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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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知道他在想什么,“英少,其实我心里,早就爱上了他。可是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想想还真糊涂,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记得,每一次遇到难处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

“那人是左震吧。”向英东蹙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点没察觉,左震跟锦绣之间,那种无声无息的暗涌。可是他也一直不相信,左震跟锦绣?那怎么可能?!

“锦绣,你跟他到底——不会吧,你只不过是想要报答他,还是真的……”

“报答?”锦绣忽然笑了,“英少,我想你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

“就好像……不管隔着多远,只要他在,你就会感觉得到;看不见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在想念,可是真的看见他的那一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管过了多久,他偶尔的一个神情一句话,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楚;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只要你看着他在那里,你心里就觉得安定,觉得欢喜。”

向英东已经听得呆住了,屋子里暮色四合,窗外落日熔金,只有锦绣的声音幽柔地在他耳边萦绕。

“他的一举一动,你都会不知不觉在留意;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你每分每秒都在担心;他要是受了伤,你会觉得自己比他还要痛……他要是离开你,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不知道每天醒来要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锦绣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低,慢慢低下头,眼里隐约的都是泪光。

“英少,如果说要报答,我一直以来最想报答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你。”

向英东再一呆,“为什么?”

“我刚到上海,被明珠赶出来之后,在街上跟几个小贩打架,结果被人打晕了,当日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早就死在那里。”锦绣道,“所以这份情,是我欠你的。可是我担心,以后可能也没机会还给你了——我已经不打算再回百乐门。”

向英东怔怔看着她,半晌没做声,屋子里一片静寂。隔了很久,锦绣才听见他诧异的声音:“……谁说……那天,是我救了你?”

他什么意思?锦绣看着他,愕然。

“当日不是你派人给我安排房间,住在狮子林。难道你忘了?”

“那是因为……咳!”向英东不禁摇头苦笑,“你自己居然都不知道?也从来没人跟你说起那件事的经过?那天,是左震跟石浩经过那里,见你晕了,才叫人把你送到狮子林的。”

什么?!他说什么?

锦绣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难道,这又是一场误会?当初那个晚上,救她的人不是英少,而是左震?!可是,可是她一直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这件事,左震明明都知道,他却从来没有解释过半句。

锦绣慢慢闭上眼睛。是,她明白了,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所谓的报答。

他一直在等的,不过是她的真心。

可是……最后他等来的,却是她的欺骗,她的背叛,她的出卖。

是什么样的误会,一场接着一场,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说着要放手,说着要忘记,可是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相信,从此真的失去了左震!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他怀里会抱着别的女人,他总有一天会娶另外一个女人做妻子——可是啊可是,她直到现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明明记得那天灿烂的烟花下,他曾经在她耳边说:等这一阵子的事情过去,局面稍微安定一点,你就嫁给我。

嫁给他。那已经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愿望,自从跟着麻子六踏出宁园大门的那一刻起,这愿望就已经成了空。

一切都成空。

再过两天,就是年底的灯会了。

霜秀和阿禧一大早就开始犯愁,是去看灯会呢,还是去看百老汇的歌舞?据说今天还是俄罗斯大马戏团登沪的首场演出……是穿那个狐皮领子大衣呢,还是穿这个镶珍珠钮子的小斗篷?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它决定了到底要不要梳髻。

唯独在旁边充耳不闻的是明珠和锦绣。

明珠只半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翻着今天的报纸,锦绣在对面看一本老版线装的镜花缘。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书,可是也都半天没有翻过一页。

最后终于霜秀跟阿禧吵了起来,嘻嘻哈哈地闹到了明珠身边,“阿姐!今天蔡十二少说了要带咱们去看俄罗斯大马戏团的首演,可是你看阿禧,她非要去灯会凑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是那个样子……”

阿禧也不肯退步,“不然你去看你的,我跟阿姐锦绣去看灯——”

明珠被她俩吵得头晕,把报纸“啪”地一搁,“好啦!都有没有出息,为这么一点小事吵翻了天。今晚上我要陪向先生去听白老板的评戏,什么马戏团,他从来也不看。倒是英东喜欢这些西洋景儿……不然锦绣,你跟霜秀去看看,我打电话给英东,叫他来接你。”

锦绣的头摇得好像泼浪鼓,跟英少去看马戏?明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霜秀在旁边怂恿着道:“去吧锦绣,据说这演出很轰动,一票难求呢!不然我们再拉上阿娣,她去吃茶会,一会儿就回来,我看她这两天怎么也病恹恹的,准是因为这些日子都没看见左二爷的缘故……”

“霜秀!”明珠打断了她,“这种玩笑你也乱开,阿娣回来听见,看不撕了你的嘴。”

锦绣装模作样地翻一页书,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呵,左二爷。

隔了有多久,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没有听见这三个字了。乍一听,心里就好像被火烙了一下似的,顿时打翻了五味瓶。

