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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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鸷淡淡道:“不,他已是信了。我还会再见到他的。”

第21章 是幻是真

  回去途中,灵鸷偶遇倒挂在半空打瞌睡的绒绒,绒绒这才被救下。她一落地就忙着找时雨算账。时雨爱惜羽毛,不愿与之纠缠,故意提起方才偶遇谢臻一事。绒绒果然将两人的过节抛到七霄云外,缠着时雨追问不休。

  在人间这些时日,绒绒看过不少戏文,什么前世今生、再续前缘,里面明明有很多道理说不通,她仍然百看不厌。当然,她最在意的还是灵鸷的那位小友究竟长得俊不俊。

  灵鸷对于他们过分执着于皮相一事已见惯不怪。在时雨心中,谢臻简直一无是处,然而当着绒绒的面他却说:“我看他长得一般,不过兴许很合你心意。”

  绒绒闻之雀跃,既懊恼自己错过,又盼着早日有缘再见。

  时雨知道灵鸷必能听见自己与绒绒的耳语。果然灵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修整几日之后,灵鸷的伤势已有好转。他没有再让时雨以自身修为相助,也不打算再在玄陇山停留。谢臻一直未曾现身,时雨存了私心,自是求之不得。

  临行前夜,罔奇设宴为他们践行,席间刻意请出了前六任妻室的白骨相陪。那些白骨虽然都被绒绒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实在谈不上赏心悦目。灵鸷有些纳闷,身为客人也不便多言。

  近来罔奇对灵鸷很是殷勤,入席便连连劝杯,被时雨冷眼瞪了回去。罔奇也不恼,一再地夸灵鸷身手了得,还顺带着在灵鸷面前说了不少时雨的好处,言语间似将时雨托付给了灵鸷一般。直听得时雨坐立不安,握拳于唇畔,清咳了好几次。然而罔奇仗着几分酒意,越说越是起劲。

  “我看你被雷劈糊涂了,休要在我主人面前胡言乱语!”时雨愠道,说话间又不禁惴惴地留意灵鸷的反应。

  “我乃是山中莽夫,不识得这叫‘主人’是何种趣味……”罔奇说到一半,发现时雨眼中风雨欲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得不是地方,忙住了嘴。心道,小时雨还是面皮太薄。自己都做了几世新郎,活该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灵鸷倒像没事人儿一般,面上是一贯的漠然与抽离,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罔奇没趣,说了几个不痛不痒的笑话,又借亲手为灵鸷炙鹿脯为由,坐到灵鸷身侧大吐苦衷:“你我一见如故,明日别后不知何时再见。你身边尚有解闷之人,远胜过我这形单影只的老鳏夫。可叹我身为山神,却无返生之术,长生又有何用。几位夫人都曾与我恩爱一生,如今只余白骨,我快要连她们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几日来,罔奇的车轱辘话已在灵鸷面前说了好几回。闻弦歌而知雅意,灵鸷看罔奇仍未褪去焦黑之色的面庞上满是寥落,纵是他不爱管闲事,也有些不忍。他知罔奇必有所求,想了想放下手中玉箸问道:“你可是为了与夫人相聚才一心求死?这倒不难。然而你几任夫人皆是凡人,恐怕已入轮回多次。即使我下手送你一程,你也难与她们再聚。”

  罔奇吓得脸更黑了,摆手摇头,整个人如拨浪鼓一般,“误会,误会!实不相瞒,我如今只求重见爱妻,无论是幻是真都不计较了。但求时雨助我了此心愿。”

  灵鸷不解,这罔奇有求于时雨,却来跟自己啰嗦些什么?时雨正忍俊不禁,见灵鸷看过来,轻笑道:“主人要我相助于他?”

  “你是怕耗损修为?”

