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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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立刻下令,命潜伏的战舰出动,全部桨手到位,全速追击。
……
李忠的料想并没有错,董承昴和萧彧此刻确实就在这条大船之上。这趟归岛,董承昴本打算和追随了自己多年的部下做个交代,不愿走的,随自己离岛另迁,要走的,发放散伙银钱,从此山高水长,来世兄弟,却没有想到,朝廷水师来的竟如此之快,发觉情况有异,立刻调转船头,全速前行,船后的海面火炮声不断,如此出去十来海里,一枚火弹从后赶上,击中了一根主桅,桅杆从中折断,船速锐减,渐渐地,身后海面,十来艘战舰,以一字排列,很快追赶而上,李忠一声号令,分散开来,最后将龙王大船团团包围。
李忠立于主舰船头,命桨手渐渐逼近,高声喊话:“董将军,李某从前曾是你的部下,对将军崇敬有加,原本不该如此相逼,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某也是无可奈何,请董将军勿为难于我。万岁有令,只要董将军将那位小公子交出来,既往不咎!董将军若愿继续为国效命,回去了,就是一等侯爵,跟着你的那些兄弟,也吃香喝辣,远胜刀头舔血。若无意,万岁也绝不为难将军,你走就是!”
他喊完了话,见对面船上没有动静,面色渐渐凝重,又喊道:“你若听不去进去李某的话,李某没法,只能得罪了。你的金龙岛已落入李某之手,你便是不管那些追随你多年的部下,难道也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吗?万岁并无为难他的意思,不过是想接他回京,往后再不必颠沛流离而已!倘若你执意反抗,螳臂当车,只要李某一声令下,火炮齐发,你的船顷刻便会倾覆,到时纵然你有龙王之名,也保不住小公子逃出生天,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龙王船上,众人静悄无声,目光齐齐望向董承昴。
今日此局,自己不过一条船,两百人,对方却是十来条全副武装的战舰,人数至少数千,已无路可退,但这个历了百战的汉子,却丝毫没有胆怯,心中唯一所恨,便是在得了裴右安的警示之后,自己依然还是低估了朝廷动作的迅捷,没有及时撤离,以致于酿成今日之祸,赤目道:“诸位兄弟,你们从前都是卫国公旧部,后随我多年,是我对不住大家伙!皇帝要的不是你们的命。你们当中,但凡有意要投效朝廷的,这就立刻过去,那个李忠不会为难你们!”
一人道:“卫国公若在,今日又岂会为了活命投去那边?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剩余众人,也异口同声:“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董承昴目含热泪,点头道:“是我轻看了你们!如此,我等今日便护着小公子奋勇一搏,是生是死,端看天意!”说完,命人准备于船尾放便舟,转向萧彧道:“小公子,官军大炮威力虽大,准头却有所欠缺,且距离过近,威力反而大减,你换了衣裳,我等以大船掩护,撞开了口子,只要冲出包围,上了便舟,再列阵护你,海域宽广,便有活命逃出的希望!”
方才董承昴与众人说话之时,萧彧面向大海,始终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神色凝重:“不必了!便是侥幸出了包围,茫茫大海,后有追兵,又能逃去哪里?金龙岛已经因我而毁,我若再要你们为了我无谓丧命,便是活了下来,也是羞耻,皇帝要我,我去就是。”
见董承昴要开口,他摆了摆手,人朝外走去:“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
“小公子!”
董承昴双目通红,朝边上人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去,朝着萧彧后颈一击,萧彧便晕倒在了甲板之上。
董承昴立刻命人将他抬上便舟,布置船阵,预备硬冲出去。
李忠先礼后兵,喊完了话,见对面还是没有响动,踌躇之时,同行督阵的钦差张简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拿不到活的,死也无妨。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先将船轰沉了,看他们还能逃往哪里!”
