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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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萧彧还活着。作为天禧朝旧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关系匪浅,对天禧朝,必定也怀了一种旁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极有可能,就是他在游说萧列秉承当初许诺,迎少帝归来。

萧胤棠不确定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说动了,但萧胤棠相信,如他梦中所知,皇帝对裴右安这个不能被人知道的儿子,所怀的感情,远远地胜过了自己。皇帝对这个儿子的信赖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应当不会力劝皇帝自己逊位。但如果,他旷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进言,劝皇帝将继位者定为少帝,以此博名史书,流芳千古,这对于皇帝来说,未必没有半点吸引力。

萧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样。两人之间,你死我活。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

曾经,萧胤棠以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现在他才知道,这只是个笑话。

这二十多年来,皇帝他不仅有另一个他真正所爱的儿子,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即便裴右安最后没能如愿,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儿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离心,他的这个太子之位,到底还能安坐多久?

萧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梦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执地相信,他曾在梦里见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该有的样子。

甄氏确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确曾是这天下人的皇帝。

现实一切不同,唯一的变数,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夺了他的女人,如今还要夺去他的帝位。

这个天下,唯一能让裴右安仗势和自己斗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没了,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结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药毒死于塞外。

就在如今,皇帝和他的那个儿子,两人正在向着自己,磨刀霍霍,步步逼近。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为自己全力一搏。

在皇帝,裴右安和他的三人杀中,就像梦中向他昭示的那样,他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

次日早,京城清道,侍卫军在安远侯和中军都督刘九韶的统领下,护卫着皇帝,百官跟随于后,于道旁百姓的跪拜之中,浩浩荡荡,出城去往上林苑。

裴右安本也随帝驾出行,但从前几日开始,迟含真的病再次加重,昨夜一度高烧,竟致昏迷不醒,情况极其危险,裴右安闻讯,向皇帝告了个缺,便急唤一名太医,自己也亲自赶去,一夜无眠,直到今早,迟含真的高烧终于退去,但人依旧昏睡不醒。

太医年迈,熬了一宿,此刻早筋疲力尽。裴右安请太医去休息,自己信步来到院中一处石亭之前。

石亭整洁,一石桌一石鼓,桌上搁了几卷黄经,旁有一副笔墨纸砚。想是迟含真平日闲暇之时的另处读书写字之所。

裴右安上了石亭,随手取了卷道经,翻阅片刻,便放了下去,似乎兴之所至,开始慢慢铺纸,研磨,拿起搁于笔架上的一支银毫,蘸足了墨,悬腕而书。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几道浅浅血丝,但身形却依旧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丝毫不见倦怠,只立于石桌之畔,微微低头,挥毫洒墨,凝神书写。

朝阳正慢慢升起,一缕金色光芒,倏然穿过亭畔的那丛夹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随了挥墨而动的臂腕,在清凉的晨风里微微飘摆。

迟含真悄悄立于窗后,痴痴地望向亭中那拢了满袖清风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拧了贴于自己额前的冰帕,“哗啦”一声,推门而出,在小道姑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朝着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脸色蜡黄,才走了这十来步的路,额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着一根亭柱,喘息了两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该当去哪里,便快去哪里!千万莫因我而耽误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着吧。”

“裴大人!”

迟含真脸色焦惶,抬腿走来,双腿一软,人便摔在了亭阶之上,挣扎着爬坐起来,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动,写完了最后一字,看了一遍,将笔管慢慢搁回笔架之上,方转身,看着爬跪在石阶上的迟含真,神色平静,一语不发。

“裴大人,我再不想骗你了。前些时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挟于我,要我刺探于你,我不敢违抗,只能违心骗你,当时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过后也未吃你开的药。到了数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须要在今日将你留在观中,不能叫你离开半步,否则阿弟就会没命……”

迟含真泪流满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问。

迟含真闭目:“是!”

“人人颂我气节,却无人知晓,我心底亦藏有污泥浊水,并非甘愿一生就此寄身道观。当初太子妃与我往来,我虽犹豫,但为抬身价,终究还是不舍割断红尘,却不料如今作茧自缚,落的今日地步!”

