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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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的什么防晒霜,推荐一下啊。”叶芝问她。

“我还想黑点呢,太白了会得皮肤癌。”一本正经地回答。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叶芝嘴一撇,“看我们一个个黑的,晚上站岗只看到一件件军装在飘。”

童嘉颖吃吃地笑。

叶芝说:“笑什么笑,就你牙白。”她模仿着教官的训话,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忍不住也笑,“喂喂,以后给班长一个外国名字好不好,朱莉娅白,他的确就是这样发音的。”

大家笑作一团。

蔡满心说:“你们看,我来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只是望天。随便我们怎么说,她都听不到似的。”

周欣颜笑:“这女人最近总发呆,想情哥哥呢吧,这鬼地方电话都没法打,某些同学习惯了煲电话粥,每天三十分,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现在受不了了不是。”

何洛的确在看聚聚散散的浮云,她回过神来:“谁说我发呆?你们一个个麻雀似的,我也插不进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还狡辩。”蔡满心说,“这鬼军训什么时候到头?”她开始学张信哲的新歌,凄凄哀哀唱,“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众人齐喊:“不对,不对!”

何洛和她们一同大笑。她是喜欢军训的,在笑闹中心情平静。周围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一再提醒,这才是你现在的生活,如此开心如此美好,为什么反反复复想着过去将来,想到心疼想到不快乐?

建国五十年大庆将至,所有游行彩排都安排在凌晨。学校安排了几辆公交车,将学生队伍一路从大兴拉到□广场附近。学生们在王府井附近的街巷里列队等待,何洛和沈列说起教官的河南腔,沈列说:“我们教官是福建籍的,闽南口音更难懂。他话很少,但字字珠玑啊。”

何洛问:“你们班长说了什么,让人印象深刻?”

沈列清清嗓子,南腔北调地说:“全体注意,今天晚上,吃鸡腿!”

何洛笑着挤兑他:“你就知道吃,那天系里送西瓜,你吃起来都不吐籽的,别人吃两块你吃三块。”

“哈哈,不能吃,毋宁死。”沈列比划着,斩钉截铁。

载着电子屏幕的花车流光溢彩,一辆辆从路口驶过,人群中不断发出“哇……噢……”的惊叹。忽然“砰”一声闷响,夜空中绽开绚烂的焰火。声音越来越密集,璀璨的烟花仿佛就在头顶这片天穹怒放,槐黄、宝蓝、洋莲紫、樱桃红,像深色绸缎上精巧的绣品,只是流光一闪即逝,耀眼光彩幻化着,自空中缓缓跌落,拖曳着长长的浅灰色烟影,天幕中满是繁华。

久久才散尽,如云烟过眼。

烟火下每一个人都幸福的喊叫着,仰起头,仿佛满天星光扑面坠落。年轻的脸同烟火一起缤纷闪烁。只怪这华丽夜空太美太温柔,让人在一瞬间,想要拿一生当承诺。

都是烟火惹的祸。

往日里眉来眼去的少年们,大可以让这浪漫掩饰羞涩。何洛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给了谁勇气,但就在她仰头惊叹时,垂下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何其熟悉的场景,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一个寒冷的冬夜,公车掠过昏黄的街灯,远胜今日漫天烟花。

沉默。好像笼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欢欣雀跃的人潮无声地汹涌着,可这两人孤立其外,呼吸声音都大得让人尴尬。

要说些什么?身边的男孩子并没有表白,如何说一声“对不起,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何洛思忖着,字字斟酌,但手却毫不犹疑地抽离。

他一愣,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修长的指头蜷曲着。旋即又捉住何洛的胳膊,声音兴奋:“喂,别只顾着看焰火,快看前面,远程导弹呢!”他松开手,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导弹的类别和型号。

