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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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六岁小男孩真没区别。”常枫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自私这方面。”

午夜,谢修臣刚回家,就听见厨房里冰箱门响了一声。他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自己妹妹正戴着耳机揺头晃脑地翻冰箱。他摘掉她的耳机:“饿了?”谢欣琪丝毫不受影响,上翻翻下翻翻,又揺头晃脑地把冰箱关上:“我不饿,我就看看冰箱。”

“我给你下面条吧。”谢修臣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挽起衬衫袖子。

她从小就最喜欢吃他做的面,听他这么说,差一点跟以前一样,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但她忍了下来,只是躲到一边:“我不吃。最近我都胖了。”

“你都瘦成这样了,人家会认为我虐待妹妹的。”

后来不管她怎么拒绝,他都坚持煮面。她一闹腾,他就说自己工作到现在一直没吃晩饭,是煮给自己吃的。她知道这是他每次为她做夜宵的借口,一溜烟跑到楼上,躲避他的食物攻击。但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习惯,毕竟一直以来他下厨,她都是个小跟屁虫在厨房转来转去,于是又下楼钻进厨房,气鼓鼓地看他煮面。果然面条做好以后,没有惊喜,他把筷子和碗都摆在她面前:“吃吧。”他做的面条是清汤面,从来不加生抽、味精、鸡蛋或海鲜,最多往里面放一点当日的剩肉,但汤鲜味美,面条有弹性又软糯,煮多少她都能吃得一根不剩。闻到这股热腾腾的香味,她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别过头去嘴硬道:“不要,我最近压力太大,真的胖了。”

“在你的同类里,你已经长得很慢了。”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国家研究CPI的时候有一项指标吗?叫生猪存栏率。”

“谢修臣你好,谢修臣再见。”

“你不吃我倒了。”

“哎,等等......”见他作势要拿碗,她赶紧按住,一脸纠结地说,“那......那以后出去,我跟别人说我九十斤,你不能拆穿我。”

“好。”他在她身边坐下,用筷子替她拌面条,“那以后出去我跟人说我一百四十斤,你也不能拆穿我。”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哇,还没到一百四?你不会是又瘦了吧?”

他被戳到痛处,推了一下她的脑袋:“吃你的面条,臭丫头。从小我就瘦,还不是照样把那些欺负你的男生打得跪地叫你大王。”

“是女王大人!”她嘻嘻一笑,低头吃了一会儿,察觉到他一直在看自己,小心地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你怎么老看我吃,是不是感觉像在喂小动物?”

他以食指关节撑着下巴,微微笑着说:“仓鼠。”

听见这个称呼,谢欣琪条件反射地觉得很绝望。记起高中时跟谢修臣一起看电视剧,男主角养了一只仓鼠叫琪琪,谢修臣幼稚地拿这个名字玩了好久,不是弯腰用逗狗的动作对她说“琪琪来吃饭了”,就是把一个东西丢很远说“琪琪去把它捡回来” 。噩梦,真是好大一场噩梦。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纸巾擦了擦她的嘴,又擦了擦碗附近掉落的食物:“皮卡丘,你怎么总是把东西漏得到处都是,你的爱慕者们知道谢家大小姐的吃相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吃东西嘴就会漏,所以我在外面只吃西餐,盘子特大那种。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喂我吃好啦。”见他正在凝神思考,她歪了歪头,“嗯?怎么不说话?”

“我刚才思索出了一个句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划线,就会,下划线,所以我,下划线。要不,下划线,你来帮帮我,下划线,啦。’”

谢欣琪想了几秒:“......滚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倒牛奶就会洒得到处都是,所以不在家我都买盒装牛奶。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帮我倒好啦。”

“滚蛋。”

“真是大小姐万用句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打电话给那些该死的公司就会跟他们吵架,所以我都不喜欢跟他们直接对话。要不小李你来帮帮我,帮我打电话给他们好啦。’”

“滾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购物的时候包包里装上钱夹,右脚就会痛,可能是因为我用右肩背包,而钱夹又太重了,所以我都不喜欢带钱夹在身上。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帮我把钱夹拿着好啦。’”

“滾蛋。”

............

他们又重归于好了。只是,两个人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样。到底是哪里变了,谢欣琪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压力太大了?为什么?”

“因为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女孩,长得像......”她本来想把父母与洛薇做亲子鉴定的事告诉他,但想到这件事与他母亲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长得和你像?你是说洛薇?”

