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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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罪了。”谢臻有些惭愧,“这等私密之物,我不该当面还给你的。”

  “你再说一次,这是我借与你的书?”时雨一字一顿地问,春宫册子在他手中轰然爆燃。

  谢臻轻咳一声,“我绝对没有不问自取,书是绒绒给我的。”

  绒绒心中暗骂谢臻贪生怕死。时雨若真的怒了,她还是有些发憷的。

  “这就是你的书!”她看似嘴硬,声音却发虚,“书是离开玄陇山的时候罔奇塞进行囊里的,说是送给你的‘宝贝’。你自己没有发现能怪我吗?后来谢臻不小心看到,我就答应借给他了……”

  时雨眼皮跳了跳,迟疑道:“灵鸷也看到了?”

  “正是!”

  “没错!”

  绒绒和谢臻同时回答道。

  “他翻了几页,揣摩了好一会,说里面有些姿态会使凡人筋骨受损。”

  绒绒绘声绘色地补充:“对了,灵鸷还问我:‘时雨为什么要看这个?’”

  “你怎么说的?”

  “我哪敢多嘴!我说不知道,让他自己问你去。”

  时雨对“不多嘴”的绒绒和撇过脸去以示自己“不管闲事”的谢臻点了点头。气过了头,他心里反而静如死水。

  这两个败类……对了,还有龟缩在玄陇山的罔奇。没一个好东西!

  他有些悟了,昨夜自己为何手掌被钉穿在床沿。

  时雨一时觉得挨那一下委实不冤。

  一时又觉得自己太冤了。这冤屈如九天之阔,如沧海之深!

  灵鸷今后会如何看待他?

  他心思沉沉,连收拾那两个败类也顾不上了。

  即使那不堪入目的册子已被毁去,时雨相信以灵鸷的耳力必然也听见了他与绒绒的对话——他是清白的。然而他心里仍然说不出的别扭,在随后的一段路程里,他都无颜出现在灵鸷左右。

  到了乌尾岭,因山势陡峭,他们只得弃马前行。谢臻有几分不舍地将伴了他一路的老马放生。绒绒见状便说了,虽然她法力稀松平常,驮着他的马翻过山岭还是可以办到的。她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小事一桩,谢臻想了想那画面便婉言谢绝了。绒绒的好意他心领,只是担心那憔悴老马再也受不住更多的惊吓,还是让它自在于山野之间罢。

  灵鸷顺应着他所捕捉到的戾气而行。眼下看来,福禄镇的传说并未空穴来风,戾气果然来源于乌尾岭的另一侧,随着他们不断靠近而益发深浓。

  出了小苍山之后,灵鸷还从未在凡人的地界感应到如此强盛的戾气。这是他所熟悉的东西,唯有狂躁而绝望的元灵才会散发出此种气息。抚生塔便为炼化它们而存在的巨大熔炉。

  当然,这戾气远不能与抚生塔中的元灵同日而语,但白乌人的天性仍使得灵鸷对葬龙滩上的“恶龙之魂”无比好奇,甚至隐隐渴望。只是他素来坚忍沉静,半点未显出急躁来。谢臻脚程有限,灵鸷也从不催促。

  倒是谢臻自发提出要选择最近却陡峭的路径,他对于什么“死而复生的龙”并无兴趣,只是见灵鸷不再像之前那样且走且看,也自发地也收起了游山玩水的心思。

  绒绒模仿山中猿猴,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的枝梢,好不快活悠哉。换做以往,时雨定是要狠狠嘲弄她一番才肯罢休,可此时他却有些恍惚,落后于灵鸷十余步,一径沉默着。

  绒绒有心示好,凑近时雨身边逗他说话。她叽叽喳喳,好话说尽,时雨只当没有听到。

  途经无处借力的山壁,谢臻没有拒绝灵鸷的帮忙。绒绒看着相携而行的那两人,善解人意地对时雨说:“可惜你伤的是手……要不,我打断你一条腿,你说灵鸷会不会搀着你走?”

