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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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遥摇头。小词身无武功,她生性简单,又生就倾城容貌。一想到她单身上路,他只觉得周身发冷,似有无穷的险恶都环侍在她的周围。他无法安静、无法从容,更不可能再拖延时间等自己的毒拔尽再去追她。
他一跃上马,突然眼前一黑,直直从马鞍上栽了下来。
小周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起他,对着前院就是一顿狂喊:“薛姑娘快来!舒书!”
桑果和舒书被小周的几声震耳大喊惊到,先后从各自的房间出来。
桑果碎步跑过来,一见计遥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下眼圈下隐隐一道黑线浮起。顿时心里一急,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指,对小周道:“抱他回房。”
舒书和小周异口同声问道:“怎么回事?”
桑果道:“他身上余毒未清,刚才急火攻心,毒气上行。必须立刻行针拔毒。”
进了房间,小周解开他的衣服,桑果拿出银针就开始施治。又吩咐小周道:“快研磨,一会我开个药方,你再去抓几副药来。”
小周应了声好,开始研磨。
舒书一眼看见小周从计遥身上解下的包袱就在桌子上,忙问:“你们要走?小词呢?”
小周一跺脚,道:“就是因为小词不告而别,计遥这才急火攻心要去追她。”
“小词走了?”舒书情不自禁提高声调,立刻面色一白。
心里的慌乱开始如潮涌,他强自镇定,两步跨到桌前,提起毛笔就势沾上小周刚磨开的一点墨汁。
小周愣道:“你写药方?”
舒书不发一言,手起笔落,寥寥几笔之后,小周发现舒书并非写字,他画的居然是一个女子的轮廓。轻点几笔之后,眉目跃然纸上,豁然竟是小词。
小周惊异地看着舒书,愣怔不已。
舒书扔下毛笔,拿起小词的画像,对小周道:“计遥醒了,你告诉他,我去找云大人,问过城门的守卫,应该知道小词的大致去向。我快马去追。你守着他,一定要他将毒拔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好,这主意好。”小周一跌声地答应。幽州四座城门,除了燕国方向,还真是不知道小词朝哪个方向走了。
“桑果,计遥交给你。回头我再谢你。”舒书来不及多说,急急说完,一个转身就疾步跨出房门。
“嘶啦”一声,桑果略略抬眼,看着一抹衣角在门边蹭过,心里一动。他从不曾如此惊慌失措过,他一向爱惜自己的仪表,衣服蹭上一点污垢便立即要换。而那一块衣角,点着两滴墨汁又在门框上挂破,他就那么无视而去。她微微笑了笑,目光幽幽而怅然,转而扭头看向计遥。
计遥午后醒来,一睁眼就是屋里耀眼的阳光。尘埃在光线里浮动,纷纷扬扬,不落、不聚。
小周等候良久,见他醒来,赶紧将温好的一碗药端了过来。
“快喝药。”
计遥坐起身,仍是头晕目眩,全身乏力。他推开小周的药碗,哑着嗓子道:“我们立刻走。”
“舒书带着小词的画像去找了。你放心,他会有办法一定会带回小词。你这毒不拔尽,哪儿也去不了。”
计遥勉强支撑着,毅然要起身。
“你若要逞强,一定会倒在城门下。”一声冷冷的呵斥响起。
桑果拧眉站在门口,缓缓走过来。她接过小周手里的药,递到计遥的面前。
“喝了。”她声音严厉而低沉,一向冷凝的神色竟带了三分愠色,竟有些威慑的意味。
计遥默默喝了药,打算下床。桑果却静静站在他的床前,挡着他。
“小周,你先出去,我与计遥有几句话说。”
小周好奇地出了房间,关上门。
“你让我把毒拔尽。我告诉你,小词为什么不辞而别。你一定想知道她为什么走。你即便现在追上她,你也决不会从她口中问出一个字。而我知道。”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砸在计遥的心上,他猛的一怔,星目熠熠盯着桑果。她却戛然而止,不再多说关于小词的一个字。
“我是医者,最恨的就是半途而废的病人。”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开门,背对计遥又说了一句:“我要是她,我也会离开。”
