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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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灵……主人知我意欲何为?”时雨眼睛睁得更大。

  灵鸷看向倒影在潭心的一弯残月,说道:“你若无意,又岂会苦等晦朔之时。”

  每月的晦朔合离正是天地间阴气最盛之时,聻乃是阴邪之物,玄珠又自女体中而出,虽有昆仑墟封印镇压,可若对其有所图谋,晦朔交接是最佳时机。

  “玄珠化作这等形貌后,天帝恼恨,但也无意再招回,遂令离朱、吃诟、象罔三神将其封印于此。象罔知晓我存于珠中,想是留了一线生机,我才得以在珠中育化生长。”

  “你还不肯说,你是如何从珠中出来的。”

  时雨用残存的半边衣袖抹了一把眼睛,“震蒙氏女和聻的思忆止于他们死去之时。如何出来的……我真的不知道,稀里糊涂就站在了这块石头上。莫非也是象罔所为?”

  灵鸷不以为然,象罔已随天帝归寂三千年,如何管得了这些身后之事。不过他未纠缠于此,只说:“你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凡事更应三思而行。”

  时雨会意,幽幽道:“我以往曾多次回到这里,只能在潭中看到一片血红之光,靠近即伤。唯独这一次重又得见它真形,而且它确实对我有所回应。聻在我灵窍中一再地重复——‘时机已到,玄珠可出’。我起初不知是何意,后来方想通,定是此次清灵之气复苏,玄珠有所感应。那些潜伏了三千年之久的聻也重新苏醒过来。晦朔之时我与聻联手,再加上玄珠本身的力量,或能冲破封印,让我收复玄珠。”

  “‘收复’玄珠,就凭你?”灵鸷仿佛听痴人说梦。

  “主人看那石头。”时雨白着一张脸,朝方才他们站立的那方巨石一指,“我自珠中所出之时,这顽石也有所感,那时便开了灵窍。如今一千一百年过去,它五感开了大半,能听能看,能有所思,感应日月风霜,时节更替,却于荒野之中不能动弹分毫,主人试想,这是何等滋味。”

  灵鸷瞥了眼那石怪,石怪自青苔下悄然开了一目,又默默阖上。

  “我自知无用,即便有聻相助也难有胜算,然而我与玄珠相依近两千年,在我看来,此物与我母体无异!出离玄珠之后,我看似逍遥自在,一日又一日,百年复百年,长生而无为,断了来处,不知所往,又与这顽石,或是飘零世间的任何一枚尘埃芥子有何区别?”

  “休要说这些废话。我且问你,可知失手后会落得何等下场?”

  “大不了形神俱灭,永不超生。但我若得到玄珠,就另是一番造化了。震蒙氏全族浴血相殉方换我存活,我愿为此再搏一次!”时雨说罢,又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将心中那句话惶惑地问出口来:“若……若我相求,主人可会助我?”

  “不会。”

  “我方才还在想,以主人心性,会断然拒绝于我,还是会说我‘做梦’。”时雨惨淡一笑,“但我仍要试过才肯死心。果然主人连为我多说一个字都不肯。”

  “那结界非同寻常。”灵鸷沉默片刻又才坦然道:“你还不值得我冒此风险。”

  “换做是绒绒有难,主人可会相救?”时雨哽咽道。

  “绒绒轮不到我来救!”

  “也是,并非人人都如她那般幸运。我与绒绒同时结识主人,主人还是更偏爱于她。”

  “绒绒放诞,却有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时雨喃喃重复,随后一声苦笑。

  他形貌如童子,但素来清高爱洁,此时方从草泽中挣扎而起,绯衣残破,玉面染污,又遭灵鸷冷情推拒,分明狼狈之至,却偏将脊背绷得更直了,咬牙撇头,不让灵鸷瞧见下颌摇摇欲坠的那一滴眼泪,故作从容道:“行囊中尚有些肉脯,是我让罔奇代为准备的,绒绒心粗,主人提醒她莫要忘记了。主人喜着锦衣,我特意从长安带了两套,也放在……”

  “你想死便死,为何还如此啰唆。”

  “那……时雨就此拜别主人了!”