  “你且试试。”时雨淡淡道:“到时他顾不上我也无妨。我废了你双目口舌,拧下你胳膊,勉强可充作一根拐杖。”

  “留着我的嘴,那么你一边拄着我走,一边还有人陪你聊天解闷。”绒绒善解人意道。时雨瞪了她一眼,面上虽嫌恶,但绒绒知道他已不恼了。

  她笑嘻嘻地扯了扯时雨的衣袖,“他有隔世的老友,你还有我啊。我们是六百年的知己,无论好坏祸福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现在知道谁对你最好了吧?”

  时雨本想挪揄她两句,只听绒绒紧接着又说道:“所以……你我之间怎好有所隐瞒。好时雨,你就告诉我嘛,你昨晚行了什么不轨之事,手到底是怎么伤的!”

  时雨收回嘴角浅现的一丝笑意,将绒绒甩在了身后。

  “我会替你保密的,我的嘴比金甲神的宝葫芦还严实呢!”绒绒百折不挠地跟了上来。她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的嘴再也张不开了,待要伸手去摸摸时雨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消失,身躯开始不断膨胀。

  这副模样一定丑死了。绒绒奈何不了时雨,连蹦带滚地去了灵鸷跟前。

  灵鸷在山岭最高处落脚,刚松开谢臻的手臂,忽然眼前多了一只怪模怪样的绿衣葫芦,葫芦嘴被藤条束得严严实实。他讶然挑眉,继而又觉得如此并无不好,至少耳根清净了许多。他本已放在通明伞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绒绒又气又急,闹着时雨要他把自己变回来。她变作葫芦之后行动仍旧十分灵活,时雨在她的纠缠下兜着圈子躲避,就是不肯让她如愿,

  谢臻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绒绒四处翻滚的样子实在滑稽,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灵鸷莞尔,嘴角的笑涡才方浅现,又瞬间隐去。

  “当心!”

  谢臻眼前一暗,半个身躯被一把撑开的油伞所笼罩,与此同时,似有重物撞击在伞面上,一股焦糊之味在鼻尖弥漫开来。灵鸷拽着他后撤了十余步,此前的立身之处草木尽成焦土。

  时雨本在灵鸷身畔不远,灵鸷示警时,他看见了一团火光挟热浪奔袭而来,触到通明伞之后又火速弹开。他自是安然无恙,只不过袖口被灼出了一个大洞。

  时雨身上的衣衫并非凡品,就算投入烈火之中亦能完好无损,然则他不过是挥袖拂去那怪物身上飞溅的火星子,不料袖口竟会残损至此。

  绒绒早在危机来临时已解禁。她疾若流星地追了出去,又很快折回。时雨看她一脸惊惶,知她必是看清了来袭之物。

  绒绒虽无能,胆子却不小,又自恃见多识广,能吓唬到她的东西不多。

  不等时雨开口询问,绒绒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我的天,好大一只老鼠!我最怕那些长毛的畜生了。”

  “下次我试试将你变回原形,再绑在铜镜之前,看你会不会自行了断。”时雨很是受不了。

  “你不知道,那巨鼠足有半人高,牛犊一般大,身上的毛又密又长,还冒着火光……”

  “那是火浣鼠。”

  三双眼睛一齐看向说话的灵鸷。绒绒极力隐藏脸上的意外之色。谢臻和时雨,一个是凡人,一个涉世不深,她才不会像他们一样无知。

  “炎火之山的火浣鼠?”绒绒问毕,见灵鸷点了点头,另外两人却一脸茫然,不由有些得意。“火浣鼠本出自昆仑墟下的炎火之山,与不尽天火共生。后来炎火之山上的火灭了,这种生灵也随之消失。原来它长得如此巨大。灵鸷,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火浣鼠的?”