想见他的欲望,再次汹涌地漫上来,明明知道再见已经是不可能,但这欲望日日被冰封在心底,一有机会,就好像是沸腾的熔岩喷涌而出,烫得整个身子都热起来。只要再看他一眼,哪怕就像上次那样,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是想起上一次,在百乐门看见他的时候,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中间隔着那么多人,那种疏远决绝的气氛……左震,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阿姐,向先生的车子来了,在门口等着接你。”小丫头从园子里跑进来,通报明珠。

“怎么这么早?”明珠也一呆,顺手拿过身边的大衣,又一把拉起了锦绣,“别装了,看什么书,半天眼珠都没转一下。跟我一起去听评戏,很有名的段子,你一听就会喜欢。”

锦绣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她不由分说地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一直拖着出了大厅,果然向寒川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司机已经下来打开车门,锦绣只得坐进去。

也许明珠说得对,既然不得不忘记,就应该扔了他送的衣服,扔了他送的首饰,重新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日日坐在屋子里,对着四面墙,迟早有一天被那潮水一样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的思念给逼疯了。

车子开始起动,转过了大门,转过了街角,锦绣忽然紧紧趴在车窗玻璃上。

街角里站着的那人,是谁?看着那么眼熟。

“等一等,等一等!”她忽然叫出了声来,“向先生,麻烦你停下车,我要下去。”

车子猛地刹住了,因为刹得太急,猛地一震,明珠差点撞上前面的座位,“锦绣,你是不是疯啦?”

锦绣拉开了车门,“石浩,我看见石浩了。”她来不及多说,径直回头朝街角跑了回去,石浩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是不是左震——

在那里靠墙站着的果然是石浩。他好像在那里已经站了一会儿工夫,他在等谁?

锦绣跑到他面前站定,觉得心怦怦地狂跳,也许是跑太急了,顿时口干舌燥,“石浩。”

“呃,锦……锦绣。”石浩一下站直了身子,因为意外,他有点结舌,“你——你从哪里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向先生的车子过来,所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锦绣紧紧盯着他,平定了一下呼吸,才小心地问:“你有话跟我说?是——二爷叫你来的吗?”

石浩尴尬地搓着双手,“这个,这个倒没有。我是私底下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没敢叫二爷知道。”

“哦。”锦绣怔了怔,不是左震。可是到底什么样的话,叫石浩这么为难,这么说不出口?照理说在殷宅,石浩也不算是外人,进去找她很容易,可是他却偏偏站在这里等。他是一直在犹豫吧!

“锦绣……你很久没见二爷了吧。”石浩讪讪地说出开场白,“其实我上次也来过,明珠姑娘把我挡了回去。说要么二爷亲自来,要么就让你清闲一点。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应该跑来找你……因为你也知道二爷的脾气,我是劝不动他,也不敢劝他,所以才只能到你这边来想办法。”

“你……什么意思?”锦绣听得一头雾水。

石浩咳嗽了一声,“嗯,就是——我想,能不能请你过去跟二爷见一面。”

锦绣呆住了。跟左震见一面。这是什么样的要求?“你也知道,他不会见我。上次百乐门,你好像也在场吧。”

“可是我觉得二爷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石浩涨红了脸,这种话说出来,还真是别扭,打架卖命的事都没这么难,“那天,就是上回出事那一天,二爷是因为急着赶去救你,所以连一个兄弟都没带,他是怕麻子六等不到他,会杀了你来泄愤。说真的,青帮龙头左二爷,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这种事都是我石浩才干得出来的。要说二爷心里没有你荣姑娘,打死我也不相信。可现在你也平安回来了,二爷的伤也有了起色,这本来是件好事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锦绣没有说话。

说什么?怎么回答?忽然之间,无言以对。

其实跟左震之间,何止最后这一件事才决裂,以前,从开始到最后误会一重接着一重,她粗心到从未体谅他的心意。他是一直在等,等到最后,才心灰意冷。

石浩叹口气,“不单是对你,其实这阵子二爷谁也不见,烦起来的时候,就连向先生跟英少也一样照推不误。我跟着二爷这么些年了,他从来不怎么爱说话,可是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沉默过,我们这帮人,天天跟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心里都直发毛。”

“外人看起来,可能二爷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我知道他变了。他说要对付沈金荣和华南帮,所以不肯在医院好好养伤,这也就算了,可是这些日子,他天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一句话都不说,天天烟酒不离手……锦绣,我真是担心,他的伤……”

锦绣蓦地一震。

他难道——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在她吃不下、睡不着、思念欲成狂的时候,他有没有一点想念她?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过去的一切,还一幕一幕刻在她心里,难道他就真的能忘记?

“他现在,在哪里?”锦绣听见自己问。

“在码头。”石浩答。

石浩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过街角,走过停在路边的向寒川的车。

明珠“啪”的一声打开了车门,从车子里下来,一把拉住锦绣,“这么冷的天,你连个大衣都没穿,急着去哪里?”

锦绣回过头,“我去见左震。”

明珠不禁怔住,“你还要去找他?上次在百乐门的事,你不记得了?”