“是呀,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她和我像,就又去认一个妹妹,然后不要我这妹妹了呢。”

“胡说八道。”

谢欣琪知道,随着时间推移,父亲对哥哥孤独死去的母亲越来越感到愧疚,而会渐渐淡忘早夭的另一个女儿,毕竟这个妹妹当年只是一个婴儿。所以,这个家庭也越来越不快乐。这些年,父母都很少在家,总是各忙各的,与她相处最多的亲人反倒成了哥哥。因此,当她第一次有了“洛薇如果是妹妹”这个假设,也就有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妹妹能回来,她能得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和睦家庭。

然而,几日后最终检测出的结果,令她和谢茂大失所望,也令洛薇大松一口气。最痛苦的人还是周锦茹。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中心,却面对着墙壁,怕维持不了平时的仪容。她拿着亲子鉴定报告,手指颤抖,紧闭双眼,额上青筋微凸,看上去痛苦极了:“我早就知道。我每天烧香拜佛,希望欣乔能回到我的生活中......老天它就是不愿还我们一个女儿......”

还是在坟场般冰冷的医院,还是同一个哭到抽搐的母亲,记忆的碎片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谢茂的脑海中组成了一幅二十多年前往事的黑白拼图。不同的是,这里已经没有那个叫吴巧菡的女人,他的妻子也不再年轻......

当年听从父母的话,因生辰八字娶了周锦茹后,他也曾经对她有过几分动心,毕竟她正处于最美貌的时期。但是,她美得很不安全,流言蜚语一大串,甚至还有跟过黑帮老大黄四爷的传闻。她用尽各种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半信半疑,心中却认定不能在她这棵树上吊死。因此,才有了后来的“踏遍寒食百草千花,香车系在香闺树” 。

后来,他遇见了吴巧菡。以前在《诗经》中读到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他没能在周锦茹身上感受到,却在吴巧菡的身上感受到了。她产下谢修臣之后,他更是坚定了要与妻离婚迎娶她的决心。可就在这个时刻,周锦茹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女孩,二老并不欣喜,但弄瓦之功也不可没,婚是暂时不能离了,也只好委屈吴巧菡几年。他原以为吴巧菡性情如水,并不急求一个名分,就没跟她提以后的打算,但没想到会发生惨绝人寰的意外——有一天,保姆为两个女儿洗澡,洗好了姐姐欣琪,就轮到妹妹欣乔,保姆拿起刚才为欣琪洗澡用的温水壶,直接浇在欣乔头上,可里面流出来的水居然变成了滚烫的开水。欣乔的头发全部被烫掉,头皮烫坏,脸也面日全非,送到医院不过十多分钟就断了气。他当时正巧在国外出差,赶回来时,孩子冰冷的身躯早已被送进太平间,而且家里还有第二条命也赔了进去,即两个孩子的瘸腿奶妈。周锦茹哭晕了两次,谢家二老则提着拐杖打他,说都是他在外面养的野女人害的,让她来偿命!仔细问过才知道,原来保姆提的那壶水并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偷偷调包过。调包的人就是才跳楼自杀的奶妈。他们命所有人去调查奶妈房里的线索,终于发现一封匿名来信。信纸是蓝色,有薫衣草花纹,他曾经收到过无数封写在这种信纸上的情书。而信上的笔迹 也正好都是他最熟悉的。读过信的内容,他当时脑中缺血,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对吴巧菡说的话:“就这么急不可耐吗,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放弃过要娶你的念头?”她一脸茫然,好像比她身后的池水还清白无辜。但他已经彻底厌恨了她。

他强行带走了谢修臣,从此与吴巧菡完全断了联络,但是每次面对儿子,他都会想起他那个恶毒的母亲,因此很少有心情愉悦的时刻。被抛弃、被夺走儿子的第九年,吴巧菡死在了乡下偏僻的老房里,死后一周才被家人发现。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莫名地在家里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但他从小锦衣玉食逃避惯了,那一刻,他也放纵自己,没有让自己深想。

不管怎么说,最难过的人始终是周锦茹。此刻,看见她这么痛苦,谢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去搂住她的肩:“算了,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这都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周锦茹靠在他的肩上又一次流出眼泪,“都是我不好,没能早点为你生孩子,都是我的错......”