  时雨躬身行一大礼,灵鸷错身避开,再未回头。

第16章 赤子之心

  绒绒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只硕大的铜酒樽,费心搬到雅室之中。灵鸷以为她要大醉一场,正寻思是否该外出暂避,谁知绒绒竟当着他的面三两下除去绣履锦袜,将双足放入了酒樽之中。

  “哇,果然舒服!”绒绒眯着眼,满足地长吁一声。

  灵鸷刚沐浴完毕,披散着湿漉漉的乌发,不甚感兴趣地扫了一眼。这酒樽想是罔奇平日宴客时所用,颇有些奇特,里面的绛珠色酒浆取之不尽。绒绒略施法术,将酒浆变得温热,白生生的双足浸在其中,也是一种享受。

  “这酒是妙物,用它浸足,可令肌肤皎洁如美玉。”绒绒搅动酒浆,笑嘻嘻地对灵鸷说:“你可要来试试?”

  灵鸷背对着她套上外袍,反问道:“为何要将你的爪子变美?”

  绒绒撇撇嘴,忽又惊喜道:“咦,这酒樽的纹饰似是离朱之目!你不知道,我在昆仑虚时最是厌烦离朱,仗着自己眼珠子多,总爱多管闲事。今日总算他被我踏在足下了,嘻嘻!”

  灵鸷换上了一身暗金连珠纹锦袍,腰坠白玉佩,这是时雨从长安特意带来的。新衣十分合身,只是在灵鸷看来稍微寒素了一些。他本想对绒绒说,离朱乃天界看守,尽忠尽职是其本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便一径沉默着整理腰带,任绒绒玩闹。

  绒绒习惯他如此,于是想起了时雨的好处来,把玩着发缕道:“不知时雨这家伙又去了哪里,一连两日未见到他,莫不是被一只雌鸟给拐走了。”她说着被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笑道:“等他回来,我让他也试试这酒樽,他必能变出更好的花样。”

  “用不着等他。”灵鸷转身。

  “嗳,你这一身很是好看呢!时雨的眼光真是不错。”绒绒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随口问道:“怎么不等时雨,他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他只是死了。”

  “死……你说什么?”绒绒的笑意还凝在嘴角,竟有些听不懂灵鸷的话。

  灵鸷将一身新衣整理停当,又坐在榻上擦拭通明伞的伞尖,侧头思忖道:“今夜晦朔合离,山中灵气蒸腾又更胜往常,本来他尚有机会一搏。不过入夜后,我看到夜游神朝血潭的方向去了,土伯也在。他断无生还的可能。”

  “他要干什么?你知道……为什么不拦着他!”绒绒手足无措,无意中踢翻了酒樽,浓稠的酒浆倾泻而出,宛如鲜血淌了一地。“什么是血潭,时雨到底在何处!”

  灵鸷沉声道:“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陪葬。”

  “可他却告诉了你。你明知他出事了……还有心思坐在这里!”绒绒知道灵鸷不开玩笑,他说时雨有难,那时雨的境地只会更糟。现在想想,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之后,时雨一直心事重重。时雨主意大,心思深,绒绒习惯了在他眼前做一个“废物”,面对他的异样竟不曾深究。她又痛又悔,抓住灵鸷这根救命稻草哀求道:“他到底在哪里,我们这就去找他。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把他救下来!”

  “我不能去。”灵鸷不再看她。

  “不能还是不想!”绒绒又惊又悲,脸哭得皱成一团,“不成,不成!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去找罔奇。”她赤足飞奔而出,门外只留下她一声哭嚎:“他好歹叫你一声‘主人’!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灵鸷无动于衷,拂去枕上一片白羽,又撕了肉脯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这东西其实也甚是无味。他还未说,他方才隐隐听到远处的山崩之声,罔奇多半也难保。

  绒绒很快找到了血潭所在。她跑出山神洞府之后发现,根本无需罔奇指路,只要朝着天边血光大作、鸟兽妖灵逃散之处去便是了。她身法极其迅捷,目力也佳,百丈之外便已看清前方骇人景象。

  天空晦沉无月,山林之中却凭空多了一枚如同血月之物。那物阴煞森然,也似月亮般阴晴变幻,细看却是无数黑影层叠攒动覆于其上。那些黑影想必就是聻了。绒绒本以为时雨是被聻所伤,可时雨此刻倒悬于半空之中生死不知,在他身侧一左一右手持十六把巨斧施法的却是夜游神仲野和游光。

  他们身下的地表已满目疮痍,碎石四下滚落,土地遍布龟裂,巨大的树根裸露于外。罔奇一身血污,玄晶刀已脱手,他半跪于地,颓然呼道:“既无血海深仇,几位神君饶他一次罢!”

