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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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内阁作战办公室。

“以为会看到一个没意思的老头子,艾伦”男人从山胡桃木办公桌后站起来,和我握手。

“我以为你会很严肃,先生。”我老实承认:“你是情报局的顶头上司。”

C和我想象差别很大。我以为会见到一个鹰钩鼻秃顶的老男人,不苟言笑,架着半月形眼镜,透过镜片上方看人。C是鹰钩鼻,但是比我预想得要健壮一些。我估摸他不到五十岁,深棕色头发,确实是鹰钩鼻,架着眼镜,眼神犀利,但是笑声很爽朗。

他穿着这种天气里稍显厚实的毛料上衣,端起咖啡杯。这让我想到叔父贝肯福德郡乡下酒馆里喝黑啤酒的大叔,而不是在小房间里处理帝国见不得人事物的头儿。

“很多人都那么以为。”他认真的打量我:“艾伦,你长大了。长得更像你母亲。”

我有点不自在。

“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婴儿,躺在简怀里。”

“你见过我母亲?!”我大吃一惊。

C示意我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下:“咖啡?茶?”

“不用了,谢谢。”我说。

“我见过你母亲,”他语速很慢:“处理卡斯特夫人的命令,是我下达的。”

我坐在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听明白他的每一个单词,但是不能组合成确切的意思。

“艾伦,我知道你很痛苦。当年我也痛苦过,签署处决命令的钢笔在颤抖,一份文件签了三次才成功…我想,再也见不到简和你父亲了。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你母亲是天才的密码专家,全英格兰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有才华的人。处决她,对于情报局来说是巨大的损失,这种损失直到安得蒙.加西亚到任才弥补过来。”

“你母亲掌握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手里有她和德国间谍联系的证据。安得蒙给你看过录像了,不是吗?”

“是的。”

“你知道她在为德国情报系统工作。”

我痛苦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是的。”

C摇摇头,转向窗外,只给我留了一个侧影。

“艾伦,我和你一样痛苦。”

“你不理解,是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推到桌面最远处,仿佛那是什么让人伤心的东西,放得越远越好:“让我来告诉你…你母亲叛国的真相。”

C的陈述这件事情时很平静,他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我突然想起安得蒙。

每当我问安得蒙的问题很难以回答,他也会侧过脸去看窗户外面,掩饰脸上的表情。

我想这也许是情报系统的人共有的习惯。

只是C叙述时,他突然显得苍老起来,像是突然发觉扛在肩膀上的沉重时光。

“情报局在《数学家报》上提出了最速降线问题,公开挑战说没有人能够求解答。之后六处一共收到了三份答案,一份我的,一份你父亲的,还有一份盖着剑桥郡的邮戳,那是你母亲的。这么多解答当中我的解答被评判为最漂亮,类比了费马原理,运用了光学方法。现在来看,你父亲的解法才是最棒的,真正体现出了变分思想,非常了不起…”

“但是最快的是你母亲。她的解法很随意,过程胡乱写在一张纸上——上午杂志送出去,她下午就解出来了,丢进邮筒里正好赶上末班邮差。第二天情报局收到了你母亲的答案,第五天才收到我的,又过了一周,才收到你父亲的邮件。”

“一个月后,我们同时接到军情六处的邀请,问愿不愿意通过特殊方式为国家服务。那时我第一次见到简。她有着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和柔和的卷发,让我想到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而不是数学家。当时我在牛津任教,你母亲已经在剑桥发表过几篇论文,小有名气。我读过她的论文,非常有才华。”

“艾伦,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能解除你对我的敌意。我和你母亲曾经是亲密的同事,战友和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了十年,是六处最早的几名密码情报专家,普林顿庄园创始人。后来我调到了情报总局,你母亲在普林顿庄园负责一号和三号办公室…你听说过凯明斯这个名字?”

凯明斯叔叔?

我似乎有印象,很小的时候他常来家中做客,把我高高举起来转圈圈。

高大,络腮胡子,脸色红润。

“好像是父亲的朋友。”我说。

C点点头:“对,是你父亲介绍他进了情报系统,做了他的担保人。他被怀疑叛国。情报局高层决定对他和你父母进行非常严酷的隔离审查。你知道安得蒙最近这次隔离审查,是吗?…同样的审查你母亲经历了四次。第四次审查后后我几乎没有认出简,她整个人消瘦下去,像一朵正在枯萎的水仙花。她看着你时,你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失。我劝她和你父亲离婚,撇清关系。我告诉她虽然这四次审查结果都是清白的,但是以后再出现对卡斯特先生不利的证据,她和她未来的孩子都会遭殃。我甚至还提出过…离婚后娶她。艾伦,别这样看着我。我承认我曾经被她深深吸引过。”