谢茂有些动容,又回头看了看如坠五里雾中的洛薇:“洛薇小姐,我们都很喜欢你。既然我们这样有缘,不如我们认你当干女儿如何?”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洛薇,你愿意吗?”周锦茹含泪说道。

突然被两个陌生人这么热情地认作干女儿,洛薇有些接受不来。于是,谢茂隐去了吴巧菡设计陷害的部分,把他们失去欣乔的过程告诉了洛薇。洛薇正犹豫不决,他又说: “你看上去和欣琪差不多大,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是六月......”

她话还没说完,周锦茹猛地抓住谢茂的衣襟,抽了几口气:“不行,谢茂,我......我突然觉得头好疼......”

“怎么了,为什么会头疼?”谢茂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妻子身上。

周锦茹脸色惨白,身体揺了两下,就晕了过去。他伸手接住她软若无骨的身体,到处叫唤医生和护士。洛薇赶紧帮他找来医生,他向她道谢后,就忙着把太太送入病房,再没出来过。洛薇等了许久,本想先离开,却临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她走到过道窗边接听电话,随后看见谢欣琪匆匆而来。谢欣琪冲她点头示意,推门进去看母亲。医生摘下听诊器,向她解释谢太太只是一时有些贫血,外加情绪紧张没休息好,所以才会突然晕倒,并无大碍。护士正在给周锦茹打点滴,谢茂虽然在旁边照料,却也身体抱恙,像朋友探亲一样,客气而陌生。周锦茹躺在床上,望着渐渐靠近的年轻女子身影,伸了伸手:“欣乔......欣乔......”

脚如灌了铅般再也挪不动,谢欣琪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再次听见“欣乔”二字,她觉得鼻根到眼角一片酸涩,却只是红了眼睛,没有哭出来。她明明叫欣琪,但从小到大,母亲念“欣乔”的次数,远远超过“欣琪”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拥抱,从来没有得到过和他们对等交流的机会,不管取得再好的学习成绩,他们也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总是冷战、吵架、忙,所能想到的东西除了资产就只有毛利,导致她在看见同学父母之前,一直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个模样。因为没有父母陪伴,她的童年有大把的时间在家画画儿,所以她年纪轻轻就有了几百幅拿得出手的高水准油画。小学第一次油画得奖,她斗胆告诉父母,他们讨论的唯一问题,就是这幅画值多少钱。没有鼓励,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望地耷拉着肩,但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只有谢修臣摸着她的脑袋说:“真是太好看了,我妹妹以后一定会成为闻名世界的画家。”

她一直都明白,对她来说,向父母要一个拥抱,比要一辆兰博基尼奢侈多了。听见母亲还在喃喃念着欣乔的名字,她苦笑了一下,把刚才在楼下买好,连钱都没找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和父亲交流了一下母亲的病况,就起身走出病房。洛薇还在走廊上打电话,站的位置都没怎么变,不断对着电话翻白眼:“唉,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准点吃饭的......我没熬夜啊,真没熬夜啊,我声音正常得很!雄哥,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不要再凶我了啦!”

谢欣琪顿时心生疑惑——她进去没有二十分钟也有一刻钟了,洛薇跟谁讲电话讲这么久?雄哥,是她男朋友吗?但很快,她又听见洛薇顽皮地说:“就叫你哥怎么啦,你还是帅哥呢!好啦好啦,我不要跟你说了,快让霞姐接电话。”等了一会儿,洛薇孩子般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要开老爸玩笑啦,明明是他太严肃......啊,妈,我受不了啦,怎么你也想来一轮?”

听到这里,谢欣琪呆住了。怎么,洛薇管自己爸妈叫霞姐、雄哥?孩子可以这样叫父母吗?她看见洛薇靠在玻璃窗上,也不管医院有没有病毒,一副忍受到极限的无力样子:“我有吃,我有睡,我会做饭!什么?不,坚决不吃。我最讨厌吃胡萝卜,哈哈,反正现在我们都不在一个城市,你威胁不了我啦,哈哈......啊啊啊,别挂母后,听儿臣解释,都是因为母后的手艺太好了,害我现在吃什么都不入味儿,不喜欢吃的胡萝卜,更要母后亲自做,才能津津有味地吃啦......我才没有油嘴滑舌呢,句句属实,我偷学了你和雄哥的厨艺做饭给我朋友吃,朋友都说满汉全席也比不过呢......”