  灵鸷说:“火浣鼠和不尽天火如今都是小苍山之物。”

  “什么!那它又怎会……”

  灵鸷知道绒绒的意思,“火浣鼠虽生长在小苍山,却是由燎奴所驯养。我也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主人不是说白乌氏不与异族往来,我还以为小苍山中并无其他族类!”时雨讶然。

  灵鸷说:“燎奴乃是白乌氏仆从。抚生塔下的不尽天火不可断绝,然而天火酷烈,并非所有的白乌人都能经受。燎奴和火浣鼠一样与天火共生,故而侍弄天火的劳役皆由他们为之。”

  “你从前所见皆是这么火浣鼠这么凶恶的灵兽,难怪会对我这样的‘可人儿’心生怜爱。”绒绒的声音软得快要滴出水来。

  灵鸷沉默。他还在想着那只火浣鼠朝他猛扑而来时的姿态。纵使偷袭不成逃往山下的密林,它回首时那双碧幽幽的小眼睛里仍布满怨愤。可是在灵鸷的记忆中,火浣鼠并不凶狠,相反,它们生性温和敦厚,甚至有些迟钝。

  在很小的时候,曾有燎奴捧来了一只火浣鼠幼崽供灵鸷玩耍。满月不久的火浣鼠已长得和狸猫一般大小,整日不是吃就是睡。灵鸷最喜欢它身上柔顺如丝的长毛。那长毛覆盖周身,多数时候泛着火光,当它沉睡时又会冷却,变得雪一般洁白。

  族中有些顽皮的孩童会趁火浣鼠毛色变白时,用棍棒、树枝戳它取乐。灵鸷看不下去,就故意弹指唤醒睡得死沉的火浣鼠,当它皮毛上的火光重新亮起,那些棍棒、树枝就会瞬间被烧成飞灰。

  灵鸷记得很清楚,即使被好几个顽童团团围住,火浣鼠琥珀色的眼睛里也只有懵懂和不安。

  可惜没过多久,那只火浣鼠就不见了。大掌祝说他不该玩物丧志。灵鸷不似霜翀心思细腻,并不为此而难过,也从来不问他的火浣鼠后来去了哪里,只当作没有养过。只是后来他在抚生塔下看到终日驮运着不尽之木的鼠群,偶尔会想,或许曾属于它那一只也在其中,然而他已分辨不出来了。

  “为何我只知火浣鼠,不知燎奴?他们也和火浣鼠一样周身火光吗?”绒绒的声音打断了灵鸷的思绪。

  “他们看上去与你我并无分别。”

  火浣鼠以不尽之木的灰烬为食,灵鸷猜想它们或是嗅到了他身上不尽之木的味道。谢臻方才在他身旁险遭池鱼之祸。

  “你无事吧。”他问。

  谢臻笑道:“要是我被一只硕鼠烤熟了,下到黄泉九幽恐怕也要被其他鬼魂笑话。你看时雨的衣袖,当真好险。”

  “你躲开就是,何须用衣袖拂它?”灵鸷扭头对时雨说。

  时雨心中酸涩,强笑道:“多谢主人关心!”

  经历了这番变故,下山途中他们已无玩闹的兴致。火浣鼠不足为惧,但它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事出反常必有妖,灵鸷隐约想到了一些事,心中难定,薄唇抿得更紧了。

  依福禄镇客舍的掌柜所言,乌尾岭算得上一道分界线,几乎无人会翻越到山阴那一侧,即使要往更西北方向而去的客商旅人,也都宁愿绕行数百里避开葬龙滩。

  山阴的草木显然要比另一头稀疏,温度也上升了许多。站在半山腰,绒绒已看到远处一片似要将天际烧穿的蒸腾气焰。她挠挠头说:“这里还真有几分炎火之山的样子。”

  谢臻的汗已濡湿了衣领,灵鸷问他可要找个地方暂歇。他猛灌了几口水,摆了摆手。

  “我看那火浣鼠正是逃往葬龙滩方向。主人所感应到的戾气是否来自于它?”时雨看向灵鸷。

  灵鸷断然否定:“火浣鼠还无此能耐。”

  到得山下,谢臻忽然一个趔趄。灵鸷眼疾手快,反手托住了他。只见他原本热得通红的脸上已透着青白。灵鸷这才意识道,此处的高热对于他们来说还算不得什么,却已接近了肉体凡躯所能承受的极限。

