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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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敖笑道:“十车鱼胶,可造千把良弓,孤确实心动,然不知你所图为何?若依旧是息国之事,莫说十车,便是百车,孤也只能割爱。”

齐翚亦笑:“既已被君上拒,齐翚再厚颜十倍,也不敢再在君上面前重提旧事了。此次这十车鱼胶,不过是想向君上要一个人罢了。”

庚敖笑道:“何人,竟值你以十车鱼胶换取?”

齐翚道:“便是如今被安置在传舍里的那个名为阿玄的秭女。”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漫不经心:“不过一个俘隶罢了,不知你看上她哪一点,愿以十车鱼胶换去?”

齐翚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友人,父母早年路过荆楚之地,不慎走失幼妹,至今念念不忘,其妻更是思女成疾,日日泪面。因我走南行北,友人便托我多加留意,代他寻访幼妹。我既应允,便不敢怠慢,这些年来一直随路寻访,奈何始终没有消息。也是巧了,此次我入丘阳,蒙许可亦落脚于传舍,前日无意间遇见那秭女,见她容貌竟与我那友人之母十分肖似,我震惊莫名,随后打听,方知她来自秭国,正合当年走失之荆楚,如此巧合,我疑心她便是友人当年走失之妹。知这秭女乃太宦茅公带回丘阳,故贸然前来求见,愿以十车鱼胶换这秭女。倘若真是我那友人之女,则我也算不负友人之托,心中大慰!”

庚敖微笑:“莫说一个俘隶,便是十个,百个,你既在孤面前开口,孤原本自当送你,奈何她却不便。”

齐翚一怔:“君上可否告知缘由?”

庚敖道:“亦不便相告。”

齐翚心中惊讶不已。

据他所知,那老寺人茅公因在路上犯病,才将她一路带至丘阳,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之后,也不见如何看重她。既如此,十车鱼胶,这穆侯何以竟不肯松口?

他显然应当还不知这名为阿玄的女子的身份秘密。

他立刻道:“再加百车鱼胶,足够君上造万柄良弓,如何?”

“孤说了,不便。”庚敖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翚迟疑着时,庚敖笑道:“夜邑君可还有事?若无,孤却有事在身。”

齐翚知此刻这场会话再无继续下去的可能,只能再另想办法,压下心中沮丧,起身告退。

齐翚一走,庚敖面上笑意顿时消失。

……

阿玄以玉珏换钱后,当日去集市采购粗布和价格不菲的丝绵,回到传舍,埋头便做起冬衣。

她打算给隗龙和他母亲各做一件,忙碌了一天,次日傍晚,听到门外有人唤,开门,见舍人领了一个面生的寺人来了,说是奉太宦之命,召她入王宫。

第17章 妫颐

王宫燕乐之堂,今夜正举行一场宴礼。丹地朱漆,烛杖四曜,火光照的嵌饰于中央那根巨大都柱之上的金釭闪闪发亮,主客分列东西席位,秩序俨然,豆内鱼肉佳肴,笾中干鲜瓜果,美酒溢满尊爵,旁有乐人击鼓敲钟,吹笙抚箫,钟鸣鼎食,一派华贵热闹的景象。

庚敖宴请的客人,便是白日抵达丘阳的晋公子妫颐。

穆晋上两代国君交好,晋公子远道而来,庚敖自然盛情款待,酒至微醺,命人张起大幅虎皮,射箭取乐,凡射中虎目者,满堂喝彩,陪饮三杯。宾主酬酢间,夜宴尽欢,深夜方散,庚敖亲将妫颐送出王宫。

……

妫颐回到传舍,虽路途劳顿,人此刻也是半醉,却丝毫没有睡意,与同行的大夫詹吉依旧相谈于内室。

詹吉面带失望之色,道:“世子,此前我便打听到消息,穆国伊贯周季等人,心存私念,不欲穆侯与我晋国联姻。方才夜宴之上,我数次试探,穆侯也无接话之意。以婚姻缔好,恐怕不能抱过多希望。”

妫颐由晋侯正夫人所出,天资聪颖,仪表出众,自小就被立世子,只是这些年来,晋侯宠爱宋子夫人,爱屋及乌,渐渐对妫颐不满,有意改立宋子夫人所生的公子产为世子,晋国内部又佞臣当道,妫颐举步维艰,幸有公族之人及大夫詹吉等支持,这才勉力维持现状。

他有一同母之妹,去年詹吉出使穆国,游说烈公,烈公亦有意支持妫颐,恰王弟公子敖适龄未娶,遂商议联姻。

妫颐本想以此借穆国之力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没想到烈公意外去世,议婚也被搁置,如今一年之后,穆国内部情况已经发生改变。

不必詹吉开口,他自己心中亦是清楚,穆国的新君庚敖,似乎对继续去年曾议过的那桩婚事,兴趣并不是很大。

他目光凝视着面前微微跳跃的一盏火苗,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既来了,再慢慢探他口风便是。好在荀轸主张联姻,你私下里再去拜会于他,许之以利……”

“倘若真不成,那也是上天使然,奈何!”