  灵鸷对时雨的法术略知一二,越是精巧周详的幻术,越是需要元灵之力维持。但以时雨如今的修为,相助于罔奇应该不在话下。

  灵鸷并不知时雨恼的是罔奇自作聪明,先是以美貌童子羞辱于他,随后又不分青红皂白乱点鸳鸯。这老东西明知此时央求时雨只会碰一鼻子灰,故而转而向灵鸷卖惨。他吃准了其中机巧,若灵鸷开口,时雨必不会拒绝。

  “时雨但凭主人吩咐。”

  灵鸷默然,他至今不知此事与自己有何干系。酒菜歌舞无味,他坐了会便先行告辞了。时雨随灵鸷而去,起身后,他斜了罔奇一眼,轻飘飘放话道:“主人既让我应了你,你便等着享福吧。”

  罔奇大喜过望,乐得一双大手搓个不停。绒绒趁机向他讨要宝贝,他自是没有不肯的。

  时雨对绒绒新讨来的那副屏风嫌弃得很。屏风摆在雅室中多日,灵鸷并未留心于它。此刻那两人竟又为了这个争吵起来。

  一个说:“要这不雅之物何用?”

  一个反唇相讥:“有本事你便静心寡欲到底,永远不要有半点不雅之念!”

  “都给我闭嘴。”灵鸷曲一腿倚坐床头,“这屏风又怎么了?”

  绒绒笑嘻嘻地问:“灵鸷,你说这屏风好不好看?”

  灵鸷打量屏风,初时只觉它甚是碍事,所绘之图似是搏斗,并不见得华美,然而细看之下,那搏斗的姿态又实在蹊跷得很,他竟从未见识过。

  他起身走近,拨开杵在屏风一侧的时雨,越看眉头拧得越紧,“这蓬发豹尾者当是西王母……你要这屏风,是为了研习她所行的秘术?”

  时雨臊得满面通红。

  绒绒贝齿轻咬下唇,笑道:“这正是我所说的‘双修之术’……亦是别人口中的‘不轨之事’!”

  灵鸷抱臂而立,当下一脸震惊,顾不上理会向时雨频施眼色的绒绒,思量了许久方恍然道:“原来如此!”

  “快说,你知道了什么?”绒绒眼睛放着光。灵鸷却不言语,掉头坐回床沿。

  时雨心知灵鸷所领会的多半不是那么回事,拽住还待上前穷追猛打的绒绒。“主人不要理会她。”

  绒绒朝时雨龇牙,示意他放手,只听灵鸷冷冷道:“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男女交合之事罢了。”

  这下倒是让时雨和绒绒始料未及。绒绒趁时雨分神,挣脱他窜到灵鸷身边。自从绒绒知道灵鸷日后是要成为男子的,她在时雨面前多少有些得意。以她对灵鸷的了解,灵鸷并未羞怒,只是觉得无聊。

  “你们白乌人也会如此行事吗?”

  灵鸷忆及自己此前口口声声冤枉时雨对自己行“不轨之事”,不由有一丁点汗颜,仓促道:“那是三百岁之后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说完,灵鸷忽又想到——难道他日后也要与霜翀共行此事?他们一同长大,感情堪比同胞,也早知彼此是终生的伴侣,理应为族人延续后代。过去灵鸷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思量下来,竟有些怔忡难定,不肯再看那屏风。

  绒绒心思变得快,一会又模仿着屏风上西王母的媚态问道:“我也有尾巴。你们觉得我将尾巴露出来会比她好看吗?”

  时雨面无表情,拂袖而去。灵鸷正在为日后之事心神不宁,听绒绒拉长了声音叫自己名字,想也不想回答道:“不会。”

  “你们,你们太坏了!”绒绒顿足。

  “我知道双修是何意了。”灵鸷见状又补了一句:“我并不想与你双修。”

  据说罔奇当夜一度曾十分高兴,他的白骨夫人果然在时雨的幻术之下重生,软香温玉一如从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本该化作温柔乡的罔奇居所不知为何争吵打斗之声不断。

  次日灵鸷一行欲向罔奇告辞,罔奇无暇相见。他们走出了很远,山中还回荡着罔奇的哀怨之声:“时雨,说好了一百年一个。谁让你将她们一道变出来的!”

