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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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面倒在旧舍茶馆老旧的藤椅上吸烟,白西装剪裁得恰合身形——多好一热爱围棋的阳光企业家形象,怎么看怎么颓废颓废:“下围棋的人越来越少了,A市棋协总不能靠我支持一辈子吧?”

而且他还要忙自己的事业,每天一大堆应酬,于是我被一个人扔在茶馆里。韩潜跟老板打了招呼,因此除了特别忙时要去帮胖哥倒倒茶水,基本没人管我。

于是我继续沉溺于网络围棋。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睡觉,十二个小时下棋。白天在清风围棋网和人家下棋,晚上靠着木格子的窗户打谱。师傅上辈子送我的塑料棋子安静的放在浅黄色草编棋罐里,打谱时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围棋是个奇妙的东西,同样一颗随随便便放在棋盘上的棋子,业余棋手看起来不过简单的一颗子,在职业棋手眼里却能看到它向大盘四个方向延伸,最终成为点死对方大龙致命的穴道。这种差距如此明显,只要你和对方下一盘棋,你就能从他布局行棋的风格中判断出此人是职业还是业余。

所以我只和“linran8D”下了一盘棋,就知道他一定是职业的,而且段位不低。

当时我也是正无聊,重新挂了“马甲一号”的ID在清风围棋网上乱晃,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个对局邀请。

对方ID叫“linran8D”,个人资料全为空,对局数是零。林染八段我知道,颂风馆的弟子,上海棋院的顶梁棋手。不过他有的是职业高段位棋手陪他练棋,用不着像我这样为了下盘棋还要开电脑。于是我判定这是林八段的棋迷,用他偶像的名字注册了ID上网下棋。

本着调戏新人的心理,我和他下了一盘。

然而事实证明被调戏的那个是我。

他执白棋我执黑棋。此人的棋下得很细,白棋绵绵的连成一条线,我想杀他中盘的大龙,算来算去他却总能多出一口气,想分断他前后棋子,弄来弄去自己的棋形倒崩溃了。勉强撑到收官,输了两目半。

我打了句话发过去:“没想到也有职业棋手喜欢林染八段。我以为你们窝里斗得特厉害。”

他立刻回我:“这问得你好像不是职业棋手的一样。”

我说:“我没段位。”

那边沉默了会儿,又打过一行字:“你有职业棋手的实力,为什么不参加入段赛?”

我回复道:“我不能。”又想了想,加上一句:“输给你我很服气,你很厉害。我一个人找不到对手,有空能不能陪我练练棋?”

Linran8D隔了几分钟才回,像是经过了短时间的思考:“可以。不过你的棋还幼稚得很。下起棋来爱冲动,一冲动就输。”

我大受打击。

他是个守信用的人,我们约好了,每天吃完晚饭对一局,再复盘一次。复盘的时候一边探讨之前的棋局,一边聊点别的。

熟了之后我问他:“你知道陈耀然九段吗?”

Linran8D说:“知道啊。陈耀然啊,就是雅门的那个天才继承人嘛,才得了棋圣头衔的。听说这次聚渊赛他已经放了话要代表雅门拔头筹。不过我觉得悬,毕竟太年轻了,锋芒毕露不是好事。”

耀然在我印象中一直是沉稳而低调,安安静静,凡是都内心里计算,绝不外露丁点。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放话出来。

对于外人,我当然是永远站在耀然这边:“你是嫉妒人家吧。”

“我嫉妒他什么,我早晚要赢他的。”

我怒:“你嫉妒他长得好看!”

