硬碰。

年母虽然同意了,却磨蹭得很。一会儿请两人吃茶吃点心,一会儿说年无瑕未醒,一会儿…

陈致对同来的黑甲兵说:“回去告诉天师,年夫人盛情难却,我和姜道长就在这里住下了。”

“陛下。”年母强撑起笑容,“算算时间,无瑕也差不多该醒了。”

陈致端起点心,意犹未尽:“无妨,给我留着。探病回来再吃。”

年母莫名地怀念起杨仲举来。

年无瑕的院落外,绿竹成荫,院落内,梅花成片,犹如一座世外桃源。进了屋,更有兰香阵阵,正是那日他扶住自己时闻到的香气。

丫鬟落步无声,四个接过外衣;四个托盆,服侍他们净手;两个举帘;两个搬凳…好在训练有素,进进出出十几个人,竟也不嫌拥挤。

年无瑕靠坐在床上,形容憔悴,虚弱地拱手:“恕微臣不能起身相迎。虽与陛下仅有数面之缘,但每一次见面,都令微臣激动万分…”

陈致头昏脑涨地听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不必多礼。”

“陛下能亲临年府,微臣实在是激动万分…”又是一番喋喋不休的吹捧。

陈致再度打断:“好说好说。”

“陛下不知,那日微臣见陛下割肉喂虎,心痛以极!若非阴山公在前,微臣不敢掠美,必不让陛下受此大难,如今看到陛下伤势无碍,微臣激动万分…”叽里咕噜地检讨自己。

陈致被他“激动”得万分听不下去:“咳咳!这位是姜移道长,精通医理和丹药之术,你先让他看看。”

年无瑕婉拒道:“陛下有难而臣不能相助,心中委实惶恐不安。如今,君臣同难,正合我意。”

“要我下道圣旨吗?”陈致问。

年无瑕微微皱了皱眉,对这么强势的陈致有些不习惯:“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姜移搭脉、看相,又要求年无瑕吐点口水给他尝尝。

这么奇葩的要求,年无瑕和年母当然义正词严地拒绝。

陈致问:“要我下道圣旨让你们亲亲吗?”

年无瑕憋屈地吐了口口水在碗里,看着姜移“猥琐”地伸出手指沾了一下,现在鼻下闻闻,然后放到舌尖舔了下,脸色颇为不好看。

姜移说:“果然是‘一日虚’。”

年无瑕脸色大变。

陈致看得十分痛快,亲切地问:“何谓‘一日虚’?可有诊治之法?”

姜移似笑非笑:“是大补之药。服用之后,虚弱一日,却抵得上百日养身。”

这个结果,陈致早有所料。

阴山公都知道戴宝贝赴宴,底蕴深厚如年家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加上年母推推搡搡、磨磨蹭蹭的态度,年无瑕十有八九没有中招。之所以“卧病在床”,一是不脱离群体,与同僚“有难同当”,二是向崔嫣施压,三是退居幕后,以免引火烧身。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慌了手脚,才出此下策,更没想到被姜移看穿。

年无瑕大惊:“怎会如此?这,这崔天师到底给我们吃了什么?”

陈致冷眼看他做戏,顺水推舟道:“崔天师一番好意,你要领情啊。”

年无瑕面如吃翔,半天才说:“是,多谢陛下教诲。”

陈致说:“无瑕待我忠心耿耿,不会看不出西南王狼子野心。明日进宫,与天师一道商议退敌之策吧。”

年无瑕这下是真的虚弱了:“陛下,微臣只是区区的五品官,不宜…”

“无瑕那日的雄心壮志呢?”陈致微笑着威胁道,“如此缩头缩尾,可不像与我月下定谋的那位忠义之臣啊。”

打死年无瑕都想不到陈致会对崔嫣死心塌地,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落了把柄在他手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实在挤不出笑来,干巴巴地说:“微臣遵命。”

收拾了年无瑕,陈致神清气爽地出年府,刚上了马车,就看到一辆马车停下,年父率先下车,转身摆出恭请的姿势。

陈致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见他如此毕恭毕敬的模样,别说自己,就是杨仲举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不由好奇地唤住了车夫,掀帘偷瞄那车里究竟还藏了谁。

须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下,站位恰好背对陈致,看不清楚,但这个背影…眼熟得可怕。

感觉到那人要转身,陈致手一抖,帘子便落下来,挡住了彼此的视野。

耳畔嗡嗡作鸣,头昏脑涨,无数个画面掠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漫天黄沙中——一个男人被拥簇在千军万马间,挥斥八极,当他抬眼,那冷酷、凶残的目光犹如一头预备过冬的狼王,所望之处,皆为囊中物。

“陛下!”

姜移一声吼,将陈致从回忆中震了出来。

陈致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定”,下意识地将姜移踹了出去。

直到外面乱成一团,他才回过神来。

后半段的回宫路,很安静。

入了宫,临下车,鼻青脸肿、沉默不语的姜移突然跳起,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抹布,飞快地塞进陈致的嘴里,然后一阵拳打脚踢。

陈致心中有愧,默默地挨了几下,见他打个没完也火了,反身去抓对方的手。

姜移不从,两人在马车里厮打开来。

打着打着,陈致的乾坤袋从袖子里掉落出来,被姜移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他忙伸手去抢,两人抓扯间,袋子开了…

陈致瞳孔微缩,双臂生出一股神力,抓着姜移的腰带,将人提起,重重地砸在乾坤袋的上方,然后自己扑上去,死死地压住!