她泪流不绝。

“……裴大人,你那日称我气清志洁,我又如何当得起如此赞誉?你顾念当年我祖父与你的一点师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却如此欺骗于你!你快走吧,今日当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扑到了阶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视了她片刻,从亭阶下来,朝外迈步而去。

许久,小道姑终于壮着胆子靠近,将她从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迟含真望向还摊于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纸墨迹。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千乘侯,万乘王。风飘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陇尽侯王。”

前半阕取朱岩壑之鹧鸪天,后半阕出前唐刘长安之春夕遗怀。

一道朝阳,洒在墨汁犹未干透的淋漓手书之上,字字雄浑,风骨沉着。

迟含真泪眼朦胧,喃喃诵念,转头再寻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

当天,一个消息,震动朝野。

今上游猎于上林苑,殿试武举,中途竟遭刺客刺杀,当时境况,极其凶险,幸而刘九韶心细如发,竟叫他预先察觉了图谋,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刘九韶领人捉拿,皇帝受惊,命就地初审,得知竟是顺安王余党所为,大怒回宫,随后罢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测之时,三天之后,不料皇帝竟发了一道罪己诏。

罪己诏称,朕与顺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连,却不料当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顾全棠棣之情,以致于祸结衅深,宗族蒙羞。昨夜梦见先祖呵斥,醒来惶恐,恐日后无颜见先祖于地下,本当亲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过,奈何乾坤黎民,羁绊一身,幸而太子纯孝,甘愿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这个罪己诏一出,满朝哗然。章老、周兴求见皇帝,出来后,面如土色,若非随从相扶,几乎不能走路。

再两日,章老便以年迈体衰为由,上折请求告老还乡,皇帝准奏。周家却没那么幸运,周进以朋党之罪被黜,随后畏罪,自尽于大理寺牢狱,此案,受牵连的官员,竟多达几十之众。

短短不过半个月间,朝廷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剧变,一时风声鹤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纷纷上折,附和罪己诏,赞太子孝道,实则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传递。

据说,那日上林苑的刺杀事件,查明实为太子和周进同谋。皇帝震怒无比,杀周进,废太子,下令囚于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杀无赦。

这是帝王死令,绝无更改的可能。

第79章

御书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总领刘九韶,详细禀告完经过,又道:“四卫营之右卫,人数共计五千余人,把总指挥,多为周进亲信,当日万岁出城后,右卫便擅自暗中分散调度,乃是周进为万一刺杀不成而做的逼宫准备。一应口供,俱已齐全,请万岁圣裁。”

他说完,见皇帝双目盯着案前烛火,身影犹如凝固,脸色淡淡发青,不敢再望,低下了头。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你此次调度及时,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过后朕有封赏。”

刘九韶叩谢,退了出去,见裴右安静静候于殿外,忙上前,唤了声“裴大人”。

他对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体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预先提点多加防范,以这场刺杀逼宫预谋之周密,实在难以想象,当时到底会成何种模样,便是此刻想起,犹心有余悸。

裴右安颔首。

殿外不可停留,刘九韶临行前,低声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虽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没,俱已如实禀告万岁。”

裴右安微微一笑。

刘九韶离去,他立在殿阶之下,举目,望向踞于琉璃殿顶正脊的一排鸱吻脊兽。

脊兽整齐排列,兽面森然,双目如鼓,倨傲俯望脚下一切。

宫人从里出来,对他躬身道:“裴大人,万岁传唤。”

裴右安收回目光,迈步向前,入内,向萧列行叩拜之礼。

萧列端坐于案后,面上青气犹未散尽,望着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时并没说话。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旧跪在地上。

“右安,刘九韶方才禀于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过你的提点?”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预谋?你既有所察觉,为何不提早告知于朕?”

“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萧列终于开口,声音却异常凝重,隐隐似带质问。

裴右安抬头,对上了萧列投来的两道目光,神色坦然。

“万岁,此话臣从前不可讲,但今日,臣只能说了。无他,只因太子向来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备。”

御书房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萧列再度开口:“你何以就认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导太子,朕与你父情同兄弟,朕愿你二人亦……”

他声音渐渐略带喑哑,停了下来,目光萧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尽到人臣本分,以致于太子心结不释,令万岁失望至此。”

他低声说道。

萧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唤了声宫人,命取来自己方才携带之物。宫人递入,裴右安展开,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侧衣袖染了暗渍,颜色发黄,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皇帝一怔:“此为何物?”