“就算不能改变什么,我还是想见他。”锦绣一字一字说,那种语气,是决心已定,再不回头。

明珠慢慢松开手。看着锦绣的眼睛,明珠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锦绣已经不再是初到上海,懵懵懂懂的那个荣锦绣了。她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深深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对锦绣来说,这一次,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自己这辈子最深爱的那个人。

“你去吧。”明珠微笑道。

是啊,上海滩,十里风月,万丈红尘。夜夜灯红酒绿的霓虹下面,每个角落里,都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上演,无数人在这里来了又去地浮沉,相识相遇,深爱错过,可能不过就是一刹那。

一直以来,她都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别人的悲喜,因为太冷静,所以从来不允许自己犯错。即便是对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她也一直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可是如今看见锦绣,忽然之间,一直以来的信心忽然有了莫名的动摇。

也许不是这样。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看着锦绣,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错过了很多。是,殷明珠不会为谁流眼泪。可是殷明珠也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什么是甜蜜,什么是喜悦,什么是心酸,什么是想念,在锦绣那双眼睛里,她看见的深情不悔,在她殷明珠的生命里都是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蓦然发现,这一刻的自己,比孤单的锦绣还要孤单。

第十六章 昔我往矣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胸口,带着羽毛一般的温柔,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二爷,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锦绣终于站在长三码头前。

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码头上江潮湿润的气息。隔着岸,对面远远的江火连天,那是成片成片的货仓和货船;回过头,身后是上海滩相映生辉的璀璨霓虹。

沿着江岸,慢慢走上码头的台阶,一直走进去,地方越来越熟悉,这里她曾经来过,那一晚就如同现在,沿着那盏风灯的亮光,走近那扇黑色的铁门,一直走到左震的身边。

可是今天晚上,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石浩走到她身边,“等一等,锦绣,我去跟二爷说一声。”

“不要。”锦绣拉住了他。

如果改变不了就要失去他的事实,那至少,在面对结局之前,让她能够好好地静静地再看他一眼。

石浩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了咬牙,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得豁出去了;待会儿二爷要是罚下来,他担着就是!

“那你进去吧,二爷就在里面。”

锦绣看着面前那扇门。石浩说,左震就在这扇门里面。可是站在门前侧耳细听了很久,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沉寂得仿佛是空的。

屏住了呼吸,锦绣伸手轻轻地推开那扇门,淡淡的灯光迎面而来。

屋子里并不算凌乱,桌子上成堆的账册和单据也都井井有条,看样子,左震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只是现在这一刻,他正枕着椅背仰靠在椅子里,双脚架在桌面上,闭着眼,叼着根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都发涩,地上满地的烟头。

静静站在门口,锦绣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生怕惊动了他。

终于看见了左震。到底多少日子没见了?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在做梦,恍若隔世。

就算上次在百乐门,她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这样安静不为人知地看着他。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也是这样闭着眼坐在这张椅子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她也曾经这样,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却一不小心,被他逮了一个正着。

这中间的时光,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时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细微的甜蜜,淡淡的慌乱,心底深处一阵一阵深深的悸动……当时滋味,还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可是那一天已经再也回不来了。看着这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英俊而略带着疲惫的侧脸,她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过去。

如果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她还会不会记得他的样子?锦绣的目光,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掠过左震的眉毛和眼睛,那么小心那么慢,像是生怕自己记不住。

“咳咳。”好像被烟呛着了,左震咳嗽了几声,略欠起身子,把烟头按熄。大概是咳嗽震动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抬手压了一压。

锦绣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左震一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美丽而担忧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怀疑自己看见的,他一时失神,“锦绣?”

声音很沙哑,沙哑得已经不像是左震的声音,可是这轻轻两个字,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锦绣不敢回答。再听见他叫一声“锦绣”,忽然整个胸口都酸了,那刺骨的酸楚一直沿着鼻梁袭上来。可是不能哭,只怕视线一模糊,就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了,也是一样的沙哑。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左震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看错,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锦绣,她就站在他面前。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胸口都震痛——伤口初愈,禁不起刚才的呛咳,可是真正震动了他的,不是伤,而是站在门口,远远望过来的那个荣锦绣。

锦绣轻轻反手关上背后那扇门。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见我。”她静静地道,“可我还是来了。左震,我有话想问你。”

回答她的就只有沉默。

锦绣接着问:“你是真的相信,我会串通麻子六,来陷害你?”

左震眉头一蹙,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冷,仿佛是层冰霜,叫人看得心都凉了。

锦绣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是啊,麻子六已经死了,这件事,从此死无对证,当日到底是什么情形,再也没人可以证明。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相信过麻子六的话。”

左震的脸上,慢慢掠过一个淡淡的笑,三分苦涩,七分自嘲。

“我知道,麻子六骗了你。他连我都能瞒得过,骗你又有什么难?”他停了停,才道:“这件事你不用解释。”

真正让他放弃的理由,不是她的上当被骗,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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