  谢臻苦笑:“本想着来都来了,亲眼瞧瞧这地方的古怪也算不虚此行。可惜这副躯壳实在累赘。看来我只能止步于此,否则便要拖累你们了。”

  “你也不是现在才开始拖累我们。”时雨被灵鸷眼风扫过,低头笑笑,“我本可有万千种法子可令他不畏高温,奈何他无福消受。”

  谢臻虚弱地附和:“这屏障术法也不是什么好事。”

  灵鸷不放心谢臻独自在这里逗留,打算护送他返回阴凉之地。时雨拦住了灵鸷,说:“无需如此麻烦……绒绒,你不是有几片鴖羽吗?”

  绒绒这才如梦初醒,从行囊中翻找出两片翠绿色的羽毛。这鴖鸟的羽毛是绒绒从罔奇那里搜刮而来,她只是觉得好看,打算用来做头饰,差点忘了鴖羽还有辟火的功效。

  谢臻佩上鴖羽之后脸色果然好转了许多,满头满脸的虚汗也暂时止住了。他言行间对时雨极是感谢。时雨笑而不语。自从发生了春宫册子的意外,时雨仔细察看了绒绒的行囊,否则也不会发现鴖羽的存在。

  既然谢臻无事,他们继续朝葬龙滩而去。绒绒趁人不备,用手肘碰了碰时雨,无声表达了她的忧虑——佩戴鴖羽可不畏火光,然而面对不尽天火就难说了。

  时雨微笑,“慌什么。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再隔个一二十载,他们还可再聚。”

  越是靠近热源,赭红地表的龟裂便越深,触目所及再无草木,连飞鸟也不敢自空中掠过,分明已是夜半,偏似黄昏般赤霞烂漫。当他们终于踏足于遍布卵石,却无半点水迹的“河滩”,绒绒看着前方燃烧着的“小山”,默默吸了口凉气。

  “主人断定那戾气不可能出自于一只火浣鼠,可若是换做一群火浣鼠又当如何?”时雨轻声道。

  眼前的火焰之山正是由许多只火浣鼠堆叠而成。

  火浣鼠身上的毛色与不尽天火一样,是比寻常火焰浅淡的琉璃黄,明净通透,细看有五色光芒流转,并无汹汹之势,反倒有种诡异柔和之美,仿佛可将一切净化。但灵鸷很清楚,不尽天火最可怕之处在于它能将元灵焚毁,纵是仙灵之躯亦不能幸免。火浣鼠身上的火光不能与不尽之木上燃烧的天火相提并论,然而已足以让修行者胆寒。

第27章 铁石心肠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黑龙复生’?”他心中还有许多困惑,然而此刻容不得深思,本是静静垒在一处不动的火浣鼠觉察到有“不速之客”靠近,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绒绒被百余双巨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皮阵阵发麻。她缩在灵鸷身后,哆哆嗦嗦地问:“现在要怎么办?既已知道这里没有什么黑龙,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带着谢臻先走。”灵鸷沉声道。那些火浣鼠已将视线聚集于他身上,迟缓地挪动身躯,长毛蓬松开来,昭示着它们慢慢生起的敌意,却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时雨看穿其中玄妙,说:“这些火浣鼠对主人似有畏惧之心。”

  一万八千年来,火浣鼠都为白乌氏所驱使,就连它们的主人也不过是白乌之仆,有些印记或已融入血脉之中。灵鸷喃喃道:“它们辨认得出我的身份,莫非这些火浣鼠真的来自于小苍山……”

  “主人留神,它们恐怕按捺不住了!”