她知道,南下,就是京城。快马驰骋没有一刻停留。她知道计遥一定会追来。所以她没有歇息一刻,也不愿意停歇。风刮的眼睛都要睁不开,眼眶生疼,她毫不在意,因为可以借机流泪。
北方的旷野一望无边际,或疾风劲草,或荒芜黄沙。官道看不到尽头,如变幻莫测的人生。这一条来路和去路,她都走过。来时的欢欣与甜蜜历历在目,似乎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沾染过、见证过。而去路却只有她孤单一人。
午后的日光强烈的让人目眩,毫无遮拦放肆地肆虐着。
路边有个小小的粥棚,坐了稀疏的几个路人。她口干身倦,翻下马,想润一润喉咙。
粥棚里所有的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这样暴晒干燥的夏日午后,她象一眼甘泉,一丝清风。不染尘埃的雪白肌肤,淡淡倦倦的迷朦神色。简陋的粥棚和平凡的路人似乎只是为了显现衬托她的纤尘不染。
她恍然对所有的侧目和关注都无视,心事重重地坐下,淡淡地叫了一碗粥。
她端着那个粗瓷碗,放在唇边。一口一口的喝着,根本不知道味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人一马从粥棚前如影飞掠。突然,一声长嘶骤然而起,骏马前蹄飞起,一片扬尘中生生被马上的人勒缰停住。
“小词!”马上的人飞身下马,如一道光影,瞬间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烈日。
她抬眼淡淡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似乎知道是他。
她放下铜板,步出棚子,翻身上马,似乎没看见他。
“小词。”他不知道从那里开始说,说什么,只是心痛的一抽一抽,似乎所有的词句都被抽的一干二净,又似乎将所有的话语都抽成一团胶结在一起,拿不出一词一句可以表明他此刻的心情。满心满肺俱是伤悲。
小词掏出一块长长的丝帕,从头围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后背的青丝。
他默默跟在她的马后,看着那一背青丝飞扬如云卷云舒。
突然,小词猛的一勒缰绳,回头对舒书冷冷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他的心如黄连苦胆,无数话语都被浸泡的苦涩艰涩难以出口,只有默然凝视。
她就那么静静地等待,无怨无恨,看着他的眼神清澈而通透,似看破红尘。
良久,他才苦涩地说道:“小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知道这一句话苍白无力,根本弥补不了过去的误会,也消散不了她的猜测,更无法表明他的真心。可是,他最想说的,就是这一句。
她的唇角浮起一丝飘渺的笑意:“舒书,其实,你早知道我是萧容的女儿,你早知道我中了一梦白头。现在回想起来,你的确对我这个山野丫头没兴趣,你让弄玉看我的身子,只是为了看看是否有个和慕容直一样的印记,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似乎探究着他的内心。
“我给你。”她语气温柔到象是哄一个孩子。似是施舍,似是看开,似是解脱。
他默然无语,只是痛楚地看着她,被她一句话伤到卑微至尘埃。是的,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早就知道一切,掌控一切,唯一没有料到也无法掌控的是,自己的心。她误会有多深,他就有多痛苦。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世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也敢觊觎。对她的质问,却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他无法分辨,无法明说。她那样单纯的人无法理解自己。他有时宁愿她怕他,恨他,这样他才能拉下脸继续做小人,可以硬着心肠厚和脸皮抢夺,占有。可是她不,她坦然地原谅他,慷慨地成全他。他要怎样?
