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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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长安黯然坐在凳上,面色青灰。定王一脉断了,没有了名正言顺的复国之人。那么,憧憬了几十年的事就这么化为乌有?
计遥缓缓道:“云老伯,云大人一心为民为国,就算以前与老伯之间有过误会,今日趁此良机,希望你们父子和好,尽释前嫌。这笔钱财交到他的手上也是物尽其用,合情合理,还望老伯放开心胸,将过往之事放下,也将复国之念放下,人生苦短,云老伯苦守一生,应是得享天伦的时候。”
云长安猛然一震,握在椅上的手指轻颤着。他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计遥顿了顿,低声道:“这笔钱财我自知道之日起,就想到了这个用途。但又不放心幽州刺史的人品与做派。临行前,特意让小周去京城的一扇门打听了他的为人。没想到,无意中也知道了他的身世。云老伯放心,这事只我知道,老伯不愿公开,计某当终生保守这秘密就是。”
云长安喟然一叹:“不是我不愿意公开,是他母亲一直恨我。事过多年,她一直不肯与我相认。我将宝藏之事告之云翼,本想我百年之后,他继续为云氏守护这个秘密,不料他当即就找了人去落雪泉寻宝!虽说他寻找宝藏并非为了中饱私囊,据为己有,但到底有违先人遗愿,我与他也自此决裂,不相往来。老夫这一生,都守着这个院子,这个秘密,事事以它为重以它为先,到头来,一切化为乌有,真是可笑可叹可悲。”他喃喃低语,面上的皱纹透着灰暗的衰败与绝望,似一颗藤蔓骤然失了支撑,萎然颓败。
计遥劝道:“云老伯切勿如此悲观。这财富埋于地下数年,重见天日便用与正途,比激起兵戈刀枪之乱,岂不是更有功德?云老伯也可以与云大人冰释前嫌,父子团聚,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云长安怅然失笑,眼神有些涣散。
计遥知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轻轻关上门来到正厅。
舒书正陪着云翼低声耳语。见到计遥,舒书忙道:“我外公可还好?”
计遥意味深长地一笑:“舒公子为何知道云老伯不太好?”
舒书一愣,明白过来自己无意中已经被计遥抓住了话柄。他索性呵呵一笑,对云翼道:“云大人,我去看看外公。”
云翼默然,神色似有些不忍。
半个时辰后,小周从暗道出来,将里面的财物一箱一箱地运了出来。云翼带来的士兵将箱子运上马车,足有几十箱财宝。云翼眯起眼睛看了片刻,默然长叹一声,对小周道:“能否麻烦这位公子将密室里的几具遗骸运出。”
小词的手指轻颤了一下,计遥仿佛感应到她的惊惧,牵着她到了隔壁。
关上门,似乎将一切都关在门外,前朝旧事,江湖恩怨,人心叵测都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就象是无意中闯入的过客,举手间安置妥当又悄然退出。
屋里静悄如夜,只有两人平静而绵绵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小词平缓了心绪,终于还是好奇,问道:“云大人怎么知道秘密室里有死人?”
计遥抚了抚她的掌心,道:“因为是他派去的,他自然知道。”
小词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早知道宝藏的事?”
计遥淡然道:“他是云长安的儿子。”
“你说什么?”小词险些跳起来,声音骤然提高,又猛地意识到不妥,赶紧捂住了嘴。
“他母亲原是舒书母亲的一个丫头,云长安无子,一心想让舒书过继到云家,可是舒长河却出尔反尔,云长安酒后到他府里大闹一顿,与他决裂。舒书母亲不放心,让丫头送他回隐庐,他一时酒后失德……那女子心性很高,自己在城里单住,抚养云翼,一直不肯与他来往。”
“后来呢?”