原来,洛薇的父母还会做饭?想起自己在家一个人吃上等料理的生活,谢欣琪微微皱了皱眉,告诉自己洛薇这样的人根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普通人家的女孩,连家政阿姨都请不起,还要父母亲亲自下厨,或许还会一家三口挤在小厨房里瞎忙乎,这样的生活她可不愿意过。可是,再看一眼母亲的病房,她的心情却难以控制地更低落了。而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浅浅映出洛薇的影子。只是,洛薇笑得如此开心,跟她面无表情的容颜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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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面镜事故

在父母的再三要求下,洛薇请假回去探望他们,顺便调整自己的心情。

坐上出租车,穿过几个长长的山洞,车窗上她摇晃的影子被美景覆盖,阳光直射入车厢,她伸手挡在眼睛上方。宫州的北岛是快到令人室息的繁忙,如同小美人鱼向女巫用艰辛换来的双脚,它换来了顶尖的精致夜晚。这是一座被雕刻出来的城市,被文明之神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海边。甄姫王城伫立在海边,此刻也被列车远远抛在身后,没过多久,几座大山就挡住它。眼前的青色大海宽阔炫目,令她不由得闭了眼。货船在海面平移,拉出一道慢到不可思议的闪亮水纹,呈楔形扩散到两岸,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海水张开青色的衣衫,被风挂上了银色珠宝。抬头看看这一站的名字,它叫“西涧”。这一直是洛薇喜欢宫州的原因。哪怕是现代化的北岛,也总有一些地方保留着传统古韵。

出租车穿过大桥,飞速行驶,阳光照得她感到一丝困意,她眯着眼睛,把头靠在了玻璃窗上。半梦半醒间,额头也在玻璃磕磕碰碰,撞得她发疼。她往下缩了缩,本想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继续睡,却听见玻璃窗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睁开眼一看,发现离自己额头四五厘米的玻璃窗上多了一个小洞。她迷迷糊糊地看了它两秒,本来准备继续入睡,脸颊上迟来的痛感又有些不对劲。她摸了摸疼痛的部位,却摸到了一手血。终于,她猛地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窗外,伏在座位上——窗外一输与出租车平行的黑车里,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掏出了枪对着她!

紧接着,刚才的闷响接连响起,无数子弹打穿了车窗,没过多久,车窗就被打碎,飞溅的玻璃划破了她的胳膊。她连擦血的时间也没有,就发现出租车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流了满腿血。她被吓得浑身颤抖,不敢动弹一分。

有人想杀她!这种只会出现在新闻与电影里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绝对不能出去挨子弹,但她对这一块的地形也有印象:再往前笔直开几百米就是山壁,四面无人,都是死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不是被围剿在角落,就是撞死在山壁上。到时候想逃肯定更难。而道路左边有一片沙滩,白天游客众多,如果往那个方向跑,可能还有幸逃脱。她匍匐向前爬,打开左边车门,抱头跳出车去,在地上快摔出了脑震荡。

太阳已被大片雨云覆盖。浓云沾满灰尘,大海变成泛黑的藏蓝,浪花的揺铃即将唤醒沉睡的海。洛薇跑到沙滩上,沿海奋力冲向一个餐厅。没过多久,暴风从海平面卷来,带起更大的浪涛,为大海表面染上一层白霜。忽然间,胸口有异样的感觉。大脑中嗡嗡声响起,与回荡在冰冷海岸的海鸥同时鸣叫。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背穿破前胸。黏稠的液体顺着胸口流下来,她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同时剧痛也把她整个人撕裂。她完全失去重心,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尚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察觉胸腔已经中弹,想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却被人抬起来,扛米袋一样扔在肩上......

两周后的夜晚,一场大雨淋湿了宫州,碎岛浸泡在无尽沧海之中。夜晚如此幽深,大海如此无垠,再是骁勇的狂风暴雨,也最多模糊了它们的容颜。这是个无月之夜,苏嘉年站在南岛的码头上,望着天海交际处的混沌,任自己被雨淋得彻底。

从那一场枪杀事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洛薇的下落。警方仍在对犯罪分子进行调査中,也在寻找失踪的洛薇,但到目前为止毫无线索。她没有再去上班,手机一直关机,家里没有人返回的迹象。他动用了所有人脉资源调查她的下落,甚至找到了她父母的住址,但是,他非但没有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还听说了另一个更骇人的消息:她父母的住所发生了煤气爆炸事件,一整层楼无人存活。至此,他知道她身上有危险的秘密,她很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现在的他不但不能为她报仇,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调查下去。因为,她得罪的人来头不小,如果他继续调查下去,或许会把自己和家人也卷入不幸。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忽然,有阴影将他笼罩,头顶再无雨水。他抬起头,发现一把伞撑在他的头上。打伞的人是一脸无奈的谢欣琪。