  出了密林,山下依稀可见炊烟人迹。他们以往走山路偶遇樵夫猎户是常有的事,今日野径中屡屡见到的却是三两相伴的豆蔻少女,看上去是自附近村庄而来,都盛装打扮过一番。那些少女一见到时雨,莫不羞红了脸,当时不敢朝他多看,过后又频频回首。

  绒绒拍了拍头:“哎呀,今日原来是上巳节呢,我说怎么远远就听到笑闹声!”

  她推断这山脚下必有温泉或溪流,不由分说拉了灵鸷去看热闹。顺着行人踪迹,果然没走多久,拨开与人齐高的野草,一道曲折山溪现于眼前。

  溪流宽不过丈许,通透平缓,水底遍布莹白卵石,两岸青葱,期间几树梨花盛开。早有少女手执兰草在水边嬉戏踏歌,也有青年男子在对岸含笑张望。因是乡野之地,并无太多俗礼讲究,那些少女们多半脱了鞋袜,大大方方浴足泼水为乐。不时有浪荡子调笑几句,只是换来两声笑骂。

  绒绒贪玩,混进人堆里玩耍去了。灵鸷并没有在她的召唤之下加入其中,却也不催促,只是带着好奇于一旁观望。

  时雨知晓灵鸷看似冷情,其实只是习惯了族中的肃杀寂寞,骨子里并不排斥热闹。他温言解释道:“今日三月三,正是人间的上巳节,又叫春浴日。凡间依旧俗是要到郊外踏青,在水边以兰草洗濯以消除不祥。每年的这个时候,长安城热闹得很,皇帝会在曲江设宴……”

  灵鸷对自称“天子”的人间帝王全无兴趣,朝溪畔扬了扬下颌,问道:“他们在干什么?也是在消除不详?”

  时雨看了过去。原来是青年在友人的鼓噪下,将岸边采来的雪白梨花簪于一少女鬓发之中。那少女掩面背对着他,忽又转身用脚踢了他一身的水,唤来哄笑声一片。

  “人间女子常在上巳节行成人礼,因此也称之为‘女儿节’。今日聚于水畔,不但可祛邪求吉,还可与情人相会。那男子便是将花赠与他心悦之人,有定情之意。”时雨顿了顿又说道:“白乌人的成年之礼是否与上巳节有异曲同工之意?”

  “差不多,只是比这更热闹。”灵鸷也恰恰想到了此事,说:“我们把它叫做赤月祭。也只有在赤月祭时,族人们才可身着彩衣、踏月而舞。听说每到那个时候,鸾台和镜丘彻夜篝火,四野都是笙歌和铃声。”

  时雨听出灵鸷话中有寥落之意,只是不知是因为思乡,还是为赤月。

  “铃声又是何意?”他看向灵鸷足下,道出了盘旋于心中许久的一个疑惑:“我离得如此之近,却从不曾听见主人脚上铃铛发出声响。”

  他问完便后悔了。灵鸷不但没有回答于他,眼神随即也变得森冷异常,直看得他头皮发麻。这样的杀机只在时雨用天火幻境惹怒了灵鸷时出现过,那次他险些命丧于通明伞下。

  “我只是好奇……主人勿怪,我日后不敢了!”

  “不该你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幸亏灵鸷没有揪着不放,沉默片刻,冷冷抛下这句话就不再理会于他。

  时雨松了口气,暗自牢记:灵鸷的禁忌除了不尽天火,看来还有他脚上的铃铛。

  两人一时无言。绒绒使坏,故意用梨花枝条蘸水朝他们洒来。四下皆是凡人,时雨不便施展法术,脸上溅了几滴水珠。只要一想到那溪水不知被多少人用来浴足,他心中几欲作呕,又见灵鸷肩上衣衫都湿了一片,更不肯轻易放过绒绒。

第22章 暮春元日

  时雨手中悄然凝了一团水球,欲要给绒绒吃点苦头,还未动,手腕被人牢牢扣住。

  “不许闹!”灵鸷还在看着那对刚刚在众人祝福下定情的男女,并不将绒绒的恶作剧放在心上。他没有用力,也未施法,时雨却如同被下了定身咒,水球化作细流自指间涓涓而下,点滴没入卵石缝隙之中。

  灵鸷的掌心有茧,当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手指纤长而稳定,不似女子柔若无骨,也无男子的粗砺。其实他话说完已松了手,时雨良久之后方才将手背于身后。

  不远处又有一对小儿女站到了一处,不过这次是女子将花抛向青年,害羞地转头就跑。

  “如此定情,若对方不肯又当如何?”灵鸷问。

  “不肯?”时雨有些心不在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能如何!”