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忠无奈,只能领命,下令朝着大船开炮。
金龙大船之上,桨手各归其位,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在身边轰然不断作响的火炮声中,奋力驱动大船,朝着前方挡道的一艘战舰冲去。
金面龙王的这艘王,龙骨金坚,船头以坚铁包打,牢固异常,船体虽已中了多炮,开始慢慢漏水,但在数十桨手的驱动之下,却依旧朝前急速冲去,对面官舰没有防备,看出它这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慌忙掉头,想要避开,一时却哪里完全躲的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靠近船头一侧的船舷,已被金龙船给撞破,因冲力巨大,船体竟剧烈摇晃,如要倾倒,船上水师官兵,急忙自救。
李忠看在眼里,大吃一惊,没想到董承昴身陷如此包围,竟还悍勇如斯。此战关系自己前程,万一若叫人从自己手里逃走,回去之后,必定没法交代,见董承昴的身影立于金龙船船头,沉着指挥,威风凛凛,心知若不除去他,不定还会生出什么麻烦,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唤来一排神箭手,命瞄准龙王,先将他射倒。
弓箭手列队,数十铁弓拉满箭弩,瞄准前方那个人影,只待一声令下,弓箭齐发。
便在此时,一个瞭兵匆匆跑来禀报,说身后追上了一艘战舰。
李忠惊讶,急忙来到船尾,果然看见一船鼓满风帆,桨手齐发,正朝着这个方向全速而来,很快便认了出来,确是此次未曾出港的一条朝廷战舰,起先以为是援兵,又觉不像,更不知何人所领,看到战舰船头立了一人,凝目眺望,待稍近些,便认了出来,那人赫然竟是裴右安。忙命手下撤防,先围住金龙船,暂时停火,自己冲着来船高声喊道:“裴大人!你怎也来此了?莫非万岁又有旨意?”
舰很快到了近前,两船靠近接驳,裴右安只身登上主舰,衣袍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快步而来。
李忠和闻声而来的按察使张简急忙向他见礼。
裴右安来到船头,望了眼前方那条金龙船,转过头:“都督,本官并无万岁旨意,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向都督要个人情。”
李忠不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要何人情?”
“本官想请都督放了金龙船。”他的语气平静。
李忠吃了一惊,一旁张简也是目瞪口呆,反应了过来:“裴大人,你若有万岁圣旨,下官自然无话,立刻放船。但若没有圣旨,这实在叫下官为难,须知船上乃是朝廷钦犯,就这么放走的话,下官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裴右安道:“我知此事叫二位大人为难了。回去之后,我自会面圣请罪,一切罪责,由我裴右安来担,绝不连累二位大人。”
李忠面露为难之色,张简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语气也变得生硬:“裴大人,下官知万岁对你向来器重,但下官只知奉命行事。下官奉的命,是万岁的命。此事干系重大,请裴大人勿插手此事!”
裴右安负手而立,岿然不动。
张简朝两旁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几个带刀亲随便悄悄靠近,只还没来得及拔刀,“锵”的一声,一人腰间一轻,刀已不见,抬头,见刀到了裴右安的手上,刀锋闪过,那张简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凉,刀竟已架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张大人,你执行上命,裴某原本不该为难于你,但今日却不得已为之,怕是要得罪定了。”
张简直着脖子道:“裴右安,我乃朝廷堂堂三品大员,你敢动我?”
裴右安一笑:“张大人,天禧朝时,你在福宁一个县下,做了个小小的推官,后钻营而上,至顺安朝,你做到了四品的福安知府,身为一地父母官,本当戢奸暴,平狱讼,你却心狠手辣,为了官迹,在地方的那些年,你的手里,不知道判下了多少冤假错案,说你一声酷吏,应当不为过……”
他面上笑容蓦然消失,目光转为阴沉,手腕一紧,张简脖颈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子飞溅而下:“我既敢来此要你们放船,再多杀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又有何不敢?”
张简脸色大变,忍住脖颈疼痛,再不敢动。
裴右安看向李忠,淡淡地道:“李大人,放船吧。”
李忠回过了神儿,咬牙,终于下令解围,那十来条战舰得令,缓缓向两边退开。
裴右安转向对面,高声道:“董将军,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退路!你带着你的人,走的越远越好,今生今世,再不要回来!”