  正如时雨所言,那些火浣鼠的迟疑仿佛被更深的恶意所取代,一个个散开来,朝灵鸷龇牙咆哮,

  绒绒已强行拖着谢臻退避开去。

  “你也走!”灵鸷取下通明伞,看也不看时雨,“此事与你无关。”

  “对于时雨而言,世上的事只有两种:一种是无关之事,一种是主人之事。”

  说话间,一只最为强壮的火浣鼠扑向了灵鸷,其余众鼠得到鼓舞,都尖叫着狂奔而来。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这些平日里以草木灰烬为食的兽类眼中,灵鸷的血肉仿佛变成它们渴盼已久的佳肴。

  灵鸷踢飞领头那只火浣鼠,又以通明伞扫开一拨。时雨见灵鸷没有拔剑,于是设障护住了他。

  “你切勿让它们沾身!”灵鸷对他说。

  这些火浣鼠个头不小,心智却不高,在灵兽中可谓是蠢钝,只知凭借一身蛮力四下冲撞,盲目撕咬,攻击时甚至会踩踏到同类,算不上难以对付。眼下的凶险之处在于它们数量太多,聚集起来几乎可将他们埋没。而且火浣鼠皮粗肉厚,力大无穷,又不知变通,纵然被击退,或是被时雨的屏障震飞,很快又会再一次以身相抗。

  更令时雨的头痛是这些蠢物脑中空泛,他的摄魂幻境之术用来对付它们如同对牛弹琴,他忌惮它们身上的烈焰,又不可近身触碰。眼看它们层层叠叠地将灵鸷包围,甚至几次以蛮力将法术屏障撞开了裂隙,虽近不了灵鸷的身,却也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灵鸷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只得抽出伞中剑,将靠得最近的那几只火浣鼠斩杀于剑下。其余火浣鼠呆滞了片刻,又呜嗷嗷地拱着同伴的血肉围了上来。

  灵鸷紧握剑柄,他不知这些火浣鼠为何对他恨之入骨,屠杀这些熟悉的兽类毫无快意可言。

  他身前已堆积了不少鼠尸,这一次率先冲破屏障扑上来的又是方才领头的那只巨鼠。现在看来,在山顶偷袭不成的多半也是它。

  灵鸷眼中杀意渐浓,他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伞中剑劈向那只火浣鼠的头颅。然而剑锋将要触到火浣鼠皮肉的瞬间,他心念一闪,改以剑柄重击于它额前。

  那物颓然伏地,灵鸷迟疑了一下,剑尖挑开它劈头盖脸的长毛。只见它毛下的尖耳残损了一只,似被利器凭空削去了。

  他方才不过存了一丝侥幸,不曾想竟真的是它!它耳上的伤是源于灵鸷与同伴的一次切磋,这蠢物在旁还以为有人要伤它主人,没头没脑地冲撞了上去。那同伴恰恰不耐天火,眼看要被火浣鼠所伤,是大掌祝出手化解了危机。大掌祝不屑与区区一只畜牲计较,它因此捡回一条性命,只是丢了只耳朵。从那次以后,灵鸷再也没有见过它。

  那时灵鸷不过是才活了四、五十载的半大孩子,也未曾遇上阿无儿。算来这只曾属于他的火浣鼠已被带走了近一百五十年,想不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遇。

  它可还记得他?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面,是在怨恨他当年的舍弃?

  时雨不知发生了何事,识趣地缄口不言。他也试图分辨这只火浣鼠的特殊之处,当它倒地时,它的其余同类又开始愣愣地止步观望,看来灵鸷制服的是一只“领头鼠”。

  这一动不动的家伙并未死去,时雨还能捕捉到它简单而懵懂的心绪,其中竟有哀切。只不过瞬息之间,这哀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杀意。

  时雨想要出言提醒,然而火浣鼠以反常的迅捷自地上跃起,张嘴扑向灵鸷头颈处。灵鸷与它离得太近,时雨来不及设障相护,情急下出手朝那火浣鼠毛发怒张的后背挥去。

  “碰不得!”远处的绒绒惊叫道。

  一道劲风袭来,长鞭缠卷着火浣鼠,以刚猛之势硬将它拖拽着甩至远处。那沾了火浣鼠的鞭子非但没有被熔毁,琉璃色顺着鞭身蔓延,宛如一尾火蛇。

  谢臻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一击得手,看着犹在燃烧“长生”,有些不知所措。

  那只火浣鼠想是折了腿脚,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挣扎着爬向灵鸷。灵鸷沉默着,既不躲也不避。