  “纵使打败对方也不行?”

  时雨吃了一惊:“谁跟谁打……你们白乌人的习俗难道是以武力择偶?”

  灵鸷支颐道:“也有这样的,不过两情相悦就不必了。”

  时雨背上冒出了冷汗,也不知自己心里乱纷纷在想些什么。他莫名又想起一事,不顾先前的教训,迟疑地问:“我记得主人说过自己打不过你那位‘好友’,可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与他终身相伴?”

  灵鸷没想到时雨竟还记得此事,想了想说道:“我跟他不会走到兵刃相见的那一步。”

  时雨垂眸,“原来主人与日后的伴侣早已两情相悦。”

  收到女子赠花的青年并未回应,失落的少女在小姐妹们的安慰下默默垂泪。

  “我不知何为‘情’,也不想知道。”

  “那为何只能是他?”

  灵鸷想到将来,面色迷惘而冷淡,“我与他各有使命在身。既然必须择定一人,他对我……想来是最好的吧。”

  暮春元日,天光柔晴。风将灵鸷的背上的长发带向时雨。他静静看着也沉默了下来的灵鸷,一时心中极满,一时又觉得空落落的。就跟那散逸的发丝一样,明明一掠而过,又似什么都未发生。

  “你难道从未想过要成为女子?”时雨只当自己是被暖风吹昏了头,连命都不要了。见灵鸷不语,他又横下心追问道:“连想都不曾想过?若你心仪之人恰是男子之身呢?

  “我并无心仪之人。”灵鸷居然没有因为时雨的唐突而恼怒,低声道:“……我不能。”

  时雨顺着他目光而去,对岸梨花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谢臻涉水走近,绒绒闪现于他面前,笑吟吟地说:“你终于出现了,我知道你是谁……啊呀呀!”

  她忽然惊叫一声,人已退到水的中央。谢臻方才还一脸懒散之色,瞬间软鞭在手。

  灵鸷的通明伞尖迎向势头凌厉的鞭梢,不偏不倚恰恰将其点开。

  “千万不要告诉我,我的鞭法也是你亲身相授。”谢臻收手,软鞭如灵蛇绕回他手中。

  灵鸷嘴角微扬,“亲身相授谈不上,但一招一式的确是你我切磋而成。”

  谢臻懊恼:“我说呢!我谢家满门书香,无端端出了我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无师自通地悟出了一套出神入化的鞭法。没想到竟是仗着前世的庇荫。对了,那日你还没说,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古稀之年,寿终正寝。”

  “原来是老死的!”

  谢臻有些讪讪的,很快又释然一笑,“管它呢,死得不痛苦就好。”

  他发上、肩上洒了一层柔黄色花粉,日光将半旧的蓝衫照得有些发白,眉骨伤处结痂醒目,却难掩世家子弟的磊落从容。

  灵鸷想起,前一世的他不过是个乡野少年,高兴便笑,不喜便弃,万般于他皆是浮云,也正是他身上这份洒脱自在让灵鸷向往而羡慕,不管不顾地与他成了好友。

  他们一道玩耍习武,十五年弹指一挥。可惜尽管有大执事温祈庇佑,灵鸷与凡人为友一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莲魄。大掌祝莲魄实乃白乌氏族长,她知情后极为不悦,要以私闯白乌禁地为由诛杀阿无儿。莲魄的顾虑和时雨如出一辙,区区凡人竟能无视法术结界,其中必有妖异,不得不防。

  灵鸷在灼热难当的祭台下跪求了数个日夜,温祈也将罪责揽于己身。最后莲魄看在温祈的份上饶了阿无儿一命,责令温祈派出弓手值守于凉风坳,日后再有异族靠近一律格杀。灵鸷则被罚在镜丘千影窟中静修思过。说好了十年即可放他出关,灵鸷乖乖从命,谁知他在千影窟中足足被禁闭了六十年。