  土伯巍然立于罔奇身后,轻蔑道:“此事轮不到你小小山神插手。这灵祟小儿与鬼物勾结,胆敢毁坏天界封印……”

  “丑八怪,你也配提天界!”绒绒高声大骂。她刚才终于看明白了,那些聻如百蚁覆于血红巨物之上,痛苦蜷曲却不肯脱离,竟是要以自身阴气抵消其中的天界封印之力。绒绒听不见聻发声,可她知道天界封印于他们而言更比人间炮烙之刑严酷百倍。时雨不知为何与聻灵识连接在一处,又被夜游神施法定悬于半空之中,而土伯在其后,慢条斯理地将那些聻逐一吸食吞咽。时雨挣脱不了与聻的连接,这意味着无论是聻在封印上所承受的灼心之痛还是土伯的吞噬之苦,他都将一一感同身受。

  “你们枉为地神,下手如此狠毒,魔类都要甘拜下风。”绒绒面向土伯叫骂,身形却轻灵诡异地朝仲野而去。她出手极快,想要扰乱夜游神对时雨的控制。仲野始料未及,吃了她一爪,却只是晃了晃,很快稳住,八个身体之中最靠近绒绒的那两个将巨斧抛出,绒绒自知难以正面抵挡,飞身而去。

  “你那点斤两,休要拿出来丢人现眼!”时雨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入绒绒耳中。他二人惯用此传声之术说人闲话,绒绒此时听他奚落,眼眶一红,“你再嘴硬,以后也无机会取笑于我了。”

  “贱婢,玉簪的命你一道还来!”游光唤出雷电劈向绒绒,绒绒无力还手,仗着身法快,飘忽闪躲,嘴也不停:“玉簪是你姘头?就他那油头粉面、一身腥臊,也只有你们兄弟俩吃得下嘴!”

  “放肆,你信口胡言!”

  土伯不知绒绒是何方神圣,但见她散发赤足,四处翻飞,身有九天灵气,开口却满嘴污秽,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出手。

  殊不知游光劈下这几道雷电是存了试探之意,他并不将绒绒放在眼里,不过是忌惮绒绒旧主,打狗也要先看主人。眼见绒绒几次险象环生,青阳君并未现身,游光与仲野眼神交换,心中已有定论。就算事后上神责问,绒绒也是触犯天条而死。

  时雨已无力出声驱赶,绒绒还在边躲边骂:“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玉簪主意,好不容易等到他主人归寂,就把他变成了你二人的禁脔。”

  “放屁!”

  “可怜玉簪三头一尾,怎耐得你们两人十六个身子折磨,难怪他一心寻死。若他主人还在,必不放过你们这淫……”

  绒绒骂得正欢,数道凌厉惊雷横空而至,其落处恰恰截断了她所有退路。绒绒畏雷,她已抱有必死之心,却不曾想到自己了结得比时雨还早,惊骇之下,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飞弹而出,重重落在了远处的古树枝梢上。

  绒绒摔得七荤八素,柳腰玉足无不生疼,幸而形神完好。

  这又是狼狈又是侥幸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大喜过望,拨开覆盖在脸庞之前的头发张望,果见自己方才遭雷击之处多了一人。

  灵鸷代绒绒受了那一击,看上去也有些烦躁:“我从未见过如此吵闹的打斗!”

  仲野和游光对灵鸷早有防备,之所以迟迟未对时雨、绒绒下手,除了碍于九天之上青阳君,也是对白乌人存有忌惮。如今寻得正当情由,又有幽都土伯助阵,对付一个不足三百岁的白乌小儿自然不在话下。

  “你当真要插手?”仲野问道。他比游光更沉着多谋。灵鸷半路出手,未必会与他们以死相拼。

  不出他所料,灵鸷不答,只是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时雨,神情复杂。

  土伯也有几分惊奇,瓮声开口:“白乌人,你为何不在小苍山。你们大掌祝可知你在外游荡?”

  “白乌之事与你幽都何干?”灵鸷掉头反问土伯。

  “你胆敢无礼。就算莲魄在此,也要对我执后辈礼!”幽都和白乌氏先人曾有渊源,虽多年未有往来,但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土伯是幽都旧人,在灵鸷面前拿出前辈的架势倒也在情理之中。

  灵鸷面色一沉,却未争辩,许久方道:“杀便杀,何必折辱于他。”

  “你与这破坏天界封印的灵祟相识?”