声音伴着呼啸海风,传送而出。
金龙船上,董承昴热泪涌流,领了身后之人奔到船头,朝着裴右安跪地叩首,喊了一声“长公子”,随即起身,喝令启船朝前。
伤痕累累的大船,朝着前方而去,终于渐渐消失在了大海的尽头。
裴右安继续制住张简,以刀尖挑了条马扎过来,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被海风吹的翻卷而上的一段衣袍,抬起脸,看向一旁望的目瞪口呆的李忠,笑了一笑:“回吧,李大人。”
……
数日后,舰队归港,水师登陆,李忠小心翼翼,一路相随,预备一道返京复命。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一行人经过泉州城的镇南门外,李忠迟疑了下,命队伍暂停,自己下马,来到裴右安的面前,低声道:“裴大人,下官信你为人。你若需进城和夫人叙话,尽管去,下官在此处等你便是。”
裴右安骑于马上,转头,眺望着南门的方向,身影凝固许久,回过了头,纵马掠过城门,朝着前方通往京城的驿道继续而去。
第83章
那个黄昏,那道路过之人残阳里的身影,如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掠过,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直到三天之后,杨云来到甄家,求见嘉芙,拜见过后,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恭敬地道:“夫人,此为大人从前命我转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着杨云,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底里的那种不可言述的不安,于这一刻,突然间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将她吞没。
她盯着那封托在掌心里的信,良久,问:“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吗?”
杨云慢慢跪了下去,低头,将信高举过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如同宿命,无法退缩,纵然她万分不愿看这封信。
嘉芙闭了闭目,定住心神,终于睁开眼睛,伸手,将那封信取了过来。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后,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停在南门之外。
此时已是深夜,城门早已关闭,开启之后,对面城楼里的暗夜之中,站了一个身影。
李元贵神色端凝,盯着城门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马,足履踏过脚下青石地面,经过那道数丈深厚的城门门洞,朝着李元贵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劳烦你了。”
他脱下了头上冠帽,说道。
“随咱家来吧,裴大人。”
李元贵声音冷淡,说完,转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顶坐轿,小太监抬了起来,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笼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宫门沉重,缓慢开启。裴右安走了进去,穿过吞没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后被带到了天子的那间书房之前,停在槛外。
李元贵并未发声,到了这里,便领着侍立在外的宫人离去,四周随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风从不知何处的角落吹入,掠动着远处的一道宫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于门槛外端正下跪,对着门的方向叩了一礼,额头触地:“罪臣裴右安,叩见皇上。”
门合掩着,门内灯火,深沉如夜,良久没有半点回声,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着,一动不动。
良久,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恍若发直腹喉深处的声音:“进。”
裴右安起身,推门而入。
方室尽头的长案之后,坐了一人,烛火映照,身影如钟。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旧叩首不起。
萧列双目落到他的头顶,语气沉沉:
“忘亲非孝,弃君非忠。你自称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当年将你带回武定,这些年来,自问待你不薄,将你视为子侄,对你给予厚望,你却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还做出如此之事。你何来的底气,今日竟还敢来见朕?”
“你何不弃朕于不顾,随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连三声逼问,最后一声,竟似还带了点嘲意。
“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裴右安答。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波动。
气氛慢慢地凝住了。
萧列的嘴角动了一动,似淡淡地讥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满腔怒气的冷笑。
他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声,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动,突然起身,拂袖将案前之物一把扫在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海晏河清墨、云龙长方砚、朱砂印鉴,连同批了一半的一叠奏折,全部散落在地,满目狼藉。
“好个臣之节也!你还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里,奉的恐怕是另个君主吧?”
萧列扫落了一地物件,双手捏拳,微微发抖,随即砰的一声,左右重重按于桌沿,身体猛地前倾,俯视着裴右安,咬牙切齿,面庞微微扭曲,声近乎低吼,宛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烛台一缕烛火,随他衣袍掠出的暗风,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体。
“罪臣心中,惟万岁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缓缓地道,抬起眼睛,望向倾身逼视自己的萧列。
萧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声渐渐平复,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那你为何还要忤逆于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讲!”