  当年分别时,阿无儿十七岁,等到再见之日,灵鸷只稍长了一些,旧友已是老朽垂暮。

  灵鸷赶上了见阿无儿最后一面。阿无儿几乎已记不得灵鸷了,弥留之际,他躺在小山村的草房之中,神思忽而清明,手握“长生”,恍惚忆起自己少年时曾有过一个好友,是山中神仙所化,突然间就一去不回。他一世未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说了别人也不信,渐渐地自己也以为是幻梦一场。

  阿无儿死前什么都没说,只朝灵鸷笑了笑。就像六十年前他们在凉风坳道别,他也是笑笑而已。他们都以为明日还可再见。

  灵鸷后来想到,莲魄赶在阿无儿临死前将他放出来也许并非巧合,更非仁慈之举。她就是要让灵鸷去见那凡人最后一面,好让他知道凡人的一生如风中之烛转瞬即灭,他的游离是多么可笑而危险。

  六十年而已,于白乌人不过短短一段光阴。莲魄略施薄惩,她要的是灵鸷醒悟,要他悬崖勒马。

  灵鸷什么都听莲魄的,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而他此番瞒着莲魄下山,除了想要找到昊媖遗图的线索,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愿,那就是再见到转世之后的阿无儿。

  “我都老死过一次了,看上去还比你年长几岁。想来你不是人吧?”谢臻笑着对灵鸷说完,又指了指时雨和绒绒,“他、她也不是人……我这个人天生没有慧根,偏偏容易被异类惦记。”

  “你骂谁呢?谁是异类!”绒绒嗔道。

  “身在人间,却非凡人,不是异类是什么?小丫头,你是什么变的?”

  绒绒被谢臻轻描淡写的语气惹恼了,嘲弄道:“你以为是先有了凡人才有人形?万物修行皆是为了变成你们的样子?真是可笑透顶!你们不过是女娲大神依照自己样貌塑成的胚子。殊不知天地大道的形态本就如此。若非灵气凋零,你们这些浊物才是异类!”

  谢臻听后沉吟片刻,竟欣然一笑,“小丫头言之有理,受教了!”

  绒绒原已准备好要与这凡人争论一番,对方从善如流,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赌气道:“笑什么。听说你不畏法术,可我照样能收拾你。‘公子穿肠过,王孙腹中留’,你没听说过吗?当心我这个异类把你生吞了!”

  她露出利齿尖牙,做了个狰狞的鬼脸。谢臻并不畏惧,半真半假地说:“异类凶险,却比凡人有趣多了。”

  这句话还算中听,绒绒轻哼了一声,绕着谢臻走了两圈,将他通身打量个遍,奇道:“你是怎么成为灵鸷好友的。哼,你没有时雨好看,更比不上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定是灵鸷那时年幼无知……”

  谢臻说:“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绒绒不再计较。其实他们站在一处,谢臻英俊,灵鸷脱俗,时雨更是郎独绝艳。水边少女哪怕已有情郎,也禁不住春心荡漾,偷偷张望。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绒绒很是得意。

  “你见到我并不惊讶,莫非你有预见之能?”谢臻并不掩饰自己对灵鸷的兴趣。上次照面,玄陇山中夜色深浓,他先是以为自己遇上了贼人,后来又被灵鸷看似荒诞却又无从辩驳的说辞扰得心乱如麻,也没顾得上留意自己“前世的好友”。

  这几人中灵鸷并非样貌最出众的那个,话也不多,他站在那里,沉静凛冽,却教人难以忽视。对于那些所谓的前世之事,谢臻依旧半点也想不起来,他只是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不可亲近,再诡诞不经之事由他嘴中说出来,也如真的一般。

  “既是旧友,我对你尚有几分了解。”灵鸷说。

  谢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有一事相询。那日你说我魂魄异于常人,可知是什么缘故?”