  时雨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灵鸷心思,有一瞬,他误以为自己从灵鸷眼中看到了和火浣鼠相似的哀切。然而就在那时,灵鸷手起剑落,顷刻间火浣鼠硕大的头颅滚落一旁。

  其余火浣鼠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纷纷逃散开去。

  乌云蔽月的夜里,火浣鼠身上的焰光消失后,天仿佛黑沉沉、静悄悄地坠在了开阔的河滩上。除了谢臻手中的“火蛇”,只有绒绒的一双眼睛还是晶亮的,她拍着胸口道:“刚才那只大老鼠吓了我一跳!”

  “我小看你了。”时雨看向谢臻,敛手行了一礼,“多谢你仗义出手。”

  “客气客气……我也只能在对付野兽之流的时候靠硬碰硬占点便宜。”谢臻现在满门心思都在“长生”上。无论他怎么挥甩鞭子,上面的火都不曾熄灭。留在手里怕它烧着自己,扔了又不太合适,他陷入了两难之中,幸好鞭子握把还不算烫手。

  “你是该感激谢臻,否则你未必还能站在这里。”灵鸷冷着脸对时雨说。

  时雨明知灵鸷所言非虚,然而心中那股不平之意已到了嗓子眼,怎么也压制不住,哼笑道:“都怪我轻狂无用。我只知主人畏惧天火,却忘了有知根知底的伙伴在旁,哪容得下我插手!”

  灵鸷静默片刻,转身从谢臻手中将“长生”拿了过来,顺手一捋,鞭子上的不尽天火在他掌心尽数熄灭。“你以为谢臻是在救我?”

  “这怎么可能……”时雨满脸困惑。他曾对灵鸷施展过“摄魂幻境”,不止一次在灵鸷心中窥见了对于天火的恐惧。

  “你所见的,只是我旧时的一个噩梦。”

  灵鸷的淡漠令时雨感受到的羞辱更甚。他面上火烫,心却凉浸浸的。自己连救他都不配,到头来还要沦落到让一个凡人解围。

  谢臻接过灵鸷抛还的鞭子,试探着触碰完好如旧的鞭身,口中发出一声赞叹。时雨欲再次向他道谢,他握拳咳了两声,哂笑道:“要谢就谢这鞭子神通。说起来你我还算投缘,但若是火浣鼠当前,要我赤手空拳救你,我是万万不肯的。”

  灵鸷的剑上还沾染着火浣鼠的血,时雨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灵鸷微怔,但见时雨掩饰面上黯然,浑然无事一般笑道:“我这身衣衫残破了些,却还不算污浊。主人不是要用它来擦剑?”

  他那双长得极好的眼睛明澄澄如被雨濯洗过一般。灵鸷的神色却变得晦暗难明,扭头将剑还入伞中。

  “不必了。”

  时雨低头时,那身首异处的鼠尸落入眼中。他问:“主人待这只火浣鼠有所不同,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灵鸷轻描淡写道:“它是我儿时豢养的一只小宠。”

  “原来如此……”震惊之余,时雨又问了一句:“主人为何让它离开身边?”

  “丢了。”

  “怎么丢的,没有找过吗?”

  灵鸷胸口涌起一阵烦闷,“你问够了没有。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

  时雨不再纠缠,许久后方发出一声低如耳语的轻叹,“主人好狠的心。”

  灵鸷抬腿跨过那只火浣鼠,它原本火光流转的皮毛已化作了黯淡的苍白色。现在想来,它连名字都没有。这样也好,其实它和别的火浣鼠并无不同吧!最后倒映在它垂死的眸子里的,也只是个寻常而残忍的白乌人。

  可他做了正确的事,应分的事,不得不做的事!