他的声音拖长,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裴右安依旧沉默着。
萧列慢慢地直起身体。
“昔文王葬枯骨,公刘敦行苇,世人称仁。又所谓君子求名,小人狥利。你自然不是为了趋利,如此犯君,莫非是想效仿古贤,以博求仁义之名?”
“名声于罪臣,如浮尘轻羽。罪臣之所以如此,并非尽然出于师生之情,更非为报效天禧先帝。无它,为我之心。”
“他不当死。”
裴右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萧列一愣,随即冷笑:“你为你心,你可曾为朕心考虑?你曾说少帝如今只是一个平凡少年。诚然,如今他确实如此。只是谁能担保,日后他就不会改变心意?为了天下这个位子,兄弟可以相杀,朕的亲儿也要取朕性命,你又拿什么担保,少帝日后不会复出再争太下?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他顿了一顿。
“话既说到这地步了,朕再问你,倘若朕如今放过那少年,日后却真有那么一日,这少年起了夺位之心,到时你又将如何自处?”
“万岁,即便真有那么一日,罪臣亦不会辅他与万岁相争。罪臣犹记当年陛下登基之时,文武进献万民愿书,上有一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罪臣深以为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也非那少年之天下。万岁顺应天时,登基为帝,勤政爱民,是为明君,天下万民,既得安居乐业,罪臣怎又敢为一己之私,公然与万民为敌?”
萧列盯着他平静的面容,良久,眼底躁怒慢慢褪去,只是面上依旧如同罩了一层严霜:“你知这个道理便好。这回朕不怪你。你救他一回,也算是全了你和他的师生之情,不算对不住他了。他如今的去向,你即便真的不知,也必有联络法子。你告知朕,则你我君臣,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裴右安恍若未闻。
气氛再次凝住,萧列死死地盯着裴右安,方才消下的怒意,渐渐又爬上眼底。
“右安,你口口声声,心中只朕一君,到了此刻,你却还在欺朕!你分明存了二心,摇摆不定!朕一再退让,你却丝毫不见悔过!朕知你,你不畏死,此次抱定必死之心,只是以你犯下之罪,罪诛九族也不为过!朕就奇了,难道你就丝毫不怕甄家因你遭受牵连?”
“罪臣追随万岁多年,知圣人明君,必不至于迁怒无辜。罪臣信万岁。”
萧列眉头微挑,冷冷地道:“你似颇善于观察人心,只是这回,朕告诉你,你怕是要犯错了!你高看了朕!”
裴右安不语,萧列也不再说话,只盯着他,眸底暗光闪烁,半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足底踩过方才被他扫落于地滚来的一支玉管紫毫笔,踱到了裴右安的身前,停下。
“右安,你听着,你与旁人不同。朕绝不容你二心。再给你三天考虑。三天过后,你若还不肯一心效忠于朕,朕不动你,朕先叫你知道甄家因你连累之祸!”
“你好生想清楚。想清楚了,朕再见你。”
裴右安朝前方空着的御座叩首,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
这个深夜,南城门外那人的归来,并没有引起京中任何人的注意,朝臣们都以为那人此刻还在西南。
他就像是一滴水滴,落入湖海,消弭无痕。
三天后的这个晚上,李元贵来到西苑秘监,打开门锁,入内,见墙角一灯如豆,摊在纸上的笔墨,丝毫未动,上不见一个大字。裴右安闭目,盘膝坐于地上,身上衣衫整洁,不见半点折痕,除了面容略带憔色,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听到李元贵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睛,双目清明如昔。
他朝李元贵点了点头。
李元贵望着他,心情有些复杂,低声道:“裴大人,万岁多年以来对你信靠倚重,你也当自知的。旁人便也罢了,这回叫他知道你对他也有二心,如何能忍?这几日,万岁也是彻夜难眠,未曾合眼。你犯下了如此大罪,万岁都愿意宽宥你,你又何必和他作对到底?说出来,表个忠心,也就过去了。何况,大人你难道真的不顾甄家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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