“云长安对云翼提起宝藏之事,是想百年之后,云翼能守着先人的遗愿。不料云翼根本不屑什么复国之事,当即就偷出铁盒,看了羊皮卷要取出宝藏。父子自此决裂。不过他没有印章,白白送了几条人命进去,只好罢手。说起来,云老伯也着实可怜,一生都耗在这件不可能的事上,便是父女,父子的亲情也毫不顾念。”
小词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大人一听你提到宝藏之事,也不多问,跟着你就来了。”
“我想他应该知道我来了隐庐,所以对我取出宝藏毫不意外,意外的只是我肯捐给朝廷。”
小词眉眼灵动,笑道:“那你为何不直接领着他来取宝藏,还用粪土耍了那些人几天。”
计遥清亮的眼眸里含了笑意,难得他一派正经的容颜上也见到了几许促狭和顽劣,小词心头怦然一动,他这样的神情,难得一见而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他笑意深深而语气揶揄:“我只是逗逗舒书,想让他知道,我早已知道是他。”
小词扑哧一笑:“他死不承认,有什么用?”
计遥敛了笑,低声道:“虽说云翼是他舅舅,到底他是另有打算为自己筹划,还是为了云翼而来寻找宝藏,这也难说。他一向心计深沉,我是想试探一下。”
小词略一思忖,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为了云翼么?”
计遥长舒一口气,一手支肘,一手端茶,笑道:“他为了什么现在已无关紧要。我当着他的面将宝藏给了云翼,这宝藏便是朝廷的了,他再想打什么主意也不可能。云翼是个铁面的人,我让小周买的消息就是关于他的。我对云翼很放心。他年纪轻轻即为刺史,若无真才实学,单靠安王的举荐也不可能位居高位。”
小词只是对舒书的做法不解,奇道:“舒书既然富甲天下,为何对这一笔宝藏如此热衷,从京城到幽州一直与我们周旋,莫非真的是越富越贪?”
计遥摇头:“以他的财力和平时的作派,并不象是守财贪财之人。也许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宝藏之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也许他单纯只是为了云翼做这件事。不论如何,已与我们无关。”
小词对计遥点点头,觉得事情到了今日,仿佛重任卸下,自己的肩头也是蓦然一轻,思虑了几日,担忧了几日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宝藏安然取出又安置妥当,那种欢喜和轻松就象是窗外浓丽的春色,染上了心头。
她看着计遥轻抿茶水的一派悠闲放松,略略羞赧却又满怀憧憬地问道:“计遥,这里的事了了。我们去那里?”
计遥放下杯子,默默看着她,眼神灼灼而脉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她等的有些不耐,正欲再问。
计遥宛而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她,道:“花钱去。”
小词看着银票惊道:“花钱?这不是今日在涌泉钱庄存的银子么?”
“姨母交代,这一份是留给你的,让你半年之内花完,随你高兴。”
小词愣愣地看着银票,又抬眼看着计遥:“师父是什么意思?”
计遥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照办就是。”
“我,我什么也不缺,也不知道如何花掉这笔银子,这么多,我怕是一辈子也花不完呢。师父为何这么做?”
计遥想说,其实那宝藏都是你的,你拿着这些并不过分,算是父母的一份心意。然而,姨母信中却不肯让他透露她的身世,只想让她以平凡身份平常心有平淡的幸福和平安。所以他也只能隐忍不说。他也觉得这样很好,若是告诉她萧容是她母亲却又已经离世,这种得而复失的痛苦反而是个更大的打击。来日方长,也许有一天,岁月荏苒让她更坚强成熟些,他或许会告诉她真相。
他把银票又往前送了送,柔声道:“你拿着吧。”
小词突然低了头,小声道:“你拿着吧,我的便是你的。”
计遥心里一漾,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她慢慢揽进怀里,紧紧拥住,似是最珍贵的瓷器,想要更紧些地拥有,却又怕不小心破碎。
他把银票放在她的手里,将她纤巧的手掌握在手中,低声道:“傻丫头,我的难道不是你的?”
小词扑哧笑出来,在他心口似乎喷了一口暖而酥痒的气息。
“那,我就是人财两得喽?”
