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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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皇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皇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变成怎么样,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呼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回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外面风声很大,仿佛世间上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景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觉醒,过来在他身后说道:“皇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荫宫,也是这么圆满的月亮。”他缓缓地说,自言自语,如同梦呓。

景泰不敢出声,只能说:“皇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训却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月色,然后终于又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跟他向朝晴宫走去。风声紊乱,月色下的依稀可见宫墙参差,碧瓦流华。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时光就这样在风间流走了。

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朝晴宫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事情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当初一样,这花和当初一样,这月色与当初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一庭的树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树叶被风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泪珠一样光芒闪一闪就消失,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寒凉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过往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落泪。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他胸前的伤口尚未痊愈,伤及心肺的那一箭,总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伤口迸裂,满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骇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他,哽咽道:“这里风大,皇上赶紧回宫吧。”

尚训却抬头一笑,静静说:“你怕什么。”

狂风呼啸中,过了良久,他才又低声地,诅咒一般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两人都后悔,生不如死。”

看着他唇角沾了鲜血的扭曲痛恨的脸,景泰微微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训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并没有那一场笛声,他也没有发过那伴着血的誓言。

在看奏折的时候,景泰进来禀报说:“綦王府的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太子,原摄政王的儿子,行仁。

尚训不愿意理会那个孩子,但停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綦王府的老总管进来,跪伏在地上请罪,涕泪横流。尚训不免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欢玩蚂蚁,常常逃课在王府中找蚂蚁,昨日郑少师斥责了太子一顿,太子怀恨在心,将有皇上名讳的御书手迹放在椅上,少师一时没有觉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请罪,少师年迈,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还未醒。臣不敢隐瞒,只能速来向皇上告知。”

尚训一直心里不清净,也不愿意理会这个顽劣的小孩子,只说:“以前太子虽顽劣,却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懂事,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殿内大学士聂菊山赶紧说:“以臣之见,管教孩子总是女子比较擅长,或许请太后太妃出面比较好?”

瑞王尚诫在旁边淡淡说道:“说起来郑少师的确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摄政王旧臣颇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不尊年老师长,折磨老臣,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尚训本来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见尚诫反应如此,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瑞王依然冷淡,说:“先看郑少师身体如何,若是他没什么大碍,那即使处罚行仁,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若皇上不喜欢行仁的话,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后,再革除他太子的名号吧。”

聂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爷说的正是。”

尚训冷笑不说话。他明知是应该早点找个借口将这个太子给废掉,但又觉得不愿意附和尚诫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郑少师的病怎么样,不久景泰回来禀告说:“太医去看过郑少师了,扎了针后少师终于清醒了过来,但还是口角歪斜,口齿不清,太医认为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起床走动。”

知道郑少师捡回一条命,殿中几人,倒微微有点遗憾。

“还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尚训问。

“殿下说,太后太妃那里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

“简直是岂有此理。”尚训心里陡然恼怒起来,脸上反倒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宫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给她吧。”

景泰应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认了她做母妃,出事后自然会牵连到她,以后肯定不好在宫中处身,虽然目前似乎是显耀,可长远来看,估计不是好事呢。

而瑞王也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没听到,只专注管着自己的事。

盛颜听说皇上居然让她管教太子,微微诧异,但她如今这样的处境,竟然已经不在乎了,只愿意多点事情,即使是让自己烦恼的,也好过终日凄惶无聊。

她让内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过来。谁知过了很久,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娘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太子一进宫就生气了,不肯过来呢。”

盛颜微微皱眉,站起来跟他出去,等来到角门的金水河边时,盛颜才看到行仁无聊地坐在河边,看着里面一个女官在水中摸东西。现在已经是初冬,天气寒冷,树木凋零,池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

盛颜觉得诧异,宫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经历两三朝的,她平时遇见了也要打个招呼,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到这里来摸东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湿透地在水中颤抖,便站在回廊内问:“是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气就别找了吧。”

那女官回头说:“多谢德妃娘娘,奴婢马上就找到了。”

盛颜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吴昭慎,她刚进宫的时候,不识宫里规矩,吴昭慎指点了她很多,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所以她未免诧异,问:“昭慎怎么在这里找东西?快点上来,要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一下叫几个年轻内侍下去吧。”

旁边行仁说道:“我就要让她下去摸东西,你要多什么事?”