“简已经不受组织信任了。她相信你父亲和那位凯明斯先生,也相信英国。后来她求我,希望能退出普林顿庄园,从事数学研究工作。那时她刚怀上你。”

“我瞒着上级擅用职权批准了她的离职申请,压下了所有对你父亲不利的消息——就像安得蒙这次压下对你不利的情报一样。后来我在普策利数学勋章颁奖仪式上又见到了你母亲,她还是那么甜美娴静,当时你已经五岁了,她看起来更像一位母亲。”

他打铃叫了人送咖啡。

“或许你先喝一杯咖啡,再听后面的故事?”

我听见自己说:“不用了。”

C叹了一口气,没有反对:“凯明斯确实叛国了。他逃往德国,带走了很多高度机密的资料。他给你父亲写信,说可以派人接走你的家人,去柏林从事密码学研究。信里还说帝国在进行一个巨大的密码学工程,需要他们的力量。这封信的内容被当局截获了,从此你的家庭彻底失去信任。”

“当时的很多情况说明他们要叛逃德国…我得到的情报是卡斯特夫妇在收拾东西,并且退掉了长期租住的公寓。后来的事情安得蒙应该告诉了你,当局下了处理命令。”

我想起安得蒙曾经对我说的话——这里的人是为国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会有外国特工企图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会受到严密监视。如果你叛国,你会被秘密处理。如果上级怀疑你叛国而没有证据,你可能有一天会不小心从长途汽车上摔下来,正好摔断脖子。这是组织的制度,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火灾前的一个月,母亲把我送回了乡下叔父家!”我猛然站起来:“如果他们真的要去德国,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英国的!”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茫然而绝望的重复:“你不知道,她爱英国…”

C一针见血:“可是她现在在为纳粹工作。”

“她有可能是被迫的!”

“对,有可能…”他点了点头:“如果当时能更多的表示出对你父亲和母亲的信任,或许情况会很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母亲还活着,那我父亲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伦,你需要镇静。你的手在发抖。”C按住我肩膀,让我重新坐下来:“我们从来没有获得你父亲的情报。”

他一直坐在那里,等我胸口已经起伏得不那么厉害了,才说:“这次我想告诉你,艾伦,我信任你。”

他接着说:“当初情报局没有信任你母亲,但是艾伦,我信任你。我现在有权利和能力信任你,不附加任何条件。为了尊重你的意愿,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英国工作吗?”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C把残酷的事实整个摆在我面前,它们充斥着我的头脑,让我几乎不能思考。我一直猜测母亲为柏林工作或许是在由于情报局的指示,但是它们都被C的语言粉碎了。我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很痛,但是不能表达。

“艾伦,我知道真相会让你痛苦。但是我希望你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为我工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希望你痛苦。”C问我:“六月底,你能够把解密机设计出来吗?”

我想起那份文件。

“首相要求六月底把解密机制造出来,或者提供与之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我听见自己说:“我有一位同事能够在六月底把解密机制造出来。在他成功之前,我保证一号办公室提供和解密机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

第二十八章

走廊的玻璃窗外已经是暗沉沉的黑夜,街道上橘黄色的煤气灯已经亮了。内阁作战办公室所在的楼依旧灯火通明。这场令人窒息的战争里,人们夹着文件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像机器上的齿轮。

C帮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派车送你回去。”

我想答应,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不用了,我送艾伦回去。”

我回头,看到了安得蒙。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墙壁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黑色礼服对比暗黄发旧的墙纸,给苍白的肤色蒙上一层优雅的暗淡。

“我从国会厅回来,正好路过。”他向我笑笑,看上去很轻松:“艾伦,你先出去,彼得在车里等你。我有事情要和C谈谈。”

我不知道他和C谈了什么,只知道这场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劳斯莱斯幻影停在白色小楼台阶下面。很久之后我才安得蒙从大厅里走出来,两边卫兵向他敬礼。

谈话结束后他显得很疲惫。劳斯莱斯幽灵一般滑过安静的街道,行驶很久他才对我说:“艾伦,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能完全相信C。”

“我知道。”我问:“你刚才和他谈了什么?”

