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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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象在空中慢慢划着曲线盘旋下来。

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

我只要时间永远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旁的树干上,颤着睫毛说:“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

我也只好默然着。

她却突然提起赵从湛说:“我昨日去花神庙,刚好遇见了从湛。他给我吹了醉花阴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说谎,也不戳穿,故意说:“我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听听她说些更深的东西,但是她却只是怔怔地说:“真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现在就等一年半载后,他与妻子写休书各自分开了。”

“他们已经在商量分开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动要离开的话,太后必然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她缓缓说,我在旁边沉默许久,心乱如麻。

她又说:“但假若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里暗暗有点放下心,她回头来看我,却对我笑了一笑,说:“小弟弟,就象你一样。”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与妃子。

愣了许久,听到她低声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个只娶我的人?在你们这里,也许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大约我必须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个只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渊里,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一件,我永远也做不到。

她淡淡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你哪里知道…”

是,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相处?

我比之赵从湛,永远是少了从前。

他们拥有的从前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空缺的时间。

 可现在,我希望她能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纤细,肌肤柔软。

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在她耳边问:“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只有你们那里的人才知道的问题?”

她看了我一眼,问:“什么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说的。”

我听到自己的血脉,在胸口流动的速度,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几乎有点发抖,恐惧于还未知的命运。

我把她的手展开,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了两个字。

艾悯。

这两个字,上次她写给我,几乎铭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写到她的心里去? 

“我想要这个人,永远在我身边…这个愿望,我最后有没有实现?”

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却似耗尽我所有天真那样漫长。

她把手轻轻缩了回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掌心,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后她抬头,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绽开安静澄澈的笑容,象那些兰花在静夜里几乎冰冷地悄无声息绽放。我所有的用心,就象在没有尽头的深井中,下沉,下沉。

直到再也没有影迹,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彼方,再不出现。

她对我淡淡微笑,说:“这件事不会有记载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没有多少悲喜,其实我早应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风,此时又疯狂扑来,好似哗啦一声,整个天空眼睁睁看着就倾泻了下来。

然后我才感觉到了切肤之痛。

她真是容易,轻轻一句就抹杀了我所有用心。

这四月的天气融合,槐花一直落在我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静静开了,又静静落了。

除了我,没人知道怎样一个春天结束。

她扶着我的肩,问我:“还要刨冰吗?”

她竟如什么都没发生。

我摇头。

她就站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低声问门口那人:“干吗到这里了却不进来?”

是赵从湛。

赵从湛这才走了进来,向我见礼。

“免了吧,反正是在宫外。”我木然说。

她则在旁边问:“什么事情?”

赵从湛淡淡说道:“来向艾悯姑娘辞行。我要离开京城了。”

她诧异地问:“去哪里?”

“爱州。我去任长住客使。”赵从湛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哀愁。

她吸了口冷气,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质问:“为何突然之间让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任官?”

赵从湛不敢开口,我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说:“大理寺查得刘从德怂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后挑唆人是他。其实这个不过是朝廷里惯用的转嫁法罢了。只是太后既然这样说了,谁敢说个不字?”

她瞄了眼我轻描淡写的样子,问赵从湛:“难道就这样了结了吗?”

他点点头,却似并不放在心上,说:“幸亏因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杀头的罪名。”

她停了停,终于缓缓问:“你要带…妻子去吧?”

赵从湛却摇了摇头,微笑了出来,说:“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书。”

我惊骇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却根本没注意到我。她扑上前问:“怎么回事?”

“爱州是边远之地,何苦让毫无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况她与林家少爷本是两情相悦,是我耽误了她。”

他居然不说那个在他艰难时抛弃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觉得心里隐隐有点愧疚,但又想,这与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罢了。

她默然好久,突然回头朝我微微一笑,说:“小弟弟,天气这么热,你帮我们去弄点冰好不好?姐姐刚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让我离开。所以站起来,就走到里面去了。

她对我,原来冷淡到如此。真是残忍。

走到兰花的架子后时,一回头看他们,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兰,烟灰紫的丰浓花朵,花瓣浓艳如凝露般。

隔着兰花密密挨挤的浅绿花叶,我冷冷地听她咬着他耳朵说:“我和你一起去爱州。”

“我们约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样的地方,据说刚去那里的人总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

“你被妻子抛弃了,又得了个永世没法翻身的苦寒官职,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挠我的梦想!”她抓着他的手摇晃,像小孩在撒娇一般。

赵从湛只好纵容地抱着她的肩,说:“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是满满的幸福。

我看她无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赵从湛,将唇迎上去,亲吻他。

我站在悄无声息的角落里,看刚刚离我不过咫尺,而我无法触碰的,就在我面前惊心动魄地辗转缠绵。

原来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结果。

命中注定。

africanlife 20070506 20:24

他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时候出来。

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让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没那么厉害,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因为我已经站不住了。

抬头看这个四月天,天色蓝得几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与她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无的临水照花?

她若不是为我而安定停留在这里,那她又为什么要惹得我这般妄想?

如果我们真的就是这样,那么命运又为何让我们相遇,让我白白空欢喜这一场。难道我得了这一场空欢喜,然后对自己说,结束了,记得要忘记,于是我就能忘记,当作一切根本就没有来去?

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终人散,这就是我与她的缘分?

我没有办法承认,我所有的思量,最后就是这样草草收场。我如何能承认?

我喜欢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这样放弃。

我慢慢伸手去抚上自己的右脸颊,十年前的感觉仿佛歌声隔了水而来,似断还续飘渺稀落,那触感已经太久远,变得极细极柔,却象传说的情丝一样,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进我的心脉里,从此缠绵悱恻,无法抽身,不能触碰,一碰便是血潮汹涌,疼痛万分。

上天既然选择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那么,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赵从湛,更需要她。是的,赵从湛没有她有什么关系呢?而我没有她,我没办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时候,赵从湛也正好要离开了,只是还在等我出来告别。

“我也应该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说。

她送我们到门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你们走好哦。”

一路上我们都是沉默不语。

到樊楼的时候我才转头问赵从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刚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间。

坐在窗边看楼下,东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视之下。

这楼实在高,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开始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在步天台上看遥远天边的星辰不一样,看别人在脚下,自然是让人很快意的事情。

赵从湛给我斟酒,是芦花白。萧瑟的名字。

“在爱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与他对饮一杯,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我们喝了那盏酒,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楼下那老人追着一个顽童在叫,似乎是想赖帐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和朕当年一样。”

赵从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后面问:“皇上岂能混同这些市井小民?”

我回头看他。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这个我侄子辈的人一眼。

他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布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相的柔软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里面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剧收缩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过了一会,他那苍白的额头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像书里所说的王谢家乌衣子弟。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开封府送来一个奇怪的钱?当时你还是翰林侍读。”

他了然:“是艾悯姑娘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我点头,说:“朕记得自己是十四岁,与她上元逃出来观灯,在那个小摊子吃了圆子,却两个人都没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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