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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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跟他天天对局,我们一起研究了很多定式的变形,得出了不少非常有意思的下法。这些东西只有我们知道,可是它们偏偏在你的棋里面,频繁出现。比方说棋圣战第一轮你跟王磊八六段的对局,那手出乎寻常的飞镇,再比方说今天大雪崩的那手粘。”耀然抱起手臂挑眉冷笑:“你和师叔天天挤眉弄眼,真当我不知道啊?”

棋圣战第一轮赛后,我的师叔的藏书室见到耀然。他靠着高高的书架翻阅我们小时候的对局谱,早春的阳光自窗外流泻到他身上,温暖绚烂。

他说,小昭,我在终点等你。

原来那时候,他已经猜到了我是谁,只是不说。

耀然眯起眼睛:“师叔早承认了,要不要我们回去当面对质?”

我泪流满面:师叔,原来沈昭看错您了。这么久了竟然能不动声色。

怪不得当年师傅抖动着八字眉扒着我哭诉,说您太黑。

“他说你性格太傲,不到赢我那天,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你赢我的这天。这盘棋,很出色。很久没有下得这么尽兴。”

耀然迈着长步走过来,身体忽然撞进一个温暖干净的东西。

耀然抱紧我,下巴搁在我肩窝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到柔软的黑发触碰到我的脸颊。

窗外满天都是银色的星星晃啊晃。

耳上一阵湿润温暖,耀然含住我的耳垂,轻轻的舔。我挣扎,他低声戏谑:“我只说一次,你要好好听着。”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郑重得像誓言:“幸好,这辈子我再次遇上了你。幸好,这次我没有让棋坛的脏水,溅到你身上。这一次,我不会松手。”

把衬衣穿雅致的人很多,能把白色衬衣穿得像耀然这么优雅的人我还没见过。他坐在黑曜石的棋桌上,修长的腿随意分开,伸手一勾,把我抱过去。

他说:“吻我。”

我颤抖的指着他炸毛:“你你你以为我是地痞流氓啊,吾不轻易灰礼银的…”(翻译:我不轻易非礼人的)

话没说到一半,被耀然用唇逼回去了。

耀然低头吻我。他的眼睛沉醉的眯起,睫毛蹭着我的脸颊,痒痒的。

他亲得名正言顺:“你让我输棋了,要负责安慰。”

耀然一抱我,我脸红心跳,他一吻我,我就脑子短路。

后来我怎么招供的,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后来炸毛得很厉害,大意思是明明知道我是你师兄还天天“小昭”“小昭”的喊,要占我便宜到什么时候?!

耀然一针见血:“上辈子你本来就比我小两个月,这辈子也是。”

我怒:“你也只在输棋的时候叫我一声师兄,好啊有本事下盘棋赢回来!”

耀然笑笑:“明天再战。”

但是第二天,棋圣战最后一轮,我没再能赢耀然。

对杀很激烈,下到最后,竟然下出了金井劫——三个循环大劫,互不能退让。三劫无胜负,裁判过来问耀然,陈九段愿意和棋吗。

耀然看着我似笑非笑:“好啊。这盘和棋,反正来日方长。”

也是,我们的胜负,来日方长。

职业赛事上,尤其是有贴目以后,和棋的情况非常少,棋圣战亦没有先例。前两局一比一平,第三局和棋,大大的为难的主办方和棋院领导。

后来还是风间堂的赵拍板,说棋圣头衔还是归耀然,毕竟他没输,我也不能算挑战成功。但是作为平局的奖励,我直升九段,段位证择日颁发。

第二天我就在《围棋天地》的封面上看到了自己,钢笔速写,侧脸,单薄的少年,瞪着眼睛在思考,眼神不知道飘渺到了哪里。

封面上黑体大字写着:沈昭九段,奇迹的创造者。

张哲宇骑着小电瓶亲自把书送到我手里。他胳膊底下夹着惯用的大笔记本,一递书,掉地上了,页面翻开。我想该是多艰深的速记符号,一低头,看到一张三点式美女钢笔速写。我捡起来再翻,下面一张是泳装女郎速写。

见我默默的看着他,张哲宇饶头:“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正直勇敢有职业道德的记者一名。”

我继续翻几页,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面的茶馆里脸绷得紧紧的,严肃紧张,盛世外面小餐馆里吃面条,棋圣战第一轮和耀然对局输了,哭丧着脸…我迅速瞟了眼《围棋天地》封面注脚:供稿人 张哲宇。

