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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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默默地按着她的脉,心里十分歉意。只因这一个月来他都无暇抽身,竟不曾来看过承锦,连她生病,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要她认人才来一趟。东方虽带了那画纸,却怎么也不想拿出来了。他诊了一回,收了手,柔声道:“不要紧,是着了凉。怎么也该遣人告诉我一声啊。”

承锦脸色烧得艳若桃李,声音却柔软无力,笑道:“太医也说了不要紧,风寒吃不吃药总要养那么些天。这就是《黄帝内经》上说的‘伤寒之症,或愈或死’了。”

东方斥道:“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小风寒,养不了六七日就是了,别把书看迂了。”

承锦扶了绣帐向外看去:“摇弦可睡在外面呢,你这么大声……”

“我把她点住了……”东方掖了掖她的被子,觉出她眼中眷恋之意,心意也不由多了几分缱绻,拎着她被沿的指尖将她的手拉了出来,握在手里。

他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些情绪,即使见到承锦,无意之中也把她冷落了。世间的聪明人有两种,一种锱铢必计,万事都瞒不过他,即使无力改变什么;一种坦然大方,不知道的事又何必要知道,所谓大智若愚。

承锦未尝没有觉出几分,却并不盘问。并非假装,而是确无必要。她手指划着他手心,轻笑道:“你最近可出名了,提一提就让人怕。”

东方心中莫名的不痛快,抽手敲敲那床沿,“睡进去点。”

承锦不知他何意,便往里挪了挪。东方身子一侧就倒了下去。承锦大窘,心里觉得极其不妥,话说出来却是:“你这样睡着会冷。”东方闭着眼睛,平静无波地说:“我不冷。”

承锦看他不动,踌躇半晌,又怕他真睡着着凉,只好匀了一半被子盖到他身上。又因为两人盖一床被子,若隔得太远中间便透风了,于是东方将她捞到了怀里。

两人静静躺着,气息相闻,心旌飘摇。东方忽而低沉道:“你说我有时是不是心肠太狠了?”

承锦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地摇了摇头:“我看不是。你待劳苦百姓,贫下之人,心地再好也没有了;可你对朝臣公卿,却出手决然,雷厉风行。五哥也说过,你料到他要去找你,就想避开他;你才见我时连话也没说过,就不待见我了。”

东方提高声音道:“我哪有不待见你?”

承锦婉转地吐出几个字:“缘何青眸不向人,哼。”

东方自己思忖了半天,下巴抵着她额头,怀疑地问:“我真是这种人?”

“不错。”承锦欣然回道。

“这种人岂不是很讨厌?”东方低头看她,又生质疑。

“正是。”承锦爽快解答。

“……”东方没有回话。

“嗯……”承锦不知为什么似叫非叫地哼了一声,床帐略晃了晃,有些许可疑的气息声温软地飘过,又柔柔散去。

过了一会儿,室内无风,帐垂香暖,东方说:“你还不睡?风寒要多睡少吃才能好得快。”

承锦狠狠地骂:“你再动一动,我把你踢下去!也不怕病气过给你!”

东方嘻嘻笑道:“有病同患。”

“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被捶了一巴掌。

东方不再说笑,只闭了眼举做睡着。约莫一盏茶工夫,承锦睡意缠绵。东方静静地待她睡熟,才悄然起身,把被子给她掖好,从后面轩栏出去。他出了承锦寝宫,正越过一道回廊时,远处人影一闪。

东方敏锐地一躲,借着暧昧不明的月色看去,廊角立了一人,一身黑袍,注视着左侧一队禁军走过。而最最关键的,是他脸上蒙着黑纱,脸额轮廓,宛然就是萧墨画中的人像。

东方笑着皱了皱眉。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第四十四章 无相

待那一队禁军走过,那人低了低身,越过横栏向西南而去。东方略隔着两丈远,慢慢跟着他。缺月疏桐,漏断人定。他穿檐走壁,灵活地躲过宫中夜哨守卫,直奔昭阳殿,皇帝的寝宫。