那边回复一个大笑的表情:“你要还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跟我下多少盘棋都输。”

说起来,我和linran8D下棋,真的是少能赢。跟着韩潜下棋这么久以来,我估摸自己的水平正常发挥大约能到职业六段。五段以后每升一段都像升一次天(耀然这种一年升两段的不列入考虑范围内),我判断这人实力多半是七段以上,八段未满。

他也说起过一些韩潜没有提及的棋坛八卦,比如三大赛事:争头衔的棋圣战、门派群殴的聚渊赛、抢奖金的手谈杯。

门派群殴的聚渊赛,顾名思义,就是江湖上各个有点名气的棋院推荐够级别的棋手前来对弈,最后哪个门派的棋手胜了,就算哪个门派赢。这可不光是面子问题,还关系棋手的个人温饱。小有名气的棋馆大都在各地开了围棋学校,都要拉各个企业的赞助,哪个赢了棋,名气就大,收的学生就多,赞助也源源不断。很多长久没在聚渊赛上露面的棋馆只能苦苦支撑,最后因为经费不足而关门倒闭。

Linran8D逐一跟我评价聚渊赛各个门派的参赛棋手,评到韩潜时说:“这就是跟陈耀然下棋选猜先,还第一子丢在天元的那位。很好很暴力,很傻很天真。”

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字过来:“喂,喂?马甲君你下线了?怎么不理我了?”

聚渊赛的前一个月,韩潜又半夜开车过来找我,我哈欠连天的把和linran8D对局的棋谱摆给他看,问他对这种棋风的七段职业棋手有印象么?

韩潜摇头:“没有。”

他伸手揉我头发:“小昭,这两个月辛苦了。瘦了好多。”

我转身望镜子,确实看到里面有个苍白清瘦的少年。因为常年不出门晒太阳,人很是白了一圈。翻过个年,开春了,十一岁,抽了点条,总算撑得起一身白衬衫。

韩潜退后一步,懒洋洋的瞅着我看:“眼睛很漂亮,脸也不错。”

我打了个哈欠翻身睡觉去了,再好看能有耀然好看么?

不能长得让他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喜欢上我,长得再好看也白搭。

我以为不到聚渊赛是见不到耀然的,然而有一天我一出房间,就看到他坐在茶馆堂屋正正中间的一张棋桌上。正是三月春天,他穿了白色休闲衬衣,领口微微敞开,叠起修长的腿靠在藤椅里。那叫一个个优雅,那叫一个气质。

他温和的对我点头:“你是韩潜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

于是我乐颠颠的跑过去:“韩六段心脏不好,对局时候怕犯病,我得帮他拿药。”

春寒料峭,穿堂风吹过来还是有点冷的。耀然从小怕冷,冬天总是裹得像个球一样。我看他今天只穿了衬衫,知道他是冷了硬撑着,就回房间把韩潜的外套抱出来:“喏,加上。”

耀然接过愣了愣,接过衣服披上。

韩潜昨天晚上来找我对局,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就睡在我身边占了大半个单人床,于是一脚把他踢到地上,翻身再睡。此刻他已从地板上爬起来,梳洗干净到堂屋来找他的外套,见到耀然就狭起眼睛:“哟,什么风把棋圣吹来了?”

耀然笑了笑,起身拿出一个烫金信封:“我来送聚渊赛初赛的对局表——顺便找你下盘棋。”

真好,北京棋院派了个九段棋手亲自把对局表送到我们这里…快递干嘛去了?

韩潜顺手把信封递给我,耀然接着说:“上次我们那盘第一子在天元的棋很有意思,我还想和你对一局”

我刷的撕开信封——有意思…个头!

耀然疑惑的看我,韩潜回头:“小昭,不要拿对局表出气。”

耀然本来在玩棋罐里的白棋子,听见声音猛然怔住:“他叫小昭?”

韩潜点头:“他叫沈昭,从小就是孤儿,现在跟在我后面做点杂事。”

我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没有名字,长大了点院长让我自己取个喜欢的。我懒得费脑细胞,就顺手沿用前世的名字。

由此可见我是个懒人。

耀然手指里的棋子哗啦哗啦落回棋罐里。他打量了我很久,才轻轻说:“沈昭是个好名字。”

我咧嘴笑:“也是个常见的名字。用的人多着去了,哥哥不要乱想。”

耀然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脸去问韩潜,不再看我:“你心脏不好?这次对局来得突然,没事吧?”