  灵鸷摇头,“大执事说,他阅遍族中典籍也未曾见过有这样的先例。”

  “我也从没听说有如此古怪的凡人。”绒绒轻扯时雨衣袖,“要不你再出手让我瞧瞧,他当真不怕你的法术?”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时雨不动声色。他并未告诉绒绒,其实当谢臻靠近之时,他已再度施展“摄魂幻境”之术,甚至催动了玄珠之力。然而在谢臻魂魄中他探到的唯有虚无,他为谢臻设下的阿鼻地狱之境,谢臻也浑然不觉。

  “幽都主掌六道轮回,你的异常之处,或许他们能解答一二。”灵鸷说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与土伯结下梁子,不由心中一沉。

  “这魂魄异常算不算一种病症,有无治愈的良方?”谢臻一脸苦恼。

  绒绒忍俊不禁,“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灵鸷却了然地看向谢臻:“你的头风之症尚在?”

  “你连这个都知道!”谢臻苦笑,“没错,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宿疾。轻时隐隐作痛,重时如当头锥刺,最要命的是这毛病如跗骨之蛆,时时相随从无断绝。为此家中替我访遍名医,甚至求助于巫蛊之术,可惜也无半点用处,只能放我四海云游,但求能……”

  谢臻的话忽然打住了。灵鸷出其不意地两指虚点于他额前。他并未看到任何异状出现,可是那早就习以为常的缠绵痛症仿佛被无形之力安抚,脑中一片清明安宁。

  “你……你竟能治得了我这毛病!”谢臻又惊又喜,管他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站着的就是他的神仙活菩萨。

  灵鸷收回手,却及时浇了谢臻一头冷水。“上一世我在无意中发现白乌氏的吸纳元灵之力能暂时缓解你的头痛。不仅是我,大执事也能做到,但都只是权宜之计,无法根治。”

  “如此看来,我岂不是要替主人找根绳索将他系在身侧?”时雨脸上似笑非笑。

  谢臻哑然。

  “此法不可常用。过去每当如此,下一回我就须以加倍之力才能镇住他的疼痛。吸纳元灵毕竟是伤人之术,就算他秉性特殊,我却不知如何掌握分寸。”灵鸷正色道:“这顽症或与他魂魄异相有关,找到根治之法才是正途。”

  绒绒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最后眼神落于谢臻身上,“我看你也挺可怜的。我们正好要往西海大荒而去。西海大荒历来多有仙芝灵草,兴许能找到治你头痛的良药也未可知呢!”

  谢臻听了,仿佛有些犹豫。

  “你有意同行的话,倒也无妨。”灵鸷朝他点了点头。

  “主人,此去西海大荒路遥艰险,拖着一个凡人同行无异于负累!”时雨高声提醒于灵鸷。

  灵鸷冷冷道:“要想免于负累,你只需止步于此。”

  “主人明知我并非此意!”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绒绒幸灾乐祸地插嘴。

  ……

  “等等,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一路到底有多远?在我老死之前能否到得了你们说的西海大荒?途中又有何危险?若是比头痛还凶险,那……”谢臻说着,发现其余三人都不再言语。良久,他似乎听到灵鸷低叹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绒绒安慰于谢臻:“放心,我可以保护你。”

  谢臻将信将疑。反正自己一时间也无更好的去处,他点头道:“也罢,若实在不妥,大不了我中途折返便是。”

  他本就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既决意要与他们同行,连行李也无需收拾。

  绒绒多了一个可说话的同伴,一时也喜不自胜,缠着谢臻问东问西,顺便又把自己吹嘘了一通。她正说到高兴处,冷不防被凭空出现的拦路石绊了个大跟头。

  绒绒爬起来,斜眼看向时雨:“你就知道欺负我!”

  时雨手中一片梨花花瓣忽如赤焰之色,转瞬又化为剔透冰棱。方才水畔的怀春少女朝他抛洒花雨,其中有一片误落在灵鸷的肩上,又被他拾起。

  时雨笑笑,对绒绒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能识遍天下奇花异草?可有一种能治痴愚?”