何洛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自作多情的话来。田馨听了她的描述,笑容诡异:“章某人应该有些危机感了,沈列近水楼台啊。”何洛驳斥:“只不过是那天晚上场面壮观,大家都太兴奋了,男生看到兵器就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想找个听众卖弄知识,都忘记避嫌了。”

田馨挑眉:“哦,是么?你敢说沈列没有一点别的用意?只不过他这一套都是老伎俩,拾人牙慧。耍浪漫耍帅,谁能耍得过章同学?好像你家章远当年也没少玩儿暧昧吧,猫捉老鼠似的,挠得你一颗心痒痒的。”

“浪漫是要看对象的。”何洛说,“你就别挖苦我了。”

田馨咯咯地笑:“我是让你看清别人的用心,这次牵手是激动,下次呢?不知不觉被人攻城掠地你就惨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这话听着耳熟呢?好像是说说过你的吧。”何洛笑,“和别人握了一次手就芳心暗许,又写情书又十字绣,真为难你。”

田馨没反驳,大声诉苦:“是啊,天天坐在那儿,别说近视,屁股都磨出茧子了。”

“真不文雅。”何洛笑她,“我随时关注你们的发展,要向我报告进度。”

“你也要向我报告噢,虽然我回家,但随时关注你们在北京的进展。”田馨神秘兮兮,“去年十一某人来一趟,赚走了何洛的first kiss,这次呢?会不会有upgraded啊?比如□什么的。他这次住哪儿?既然捞了那么多外快,至少也要三星级吧”

“还是借用沈列的床位。”

“你好残忍啊!”田馨叫道,“何洛何洛,既打破章同学的幻想,又伤害沈同学的心灵!”

何洛打电话告诉章远已经借好宿舍,但自己凌晨出发参加国庆游行,要到下午才能回来。章远说:“要么我下了火车就冲到□去吧,离的多近。你能带我混入游行队伍么?”

“还拿着你的旅行包?”何洛笑,“你不怕被当成恐怖分子?”

“怎么会,我放一条标语在上面。”章远说,“一打开,小平您好!检查人员感动得热泪盈眶,就直接……”

“直接送你去北京安定医院了。”何洛笑道,“这次不要带那么多东西来了,怪沉的。”

“我是苦力啊,又没人心疼。”章远夸张地重重叹气。

“谁说的,当然有人心疼。”何洛顿了顿,“你妈妈啊。”

十一天还没亮,众人睡眼惺忪地在长安街附近集合,列队走过□后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列喘着粗气说:“这是游行疏散么?防空演习吧。”众人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寝室,何洛问:“章远有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到咱们学校了么?”

“打是打了……”叶芝犹疑着,“他说,他不来了。”

“什么?”何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怀疑童嘉颖这个小迷糊听错了。”

“喂,不要冤枉我啊。”童嘉颖抗议,“就算我有时候迷糊一些,这么简单一句话总还听得懂记得住吧。”

“也许人家是开玩笑的语气呢,想给何洛一个意外惊喜!”叶芝说,“他很认真还是笑着说的?你分不出吧。”

正说着,电话响起。

章远问何洛:“你回来了?我看电视了,学生方阵最乱了。”

何洛说:“没办法,大家都涌向主席台,我当时就知道走歪了。”又问,“你到哪儿了?”

“家里啊。”章远说,“刚刚我告诉你们寝室的同学了,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了。”

“又开玩笑。”何洛嗔道,“在楼外么?我去接你,沈列还等着带你去他们寝室呢。”

“我没开玩笑。”章远说,“不信,你给我家里打一个电话,我就在家。”

沈列赶到宿舍楼下,看何洛拎着旅行袋,面色铁青站在门前。“章远为什么不来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何洛蹙眉,没好气地说。刚刚她问章远:“这么突然,不是家里……都还好吧。”

“你想远了。”章远说,“事发突然,傅鹏那边需要我帮忙。”