  “你知道就好。”灵鸷背对着时雨说道。

  现在灵鸷只想探明是谁操控了它,又为何在百年前将这么一大群火浣鼠聚集在此。难道真是燎奴所为?

  燎奴是逆神之后,世代为奴供白乌氏驱使是他们所遭受的天罚。小苍山四周遍布雷云,根本容不得他们逃脱。莲魄继任白乌氏大掌祝这一千多年里,燎奴无不惧怕她的威严。上一次公然忤逆的燎奴首领被诛杀后,他们比从前安分了许多。

  “咦,那是什么?”绒绒眼尖,她发现了火浣鼠原本聚集之处的地表好像有什么东西,率先冲过去想要探个究竟。

  她动作实在太快,连灵鸷都拦不住,只得放下了“察而后动”的念头紧随其后。灵鸷有些怀疑,以他们的行事手段,究竟是怎么活过千年甚至更久的。

  绒绒上前一看,原来那异物是河滩上隆起的一块巨大岩石,其上遍布弯曲粗粝的皱褶,还有长期灼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绒绒有些失望,跳到那石头上跺了跺脚,“我还以为那些大老鼠是在这里守着什么宝贝呢,原来是块破石头。”

  “下来!”灵鸷斥道:“此处戾气并未随火浣鼠散去,这石头恐有古怪。”

  “我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技艺堪称一绝!”绒绒不以为意,但灵鸷的话她还是肯听的,嘴上叨叨着往下跳,“你怕它把我吃了不成?”

  绒绒的脚刚沾地,身后的巨石骤然裂开一道缝隙,她连呼喊都未曾发出便被吞了进去。

  灵鸷的手只来得及触到绒绒指尖,眼看她消失于眼前。

  谢臻的鞭子从岩石上狠狠掠过,连尘埃都未带起。石缝渐渐收拢,仍可见其中透出的淡淡珠光。灵鸷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只巨大的蚌,一半陷在河滩的卵石之中,一半的厚壳裸露在外。他刚才救绒绒心切,也不慎被利齿般的壳缘所伤,半条手臂皮肉翻卷。

  绒绒还在蚌中生死不知。灵鸷用通明伞紧紧吸附着那珠光,想以白乌之力将巨蚌的元灵抽出。

第28章 朝夕之水

  这是白乌氏最令修行者恐惧之处,休说是精怪,就算寻常天神也未必能够抵挡。灵鸷年纪尚轻,但于此道上的造诣不凡,离了小苍山之后,除去武罗那样的远古神灵,他还从未遇上过令他生畏的对手。只是这巨蚌古怪得很,它的戾气如此强盛,灵窍之中却空荡荡的,仿佛偌大的河渠中只剩一滴水,然而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使其干涸。

  时雨看着灵鸷臂上血流如注,将半个身子都染红了,通明伞尖那点熟悉的幽光明灭闪烁,与珠光连结在一处,似陷入了僵持之中。然而心细如时雨不会瞧不出来,灵鸷面上凝重之色渐深,那透出光的裂隙却在慢慢收拢。时雨一言不发地吐出玄珠,周遭顿时血光大盛。无数陌生的思忆像山崩海啸般朝时雨扑打而来,他险些承载不住那过于激烈的冲击。

  “骗子、强盗……你们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不肯罢休!”一道高亢尖利的女声自蚌中传出。

  “废话少说,快将你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蚌精的心绪凌乱而癫狂,可时雨无暇将其理顺,当务之急是要将蚌壳打开。他咬了咬牙,欲将玄珠注入蚌中。

  灵鸷顾不上与蚌精之间的胶着,通明瞬间脱手,玄珠被虚拢在伞下。灵鸷惊骇道:“你找死!”