我冲韩潜猛眨眼睛,他终于领会了。我以为提到那盘棋他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亏他能保持冷静,礼貌的向耀然伸手:“风间堂有规矩,不是棋院安排的对局,我们不能主动找雅门下棋。请陈九段谅解。”

耀然走的时候表情颇有些寂寞,不知道是下棋被拒绝了,还是想起他早逝的师兄。

小然然啊,你不必为昭昭哥哥担心,你昭昭哥哥现在好得很。

韩潜递了瓶可乐靠着我坐下:“人家可能是真心从北京赶过来跟你下棋的,就这么打发走了?就这么放过这个跟九段棋手过招的机会?”

我摇头:“现在的我跟他下,一定要输。”

而且不管在谁面前丢人,我都不愿意在耀然面前丢人。

虽然他永远不知道,和他对局的人不是坐在棋盘前的韩潜,而是他背后的我。

韩潜摸摸我的头:“小昭,你一遇到陈耀然就不冷静。你早晚会超过他,而且我要你必须超过他。”

我问他为什么,他摸出手机接了很长一串商业电话。

于是我低头看初赛的对局表,先找耀然——

陈耀然九段VS林染八段

韩潜六段VS张青白七段

我顿时雀跃,冲去开电脑。我要恭喜linran8D——你偶像第一盘就输定了——遇到我们家耀然了。

6初赛

我兴致极高的等linran8D上线,结果他第一句话是:“我早知道了。”

哦?哦?竟然比我知道得还快。

他有点忧郁:“这么早和陈耀然对上,真背。”

我极其愉快的附和:“那是,真背。”

我们占着对局室没下棋,他刷刷的在屏幕上摆出了个棋谱。布局刚完成,黑棋占边角上的实地,白棋占中间的厚势,盘面两分。

Linran8D问我:“白棋先行。你要是陈耀然,会下哪里?”

我仔细看了谱,默了默形势。开局棋子不多,黑棋固然圈走了下边的实地,却因落子不多,还有倾消削弱的余地。白子面向棋盘中央,隐隐有合围中原之势。

白子还真有耀然的味道,精于计算,每颗都落在利益最大化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浪费。

“如果我是耀然,就在这里‘大飞’,一面联系中间和边上的白棋,一面消减黑棋的实地。”

Linran8D沉默了片刻,说:“猜得好。这是三个月前我和陈耀然的一盘私人对局。我是黑棋,他是白棋。他果然是在这里大飞的。这步棋很有味道,大飞在中盘阶段稍显松散,开局时用来联系棋子却是很有效率的。他也是个不满足的人,外势和实地都要。”他愤恨道:“——吃里扒外!”

废话,我师弟么!

师傅说我们师门的宗旨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原来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我们日常抢饭上,其精髓已然已被耀然运用到围棋棋理里去了。平常我和师傅抢饭时他在一边看着,原来都是在暗地里学。

我安慰他:“没事,棋路因人而异。耀然也有惯常的行棋风格,快叫你家偶像多看看他的棋谱,战场上好见招拆招。”

我又举例:“比如两方行棋,倘若耀然的棋被压制住了,他必定不顾代价的把棋扳上去;又倘若开局时他被人靠住,比起二路开拆,更喜欢当头立下。与其说熟悉这个定式,不如说不喜欢人家碰他的地盘。你还要多揣摩揣摩。”

他立刻问我:“你常看陈耀然的对局棋谱?”

“没有。”这辈子我尽量避免看到和他相关的东西,睹物思人。

我们下了一会儿棋,他把耀然那盘棋摆给我看,我很不负责任的评论了一堆。

Linran8D说:“老听你耀然耀然的叫,我以为你们认识,关系不错。”

网络么,是个多么虚拟的东西!于是我回复:“那当然,我的初恋情人。”

那边就沉默了。

我继续说:“当时是我追他。”

他问:“成功了没?”