“就不能等过了这几天么?现在全国都放假,有什么活儿这么忙?”何洛埋怨,“就算计划有变,也应该提前告诉我。到底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一些杂事。”章远说,“说来话长,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用了。”何洛语气生硬,“你又不会一五一十告诉我,每次都说得藏头露尾。”

无比气闷。却忍不住打电话问沈列,是否能买到傍晚的火车票。“Mission Impossible!你以为铁道部是我们家开的么?”他大叫。话虽如此,沈列仍然和家里打了一圈电话,告诉何洛说,虽然票已售罄,但可以带她去车站,正好有和他家相熟的乘务员在岗,可以安排她在餐车坐一晚。何洛带了钱包学生证,又随手抓上几件衣服,在楼前踱来踱去,越想越头大,见到沈列不禁发了一通脾气,抱怨他出来的速度太慢,声音也高了八度。

“我总要等对方的确认不是?”沈列解释。

何洛猛然意识到弄错了发泄的对象,赧然道歉:“啊,不好意思,你这么帮我,我还乱耍性子。”

“现在把火发光了也好,”沈列说,“回去心平气问问章远。他那么在乎你,肯定是有难处的。”

何洛颔首。二人打车赶到车站,连跑带颠,在火车出发前五分钟挤上餐车。“我走了,路上小心。”沈列说,又冲何洛挤眼睛,“吃饭倒不用担心,免费晚餐,敞开肚皮哟!”他一直拎着行李跑来跑去,额头上渗出汗珠,在鬓间亮晶晶的。何洛心中感动,又是歉疚。

他或许是有难处的。何洛记得沈列的话。章远脸色阴沉,他不多讲,她就不多问,紧张和关心时不时跳到嘴边,又强压下去。城中新修复了一座上世纪的全木教堂,路过时见到白布长裙绣花马甲的俄罗斯艺人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手风琴奏着欢快的波尔卡。

何洛想让他感染一些热烈气息,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算了,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语气疲惫冷淡。

何洛提议:“那去江边好不好,过了江,新公路桥那边比较清静。”

章远也不想去。野旷天低树,不想提及的话题都无处躲藏。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三十日他正收拾行装要去北京,忽然听说傅鹏酗酒滋事被带去市局。拘留、罚款、通告学校,一项都不会少。章远问清缘由,某家公司抢注了傅鹏的专利,还诬告他剽窃,傅鹏一怒之下砸碎对方门市部的玻璃墙,将赶来制止的项目经理头上打出一道口子,缝了七针。

章远眼中,傅鹏亦师亦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先找了在市局的小学同学,请他拜托同事不要刁难,又通过父亲的人脉疏通,终于在午夜时分将傅鹏毫发无损的带回寝室。

傅鹏胡子拉碴,义愤难平:“我当初就说要去注册,他们非说那个化简算法是哈夫曼树的变形,专利局不会通过。靠,那是我预备博士论文答辩的课题,是不是哈夫曼我还不懂?只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专利什么的虚名。可他们居然私下申请,又做在数据库管理系统里卖给别人。等我给别人设计了类似的软件,就跳出来说我侵权。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些人只有黑心没有良心。”章远故意说,“谁是主谋?要不要我找些道上混的兄弟打他一顿?”

“别,千万别把你牵扯进来。”傅鹏大喝一口水,“砸了我一个人的名声也就算了,你千万别去惹事,麻烦大了。”

“你也明白麻烦很大。”章远说,“以后就不要那么冲动!这些人做到这一步,上面都有保护伞的,你打了他们,他们伸伸指头碾死你。”

“你又教训我了。”傅鹏气极反笑,“我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好歹我也在业内有些薄名。”

但公安局里谁知道你是哪棵葱?章远哭笑不得,说:“你应该庆幸,好歹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萝卜。”

“官官相护,我真失望。”傅鹏说,“不,我心灰意冷了。我决定去美国做博士后。人情人情,最有中国特色的就是人情、裙带关系。”