崔嫣大老远地看着马车剧烈晃动,走近了,还能听到两人激烈的喘息声和闷哼声,到马车边,正要开口,马车猛烈震动后,骤然静止了。

仿佛疾风骤雨后的平静。

黑甲兵见崔嫣面色黑沉,吓得跪倒在地。

崔嫣等了会儿,见里面始终不出来,一边将车帘扯下来——

趴在姜移身上的陈致、趴在陈致身下的姜移,同时抬起头来。

两人面红耳赤、发丝交缠、衣服凌乱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崔嫣微笑道:“两人相处甚欢啊。”

陈致觉得过了这么久,晦气应该都被姜移吸走了,慢条斯理地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端庄地下车…扑了狗吃屎。

陈致幽怨地抬头看崔嫣。

刚才,他明明有机会扶住自己的,但是,他退开了,退、开、了!

陈致飞快地起身,整了整衣服,愤怒还要保持微笑:“天师真是身手矫健。”

崔嫣皮笑肉不笑:“陛下今日之行收获颇丰啊。”

“不知是为了谁!”这么一摔,陈致的精神气倒是摔回来了,利落地站起身,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崔嫣微微欠身,握住他的手腕:“是我失礼了。”

毕竟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被他这么抓着,陈致的心定了许多,开始盘算自己吸进了多少晦气。

崔嫣拉着他回宫,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姜移从马车上跌下来。陈致干咳一声,继续往前,又是一声,再走…

“哎哟哟…哎哟…啊!怎么回事!”

陈致边走边想:自己应该没吸多少。

第18章 月下之谋(八)

到了晚上,吃饭咬舌头、喝水吞虫子、看书走水的陈致不敢再盲目乐观,仔细检查梁柱门窗,最后决定躺在床上。本着同甘共苦的战壕友谊,他特意写了张注意事项给姜移,希望他能平安度过。

没多久,传信的黑甲兵就回来了:“姜道长正在炼丹,信已经放在桌上了。”

陈致听到“炼丹”两字眼皮直跳:“道长今晚有没有遇到…”

话没说完,就听到“轰”的一声,偏殿火光闪烁。

陈致搓着手去了仙锦池。

皆无竟然不在。

陈致回黄天衙问仙童,仙童说:“他说他回南山了。”

“为何?”

“他没说。”

陈致凝神想了想,又转回仙锦池,趴在池边往里看。

仙锦池内五彩流光,一条银色的巨龙卧在池底,龙尾贴着池壁,悠闲地吐着泡泡睡觉。在龙尾的边上,一个仙人正温柔地刷洗着龙鳞,瞧那如痴如醉的模样,不是皆无是谁。

陈致立刻跑到那一头,对着皆无的头顶做鬼脸。

皆无看着他皱眉,过了会儿,才懒洋洋地从探出半个身子来:“没有龙气,没有晦气,只有一肚子的火气。开口之前,要想清楚。”

陈致说:“晦气怎么收回去?”

皆无眨眨眼:“倒霉几次就消散了。”

陈致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是一袋呢?”

“一乾坤袋?”皆无说,“地府欢迎他,然后你去隔壁苍天衙自首吧。”

“他没死,还可以挽救一下。”

皆无打了个哈欠:“不是崔嫣就算了。”

“…是!就是崔嫣!”

皆无总算正眼看他了:“崔嫣到现在都没弄死你,真是有教养。”

陈致笑眯眯地说:“这话当着寒卿的面再说一遍。”

皆无觉得他笑得古里古怪,猛地回头,就看到一只龙头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半露出水面,一只龙耳直竖,见他看过来,立刻翻下眼皮,假装自己在睡觉,只是眼皮抖动得太露陷。

“我对我家卿卿,那是…真心可昭日月,真情可感天地,南山可证,北山可鉴!”

“南山我不知道,但北山不做假,死了这条心吧。”

“致致,你可能要失去我了。”

“失去崔嫣,任务失败,我也不活了。咱们刚好同归于尽。”

恶毒的诅咒终于让皆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水池里跳出来:“我跟你走一趟吧。”

陈致想到崔嫣与姜移面容上的极大差异,说:“我先下去通知他一声。”

皆无说:“死了要通知,不死通知什么。”他拉着陈致,二话不说下凡。

路上,陈致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皆无发现自己说谎怎么办?好像没什么关系,反正知根知底的;一会儿想见到姜移了要怎么说。这家伙疑心病重,最好一见面就把他打昏过去;一会儿想崔嫣来了怎么办…慢慢地想到了在年府门口见到的那个人。

也许不是慢慢,而是下意识地想回避,却始终回避不过去。

陈致暗叹一口气,试探道:“人死后,多久会投胎转世?”

“说不定。要看那人生前的表现。像你这样的,直接飞升了;作恶多端的,下地狱待着;不好不坏的,也要排队等通知;与别人缠了恩怨情仇,下辈子得继续纠缠的,要等对方死了才能一起投胎。”皆无顿了顿,说,“还有意外出差错的。不然就没有上蹿下跳的苍天衙了。”

“你这么说邻居,邻居知道吗?”

皆无了然地说:“想你妹妹啦?想不想见见她?”

陈致说:“不是说她会投胎到一户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一生幸福吗?知道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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