我想起每次见面他都拿着个大本子写写画画,遂表扬:“张先生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直以为你是在勤奋的做笔记来着。”

张哲宇指指自己头:“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听一遍就记住了,不需要笔记。对于感兴趣的人,我比较喜欢用图画记录下来,方便研究众生百态。”他指着一张大胸美女图,又指着《围棋天地》的封面:“比方说这个美女,胸很大,比方说你,竟然为了棋道这种不赚钱的东西,身犯险境。围棋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暂时帮陈老板,在棋坛这边多跑一段时间的新闻。”

张哲宇的笔杆子功夫了得,写的东西一波三折,悬念十足。韩潜的事情从纸媒炒到了网络,从网络炒到了法院,可是谁能知道,转载来转载去,最开始掀起千层浪的小石头,就是他的一篇报道。

他用自己独特的新闻报道方式,为围棋吸引更多的读者,或许会有一部分读者,转化为棋迷。

这个人自己的方式,实践着记者扶贫除恶的信条。

我把本子还给他:“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张哲宇笑出两行白牙,骑着小电瓶一溜烟跑了。

后来这本《围棋天地》被耀然收走了,他看看封面说,画得很好,就再也没还给我。

棋圣战的结果,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也出乎了师叔的意料。没人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初段棋手,能走到这么远。师叔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的菜庆贺,请了左邻右舍一大群人,我提了两瓶五粮液颠儿颠儿的蹭过去吃饭。

师叔喝多了,拍着我的肩拉着我在各类阿姨大伯面前溜了一转,说,这是我们雅门最新的一位九段棋手,沈昭。

师叔打着酒嗝:“初段直升九段,雅门几百年,也就这一个人。天才。”

喝到半夜,我和耀然扶喝多了的师叔去老枣树下歇着。

有个问题耀然直到现在才开口问我。他问,韩潜死的时候,你说有东西没想清楚。现在想清楚了吗?

我点头:“想清楚了。”

耀然说:“虽然韩潜走的路试错误的,采取的手段过于激烈,但至少他在尝试变革。仅就这一点来说,我很佩服韩潜,他比我有勇气。”

我说:“你太苛求自己了,哪有万事完美。”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耀然犹豫了片刻,竟然破天荒的脸红了:“小昭,你太过于要强,偶尔也要给我机帮你的机会。”

“的确要你帮我,”我说:“我想隐退。”

耀然脸色刷的就变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生痛:“沈昭你清醒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怎么能放弃?!如果你是要以退出棋坛为自己在盛世做的事情负责的话,那实在是太幼稚了!”

他的神情认真地像个孩子:“真正负起责任,你要往前走,不停的往前走,直到围棋的顶端。”

往前走,不是一定要在赛场上。现在我逐渐理解了师傅当年为什么在光华最盛的时候退出棋坛。他选择的不是退出,是前进。

比方说,很多新颖的下法,出于胜负的考虑,正式对局中棋手反而不敢尝试。比方说,没有赛制限制。比方说,围棋之于棋手,如水之于鱼,风之于鸟羽,空气之于人,不受时空的限制,不管你身在职业棋坛还是师傅家的小院。

比方说放弃像师傅那样,放弃赛场上的名利,只专注于围棋本身。

雅门的棋不在求胜,意在求深。

当棋理已经深到骨髓时,像师傅,不管人在哪里,对手是谁,战无不胜。

正所谓围棋九品中的入神——神游局内,不战,而屈人之兵。

耀然摊手,十分不满意:“小昭,你要退出棋坛可以,那把岫玉云纹棋给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我还你。”

我大惊:“你的岫玉云纹棋怎么会在我这里?”

60时光

这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场悲剧。这就像小时候看的一本儿童书,被误认做王子的汤姆猛然发现,他天天用来锤核桃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皇家玉玺。

我一直以为手上那副塑料棋棋子上类似云线的细长条纹是因为师傅又买到了假冒伪劣古玩,塑料质量不好。耀然告诉我,黑色的棋子是及其罕见的墨玉,白色的棋子是《尔雅·释器》里的“东方之美者”琇莹。棋子跟日本极品白色哈石雪印一样,有纤细纹路贯穿,色泽通透,手感冬日温润,夏日清凉。

我懵了:“我这副是岫玉云纹棋,那你那副是什么?”