“我们只是达成了一项共识,艾伦。”

“关于什么?”我问。

安得蒙侧头看我,似笑非笑:“关于你。”

我伸手去勾他下巴:“宝贝,亲一个。”

彼得面无表情的急转弯,我扑空了。

我扒着前排座椅的靠背:“亲一个,我保证一号办公室的密码破译率翻倍。”

安得蒙摇了摇头:“艾伦,你看上去很糟糕。”

他让彼得把车停在一个酒吧外面。那是一间挂满伦敦旧照片的酒吧,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里黑啤酒苦涩的味道。我不记得自己到底点了多少生啤,只是一杯一杯的喝下去,直到打烊,酒保摇响吧台的铃,喊“Last oder”。

安得蒙没有阻止我喝酒,自己也没有喝。

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

我们进去时酒吧是空的,他可能又滥用了职权。因为我们进去后再也没进来过新的客人。

我把C对我说的话对安得蒙重复了一遍。

说到母亲最后为柏林工作时他站起来,从背后温柔的抱住我的腰。

这些故事他应该比我更早知道。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我,只是紧紧的抱住我,抱了很久。

哦,我的安得蒙。

第二天上午,拉斐尔一脸阴沉的来找我:“艾伦,我桌上那堆东西是什么?”

“‘迷’解密机的资料。我和安得蒙现在的工作进度。”

“为什么会在我桌上?!”

“因为从今天起你调入一号办公室,负责解密机的研发…丘吉尔首相要求我们六月底前把解密机制造出来,安得蒙抽不出时间,所以只能靠你和我。”

“我告诉过你,我有犹太血统。”

我笑笑,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是一号办公室负责人。”

“艾伦,那你做什么?”

“在你把解密机制作出来之前,我保证一号办公室有和解密机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

拉斐尔退后一步:“艾伦,你疯了!不可能做到!”

拉斐尔说得对,不可能做到。一号办公室的手工破译速度每天只有几十条密文,解密机的目标是让每天密码破译数量达到三百条以上。而这只是我们截获的数千条密文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白天破译密码,晚上去7号办公室和拉斐尔一起研究解密机。

那是地狱一般苍白的日子。

战争阴云密布。没有人想到德国机械化部队会通过阿登山区绕到马奇诺防线之后,盟军措手不及。纳粹的铁蹄几乎横踏了法国,十天后比利时投降。我们的部队向英国本土方向撤退。报纸上整版整版都在庆祝“敦刻尔克大撤退”,然而很少人意识到这意味着战火已经逼近了不列颠的土地。

人们在翘首期盼新的消息。这些消息我通过“迷”获得了:希特勒的庆功宴,第三帝国人民游行欢庆,反犹太口号和种族论。

大脑从来没有这么飞速运转过。睡眠这个词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我学会了像安得蒙一样喝黑咖啡,一杯接一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我只能尽力挖掘“迷”的弱点,以缩短解密时间。

德军的密码发报有一定规律,同样的信息经常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发送——例如早上六点一定会发天气预报,如果我们的飞机在德军基地上盘旋一圈,那么那个时段的密码一定会带“飞机”“侦查”这样类似的单词。

我发现了“迷”的一个原则:本单词不能用本身来加密。也就是说你不能把A加密成A,B加密成B。这样如果我猜测这份密文里有“飞机”这个词,我就可以拿“飞机”从第一行起与密文原文进行对比,把所有相同字母和它们附近的字母都排除掉。

我把这个方法告诉安得蒙,他只是笑笑。普林顿庄园有空军部的联络人,从此每天空军的飞行记录会送到过来供我们破译使用。

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减少运算次数的穿孔纸,一张一张重叠起来,最后孔洞里留下的字母就是密匙。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可笑,可是当时的紧迫环境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六月,法国投降。

六月的最后一天,解密机制作成功了。图纸采用的是安得蒙的设计,非常简便,但是能够大大提高密码破译速度。

拉斐尔告诉我解密机运转成功时,全身气力仿佛被抽空了。

他扶住我:“艾伦?艾伦你怎么了?”

安得蒙把我带离普林顿庄园,到他位于伦敦市区的别墅里休整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了。

安得蒙坚定的锁上门,说:“忘掉‘迷’,艾伦。你需要休息。”

我很久没有再来这里。

陈设几乎没有变,和我们刚刚谈恋爱时一模一样。蒙着防尘套的沙发,名家油画,书房,还有二楼空旷的会客室里那架白色三角钢琴。

我走到钢琴面前,看见光滑的琴身上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脸凹陷下去,没有血色,眼睛下面一团乌青,胡子看上去很久没刮过了。

我手撑着钢琴端详半天,很苦闷:“像鬼一样。”

安得蒙就在我身边。他赞同的点点头,把我扒光衣服丢进浴缸里,洗干净又丢在大床上,端来一盆水,然后举着刀片和肥皂走过来。

我抱紧床单:“亲爱的,你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

“哦,宝贝!你不能这样。”

“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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