“我,什么也不要。”他违心地违背自己多年的筹划,只觉得当下应该如此,以后也不会后悔。
小词笑了笑,摇摇头:“舒书,以前我从没想过一个词,就是人生苦短。总觉得,有很多事可以慢慢来。现在,我时日不多,身外之物,对我毫无用处。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试探我,决不会是因为儿女情长。你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以前我误解你只是个恶人小人。幽州一役我却对你另眼相看。你有雄心有谋略,也很狠心。慕容直的毒,若我猜的不错,也是你下的。你再医好他,让他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所以,你的计划,本是一条长链天衣无缝,又怎可因我而断?我愿意成全你,只当是答谢。谢你陪我请来桑果。”
舒书心口的痛更为加剧。她说的没错,他的计划象是一条长链,他筹划了多年,将每一个细节都千思万虑。她只是其中一枚棋子,一个接点。而现在,一切都不象当初预想的那样。长链,不是断在她那里,是断在他的心里。
“舒书,你不用跟着我,要什么,我给你。”她悠然地长叹一声,似已等的疲倦。
他摇头,决然道:“你随我回去吧,他在等你。”
她轻轻摇头,容颜如碧空上的闲云,决绝而淡然。
“舒书,你什么时候想要,告诉我。一定尽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应该是锦绣山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吧。你知道么,山下才是深秋,锦绣山顶就已经开始落雪了,那雪,真美。”
她轻轻的说着,语气呢喃,象一片悠悠的静雪飘然而落。
突然,她笑起来,明丽温婉,嫣红的唇角弯如月牙,却如一把锐利的弯刀径直插在他的心上。
选择
舒书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小词似乎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任由他一路相随。从幽州到京城,她早起晚宿,一心赶路。舒书不问她去那里,只是默默在她身旁陪伴。
她决口不提计遥,也不与舒书说话。只在每晚的睡前,淡淡地含笑,极其认真地问一声:“你还不说?”
舒书被她折磨到几近疯癫。近不得、远不得、爱不得、怨不得。从身边有女人开始,从没有这样挫败过,这似乎是报应。情之一字,自是一物降一物,任你江山如画,英雄盖世,也终有情关一座。
京城的高耸城墙近在眼前,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一条不息的河流,让人随波。小词进了城,走在人群中。京城的繁华,红尘的烟云,更让她心添萧瑟。万丈红尘终归是别人的喜怒哀乐,她即将无缘。
人流中,她停住步伐,终于开口道:“舒书,一扇门在那里?”
舒书从看出她的目的地是京城,就已经猜到她此行的目的。他没有太多惊诧,只是伤感。
他叹口气,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小词一挑眉梢,道:“真的?你什么都知道?”
舒书笑的有些涩苦:“是。我知道的,不比一扇门少。”他曾经处心积虑地打探关于云景和萧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
她微微笑了笑:“真好,我还可以省一大笔银子呢。”
舒书笑不出来。
“我母亲,她在那里?”
热闹的繁华街头,舒书看着她,突然觉得四周静如暗夜,悄然无声。掌心濡的全是汗,缰绳握在手上腻腻滑滑,几乎拿不住。他知道她必有一问。真的问出来,他只觉得似乎是在念她的生死判词,何其残忍。
小词紧紧看着他的眼睛,等不到他的回答,自言自语道:“她去世了,对吗?”
舒书开口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的,虚弱而绵软:“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计遥那么急着和我成亲,急到居然去求桑果。他一向清傲不喜求人,也不喜欢和女子纠缠。所以,我很奇怪,我想到了定州的风俗,那么急大概只有这个原因了。我猜,母亲每年都去药王谷不是去陪云想,她是去试探药王有没有研制出解药。药王谷里的坟茔要么是个衣冠冢,要么是别人的孩子。只是父母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女儿还活着,掩人耳目罢了。眼看十年之期在即,母亲一定是绝望了,她不能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而无法救我,就象当年眼睁睁看着父亲为我而死却束手无策一样,她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所以,她先走一步等我,等我们一家团聚。你说是吗?”