“是棋罐啊。”耀然笑了起来:“倒架沉香木棋罐,雅门历来专配这副棋子用的。把棋子和棋罐分开,只有师傅才想得出来。”

“你出事之后,师傅没有把掌门棋传给我。他说,岫玉云纹棋已经送人了。送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我送你棋罐吧。然然,不管拿到的是棋罐还是棋子,都是雅门的弟子。只要你还能下棋,就要把雅门的精神传承下去。”

沉香木香气入脾、清神理气,珍稀难得,何况倒架是沉香中的极品。雅门某代掌门人觉得岫玉云纹棋太过寂寞,就像宝剑要配好鞘,他倾尽毕生财力和精神打造了这对棋罐,从此和掌门棋一起,经世流传。

我父母搬迁出国时,留下了一些我的物品,大抵是不想睹物思人。耀然来了一趟,那时他已经从师傅那里听过岫玉云纹棋,一眼就从我的遗物里分辨出来。

耀然的笑容有些难过:“当时我很不甘。找了这么久的掌门棋,竟然在放在一堆破破烂烂的儿童玩具中间。师傅最终还是选择了你。他到死,都认定了你才是雅门的正统嫡传弟子,宁愿掌门棋和遗物一起蒙灰,都不肯亲手收回来。”

“后来你也知道了,我北京棋院发展,正式继承了雅门。清明节的时候我都会去墓前看看师傅和你。”

我猛然记起,指着他大惊:“你你你升九段的时候,把岫玉文云棋扔我墓前了!”

“那年我十七岁,还是个少年。现在处理起来如鱼得水的事情,那时候颇为艰难。走到九段的位置上,外面看光鲜,其实明里暗里吃了很多苦。我觉得很不公平,你一个人先走了,把雅门这么重的担子扔我身上。我一冲动,这才把掌门棋带到你墓前放放,让你反省反省——等我后悔回来取,棋已经不见了。”

掌门棋丢了的事情自然不能声张,耀然想必也下了功夫四下寻找,难怪第二天跟韩潜下指导棋时,神情极为疲惫。

备战三国战的时候我和耀然一起在水木道场,我天天拿那幅棋打谱,他不看到也难——亏他能不动声色。

耀然透过我,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早逝的师兄,况且师叔收留我以后,我也名正言顺的再入了一次雅门。

“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只是觉得,这幅棋要是在你手上,也很不错。”他用一种被欠钱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沈九段,你要隐退?那把棋还我。”

我不愿:“不还,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耀然很坦然:“那你还钱也可以。师傅本来就选的你做雅门掌本人,我白帮你打了十六年工,你可以选择还我钱。我一个小时的礼金多少你是知道的。”

太黑了,深的师傅厚黑学精髓。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隐退,或者说半隐退。一来是和韩潜周旋的这几年身心俱疲,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二来是我短暂的前世错过了太多的东西,想由此弥补,不留下遗憾。

我去棋院报备,请了长假。然后参加了A市的一家补习班,准备高考。十六岁的夏天开始准备,十七岁的秋天入学。

“你在棋坛上走得比我远,可是这辈子我才十六岁,比你多的,是大把时间。”我得意的对耀然摇手指:“所以等我四年。想想四年后我要回来,你应当有危机感。”

况且我虽然暂时请了职业赛的假,但是很多职业、业余棋手都可以参加的高级别围棋公开赛,比方说桐山杯,我在读书期间依然照常参加。

耀然,那时我们还会坐在一张棋枰上。

我住在水木道场,一边指导雅门弟子学棋,一边准备考试。耀然也不逗留北京了,回A市打点道场的事务。晚上道场走廊的玻璃窗户都敞开着,晚风吹得窗户上方的彩色玻璃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窗前看课本。房间窗户正对着走廊,目光穿过木质窗框,穿过走廊上悬挂的艾草,一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耀然会抱着一沓公文资料坐在旁边陪我。我觉得枯燥了就把书一扔,爬到他身边去,开局杀棋。

我第一次体会到棋手在记忆力上的优势——一盘两三百手的棋,过目不忘,落子的先后顺序,局部的变化方式,闭上眼睛不看棋盘都能一一报出来。我选的文科,虽然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很多,但只要我愿意花时间,都能背下来。