  时雨的元灵与玄珠已是一体,若玄珠有损,后果不言而喻。

  “在主人眼中我做什么都是多余,可绒绒亦是我多年老友!”时雨的眼睛被玄珠的血色光芒映得通红。

  眼看蚌壳就要收拢,灵鸷别无他法,拔出伞中剑,全力贯入蚌壳缝之中,在剑身的支撑下,石缝将闭未闭。

  伞中剑并不以坚固见长,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然而蚌中突然震颤不已,随着呕声传来,一物飞弹而出。灵鸷伸手接下,原来是通身粘液的绒绒。

  “你们想要这瘦无几两肉的小貂,拿去便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莫非我大限将至,上苍终于肯垂怜我一次?”蚌中的女声乍悲还喜,宛如梦呓:“不可能的……一定又是那骗子的伎俩,我不会再上他的当!”

  灵鸷低头察看绒绒的状况,只见她双目紧闭,但气息还算平稳,看来只是昏了过去。他转头对时雨说:“接着。”

  时雨应声接手,假装无视绒绒周身披挂着的腥臭粘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蚌精还在颠来倒去地自说自话,一时哭,一时笑。周遭的一切于她而言仿佛都不复存在。

  谢臻有些受不住那金石摩擦一般刺耳的声音,头又开始阵阵作痛。他不太清楚这些妖物的心思,于是便悄声问时雨:“这是何意?”

  时雨说:“她已经疯了!”

  在与蚌精短暂的交手中,灵鸷虽未吃亏,但也并未占得上风。若是他没猜错,这蚌精的元灵已如油尽灯枯,不知凭借了什么力量,竟能让最后那点余光始终不灭。单凭这份修行而论,这妖物多半生于天地灵气消散之前,不知为何蛰伏于这荒野河滩之中。

  那些火浣鼠就是用来对付她的?

  此事与火浣鼠有关,多半也与白乌氏有牵连。灵鸷想要弄清其中蹊跷,可这蚌精行事诡异得很。绒绒刚捡回了一条命,也不知再激怒她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途径此地察觉到火光异相。”灵鸷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那蚌精:“你可知火浣鼠是谁召唤而来?”

  “休要惺惺作态!你们都想要我死,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眼看那蚌精又要发作,为防万一,灵鸷当即将伞中剑招回手中。

  蚌精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烈羽,你还我烈羽!”

  “你认得烈羽?”灵鸷讶然。

  “我不但认得烈羽,我还认得出你。我尝到了白乌人的血,是你们偷走了烈羽剑!”

  “烈羽世代为白乌所有……”

  “那是因为你们用无耻的手段杀死了这把剑的主人!”

  蚌精暴怒之下,无数白色足丝自壳中蔓延而出,探向灵鸷手中的剑。灵鸷飞身闪避,柔软如蛇的足丝长了眼睛一般从四面八方缠来。无奈之下,灵鸷将离他最近的那几根齐齐削断,断裂的足丝落地之前已化为腐臭脓水,剩余的也迅速缩回了壳中。

  “啊……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烈羽所伤。”蚌精凄然道:“不愧是晏真和昊媖的后人。”

  “晏真是谁?”灵鸷实在不知蚌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这名字他也曾听武罗提起过。武罗与蚌精一样,第一眼认出烈羽的时候便想起了晏真。难道他真的与这把剑有关?

  “你问我晏真是谁?”蚌精笑得两瓣厚壳都为之震颤,“你是昊媖的第几代后人?我实在很想听听,她是如何对自己的孩儿描述他父亲的!”

  “白乌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任凭你说什么都抹杀不了你的血脉,你既是白乌人,也是烛龙之后。”

  “一派胡言!”灵鸷惊怒道:“烛龙罪大恶极,它的后人早已沦为魔类!”

  蚌精桀桀笑声不绝于耳,“成王败寇!那些活下来的、那些得胜的,还有在归墟里闭着眼的……他们敢说自己圣洁无暇?昊媖若是无辜又怎会癫狂而终?她亲手用卑劣的伎俩杀了所爱之人。”

  灵鸷的剑尖轻颤,震落了自受伤的手臂蜿蜒而下的一串血珠。

  “哟,你不相信?想要动手杀了我?来啊,我快要等不及了!”蚌精看穿了灵鸷的心思,却又不急着说服他,仿佛享用着从灵鸷的惊疑中榨取的快意,过了一会,竟轻轻哼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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