我心一横:“废话!老子出马,有追不到么?!只是现在分手了。”

又沉默了半天,我都以为他掉线了,他回了个大笑的表情:“看不出来你恋爱经历还有些曲折。”

我说:“那是,我是真人不露相。”

韩潜告诉我,聚渊赛分初赛和复赛。初赛有三十八个选手,是循环赛,五局三胜制,在地方下棋。复赛是淘汰赛,在主办城市举行。届时各地职业棋手业余棋迷都要赶来,记者如云,茶馆爆满。这次主办城市是上海。

我抱着枕头在单人床上滚来滚去:“——哦!上海!外滩!沪菜!蟹粉狮子头!松子桂鱼! 虾籽大乌参 !菊花对蟹!”

我揪住韩潜的衣领:“一定要进复赛!”

和张青白的那盘棋在C市下,六个小时后我从韩潜的保时捷上下来时,天都黑了。我脸白得跟纸一样,抠着垃圾箱就吐,晚饭一口都没吃下。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圈起床,脑子里全是浆糊。韩潜还是穿一身白西装,打了深蓝色条纹领带,靠在宾馆的沙发上看书。穿白西装的人多,能把白西装穿出休闲舒适感的人倒很少。韩潜就给人一种天生适合穿西装的感觉。他伸手弹我的额头:“算了,这局我来下。”

我们在C一间宽敞的对局室里,棋桌冷冷清清的摆在正中间,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当地记者。这可是聚渊赛的初赛啊,我泪流满面,连耀然来A市下盘指导棋的场面都不如。

韩潜要是不经商,一心扑在围棋上,应该可以小有成就。可惜他贪心,又要棋界的名声又要钱。对方是职业七段,刚到中盘韩潜的白棋就被逼成恶形,不得不就地求活。偏偏他又是不服输的人,输了棋又要颓废的抽半天烟。于是我转手表的指针,给他打了个信号,把棋局接了过来。

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韩潜下棋都是实力不足,贪心有余,常常自己棋还有缺陷没弥补,就觊觎人家的地盘。他这样子下棋,有时候连业余高段位棋手都输,只好丢个烂摊子要我收拾。我接过来就先补棋形,把自己补牢实了再说,不管局面有多被动,收官时好歹能赢个一目两目。

这次对方是职业七段,一盘棋里风格忽然大变,多多少少瞒不过的。

他心中疑惑,疑惑自然心乱,心乱自然走错棋。

况且最后我找到了个行棋要点,让他出了个勺子,竟然赢了半目。

张青白看韩潜那个眼神叫不甘心啊不甘心…这样都能被翻盘。

韩潜很有风度的和他握手:“围棋妙就妙在一子走错,满盘皆输。”

狐狸,比我师傅还要老狐狸。

我第二天一回去就把这盘棋摆给linran8D看,只说是韩潜和张青白的对局。我满心希望的希望他说白棋下半局下得多么好,局面扭转得多么及时。然而他兴趣缺缺:“这盘棋我刚看过。那是对方下半盘自己阵脚乱了,换我是黑棋,白棋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我备受打击。

他又说:“昨天韩潜对局一完陈耀然就要C市的记者把韩潜的对局棋谱传真发过来,还连夜跑来跟我复盘。”

我大惊:“你跟耀然很熟?”

他说:“不算,只是有点交情。他正好来我们市对局,宾馆离我家近。他拿着那张对局谱看到半夜,非要看出个名堂来。我才不管他,先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他睡我家沙发上。”

我大怒:“你竟然让我家然然睡沙发!”

他笑:“哦,那天我问陈耀然了,他说他没谈过恋爱。你真想见他的话,也考个职业棋手入段吧,考了就见得到了。”

他还特关心的问一句:“我不是歧视你——听说男人和男人做会很痛?”

我能想像他笑得小人得志的样子,隔着屏幕都想一口咬死他。

但是第二天我就乐了,因为《围棋晚报》上刊出了林染八段败给耀然的消息,还是大标题配彩图,光棋谱分析就是个整版。

我愉快的找linran8D,然而他不在。

第二天他还是不在。

第三天我下聚渊赛的第二场对局,遇到颂书馆的八段棋手,大败,也就没心情嘲讽他了。韩潜也很不高兴,一出对局室就黑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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