  灵鸷走在最前面,不知在想什么事,全不理会他们的胡闹。绒绒唯恐时雨又使绊子,忍气吞声地凑在他耳边,“我只知道这附近山中有树名为‘栯木’,服之可使人不妒。”

  绒绒与凡人打过交道,常惊叹于他们能在电光石火般短暂生涯中活出热闹繁杂的场面。然而她从未与凡人深交。在她眼中,凡人多半狂妄而无知,自以为是万物之灵,能主宰山川河流、草木众生。除去对神仙的极尽阿谀,面对其它性灵之辈,他们全无半点慈悲,一旦遇上莫不除之而后快。

  如今精怪伤人,多遭天道惩罚,凡人“斩妖除魔”,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哪怕这些“异类”并无祸害他们之心。说什么妖不胜德,邪不压正,好像他们真的成为了世间大道正途一般。

  谢臻倒是和绒绒所了解的凡人不太一样。初见时谢臻也曾调侃绒绒他们“不是人”,被绒绒义正辞严地批驳了一通,他就再也没有对他们的身份说三道四。绒绒以为谢臻是被自己的威严所慑,不敢再出言不逊。后来才发现,他只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句“不是人”的戏言在他看来也并无贬斥之意。

  一路同行,谢臻对另外三个“不是人”的同伴既未存有畏惧之心,也无崇敬之意。若不是受头痛所扰,他多半对自己易于常人的魂魄都顾不上理会,用时雨的话说,他才不是豁达通透,而是实实在在的懒骨头。因为懒,再诡异的事也不屑于好奇,再离奇的遭遇也顺天应命。

  谢臻一身本领在凡人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然而遇事能不出手绝不出手。就算是危及性命不得不自保,但凡认输可以解决,他绝不硬抗。

  他怕疼、怕麻烦,不耐烦苦和累,除此之外诸事皆无所谓。明明他才是凡人,跟绒绒、时雨他们比起来,他却更像活了几万岁的老妖怪。

  受谢臻脚程所限,出了玄陇山没多久,他们都改为骑马沿官道而行,途径人烟之地,也会找地方投宿。绒绒觉得有趣,灵鸷也无异议。时雨终于免受风餐露宿之苦,这本是他心中所愿,不知为何,他却很不是滋味。

  过了甘州的地界,已是初冬时节,目之所及可见凛风黄沙,耳边常闻羌笛驼铃,长安已遥在落日的另一端。

  一路走来,城镇村落渐稀,他们在荒漠中连行了几日,这日总算赶在日落前抵达了一个小城镇。

  此镇名为“福寿”,位于祁连山一隅,地界不大,整个小镇踞于一个起势平缓的山包之上。城中各族混居,因是往返于长安与西域的客商们的落脚处,吃穿住行之所倒也齐备。

  进城时天色已暗,一入城门,他们都被期间的热闹所惊。街闾人头攒动,鼓乐喧哗,多人手中持炬,火光延绵宛如游蛇。

  他们似乎赶上了城中一次盛大的祭祀仪式。绒绒怂恿着灵鸷上前去看,队伍当前是一条竹篾与绸布扎成的黑龙,由数十个大汉舞弄着蜿蜒穿行。黑龙身形巨大,狰狞凶狠,口中含有火珠,不断喷出焰火,看上去并非善类。四个带着面具,手舞足蹈的巫人尾随其后,做驱赶状。

  居中的是一个竹子搭成的高台,上有一尊塑像,看起来就是他们祭祀的正主了。塑像所经之处,围观者无不虔诚祈愿,纷纷投以香花鲜果。

  “来了来了,让我看看他们拜的是那路神仙。”绒绒双眼放光,伸长了脖子。她目力极佳,隔了很远也能看清那塑像乃是个白衣白胡子的尊者,头戴高冠,双目微阖,面庞威仪中不失温和。

  在他身后,一行浩浩荡荡的白衣人列队而行,他们中有老有少,均为男子,头戴高冠,面色肃穆,身上多有法器。

  绒绒有些失望,脸也垮了下来,低声抱怨:“这老头是谁呀。又骗来了一群妄想长生不死的修仙者。”

  “这是东极门的盛典。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谢臻牵着与他同样困乏的老马,在流动的人潮中被挤得东倒西歪。

  绒绒感到有些奇怪,“什么是东极门?此处明明地处西北,为何自称‘东极’?”