妫颐起身,拔出宝剑,手指抚触冰凉剑锋,长叹一声:“晋国本位列诸侯之霸,奈何君父宠信奸佞,对我一味防范,如今国政纷乱,人心不齐,反观他国,西有穆国,东有东齐,汉水以南,皆是楚人之地,其余但凡还有一口血气,无不意图争霸中原。我妫颐一人不得志事小,我只恨国将不国,先祖之雄壮基业,就此不复!”说话之间,眉宇郁结。

詹吉忙宽慰他,忽此时,侍从入内,称齐翚前来拜访。

齐翚巨贾之身,又是齐侯入幕之宾,名满天下,从前他去晋国,妫颐曾与他会面,一怔:“他怎也在丘阳?”收剑入鞘,令随从请入。

随从诺,正要退出,又被妫颐叫住,整了整衣冠,亲自迎了出去,将齐翚请入内。

齐翚道:“我知世子今日抵丘阳,想起从前与世子面于绛都,一见如故,故漏夜前来拜访,望世子恕我冒昧。”

妫颐笑道:“夜邑君亲来见我,荣幸之至,何来冒昧之说?”

二人寒暄过后,各自入座,叙了些旧,齐翚话题渐转:“我听闻,穆国去年曾有意与贵国联姻,后因烈公之薨,耽搁了下来。世子此番亲自入穆,一为烈公之祭,二来,想必也是为了联姻之事吧?”

“联姻非我此行目的,”妫颐笑道,“若事成,为的也是不负烈公两国交好之愿,不成,亦无憾处。”

齐翚道:“怎的我却听闻,世子此行,所图便是要与穆国联姻,奈何不顺?”

妫颐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夜邑君此话怎讲?”

齐翚微微一笑:“晋侯宠爱公子产,与诸多佞臣来往丛密,世子举步维艰,此事天下人皆知。”

妫颐望了齐翚片刻,苦笑了下:“夜邑君见我,便是为嘲我乎?”

齐翚神色转为肃穆,道:“岂敢。我与世子虽不过一面之交,然世子龙章凤姿,礼贤下士,风度令我折服。若世子不弃,我愿为世子出谋划策,聊表寸心。”

妫颐道:“愿闻其详。”

齐翚探手入襟,取出一块包裹了什物的丝帕,解开,露出一面玉珏,摊于案面。

“世子请看,能否认出此为何物?”

妫颐就着烛火看了一眼:“何物?”

“数月之前,周王应也曾向贵国下诏,世子若见过诏书,则当认得此物。”

妫颐目光一动,拿起玉珏,翻看了片刻,蓦地抬眼。

“你从何处得来?”

齐翚将那日西市经过说了一遍。

妫颐目露讶色:“依你之言,那个秭女便是周王王姬?”

“极有可能便是,”齐翚道,“不瞒你说,今日我还曾入宫,以十车鱼胶向庚敖易这秭女,不想被他拒了。”

“莫非他知这秭女身份,这才拒你?”

齐翚出神片刻,忆及当时庚敖神色,缓缓摇头:“我能断定,他还不知。”

“那他为何不肯做你这个人情?”妫颐面露不解之色。

……

何止妫颐,便是齐翚自己,直到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搜集得来的消息,这名为玄的秭女,只是因了通医,才随庚敖被带入丘阳的。庚敖年轻体健,应当不至于要她医治,极有可能是为了那个老寺人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便带她上路是为庚敖治病,应也只是他在路上偶然所染的疾病,如今回到国都,宫内自有医术高明的太医,这秭女并非必不可少——这一点,从她入丘阳后并未被带入宫,而是被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一事,就能推断的出来。

这个名为阿玄的少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有用、但并非必不可少的医女。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他去见庚敖,才提出用十车鱼胶交换。

正常情况之下,庚敖应当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么一个顺手人情的。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连想都没想,立即就拒绝了他。

也是因为太过意外,且他想要得到这少女的心情太过急迫,这才不假思索地又加了筹码。

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了。但细细回忆当时会面时庚敖的细微神色变化,他更加疑惑。

既不知她王姬身份,那么,一个对于庚敖来说并非必不可少的容貌普通的俘隶医女,他何以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应当还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正是他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导致他做了一笔失算的生意,铩羽而归。

而且极有可能会因自己这个疏忽,令他接下来不能再与那少女轻易接触。

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赌,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他便赌在庚敖发现那名为玄的少女的身份秘密之前,自己和晋世子颐达成一致,并付诸行动。

……

“不瞒世子,我尚未查知。”齐翚缓缓道。

妫颐注视着他:“如此,夜邑君夜访于我,又将王姬之事告知于我,不知所图为何?”