“禀万岁,此为内子从前赴太子妃母寿宴所穿的衣裳。内子那夜赴宴归来,对臣讲,当时太子妃领酒,命随同宫人为同桌宾客斟酒,轮到内子酒杯之时,被她看到宫人执壶手法有异,当时不敢喝下,就势将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来后,内子想起太子妃当众发狂一幕,心有余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将此事告知了臣。万岁也知,臣略通医道,幼起为治病,对域外药物也有涉猎,当时起了疑虑,便取辨附于衣上的酒渍残液,多加查证,最后得知竟是密宗迷药,服后状若醉酒,神魂癫狂。”

萧列神色慢慢绷紧。

“臣犹记当时,冷汗湿衣。那夜倘若内子饮了药酒,后果如何,臣难以想象。便是那夜之后,臣不得不起防备。太子妃事后,周进、周后,亦相继自绝于万岁,纵万岁殷殷父心,拳拳可见,太子亦难免殃及池鱼。臣妄加揣测,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于此次万岁幸驾上林苑,端倪起于白鹤观。臣为迟含真诊病,她却言辞闪烁,且病情反复,至临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迟含真早先与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跷,恰又发于万岁出宫之时,故心中起了疑窦,怕万一万岁有失,故提醒刘大人,须面面俱到,多加防范。”

裴右安抬起眼,注视着对面的皇帝。

“溪壑可塞,贪黩无厌。人生而有灵,却往往被野心欲望所驱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万岁,上林苑事发之前,一切都不过是臣就人心的几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会做出如此自绝于宗室先祖的逆举,又怎敢妄然来到万岁面前,公然离间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个中全部缘由,再无隐瞒。臣为自保的几分私心,置万岁安危于不顾,臣有罪。”

裴右安说完,再次叩首于地。

萧列宛如入定,坐那里闭目不语,良久起身,步履带了几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于地,一直没有抬头的裴右安身前,弯下腰,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当反省,多年以来,朕私德有亏,警醒不够,未能觉察太子日渐觉察离心,以致到了弑父的地步,丧心病狂,骇人听闻。此次上林苑之事,你虽未同行,功却不在刘九韶之下。”

“想朕坐拥天下,身边竟无一人……”

他蓦然收紧十指,紧紧地握着他的双臂,声音亦陡然变得颤抖,话未说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着裴右安,片刻,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握住裴右安的双手,转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后。

“右安,从你十六岁来到朕的身边,朕便信靠于你。从今往后,你与朕同心戮力。”

“天下虽是朕的天下,朕日后,却也绝不会亏待了你。你可记住了?”

萧列凝视着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迟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谢。

萧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凉薄,从前以为太子妃贤良淑德,这才将她定给太子,本想她能辅佐太子,不料她却也与太子沆瀣一气,实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终身监禁,只是昨日,东宫之人来报,说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时日,待生产完毕,再另行处置。她加害甄氏,如此处置,你们不会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万岁处置得当,内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萧列颔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萧列凝视着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声。

“万岁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为承重孙,朕本当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国事重于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义,如今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朕。因前些时日,荆襄之地奏折雪片而至,纷扰不断。流民归化一事,实在千头万绪,虽有你先前定的大计,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与民众时有冲突,朕怕如此下去引发民怨,若又起乱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牵头,当地民众亦信服于你,故此次将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夺情复你官职,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实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绝后患。你意下如何?”

萧列语气,听起来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随即道:“臣遵旨。”

萧列注视着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择日动身……”

他迟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这些年,为朕疲心竭虑,东奔西走,没片刻的得闲,朕都看在眼里。等这回事情处置完毕,朕必让你好生歇上一段时日。你也是不容易。”

“万岁言重。臣不过尽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萧列面露笑容,唤入李元贵,名李元贵送他。

“裴大人,请。”

李元贵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礼,低头转身,出了书房,没行几步,对面崔银水急匆匆入内,神色瞧着有些惊惶,见李元贵停步皱眉,急忙靠过来,低声道:“干爹,北苑那边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见万岁,宫人不递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发现的早,及时扑灭,未酿成大事……”

李元贵脚步停了下来。

裴右安微笑道:“李公公请留步,我自出宫便可。”说完,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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