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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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仔细了,真是一模一样的?”他再把这九龙佩看了一眼,问那宫女,他声音颤抖,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哀苦,一双眼睛里却迅速蒙上了水雾。

那宫女连连磕头,说:“是的,就放在第二个小妆盒的最下面。”

他顿了好久,没有说话,宫女也不敢抬头。过了良久,他沉重的急促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恍惚着,声音飘散在殿内:“你把那个玉佩拿出来,给朕瞧瞧。”

那宫女忙踉跄着爬过去,将那个妆盒里的东西倒出来,把里面的小格子打开,拿出一个玉佩来,捧到尚训面前。

他却并不伸手去接,看着那玉佩,他再熟悉不过的。以前,父皇将这一对分给了自己和瑞王,说,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尚训盯着玉佩许久,终于把脸别开,说:“放回去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虚脱。

原来她在宫外喜欢着的人,是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伞,九龙佩,长久以来那些深夜,她在自己身边夙夜幽叹,原来是为着他。

又想,他的皇兄,既然将九龙佩给了她,对她自然是极重视的,却为何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又力争让她成为德妃?

难道她在宫里,接近自己,是瑞王的授意?

他转身出了朝晴宫,不理会任何人。身后的内侍一直追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宫门中,他一个人疾步远离盛颜住的地方,到后来,简直是在拔足狂奔。内侍惊惶已极,最后终于开口叫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一句声响,尚训才恍如突然醒悟过来,脚步缓下来,站定在某一处白玉阶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头顶是雨后高天,白云飞卷如絮,风在高大空旷的殿宇间流动,轰鸣在他的耳畔。

他良久良久,只说了低低一句:“朕现在…心里,真难受。”

除此,再没有任何言语。

孤荣春软驻年华(上)

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后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后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皇儿,听母后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后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回荡着这一句话。

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哗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墙上挂的青绿山水,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后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盛颜出现的时候,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白天确确实实是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德妃宫中说一声,让她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明明苍白,却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刹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尚训看见了瑞王给她的九龙佩,宫中内侍尽知,盛颜昨日回去便知道了。

其实,在那把伞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

她一夜忐忑难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设想过千次万次,会如何下场。可现在看他并没有异常,她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只好微微抬头,对他勉强一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安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他携手与她一起到殿后去。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艳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艳欲滴。

尚训便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你和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的。可是我永远都会记得,假山上的那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皇上万岁。”

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尚训轻声说道:“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能这样得到上天的顾念?

外面有人禀报进来,说是寿安宫的人来了,太后请皇上过去有事。尚训伸手去替盛颜细细擦去眼泪,仔细端详她许久,说:“怎么哭成这样,等下我去你那里,你要好好地笑着来迎接我。”

尚训让毓升宫的人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到了朝晴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皇上吩咐,昨日在德妃那里看到龙型玉佩,恐怕与德妃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娘娘。”

那枚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那内侍悄悄说道:“德妃娘娘,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皇上这般眷念,娘娘以后也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昆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向往的。

她把玉佩收好,那内侍又说:“请德妃娘娘将那个龙型玉佩交由小人,小人要拿去交差的。”

盛颜微微点头,让宫女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替她梳头的那个宫女,看她面色灰白,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握着她的裙角,涕泪横流:“娘娘,我…都是我…”

“不是你,本就是我自己的错。”她却笑了一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奴婢叫雕菰。”

盛颜转头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低声说:“其实你的头梳得很好。”

是很好,华贵美丽,一丝不乱,和德妃的身份,极为相称。

只是看着镜中陌生的美丽女子,她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艳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刹那间风花雪月。

这一切,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尚训到寿安宫时,太后正在礼佛,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诚祈祷,面容庄严,心里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到旁边取了一本南华经,看了几行,太后已经站起来了,他就把书丢下了。

照例先讲了些宫里的琐事,太后便说:“昨天梁少傅讲学,皇上原说要去的,却不见了人影,梁少傅慌得不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皇上不开心的事情。”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孩儿昨日发现…德妃是经皇兄的授意进宫来的。”

太后诧异道:“她是母后匆匆招进来的,当时出行仓促,母后根本没有和瑞王提起一个字,只有我身边人临时去宣诏的。”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太后摇头说:“母后却以为瑞王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她进宫,以前盛德妃刚刚进宫,还没有与皇上见面时,他曾经私下来和母后说过,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请母后将她遣送出去…”说到这里,太后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

尚训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能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朕觉得这些朝廷中事,稀里糊涂弄不清楚。”

太后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无奈地叹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几岁了还没读完庄子,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心不在焉地应道:“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不如皇上让德妃去试试看吧,看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她若是瑞王插在你身边的人,这下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就可以尽早收拾。”

尚训愕然:“但他们原本就认识,或许皇兄让她进宫来,就是为着替他行事…”

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却有点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母后,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低声说道,“而且,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她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盯着他好久,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以后,该自己多放心思,亲自辛劳了。”

说到这里,她又沉吟良久,又说:“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却只是点数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再不说话。

孤荣春软驻年华(下)

那天晚上尚训回来时,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个鸾凤佩。

他慢慢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说:“夜深风凉,别坐在这当风口。”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他,他微笑温柔,与她手中的玉一样温润。这个人,从此以后是自己的一辈子了。

她默然无语,只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她身子纤细,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悲哀,又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不知如何才好,耳听得外面风声呼啸,她转头看去,一庭风过,落花如雨。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怎么每天都醒这么早?”他也醒来,在枕边轻声问。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她说。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想起来,尚训在那里用手指轻轻地梳她的长发,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等外面天色大亮,尚训也起身了,俯身在她的额上亲吻,说:“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我不再称病了,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今天下午我在垂咨殿处理政事,你中午过来和我一起用膳。”他缓缓说。

她微微诧异,问:“怎么突然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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