  “岂止相识。正是他与时雨、绒绒这两个妖孽沆瀣一气,为夺琅玕之玉,不但强行将我好友的元灵抽干,连残躯也被他毁尽,好生残忍!”游光愤然控诉。

  “你姘头又坏又臭,诡诈害人,杀他还污了我们的手!”绒绒的尖利的声音自远处林梢传来。

  “贱婢,当心我撕了你的嘴,扒你的皮……”

  灵鸷听得烦躁,只求速决。“你们留他一命,我这就走。”

  仲野、游光各自八个头都发出大笑之声,一时笑声震耳欲聋。“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狂妄,真当我兄弟俩怕了你不成。”

  “他触犯天条自当领罪。”土伯对灵鸷说:“你若插手,将上界规矩置于何地?我劝你勿要令白乌氏蒙羞。”

  灵鸷沉默。土伯见他并无退却之意,疑道:“你执意护他,当真与他同谋不成?“

  “他不过是我一只小宠,死不足惜。可你们的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土伯本无意折磨时雨,他是冲着那些聻来的,今夜震蒙氏之聻尽出,他收拾干净便可回幽都复命。仲野、游光对其怀有恨意,他不过是顺势而为,反正不过是区区灵祟和一群鬼物,何足挂齿。可眼下灵鸷不仅无视他的告诫,竟还敢出言不逊,毫无礼让之意。土伯不由恼羞成怒。

  白乌氏自持司神,几代大掌祝都是孤傲之辈,除了天帝,谁都不放在眼里,对掌鬼的幽都更是向来有几分轻视之意。

  土伯咽不下这口气,一步步上前:“你既胆大妄为,我便替莲魄教训于你。”

第17章 天地不仁

  灵鸷后退两步取下通明,满脸不快:“我今天换了新衣,本不想动手。”

  他别无所好,唯独喜爱亮闪闪的华服。上次杀玉簪时毁去的那件五彩锦袍让他心疼至今,念及回到小苍山后终日要面对那满目寡淡,他更对身上的衣衫爱惜备至。

  灵鸷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每次换上新衣都要厮杀一番。

  土伯却以为他轻浮托大,动了真怒,喝道:“今日的白乌氏不过是抚生塔奴。莲魄平庸,温祈甘居人下。你们族中连能够拿起雷钺的人也找不出来了,还敢留你在外放肆!”

  灵鸷握紧伞柄,人还未动,一滴殷红水珠打落在他手背。时雨倒悬在他上方,只剩一缕元灵苦苦支撑,三千年修为荡然无存。

  灵鸷漠然将手背置于唇边,浅浅舔舐而过,舌尖有血的腥、泪的咸,还有陌生的温热。

  他想起了那日血潭一别,时雨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可惜我无来生,否则愿以赤子之心重回主人身旁。”

  “我兄弟俩早已说过,他们白乌人仗着昔日荣光四处行凶。土伯你这下可相信了?”游光火上浇油,高声喊道。

  土伯长开血盆大口,又有数只聻被他从玄珠上吸了过来,他怒目直视灵鸷,故意细嚼慢咽,发出“咯吱”之声。时雨在此等折磨之下,只有垂下的指尖还在对抗痛楚,不时微微一颤。

  罔奇再也看不下去,面朝灵鸷悲声道:“你就给他一个痛快罢!”

  灵鸷骤然自伞中拔剑,剑光朝时雨而去,擦过了他的脸,挑向他侧后方的游光。游光十六把巨斧聚在一处抡得密不透风,然而这屏障却在剑光穿透时轰然而散。灵鸷剑取游光眉心,游光避其锋芒,无暇控住时雨,时雨斜斜往下坠了少许。灵鸷正待接应,脑后阴风忽起,土伯大吼一声,血污巨手朝他扇来。

  土伯身为幽都看守,又曾是后土座下辅神,其力量远非夜游神可比。他双手合扑并未得手,又以头上利角向灵鸷抵去。

  罔奇已见识过土伯那一双利角的威力,不仅可开山断石,而且不畏神兵利器。

  “当心,休要与他硬来!”罔奇高呼。

  果然灵鸷剑尖点于土伯角上,随即借力而退。他手中之剑初时不过细细一道幽蓝之光,光散之后旁人才看清这剑剑身狭长,刃极薄,两侧似有血槽及鸟兽纹。剑柄正是先前的伞柄,以苍白兽骨夹制,上缠灰色软筋。

