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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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但还算是平静。

李协又瞥了眼地上的陆焕之,见他满头血污,面目可怖,一动不动,匆忙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发觉还活着,只是昏死了过去,松了口气,笑着走了回来,压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去吧,我会替你再盯着这小崽子的。干出这样的事,他自己必也不敢在陆光跟前全部认下。陆家若是找你的事,方才我也吩咐好了那女子,就说是他来此闹事在先,险些逼出人命,刺史恰好路过,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一下而已。”

李穆道:“多谢兄弟。回头我做东,请众位兄弟吃酒。”

李协唉了一声,急忙摆手:“李将军怎说这话?当初若不是李将军,莫说有我和那帮子兄弟今日,指不定连命都已经没了。我等兄弟,对李将军敬佩得是五体投地。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往后但凡还有用的着我兄弟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掉脑袋的事,你瞧我会不会皱一下眉!”

李穆又叮嘱,叫他看着些这里,莫惹来陆焕之日后报复。

李协眼前便浮现过方才那女子朝自己衣襟簪花的一幕,咳嗽了声,点头:“不消你说,我亦知道。”

李穆微微一笑,向他作了个揖,旋即迈步而去,从后门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

为了她方便与父母相处,回来后,两人一直还住在高家。

李穆回到高府,已是戌时中。不等他下马,早有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争相向他问好,替他牵马入厩。

李穆入内,遇到了阿菊。问了声,知高峤今日回来得早些,伴着长公主,此刻两人已经回屋了。

“夫人也在房里了。李郎君晚饭可吃过了?夫人本想等你一道吃的,没等到你回,自己便先吃了,吩咐给你留饭。”阿菊又说道。

李穆说在外头已是吃了,叫她不必费心,如常那样,脸上带着笑容,继续朝里而去。

越近那个院落,脚步便越来越慢。

院门是开着的。

他知是她为自己而留的。

院中光线昏暗,屋子的窗里,映着一片明亮的灯火。

廊下等候着的几个仆妇侍女正在低声地唠着闲话,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发出的动静,转头见是他回了,忙来迎,道夫人正在屋中沐浴。

李穆穿过蕉影婆娑的院落,步上檐阶,来到透出亮光的门前,定了定神,轻轻推门而入。

外屋空无一人。一道垂下的帐帘,将内外分隔了开来。

隐隐水动声中,李穆听到了她低低地哼着小调的愉快嗓音,清喉娇啭,百媚千娇。

温水洗滑脂,滴露妍姿俏。

闭着眼眸,他都能想象,此刻里头是何等一番动人的景象。

他只要伸手,撩开面前这道轻软如云的帐帘,走到她的面前,便能开口问她了。

那只手,却犹如灌满了铅,重得无法举起。

怀中那本薄薄的,不过十来页的册子,仿佛一团火,被他揣入了胸膛,在渐渐地升温。

灼烫之感,从某个平日隐藏起来的不为人知,或许连他自己亦是未能察觉的角落,不停地蔓延,刺灼着他的四肢百骸,遍布全身,直到每一寸的体肤。

他感到心浮气躁,再也无法维持住方才在下人面前的从容了,脸色渐渐变得僵硬。

那日他接她出宫,路上遇到了陆焕之的挑衅,她为自己解围,陆焕之愤而离开之时,将满腔怒气都撒在了身下的坐骑之上。

那一幕,叫李穆心生警惕。

陆焕之不过是个无能之人,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如此。

但再无能的人,手中一旦举刀,亦能杀人。

他的身体,便曾被陆焕之用剑刺穿过。

出于直觉,亦是为了对她的保护,哪怕只是多心。在送她回来后,他便去寻了李协,这个当日曾被兴平帝派来助他去打巴郡的下属,如今掌着都卫,耳目遍布四城,叫他派人留意陆焕之的异常举动。

果然被他猜中了。

如此之快,陆焕之便就开始了他的报复。

但叫李穆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是,他的报复,竟是如此一种手段。

李穆感到了一丝后怕。

并不是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声名受损,而是为她。

倘若不是李协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他及时赶到,截了下来。倘若琴谱真的就此传了开来,伴着高氏女千里相思寄情郎的传言,他无法想象,她将要面对怎样的一番情景。

幸而,一切都未发生。

原本他该为之感到庆幸。

他想将这琴谱悄无声息地毁去,再让这件事,就这般尽快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因为他知道,陆焕之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只是恶意的中伤。

他的阿弥,若不是一心爱上了他,去年的那个时候,怎会不顾她父亲的反对,毅然追他来到义成,留在了那个什么也没有的荒凉之地,伴在他的身边,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

他的阿弥,若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会在他出征前的那一个晚上,让他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那般热情而缱绻的对待,叫他至今想起,依然为之战栗?