她出来并不是巧合,而是父亲又住院了,她去探望过他,回家听见母亲正在用刻薄的字眼羞辱谢修臣,仅仅是因为他在公司犯了一个小错。她替他说了几句话,就被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忍住怒气回房,本想安慰哥哥,他却冷淡地说:“以后我的事都用不着你管”。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委屈地离家出走了,发消息骚扰苏嘉年,到这里找到他。她把伞递给他:“你是得绝症还是破产了,犯得着淋成这样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说出来听听,让我开心开心。”

“我不是自虐,只是在赏景。”虽说如此,他的眼睛却只有灰烬的颜色。

谢欣琪扑哧一声笑出来:“赏景?有人会冒着感冒的危险赏景吗?你真是逗我玩。苏先生,想学大叔玩沧桑,好歹先留个络腮胡吧。”

苏嘉年浅笑:“古人常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还真是挺有道理。”

“今天你怎么老说丧气话?不要说这些,走,我请你喝酒消消愁。”

谢欣琪朝他勾勾手指,把他带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很多啤酒,然后和他把车开到海岸边喝酒。喝了一个小时,苏嘉年伏在车窗上,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地说:“曾经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别人眼里最不成熟的人,但我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已经有些累了。因为,最初圆满的东西,最终都会破碎。你看,就像宫州一样。”他眺望海平面,指了指远处的零碎岛屿:“听说以前宫州是一块完整的岛屿,那些曾经都是宫州的一部分。现在,却像是人生一样摔得七零八落。”

她也看向那些岛屿,说话因血液中流着酒精而有些拖拉:“你知道宫州为什么会碎掉吗?”

“不是因为地売运动吗?”

“你可真无聊,那都是科学,我是艺术家,只爱听神话传说。”

“神话?”

她笑了:“是的,传说这里以前叫溯昭,是沧海之神临月而建的空城。它高悬天空,周围都是银河,住民也不是人类,而是挂镜舞袖的仙灵。因为溯昭离月亮很近,每月十五,出门就能看见很大的圆月,所以,它的别名又叫‘月都’。这里曾经有一位女性统治者,她法力高强,会乘风踏云,这里的人都很敬仰她。后来她与沧海之神相爱,沧海之神却为了救她归元大海,于是,她耗尽法力,把溯昭从天上摔入大海中,她也从此长眠,这样一来,也算是他们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了。”

苏嘉年呵呵笑了一声,也有了一丝醉意:“如果我也能遇到仙灵这样的女孩就好了。”

“你果然是弹钢琴的,还是浪漫主义。”她脑子里出现了各种经典浪漫的影视桥段,诸如《新白娘子传奇》《茜茜公主》《魂断蓝桥》......想到最后一部的剧情,她露出被恶心到的扫兴表情,还像娘gay一样挥了挥兰花指。她的世界里不允许有不自爱的女人存在。

“想到什么了?表情这么丰富。”苏嘉年有些好奇。

“我在想,第一次我强吻你,你妈妈为什么要把我扔出去。”

苏嘉年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你太漂亮,她怕我驾驭不了你。”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能不能驾驭我,现在就知道答案了?”

如果换作平时,苏嘉年肯定会有一些羞涩,但这个晩上他醉了,思路比被大雨浇灌的视野还模糊,他只是转过头去端详她的脸蛋,陷入了沉默。她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哪怕在夜晩,她的雪白肤色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双颊却红润如同花瓣。像什么花呢?大概是蔷薇。他扣住她的脖子,凑过去吻了她。她吓了一跳,却没有躲避。大概是因为被雨淋湿了,他的嘴唇微冷,和她想象的温软不大一样。她原本应该推辞一下,但想起哥哥冷淡的眼神,心中的委屈就比阴雨天还恼人。她描摹着苏嘉年的唇形,洛水般潺潺不断地回应着他......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谢欣琪才回到家里。她脱掉鞋轻手轻脚地踩上楼梯,却正巧碰上下楼的谢修臣。这个点儿他居然已经穿戴整齐,连袖扣都擦得发亮,似乎打算去公司。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哥,你怎么起来了?”

“你去哪里了?”

“我......我开车兜风去了。”

他又往下走了几步,凑过来闻了闻:“你喝酒了?”