计遥眉梢一动,哭笑不得,这话,一个姑娘家说出来貌似很不合适。
鸳鸯戏水
云翼在云长安的房中待了一段时间后带兵离去。
又过了许久,舒书从云长安的房中出来,轻轻掩上房门,对守侯在门口的计遥小词道:“外公一时心绪难平,想要静一静。”
计遥颔首。
舒书唇角一牵,浅笑道:“计公子,我想与你再下一盘棋。”
计遥回以一笑:“好。”
临窗一张紫檀案几,玄色沉如苍苍岁月。黑白双子在棋盘上进退起落,心中乾坤此起彼伏,而棋盘江山难分胜负。
舒书手握一子,迟迟不落,抬眼看了一眼计遥道:“计公子心思玲珑。“
计遥在棋盘上不曾抬眼,看着白子,淡淡道:“舒公子指的什么?”
舒书落下一子,叹道:“实说了吧。那些人的确是我派去的,并不是觊觎这笔钱财,不过是想找到云氏印章取出宝藏献给刺史大人,用意与计公子相同。我舒家并不会将那些钱财放在眼里。”
小词虽然料到是他,此刻对他的坦白还是有些惊诧,稍后便横了他一眼以示不满。舒书并未看她却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侧首对她深深一笑:“姑娘先别气,我一会再给你赔罪。”
计遥停下手中的棋子:“难得舒公子肯说实情,让计某实在意外。”
“云大人是我舅舅。”舒书索性不再下棋,正色说道。
“我知道。”计遥轻松随意地答了一句,波澜不惊。
舒书神色一惊,反问:“你知道?”
“是。无意中知道,所以这钱财放在他的手里,最是合理。”
舒书长叹一声:“早知道你有此心,我何必费一圈心思还得罪你们。说实话,我对计公子和小词姑娘很倾慕,并无加害之心。几次行刺也不过是想要问出印章的下落。希望此事说开,我们之间能重新开始,做个朋友。”他眼波一扫,从小词容颜上轻轻一漾而过,又落在计遥俊逸淡然,镇定自若的面容上。
计遥也正色道:“舒公子若是心怀坦荡,为了云大人才筹划之事,我自然既往不咎。”
“计公子大量。”舒书起身迎窗而站,风鼓衣袖。
他一转身又道:“我做事是激进了些,不过大丈夫行事,大局为重,利益为先。有些事最怕拖沓曲折,用些法子虽不够光明磊落,却干净利索,事半功倍。”
计遥缓缓起身,道:“各人自有各自的做法,舒公子既然坦诚相告,可见诚心。我只希望舒公子能助云大人一臂之力,将那些财物物尽其用。以往之事,你我都不必再提。”
舒书朗笑几声,道:“计公子果然少年英杰,宽容厚道。”说罢,他对着小词慎重地施了一礼:“小词姑娘,过往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小词已习惯将他归与阴郁深沉的人物,猛一见他这么谦逊低调地赔罪,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求助地看着计遥。
计遥在舒书身后笑了笑,却不发一言。
“舒某陪着姑娘在屋顶喝酒,又替姑娘煮茶,还带着小周去城里逍遥。姑娘难道还没消气么?”舒书意味深长地抿着唇角,一双凤目精光熠熠,似笑非笑。
小词脸色一红,暗地气短了三分,看他的神色竟是已经知晓的模样。想起自己整了他几次,虽然没整住,气却是消得七七八八了,再见他难得一派诚心诚意的模样一本正经的道歉,就这么算了吧,幽州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做朋友一说不过是和解之辞,还能当真?自此天高水远,各奔东西,化解了芥蒂也好。
“那好,以后你别再算计我们就是了。”小词低声说了一句,拉起计遥就走。
“计公子,云大人晚上要在城里设宴,请三位同去。”舒书拦着小词,笑容可鞠。
计遥点头:“好。我去告诉小周。”
晚上,舒书带着三人一同进了幽州城。小词初次见到幽州的夜色,虽然不及京城的繁华,也另有风情。
晚宴设在刺史府,极是丰盛。云翼的用意自然是表示感谢。计遥只是谦逊的礼让,反倒是舒书和小周很是活络投缘,侃侃而谈,你来我往地调侃,将席间的气氛挑动的轻松闲适。
云翼举杯道:“我已将计公子之事上报朝廷,估计很快就有嘉奖。安王提到计公子剑法超群,眼下正是幽州用人之际,若是计公子愿意,可在我军中谋一份参将的职位。”
计遥忙道:“云大人,江湖争斗岂能与行军作战相比。我从未读过兵书,不敢担当此任。“