宫阶前站着侍卫,那人并不上去,只抽身往殿侧的耳房去,扭上低矮的瓦檐,潜行几步,揭开几片琉璃瓦,钻了下去。东方等了一等,才依着他行迹也跳上那房顶,原来那几片琉璃瓦下竟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空洞。

东方屏息探了探,沿那空洞缓缓滑下去,转过一道耳门,就是承铄的寝室。也许是这寝室过于高大空旷,室内烛火闪耀,却掩不住空洞昏暗的感觉。东方藏身一道影壁之后,露出半脸向室内看去,却见那个黑衣人肃立承铄床前,站得笔直,悄无声息。手却握了拳,微微发抖。

东方收回身来,心中忽然有些了悟。只听承铄“啊”的一声,“你是谁?”迁延喘息道:“你……你,你是……是你。”语调明显地惊疑。

那人声音沙哑粗砺,沉沉答道:“你还认得我,承铄。”他直呼其名,音色悲辛。

承铄呼吸急促,似挣扎要起来,道:“你是鬼……”

“哈哈哈”,黑衣低声笑道:“我不是鬼,你的鸩毒没能杀得死我,我今日特来看你死。”凭空的有风,拂得烛火微微摇晃,映着他的音声暗影,如同带来了满室魑魅魍魉。

“不,不可能,你怎么活着?”承铄的声音静了下来。

“你想知道?有一个人救下了我。这人原希望我可以给他的才识找到用武之地,可惜我没听他的话被你所害。他虽救了我,却又转投朝廷。然而,这些年来你待他如巫师神棍。他对你一失望,只好送点迷药给你。”黑衣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

承铄缓缓道:“原来背后的人是你。”他顿了一顿,“水镜心术不正,虽有才识我也断不会委以重任。你三人倒是宜乎为伍。”

黑衣一步步靠近,“你现在的样子真让我高兴。我做梦都想看见你这样,我是慢慢掐死你好呢?还是捂死你好?”

“唉,都不好。”东方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

黑衣猝然回头,东方从影壁后出来,闲闲地拾了银挑子,剔了剔身侧合叶盏里的灯蕊。他站的角落亮了亮。

黑衣沙哑道:“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找上我了。”

东方笑道:“倒不是找上你,是一不小心遇见了才跟来的。”

“你上半夜和谁睡着,还想不想鸳梦重圆了?”

东方不料承锦之事都被他发现,索性玩笑道:“不论和谁睡着,总好过和你睡着。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己看着吓不死,又何必半夜出来吓人。”

黑衣怒道:“你只管贫舌吧,先前因你在才没下得了手,现在回去只怕都找不着人了。”

东方神情一肃,皱眉道:“你们当真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么?怎的总向女人下手。你这个妹妹并不曾害过你,何苦六亲不认!”

“哈哈,六亲,你问问他!”黑衣横臂一指,对承铄道:“当日将那鸩毒灌进我口中时,可认了六亲?!”他突然反应过来,转向东方:“你知道我是谁?”

东方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废太子承铭,他们的大哥。没想到你还活着。”

黑衣眼神一凛,“东方,这原是我们家事,并不与你相干。十三妹妹我着人带走了,你少管闲事,我也不会为难她。”

东方神色不改,话里却带了狠劲:“你若要我不管你的事原也简单,可你不该威胁我,更不该用承锦来威胁我!”

气氛隐约紧张,东方已打算动手。一直没有说话的承铄此时突然道:“杀了他吧。”

东方一愣,未及动手,承铄床帷之后白光一闪,不知是怎样快的身手,一个青衣人影一晃,承铭的身子便一歪倒地,头颅滚了开去。那人站定收剑,正是东方上次夜里回来求见时见过的执事大太监。此刻他凝若石雕,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东方。

东方在他目光之下竟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承铄喘息两下,淡淡道:“出去吧。”那大太监对承铄恭了恭身,退了下去。东方才渐渐放下骇然之意,却说不上话来。

承铄看着那头颅,喃喃道:“当初还是太手软,没有砍了你的头……”一时似气力不接,又似病痛难耐,辗转道:“东方,你也去吧。”说完,翻了个身,也不再看东方。

东方应了一声,只觉他虽病卧于榻,却仍然令人生畏。承铄从来不多说话,尤其在他知道你有那个悟性明白他的意思的时候。他方才果断下令杀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即使承锦果然被抓走了,东方如今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了。