从在回来的路上开始,李穆便一遍遍地不停这样告诉自己,陆焕之不过意在激怒于他,以此来求得他那可怜的些微的报复快感。

但是那些话,却还是犹如毒蛇一般,钻入了李穆的心里,驱去不去。

他想她父亲醉兴之时,教自己写字。想回来才几天,她便数次在他面前提及陆柬之,语气中充满了欣赏。

他知她完全无心。但也恰恰因是无心,才可见他对她的影响,是何等根深蒂固。

或许她真的只是施舍自己,这种感情,连她自己大约也无觉察。

李穆鄙视自己,内心为何会有如此阴暗的揣测,但他却控制不住。

建康这座紫气王城,不仅仅只是曾经埋葬了他旧日大业和爱恨情仇的一座坟茔,亦无时不刻地处处在提醒着他,在她的人生里,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并没有他的参与。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只是一个突兀地闯入了她的世界的外来者,格格不入。

李穆慢慢转头,视线落到了琴案侧旁,那只存放着她琴谱的搁架,盯着,看了片刻,走了过去。

软帘后的低低哼曲之声忽然停住。

“郎君,可是你回了?”

里头传出她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发问之声。

没有人应。

伴着轻微的泼水之声,那低低的曲儿之声,再次传了出来。

……

洛神舒舒服服地泡完了一个长澡,还不见李穆回来,到外间,也不见他人,忍不住问侍女。

侍女仿佛有点惊讶,笑道:“李郎君没见着夫人的面吗?方才他已经回了,也进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了,也没说什么,人便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和夫人说过的。”

洛神有点惊讶。实在不知道方才自己泡澡之时,他竟进过屋了。

迟疑间,忽然想了起来,方才隐约似乎听到外间传来过依稀的脚步之声。

当时她还问了一声,没听到应答,还暗笑是自己听错了,也就没有在意。

但侍女却说他进来过。

那么显然,当时自己没有听错,那阵脚步声,确实就是他所发的。

但为何,他人明明都回来,进了屋了,突然又一声不吭,甚至都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就又走了?

即便有什么急事,也不至于急到连和自己打个招呼的空都没有吧?

洛神迷惑不解,忙打发人去前头,看下他到底去了哪里。

片刻后,那仆妇回来了,说相公和长公主屋里已经歇了,前头也不见李郎君。门房说,李郎君骑马,又出了门,也没说去哪里,何时回。

洛神彻底地迷惑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茫然地在门外檐阶前,立了片刻,忽然卷过一阵过墙狂风,吹得院中芭蕉大叶相互拍击,哗哗作响。

月隐入霾云,远处的天边,隐隐有道闪电的光掠过,仿佛快要下雨了。

洛神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回了屋里。

她立在外间,环顾着四周,心想他说不定给自己留了什么字,便在案几上寻找,忽然,视线落到琴案旁的那个搁架,定住了。

搁架上头,存的都是琴谱。除了她从各处搜集而来的佚散古曲,还有这些年,她自己陆续所作的一些琴谱。

她是个恋旧的人,所有的琴谱,包括谱曲的初稿,也都没有丢掉,而是按照日期,依次留存,整齐堆放。

但此刻,那搁架里的琴谱,却明显有被人翻过的痕迹。有几份,还凌乱地放在上头,并没有收回去。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拿起那几份琴谱,翻开,发现其中有早几年,自己谱曲之后,和陆柬之相互有过交流的谱稿。上头除了有自己当时的作曲所感,还有他回她的一些评注。后来整理,便按照日期,一直收放在下头,自己也就没再动过了。

如今翻出,因年深日久,纸张已有些泛黄。但上头的墨迹,却还是清晰依旧。

洛神呆住了。

很显然,应该就是李穆翻出了她的这些琴谱。

她定定地望着这几份旧日谱稿,忽然,心里涌出一阵不安的感觉。

方才他不和自己说一声就走了,莫非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这几份她和陆柬之之间的旧日往来琴谱?他不高兴了?

她又想起回建康的这几日,他给她的感觉,也似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她不禁心慌意乱了起来。望着窗外那片黑漆漆的行将落雨的浓重的夜色,心里暗暗焦急,盼他能早些回来,她好向他解释。

……

徐嬴曾是宫中最为著名的乐师,因年老体弱,早几年起,便只能出宫,住在城南同夏里的一间局促院落里。好在还有些名气,平日能靠着教弟子和女伎为生。今夜无事,本早就入睡了,忽被老仆唤醒,说有访客来寻,出手阔绰。

老乐师急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外头起了夜风,卷得院中一株老树枝冠摇曳,沙沙作响,天边不停闪电,就要下雨了。

他看到院中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袍当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知他就是那位豪客,急忙上去,躬身请入叙话。

那男子不动,只问他:“我听闻曲可传情。你可否解读其中之意?”