“计公子过谦了。”
计遥微笑:“的确如此,熟读兵书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即使效命军中,我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况且一人之力焉能抵挡千军万马,谋略最是重要。我看舒公子倒比我更合适。”
舒书正与小周说笑,听到此话神色略微一僵。
云翼扫了他一眼,笑道:“计公子好眼力,舒书的确有勇有谋,是我的得力臂膀。”
计遥对舒书含笑举杯,舒书一饮而尽,道:“计公子也这么看我,真是惶恐。”
云翼笑道:“舒书一心助我,过往可能有所得罪,我在这里一并赔礼,计公子不要计较。”
“舒公子已与我冰释前嫌。”计遥又道:“听闻大燕的连发弩十分厉害,连安王殿下也在遍访能人,希望可以研制出更强的弓箭。”
云翼眉间顿显愁色:“的确如此。大燕善骑射,连发弩用于马上,如虎添翼。”
计遥道:“弩剑再强,总有个射程。云大人不妨将幽州以前的运河往北再开凿一端,直到幽州以北百里隔断大燕铁骑。他们一贯速战速决,不习水战。运河可做一道屏障,阻挡他们的进程,不论是架桥还是渡河,都可拖延不少时日。我军在对岸也可以逸待劳,占得先机。”
“这主意我早已上报朝廷,奈何今年国库紧张,开凿运河又费时费银,只能暂缓。”
计遥紧敛剑眉,低声道:“原来如此。”
云翼含笑点头:“计公子这个主意与我不谋而合。不过,当下我最关注的就是城防和兵器。”
计遥心里闪过一个人,却又默然没有提起。唐门不肯效命朝廷,江湖皆知。
云翼对计遥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之情溢与言表,他难得遇见一个武林高手,恨不能收在军中留做大用,奈何计遥太过谦逊,又似是对功名淡泊无意。他有些遗憾道: “计公子剑法精妙,可否暂留数日对我军中将领指点一二?”
计遥见他神色期盼,迫切诚挚,便也无法推辞,遂大方地应下:“我下月有一件要事要赶回家中,只可在云大人麾下停留一月。”
云翼长舒一口气,叹道:“计公子果然豪爽,来,我敬你一杯。”
饭后,小词等人正欲回隐庐,云翼却道:“家母想见见二位。”
小词一愣,转而一喜,道:“好啊,我也想拜会老夫人。”
计遥不知道小词的喜从何来,便随着云翼到了后院的佛堂。
“母亲,这二位便是京城来的客人。”云翼对佛堂里的一位妇人恭恭敬敬地施礼。
计遥和小词也随着施礼。
那妇人手拿佛珠,转过身来。
小词一看,原来她不过四十许年纪,却容颜有些苍白憔悴。似有郁气凝结在印堂间,虽眉目清秀却有老气横秋之感。
“翼儿,你忙去吧。我和他们说几句话。”
“你就是计公子?”
“是,老夫人安好。”
“我听翼儿说了此事,心里也是一片感激。所以想当面致谢。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拜托二位,宽慰劝解与他。想必这件事,皆大欢喜就只独他黯然伤怀吧。其实,计公子这么安排最是妥帖,云家祖上的那个念头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时过百年谈何容易,只会给云家招来杀身之祸。这样绝了他的念头最好。老身不甚感激,自此,我家云翼也算是脱了干系。我就放心了。”
小词听出“他”应该就是云长安了。不是说,她对他心生怨恨,从不往来么?听她此刻的语气,竟也有关切的意思。难道,她与他从不往来,只是为了保护云翼不受复国之事的牵连?
出了刺史府,一行人上了马车赶回隐庐。
小词在心里反复品味云翼母亲的神色和话语,一个主意呼之欲出,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当着舒书的面就直接问道:“舒书,可不可以将云大人的母亲请来宽慰一下你的外公?他一整天闭门不出,水米不进可怎么是好,让我们心里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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