他声音还稚嫩,可那股恶劣的嚣张,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讨厌。盛颜带着怒气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锦绣重纹的衣服,衬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脸神情叫人讨厌。

盛颜便问:“为什么要叫她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说:“谁叫她惹我不高兴,现在她下去,我就高兴了。”

此时吴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金子的小玩意爬上岸来,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颤抖,把那玩意递给行仁,颤声说:“殿下,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掉她的手,眼看那小东西又脱手飞出,无声无息落在泥水中。

“怎么回事啊,连东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问。

吴昭慎脸色惨白,却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颜也不再管吴昭慎,随意地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示意行仁过来,然后问:“你书念到哪里了?《论语》可念过了?”

行仁有点诧异她这样视若无睹样子,但也只能说:“是,念过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才没兴趣回答,一边瞥着水中的吴昭慎,一边问:“你说什么意思?”

盛颜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摔倒在金水河中,河水虽浅,但他慌乱中怎么也爬不起来,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几次,呛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抱着块太湖石站了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泥浆,头发狼狈地搭在额头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顿时嘴唇乌紫,眼睛怨毒地从头发后瞪着她:“你…你敢!”

盛颜坐在池边栏杆上看他,皱眉问:“我敢?是你自己跟皇上说只听我的话,难道现在我连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着颤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请谨言慎行。”盛颜提醒他,“第一,我现在等于是你母妃,你与我现在关系不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对你这个宫里没人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击。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谣,在宫中引发什么议论,我不信你还能安然无恙。”

行仁想不到她这样说,一半是气的,一半因为被水骤然冰到,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

“皇上已经将你托付给我了,以后你就要听母妃的话。”盛颜微微偏头看着他,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找几个能干的侍卫过来,让他们监督着你。你若要处罚别人的话,他们会让你先去做——我保证他们一件也不会漏下。”

她回头对几个禁宫侍卫说:“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把吴昭慎请上来,让殿下在水里多玩一会儿,什么时候摸到东西什么时候起来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话,你们把殿下再请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只有一个官阶稍高的入殿侍卫低头说:“遵娘娘懿旨。”

她对他微一点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虽然皮肤微黑,但眉目过分端正精致,反倒有一点不染脂粉气的漂亮。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一想,这么年轻就能入禁宫,恐怕是皇亲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时见过也不一定。

吩咐他们好好管教太子,她转身便离开了,根本不理会行仁在背后的怒骂。

回去之后,盛颜喝了一盏茶,又绣了一会儿花,留在金水河边的雕菰才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说:“太子…太子冻晕过去了,现在铁霏把他拉上来,找了郑太医。”

盛颜“哦”了一声,手中的针依然稳稳地在绣着仙人飘飞的衣带,等绣了十来针之后,她才问:“铁霏是谁?”

“是新来的那个侍卫,他父亲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将军,十年前战死之后,铁霏就进新柳营了,现在刚刚到宫里,已经是入殿侍卫。”

盛颜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来。

雕菰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娘娘…你笑什么?”

盛颜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刚刚跟他见面,打听得倒仔细。”

雕菰赶紧辩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云澄宫就是守卫啊,只是娘娘没有留意而已,我刚跟你到云澄宫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贼进来,还是铁霏救了我呢。”

小贼…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说成小贼,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觉心里又一沉。

如果当时一念之差,她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那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吧,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太子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太子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浅深桃花深浅妆(上)

早上起来的时候,尚训看到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楚。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艳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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