“哎呀,就喝了一点点。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千杯不倒。”其实,到现在她都没有完全酒醒,一个小时前的画面历历在目。被苏嘉年触摸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灼烧的伤疤,时刻提醒她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欣琪,对不起。”他轻拍她的脑袋,“昨天晩上我对你太凶了。”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又一次上脑。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甚至让她连拥抱哥哥哭泣的勇气都没有。她垂下头去,揺摇头表示没关系,然后拖着倦怠的身体往楼梯上走。可刚走了两步,她就听见谢修臣说:“他对你好吗?”

她挺直背脊,却无法阻止它整片变得冰凉。她干笑两声,摆出以往的骄纵态度:“才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以我对他的观察来看,他绝对是个新好男人。而且,我怎么可能让别人亏待我。”

“对你好就行。只要你幸福,不论做什么哥都支持你。”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吻她的额头,或是看她躺在床上才离开。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一声温柔的祝福也让她泪流满面。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自己半天都不知如何回复的消息:“谢小姐,我为自己酒后冲动的行为道歉。我愿意负所有责任。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娶你。你愿意先当我女朋友吗?”她咬着唇,回了一句:“好啊,那我们就算在一起喽。”刚发送出去,她就坐在楼梯上,把头埋在膝盖里。

她心里清楚,自己真正的委屈并不是哥哥凶她,也不是因为她做了蠢事。而是,她连委屈的理由都不敢知道。

就这样,时光飞逝,转眼一年零四个月过去。

十一月一日,宫州珠宝拍卖市场以六百二十万美金的成交价,刷新了年度珠宝拍卖排行榜。第二天早上,这条太阳神黄金黑珍珠项链的照片就出现在了新主人的第一条微博上,配上一句极为甜蜜的文字:“谢谢你,我的国王。”

这条微博刚发出来十五分钟,转发量就超过了四万四,下面的评论都在调侃“皇后有钱任性”“Queen你有本事用钱羞辱我”“听说你睡了我老公,婊子放学别走”。看见这条微博,谢欣琪却差点气晕厥过去,因为这条项链她很早就看中了,发誓就算卖血也要把它买下来——当然,她的血也值不了什么钱。竞价她是斗不过King的,成交价足足是她预算的五倍!不过,她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知道“Queen”的真实身份,更不会知道这是她曾经看不順眼的人。

只有贺英泽身边的人知道,Queen叫倪蕾,是名媛圈里最像名媛的那一类姑娘。她总是“谢谢”“对不起”“打扰了”不离口,说话比林志玲还温柔,总之,是谢欣琪最不喜欢的类型。谢欣琪一直认为,这种女人都是装给男人看的。可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就是这样,相比锋芒毕露的优品,他们更喜欢没什么个性的大和抚子①。 King也是这样。倪蕾运气好得不正常,打破他不谈恋爱的原则,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女友。

这一刻,倪蕾心情愉悦地乘着轿车,在一栋都铎王朝风的建筑前停下,找到了里面的Melanie Green工作室。里面演绎着一幕欣欣向荣的文艺景象:缝纫机、装着剪刀卷尺的花篮、挂着半成品的塑料模特、被简约金属吊灯照亮的设计图纸、成卷的布匹......倪蕾绕过所有忙于工作的人,进入隔壁的珠宝设计室,反倒像通过时光机,进入了一个古老的世界。房间不大,木柜朴素陈旧,白板上贴满花卉照片,办公桌上凌乱得好似才被猫儿踏过。桌前的女设计师在奋笔疾书,她对面的女子身材纤痩,留着齐肩发,穿着英伦风格衬衫、深蓝长裙和马丁靴,正翻阅一本时尚杂志。她气质文雅,有一张白净的脸,乍一眼看去像个高中生,而不是珠宝设计师。倪蕾高兴地朝她摇摇手:“洛薇!”虽然她已经雀跃至极,但声音还是很轻很软,怕会吓到窗外树枝上停留的喜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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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中国唐朝引进石竹之后,日本将其取名为“抚子”。为了区别两国的石竹,就把中国来的石竹称为“唐抚子”,把日本原产的石竹称为“大和抚子”。此后,日本人把这一词语应用到了描述人的品性,常把具备传统美德的女子称为大和抚子,其特征是外表柔弱、顺从、举止温柔,但内心有着不随俗流的品性和坚强。

听见她的声音,洛薇先转了转眼看向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后,才迟迟地抬起头:“听你这‘薇’字拖得这么长,我就知道肯定有好事,快说来我嫉妒嫉妒。”

“真的是好好的事呢。”倪蕾快速走到她面前,抚摸着颈项间的太阳神黄金黑珍珠项链,“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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