徐赢一怔,松了口气,忙道:“自然。我浸淫半生,但凡有曲,便可闻弦知意。”

“极好。我有一曲,劳你解读。”

男子慢慢地道,从怀中取出一谱,递了过来。

第102章

徐赢将客请入琴室,二人对着琴案而坐。

院中昏黑,方才亦看不清对方面目。此刻借了灯火打量,见对面男子甚是年轻,衣冠寻常,看似不显,人却是英武卓伟,气宇不凡,知他绝非庸碌之辈,必有来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入座之后,虽轩昂自若,但眉宇之间却隐有郁结之色,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宫后的这几年,他这里来过各色的访客。学艺的,求谱的,慕名听琴的,或是请他去宴席抚琴助兴的,人各有态,喜怒哀乐,便是荒诞怪异者,也是见过的。也不敢多看,望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小心地翻开这男子方才递来的那册琴谱。

还没看谱,他先一眼便认了出来。这琴谱所用的纸张,乃是御贡的瓷青粉笺,光致平滑,纸中极品。除了皇宫,也就只有在达官贵人的书房之中,才有可能见到这种珍贵的纸张。

徐赢又瞥了眼对面男子,见他入座之后,一语不发,此刻双目亦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份琴谱,忙再看。字体秀媚,灵动流逸,有仙露明珠之气,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笔。

徐赢再瞧一眼对面男子,心中立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深更半夜,寻来一个不显身份,又怀心事的年轻男子,叫自己替他解谱。那作谱的,显然又是个出身不低的闺中女子。

这其中有何不可言的隐秘,无需多问,一目了然。

他在宫中多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出宫后,为谋生计,更是善于应对访者,揣摩人心,一言一辞,皆以悦人为目的。

他既断定这年轻男子和那赠谱女子皆身份非凡,这男子又似郁结心中,便先入为主,认定是为情所困,有着一段不可说的男女私情。女子赠谱,自然也和闺中相思脱不了干系——况且,从前在宫中时,他也屡闻建康高门大户里的男女阴私艳情,于此,早见惯不怪。

今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访客,出手又如此阔绰,言其所想,投其所好,他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凝神敛气,就着琴谱,先试奏前引。一段下来,觉曲调空灵轻清,律如清韵佩声,便停下,看向对面男子,赞道:“谱曲如同作诗,或咏物言志,或借曲诉怀。此谱显然是为倾诉心怀而作。只听前引,我便可断定,谱曲者深谙音律。如此妙音,不得多得。”

他说完,见那男子展眉一笑,神色间,似流露出对自己这话的赞许之意,愈发认定了方才所想。

这男子,必定对这谱曲女子心怀恋慕。

老乐师便笑道:“此为引章,且听我再奏下去。”

他对着琴谱又奏了一节,闻音律舒和,便信口道:“此节如春光明丽,流莺花底,叮咛昵昵,当为小儿女之无邪私语。”

窗外骤然传来一阵雨敲屋檐的落雨之声。下起了夜雨。

他自己渐渐浸在曲调之中,也未多留意那男子悄然起身,立于窗畔,背向自己望着夜雨。渐觉曲调转为凝重,似有忧意,遂触景生情,叹息:“孤鸿云外鸣,夜雨阶前滴。此相思而起之忧念,闻之,犹如断肠。”

孤灯夜雨,那男子面向窗外,背影寂然。

老乐师再奏,曲调划然变为轩昂激扬,宛若勇士奔赴敌场。琴弦铮铮,不禁沉醉其中,闭目感叹:“商声寥亮,羽声苦。女娲炼石,破天惊。此段,乃寓意情比金坚,搏浪而上。有情之人,岂不为之心魂激荡,热血沸腾?”

琴声渐渐又转为初始那般清轻,但和引子相比,音律旷远,闻之,天阔地远,万壑松风,心洗流水。

老乐师彻底地沉醉在了曲境之中,指划出最后一道长长尾音,在绕梁不绝的弦鸣声中,久久闭目。

终于,长长叹了一声:“这位郎君,曲终馀情,来日方长。你且如这琴语所言,解脱忧思,放宽心怀,上天垂怜,终有一日,必是能得偿所愿……”

半晌,未听到任何响动,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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