她黯然的眼神直视过来,似是求证.舒书哑口无言,怔然看着她。
“我还不是太笨,终于猜对了一次。”她苦笑,忍着眼泪。
舒书无话可说。他有时觉得她单纯的可爱,而有时又觉得她聪颖的让人意外。
“好了,你不说,就是承认了。我来一趟京城,只抱着一个幻想,希望找到母亲,或许还有希望,既然连母亲都绝望到放弃,那么,我也不再幻想了。我手里有一大笔银子,我怎么花才好呢?”她自言自语,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
舒书几乎要疯。她越是这样冷静这样淡定,他越是心痛。
她眼看就象一抹流光稍纵既逝,他急不可待想要留住。“你随我去画眉山庄好吗?我寻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我不信天下只有薛神医是医术最高明的,你相信我。”
小词横他一眼,噘起嘴:“我才不去画眉山庄。你是我什么人?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她似乎象是小女孩在赌气,一副娇嗔的样子,恍惚又回到了以前,舒书痛楚地看着她,恨不得在她的周身罩下一座时光之网,让她永远停留在此刻的辰光里,永远没有雪落的时候。
“舒书,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什么?你再不说,可就没有机会了。”她突然收敛了赌气和娇嗔,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句话在唇边呼之欲出,却就是无法出口。若一出口就玷污了他的爱慕和真心,从此万劫不复。
他摇头,脉脉地看着她,柔声道:“我要的不是东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小词突然脸色一红,扭头就走。
舒书一把拉住她的缰绳,她就势停住了步伐。
“你要是不住在画眉山庄,我就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计遥你在这里。”
“你!”小词恼怒地回头,使劲从他手里扯过缰绳,恶狠狠地瞪着他。
“做君子,没有做小人痛快。哼。”舒书故意不看她,阴冷着脸,抱着胳膊。
“你和你爹一样出尔反尔,你不是说在我面前做君子么?”
舒书装没听见。
小词忍无可忍,眼睁睁地看着舒书从她手里抢过缰绳,牵着两匹马就走。
她恨恨地跟着后面,不情不愿。她倒不是怕他什么,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时光并不多,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度过,也不敢想。偏偏舒书要挟她。计遥,是她的死穴。
画眉山庄一切照旧。似乎离开的这些的时日是一片真空。她依旧住在宝光阁里。一屋子的玲珑宝物,看来以前猜测舒书觊觎宝藏的确有些不合理。说他他富甲天下也不为过。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说话,行事,察言观色的样子让小词哭笑不得。弄玉和含烟依旧紧随在小词的身侧,对她很恭敬,俨然当她是半个主人。
舒书回来后,一天都不在画眉山庄,这让小词长舒一口气。她没有要在这里久留的意思,她只要找个机会,在舒书不备的时候离开就好。她放任他随着自己来到京城,本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成全他的梦想。他却抵死都不说,反而恩将仇报,要挟她住到画眉山庄,看来他小人的本质一时无法改变。
夜深,人静。
小词端着一杯酒,在树影幢幢的卵石小径上漫步。月色迷离如醉,此刻的锦绣山应该氤氲有雾。她情不自禁想起计遥。他常常躺在树杈上,屋顶上神游,虽然有最美丽的风景,最精妙的剑术,他却是一副时刻想要离去的架势。她总是想要留住他,没想到,现在要逃开的竟是自己。
她举起酒杯遥对月空,离开幽州已是半月有余。他的伤应该好了吧,已经过了三月之期,他终归和她是无缘,让她知道了一切。让那一场约定落空。
她一口一口的细抿浅尝杯中之酒,似就着月色与人对饮。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竹叶沙沙,带来清凉的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弄玉呢?”
“你是留客还是禁锢?”小词没有转身,不是质问的语气,只是有些不满而已。
“我只是不放心。”
小词哼了一声:“你的地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呵呵,我其实,无处可去,你这里,琼楼玉宇,山珍海味,还有人侍侯,我真的不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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