东方自认不是个善良之人,却也做不到这般狠烈。他上前抱起承铭的尸首头颅出了寝殿。那个大太监冷冷地站在门外。东方也不看他,将尸首放到阶下石台边,纵身奔向承锦寝宫。床帐被褥依旧,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温度;人,却不在了。

东方回到承铄寝宫外,擎了烛火来,细细地将承铭的尸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只内衣里衬里用一块黄布包着一块龙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黄布却是寻常粗布,边角上有几道朱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将明时,承铄病情转重,急召东方问话。东方也猜着八九分。本来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可如今承铄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铎不认这个侄子,未免会生出事来。东方便将立允宁的说法委婉地提了一提。

承铄也未反对,遣人急召了六部尚书来寝宫,颁下一道诏书:“立三皇子允宁为嗣,继皇帝位;敕靖远亲王承铎辅政;皇后贤良德俭,为朕良配,不可暂离,殉葬。”此诏书就,承铄回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来,亲手交给东方道:“往后之事便都托给五弟了。你替我告诉他,朕知他性情落拓,不事俗务。他既是朕亲兄弟,就当是为朕分忧,为国效劳吧。”

东方应下。又挨了一个时辰,承铄撒手人寰。皇宫九门之内尽皆挂素,一切人等服孝。东方说晦日星在天,此日行丧于国运有损,只令礼部准备,暂缓一日发丧。调了赵隼的两千亲随人马代替了皇宫禁军守卫,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宫中上下见到这般架势,都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下忐忑。东方却密行到了萧墨府上,拿出那龙形玉佩和包裹的黄布与萧墨看。萧墨查看良久,道:“龙佩无甚特别,倒是这块布,较为殊异。”

东方急道:“你有话就说,我只有一天时间去找她。”

萧墨道:“这块布乃是无相寺的经幡。”

“你不会看错吧?”

“我曾给寺里画过壁画,寺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会错。”

东方没有二话,牵了马与萧墨同骑而去。无相寺虽在城中,却是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及到寺外,萧墨又道:“我想挟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张胆,正殿前后必无异样。无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禅堂,或许那里有些线索。”

东方一惊之下,倒沉静下来,细详萧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萧墨了然道:“无相寺主持是我父亲的密友。当初我将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借由这条秘道,不然怎能躲过禁军的守卫。”

东方一时只觉在朝在野都卧虎藏龙,当下也不多说,跟了他策马至寺后碑林。

从浮屠塔下进入一个狭道,向寺内行约百步,道内空洞,东方便听见了些微声响。他们循声而去时,便见秘道斗室地上坐着一个人,长发曳地,倚在墙上似无知觉。东方叫道:“承锦!”身后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这里来了。”

东方蓦然回头,身后站着的,正是这一个多月寻觅不到的水镜。两人对立,忽然都不知从何开口。水镜冷然道:“东方大人是来寻我的吗?”

“不,我是来找她的。”东方道。

“她不是在那里吗?”水镜淡淡道。

东方心中压抑,忍不住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水镜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怀才不遇,却硬要装作与世无争,委实痛苦得很。”

东方默然。

水镜缓缓走过他身边,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纹丝不动:“我在平遥镇见到你时,你才六岁。”

东方道:“不错。”

“那时我见你聪明好学,要带你走。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你娘哭着留你,你也不为所动。一个六岁孩童就有离家闯荡的胆气,我早该想到这样一个人,必不会泯然世间。”

东方不语。

“你跟随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学问。你需知道,彼时我教你是心无别念,视你如子。”

“我记得。”东方平静道。

水镜默然注视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当年一念之差竟带来今日诸多麻烦!你记得?!你记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顾你的,你记得你练功摔伤了腿我是如何背着你跋山涉水,你记得……”

“行了!”东方断然一喝。

……

“你说的,我没有忘。没有你,我现在也不过在平遥镇种地,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你今日陷身局中,是你自己选的。你我都别谈为国为民,别谈陈旧事了。”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的萧索之气,也带出了水镜脸上的惨淡。