我准备了一年。经过痛不欲生的备考(期间经过略去不表),终于在十七岁的秋天,去了上海一所大学学习历史文化。学校不是最一流,但是校园很安静,学生也生气勃勃。最重要的是,学校食堂顶楼有一件围棋活动室,学生社团里有一个参与颇广的围棋社。

棋社社长第一次见到九段棋手,我去报名那天他激动的冲校园报刊亭买了三十本《围棋天地》,泪汪汪的一本一本要我签名。

职业棋手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参加业余赛事,所以我在棋社能做的也是每天上完课,傍晚的时候去下下指导棋。和业余棋手对局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经常会看到一些职业棋手忽略的应对,不算最善手,但是非常有意思。

半年下来名不见经传的A校棋社竟然杀进了上海高校围棋联赛的决赛。虽然进决赛第一轮就被战死马下,但社长极为高兴,连夜印了三百分围棋社的宣传单守在食堂门口,见人就发。

我与同寝室的室友处得也算和谐,上铺是个上海本地男孩,会下点围棋,说普通话的口音有点像林染。我们一起去上课和自习室。他才见到我时很是感慨:“九段棋手啊…竟然还是活的!”

晚上耀然会打电话过来,我会和他讨论棋社里看到的有意思的手筋,他会谈点棋坛最新的情况,末了一定要劝诱:“小

昭你能不能多选几门课,快点毕业,最好今年就毕业。”

周末有时候我去上海棋院下棋,有时候和林染在清风网站上切磋。马甲一号这个ID重现江湖,被传得神乎其神。 我也是隔了两天看报纸才知道,前几天网上被我打到让两子的“大韩PJS”竟然真是韩国颇有名气的朴井胜九段。

最近两年这个ID只输过一次棋,那是复出的第一盘,突然掉线,系统自动判负。我记得那是棋圣战第五轮之前,我在网吧被耀然逮住,情急之下强行关了网页。

于是网上棋迷传说马甲君是网上棋神,要赢他只有网管。

很多人猜测我的身份,由于最初给的信息是错误的,所以一直未果。

林染看了贴子笑得极为开心,问我为何不公开?

我想了想决定不公开。网上传言我是江湖中隐而不发的业杀手,一但出手,职业高手纷纷落马。业余围棋和职业围棋就棋力来说,毕竟隔着一道天堑。这样一个跨越天堑的神话,对于在生活中默默追求棋艺进的业余棋手来来说,未尝不是种鼓励。

我跟林染说,我要参加明年关西棋院举办的夏日祭国际围棋公开赛,到时见正好叙叙旧。

他态度异常坚定:“我身陷敌营,但意志坚定,绝对没有跟外国人乱搞男女关系。欢迎领导莅临检查。”

我欠着林染个解释,正在不厚道的考虑叙旧的时候把他灌醉,然后顺便解释了。

大二时我在上海街头遇见李立峰。正下着大雨,我买了棋谱正往公交车站方向跑,忽然有一件外套飞到我头上,挡了雨。回头,看见李立峰骑着一辆雅马哈摩托,指着后座粗声粗气的:“去哪里?我送你。”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额头前还是染着那撮红毛,眼底带着少年特有的倔强。外套搭我身上了,他浑身淋得透湿。正是晚饭的时候,我请他去校门口的小食店吃面,小屁孩真饿了,吃得狼吞虎咽的。

他吃面的时候左手一直握着一把折扇,我打开扇面,上面只有一个“静”字。

他说得挺认真的:“陈老师写给我的,放在身边时时自省。老师说我的棋太浮躁了,需要沉静下来。”

我仔细一看,果然是耀然的字。

围棋是个打磨人性的东西,当年傲气的小屁孩,正在开始逐渐学会收敛。

他问我为什么选择休赛去读大学。

我给他举了一些例子,棋手要走到棋坛顶峰,不得不从小学棋,很多职业棋手高中时代就彻底退学,进入棋坛。可是围棋本身就是一门承载着历史的艺术,过早的脱离文化学习,很容易在盛年时期遇到瓶颈,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提高。我只是试试,我这条路会不会走等比大家都远。

“而且,”我笑笑:“我本来就对历史文化感兴趣。我想知道围棋文化在历史中究竟占了怎样的地位。而雅门的棋道,又是怎样发展演变而来的。”

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下,大大方方的笑了:“沈昭,我很高兴你还认得出我。”

我想说我是首先认出了你脑门上那撮红毛,幸好及时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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