  “东极门乃是凡人修仙门派,他们是青阳君的信徒。青阳曾为东极之主,东极门因而得名。”谢臻打了个哈欠解释道,“都说青阳君仙心柔肠,陶钧万物,近百年来,中原各地也遍布东极门信徒,好像是有一些人修行得果了。”

  绒绒目瞪口呆,“你是说……那个丑八怪老头是青、青阳君?”

第23章 福禄小镇

  “那是当然。怎么,你见过青阳君?”谢臻急于找个地方蒙头睡一觉,语气甚是敷衍,“今日是青阳君诞辰,没想到这偏远小镇也有如此盛大的仪式。”

  绒绒不知道作何表情,忽听一声熟悉的轻笑。时雨站在人群之外,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绒绒耳中。他示意绒绒去看“青阳君”塑像后的纸糊神兽,那神兽扎得相当马虎,有几分像犬,又有些像猪,面上是两颗铜铃大的眼珠,直愣愣看着它的主人。

  “那想必就是你了。”时雨看向绒绒的神态略带同情,“你主人将你养得很是富态憨厚啊!”

  “灵鸷,我打不过时雨。你快替我收拾他!”绒绒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看他还敢笑……”

  灵鸷并不理会他们。他方才看到长街尽处有一赭袍老妪,佝偻着身子挤在围观的行人之中。

  武罗?

  仿佛感应到灵鸷的视线,武罗也看了过来,微微颌首,随即便隐身于人潮之中。

  “我们先去找个客舍。”灵鸷说着,拍醒了站着打瞌睡的谢臻。不过是两夜没阖眼,怎么就困成了这样?

  时雨应了一声。

  这时,游行至前方的队伍中传来了一阵骚动,只听有人惊叫:“怎么回事,这神兽好端端地自燃了起来!”

  福禄镇中唯一的客舍也叫“福禄”。时雨近来投店的经验与日俱增,见了掌柜便娴熟地上去询问有无上房。原本心思都被外间热闹吸引的掌柜打量着这几个新来的异乡人,只觉得甚是悦目赏心,眼珠子落在时雨身上,连转都不会转了。

  时雨听说有两间上房,面露愉悦之色,慷慨地朝掌柜抛出一串钱。

  灵鸷正站在马厮旁,试图借饮马为由逃避缠上来诉苦的绒绒。谢臻倚靠在一侧假寐,见时雨与掌柜交接完毕,经过他身旁时方道:“这次用来付旅资的又是什么?”

  同行多日,他对时雨也算有些了解。凡人钱财这种污浊的东西,时雨是万万不会沾手的。

  时雨眼睛都未抬一下,反问:“你有钱吗?”

  “在玄陇山时,我已把钱袋子给你了。”谢臻很是无辜。

  “我扔了。”时雨回头,向门外的两人招呼了一声。那两人一个只会添乱,一个不理闲事,眼中均无这等俗务。

  客舍掌柜正喜滋滋地数着钱串子,在谢臻看来,他手中攥着的其实只是一片枯叶。

  “凡人也有凡人的不易。”谢臻摸索周身,可惜半个铜币也无,于是他将腰上玉佩解下,欲抛给时雨。“这个还能换几个钱。”

  “你休要害我。”时雨拒绝。那玉佩乃谢臻家人所赠,也是他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若灵鸷知道了,就算不会苛责于时雨,怕也不会再轻易住进凡人的地界。

  “只要我不死,便可保他手中钱财永世不变。”时雨横了谢臻一眼,“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如此。”

  “也是,你变出来的好东西我全都看不见,实在是没有福缘。”谢臻也无奈。前日夜行于荒无人烟的戈壁,小憩之时,忍无可忍的时雨变出了烟雨碧湖中的亭台楼榭。绒绒高兴得欢呼不已,可惜在谢臻这里,看山还是山,看沙还是沙。

  夜深,整个西北小镇沉沉睡去。灵鸷坐在客舍屋顶的正脊之上,高处四面来风,送来的皆是人间烟火气息。

  时雨悄然现身,似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

  “你在我身飘来飘去地做什么?”灵鸷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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