水镜慢慢点头道:“好,好,你一向是个有决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离了我独自江湖闯荡。既看得分明,我们不说也罢。”

东方转顾承锦,见她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自己,风寒未愈,又被捉到这阴冷的秘道中,必然苦楚万分。东方脱下外衣,披到承锦身上,自觉水镜的目光在身后凛冽如刀。东方将衣服拉了一拉,让承锦披好。四目相对间,却无杂念纷飞,只觉空明寂寞。

动静之间,水镜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来,竟有九分攻势,只留一分回旋。东方未回身时,已是一扬手,水镜手腕间被精钢链击中,刀交左手,斜斜削了下来。东方折腰避过,凝力如浪,依着那精钢链子直击水镜天灵盖。水镜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内杀气顿生,两人瞬间已拆了十余招,却不见兵刃相交。水镜出势之余,反赞道:“这‘雪云涛’你倒练好了。”

东方知他武功深浅,并不答话,一意应对。萧墨见此,便知东方并无十足胜算,乃对水镜道:“你还是快罢手吧,在这里打是没有胜算的。”

萧墨吐属纳息并无内功,水镜回道:“小儿,老夫斗得过他就斗得过你。”

萧墨冷笑道:“佛门重地,若要杀生,必遭报应。”

他话音刚落,东方的雪云涛刮上了水镜的刀,火花一溅,他二人内力催动,嗡嗡之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响。瞬息之后,兵刃再撞。东方固然招式老道,内功修为毕竟不及水镜,两次内力相撞,气府之中已受隐创。他勉强提一口气,只觑水镜破绽。

两人斗得紧时,心无外物,并不曾旁顾左右。忽然东方手脚一软,兵刃掉地。水镜也同时落刀止招,他一膝跪地,便见一粒佛珠,滴溜溜滚到了旁边,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轻缓,一个老和尚站在秘道之口。

萧墨淡然道:“住持大师,有礼了。”

承锦一边认出来,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时,大雄宝殿上用话点渡她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住持白须长髯,峻严轩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动刀兵,我在外面都觉杀意重重。”

他两粒佛珠便制住打斗,无论内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东方站起来,并不作答,却走到承锦身边,将她揽过来,道:“你怎样?”

承锦轻声道:“冷。”

东方便将她抱在怀里。

水镜也起身立直,问:“恕我眼拙,大师能否赐个俗号?”

住持摇头道:“老衲许多年不动刀剑,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证果。施主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名号称谓便不必了。”

“你要帮他?”

“老衲谁也不帮,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气。”住持合掌。

“我没有戾气。”水镜道。

“施主却有贵贱心。你将这女子捉来寺中,引来人争斗,正是为利所驱。施主既来这无相寺,可知何为无相?”住持问道。

水镜看向东方,东方看着水镜,萧墨望着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叹道:“南阎浮众生性情刚强难伏,堕于无边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无相。萧施主,你与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劝化这位施主。”

萧墨凝目道:“大师,此人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叹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杀戒,更不可在佛寺杀人。他纵然罪恶滔天,也有一念之善,为何不能宽容些呢?”

却听承锦倚着东方,虚弱而清晰地插话道:“无相寺以《金刚经》为正信,《金刚经》之要义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住持循声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锦咳嗽两声,又道:“菩萨于法,应无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应不住于相。大师以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胜,不可邪见。老衲年少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业力深重。此生诚不愿再开杀戒,堕三恶道。”

承锦靠在东方怀里,扬声道:“大师所修,既是三恶道,并非三摩地。”

“怎讲?”住持诧异。

“若有阎浮之人,诸般邪恶,危害众生,大师却执着于戒,以为慈悲。执念即是相,又谈何无相?如此堪不破,又谈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证菩提?”承锦渐渐疾声迅色。

住持一句句听来,大惊失色,被她逼问之下,竟哑口无言,反步步退了过去。

东方抱着承锦的手臂紧了紧,胸口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承锦敛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刚经》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宝布施满恒河沙数。你今日纵使劝化了他,所行无非芥末微尘,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百千亿劫无有穷尽,谈什么苦海无边,正法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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