章远尝试说服傅鹏:“那是因为在美国中国学生谁都不认识,当然觉得那是没有人际关系的国家,其实更难做。”

“就当是我鸵鸟吧,我不屑于和这些人争,正好有研究院盛情邀请我。”傅鹏说,“小兄弟,你也加油,到时候我游说他们也录取你。”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章远说,“我觉得国内发展机会更多,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人。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不是这样容易被踩扁的。”

但这些,章远并不想对何洛说,告诉她也不能改变现状,只是让她更加烦心。可以什么都不问么?他只想坐在何洛身边,静静握着她的手,好象握着全世界的希望。

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何洛要掌舵,不一会儿又说比单车难控制,要到后面偷懒。章远说:“三分钟热度,真是小孩子脾气。”骑上一道缓坡,转弯,金色的林荫道倏然出现在面前。

“停下来,停下来。”何洛嚷着,“看,那道阳光。”她指着,路边斜斜一排白桦栅栏,里面齐整的二层俄式粗木小楼,墨绿屋顶,浅黄墙壁。金灿灿的斜阳透过两株钻天杨枝丫的间隙,投射在菱形的花窗上,千万纤尘飞舞。

“丁达尔现象,有什么好稀奇的。”

“什么丁达尔?”

“光路啊。”章远说,“你忘性还真大。高中讲的。”

“高考之后我都就饭吃了。”

“应试教育。”章远说,“学的东西都是死的,成绩再好,为人处事也太单纯。”

“怎么又说到这个,这是个人差异,和知识教育无关。”何洛耸耸肩,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其实,你是受了傅鹏的影响吧,认真回答我,你是不是想要毕业后直接工作,而不是考研?这也好,工作后再回顾,如果有缺憾,对症下药重新学习,大公司的培训机会都很多。

“是的,我想工作。”章远将车停在路边,走下江堤坐在草地上,“但是是想走自己的路,像傅鹏现在一样,他的经验教训都在,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你不要把创业想的那么容易。”何洛说,“你认为自己有技术,但是人际关系呢?我爸爸当初就是从学术转经商,靠的也是当初积累的人脉。这些你没有的。”

章远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社会的弊端,所以有人去了美国就不想回来。”

“美国也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何洛蹙眉,“还有,你听说过没有,他们的信条是Winner takes all,同情弱者只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她担心章远偏执,语气间不免有些呵责的味道。章远听来句句都是说教的口吻,似乎自己成了无知孩童。

他不言语。何洛何洛,你看世事时如此剔透一颗心,为什么却质疑我的视野和眼界?不要和我说这些,我的想法和你并没有不同。

何洛兀自举着从亲友同学处听来的实例。这些章远都不想讲。何洛跺脚:“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就什么都不想说么?”

章远望她一眼:“哦,讲了这么多口渴么?要不要我给你买瓶水。”

“每次说到这些话题你就会躲避。”何洛愤愤,“你心里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诉我。”

“说多了不累么?我们可不可以这样静静坐会儿。”章远说,“我只是很累,真的。”他闭上眼,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及膝的蒿草都已经枯黄,风一处哗地倒向一侧,起来,再倒过去,绵延的江畔草甸,起伏如金色波浪。

何洛也很累,一路伪装快乐伪装单纯伪装不在意不想问,心力交瘁的累。她也不说话,抱膝坐在草地上。偷眼看章远,挺直的鼻,紧抿的唇,在夕阳中镀金的轮廓。很想躺下,蜷起腿来,温暖恣意地将头枕在他胸上,静静聆听坚实有力的心跳。然而他一动不动,没有像每次怄气后那样闭着眼,嘴角似笑非笑,伸出长长的手指来勾着她的衣角。

何洛抬头,鬓角的碎发飞起又落下,风大了,云彩走的飞快。秋日里,北方的天这样高,这样湛蓝这样寂寥,天空下的我们很渺小。

“明年春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她想要打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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