齐翚道:“我欲助世子大事。”

“愿闻详情。”妫颐目光微动。

“我于半月之前至丘阳,停留至今,知为何?因我知世子不日便到,我欲在此等待世子,与世子面谈机宜。数日前无意得知那少女身份,更觉上天助力。待我与世子相谈完毕,我便派人动身前往洛邑,以世子之名觐周王,令周王知悉,乃是世子苦寻,终得知王姬下落,请周王遣使一道前来,迎奉王姬回宫。我再倾我财力人脉,全力助世子尽早登晋国国君之位,世子亦向周王求亲,若得周王敕封,则世子名正言顺,晋国再无人可撼世子地位。”

一桩背后血雨腥风之事,从他口中徐徐讲出,平淡如同白水。

“如何?世子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事?”齐翚说完,含笑望着妫颐。

妫颐盯着齐翚,烛火中身影凝然,良久,问:“你助我,所图为何?”

“待世子成就大事,助我复国。”

妫颐略一迟疑:“倘若那少女并非王姬,该当如何?”

“即便不是,也无损失,何况玉在手中,从那少女口中,总能问出王姬下落。”

妫颐长长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蓦地起身,再次拔剑,一剑斫下案面一角。

“颐以此案起誓,事成定不食言,如违背,天谴我!”

……

庚敖今夜亦饮了不少的酒,入内脚步微浮,茅公忙上来扶他,被他挡开,开口便问:“可问过秭女的话?”

茅公道:“问过了。据她所言,她与齐翚并无深交。只是数日前去西市卖玉,恰遇到齐翚商队,齐翚相中买下,除此无往来。”

“卖玉?”庚敖眉头皱了皱。

“是。老奴问过了。说是她出秭地时随身所带。”顿了一下,又解释:“前些日,她曾托舍人问话,想给她如今在狄道的故人传信报个平安,舍人报至老奴这里,老奴想着此也为人之常情,何况她亦算是有功,便应许了。她称狄道苦寒,想一并再捎带两件冬衣,故去西市易玉,这才识得齐翚。”

庚敖眯了眯眼:“齐翚亦落脚于传舍。她与齐翚,真没有任何其余私下往来?”

茅公面露迟疑之色:“这……老奴不敢断定。老奴先前只命舍人在她外出时跟随,防范她私自出城,至于传舍之内的行动,确实并未多加留意。”

“是了,”他忽想了起来,“舍人曾言,那日齐翚与她一道归来,亲自送她回的屋。”

庚敖半晌没出声了。

茅公在旁等了片刻,见他脸色醺红,又闻到一身的酒气,便道:“不早了,君上不如更衣,安置了吧?”

庚敖和衣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茅公亲手为他脱靴,刚脱掉一只,忽听他问:“她尚在宫里?”

茅公道:“是。若君上再无别事,明日一早便叫她回。”

“将她唤来。”

茅公抬头望了一眼。

庚敖双目依旧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老奴这就去。”

……

阿玄起先被传入王宫,茅公问了一番她和齐翚交往有关的话后,也没说别的,只让她暂时等在一间偏室里。

阿玄莫名等了大半个晚上,直至此刻深夜,渐觉疲乏,见室内有榻,便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冥想之时,忽寺人来传,便起身,随寺人穿过曲折幽深的走道,最后来到一处看似内寝的宫室,停在檐廊下等待。

稍顷,茅公从内里出来,对阿玄道:“君上传你。”

“好生服侍。若问你话,如实回禀,不可隐瞒。”

老寺人又低声叮嘱了一番,亲自带阿玄入内,停于一幅纁色巨幔之侧。

内室阔大,四角各一落地人高枝形烛架,每架高地错落地燃着数十支明烛,光亮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阿玄悄悄抬眼,见巨幔侧一张阔榻,锦衾绚烂,庚敖和衣仰卧于榻,一脚着履,悬于榻沿之侧,双目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第18章 酒色

茅公退了出去,内室只剩阿玄一人对着榻上庚敖。

方才虽只匆匆一瞥,透过帷幄间隙,阿玄已看见他面庞纁红,鼻息里是蜂蜡充分燃烧散出的兰膏之馨,却又闻到其中混着一丝淡淡酒味,知他宴饮而归。

茅公出后,她起先未再看他,视线只投于地上,等着他发声,如此立了半晌,室内始终无声无息,不禁疑心他是否真的醉酒睡了过去,便悄悄再次看向床上那人,才抬起眼皮,恰撞到两道投向自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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