  土伯利角无恙,元灵却一阵震荡。他原想存借此机会给这白乌小儿几分颜色瞧瞧,铩铩他们白乌氏的威风。谁知对方毫无畏惧之心,稍作周旋,很快便反守为攻,他在对方手下竟讨不到多少便宜。

  昔日白乌氏虽以战力闻名天界,然而以这小儿的身手和佩剑来看,绝非寻常白乌子弟。土伯后悔轻敌,可事已至此,再难轻易了断,他若当众败于一个尚未成年的白乌小儿之手,万年英名何存,连幽都的脸也会被他丢尽。思及此处,土伯杀心顿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力图将灵鸷诛杀于眼前。

  他身形庞大,但挪腾跳跃之间可见身姿疾捷,兼之利角刚猛,巨爪阴煞,相形下灵鸷单薄如风中之舟。

  罔奇有些不敢再看下去,揪着自己的胡子叨叨地说:“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时雨的这个相好到底是什么来头……”

  绒绒耳尖,罔奇的这个说法让她感到耳目一新。可惜她这时顾不上跟罔奇计较。她虽见识过灵鸷的本领,此刻也免不得捏了把冷汗。

  只有土伯心中有数,灵鸷身法毫无花哨,出手却凌厉狠准。当土伯全力一击再度落空,剑光便直奔他居中一目而来。他也因此看清了那把利剑的真容。

  土伯三目齐睁:“莲魄和温祈是你什么人?”

  “你不配提起他们。”

  伞中剑至刚易折,极难驾驭,它最大的威力在于被它所伤之处不可凭借法术愈合。土伯知道这剑的厉害,当即疾退,惊怒道:“你敢伤我,从此幽都便是白乌之敌!”

  剑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土伯只觉鼻尖一阵剧痛。

  “放了他,我就走。”灵鸷将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你得去问夜游神兄弟俩答不答应!”土伯嘴上这么说,庞大的身躯却又返扑了过来。只不过他吃过一亏,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除去头顶利角,再不肯轻易与灵鸷的剑相触。

  游光的巨斧屏障被灵鸷所破,看样子受了点伤,一时还来不及复位。罔奇乘机操起手边的玄晶刀斩向仲野,想要助时雨脱困,却被仲野和游光的雷雷击劈个正着。绒绒偷偷挟罔奇退避,罔奇面目焦黑,须发张立,令她不忍直视。

  仲野、游光见土伯未能占据上风,唯恐夜长梦多,也无心再慢慢折磨于时雨。他们放出巨斧凌空盘旋,天上黑云翻涌,风雨欲来,一道巨大雷云凝于时雨头顶,磅礴电光仍在不断积蓄,仿佛要将时雨形神一击而碎。

  “玉簪吾友,我们遣这小贼给你偿命来了!”游光明知灵鸷一时间无法自土伯处抽身,再无所顾忌。解决了时雨,他们便可与土伯联手收拾那白乌小儿。

  绒绒只恨自己疏于修炼,以至于眼看好友丧命却无能为力,电光劈下那一瞬,她哀哀闭眼,涕泪纵横。

  正当此时,灵鸷仓促回身,手中长剑朝上空奋力一掷,伞中剑穿透两轮巨斧之障,游光的八身连臂瞬间被肢解,血肉四处横飞,元灵散逸,一一没入剑光之中,再也无法聚合。

  时雨依旧飘悬半空,通明伞在他上方撑开,替他卸去了雷电之击。

  绒绒来不及转悲为喜,一转头只见土伯利爪自灵鸷身上穿胸而出。

  土伯趁灵鸷分神那刻一袭得手,暗叹竖子轻敌,恐怕事后自己要亲自前往小苍山赔罪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这白乌小儿留个全尸,他的血污巨爪竟如同被凝于灵鸷残破躯体之内,任他如何上蹿下跳,甩手摆荡,不但无法抽离,反而加速令元灵之力自灵窍中流向对方。

  “我看你能撑到几时!”土伯未曾想到这白乌小儿竟有玉石俱焚之心,狂怒着欲将灵鸷撕碎以求脱身。灵鸷勉力张手,伞中剑旋回,手起手落之下,土伯痛吼一声,巨爪齐肘而断,无数灵力碎片如黑色流萤聚散于平整的切口处。

  玄珠方向也传来了异动。仲野与游光兄弟情深,见弟弟惨遭横死,仲野悲吼一声,困兽般扑向时雨。谁也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电光闪过又转瞬无影无踪,仲野与时雨竟与游光残片一道被吸入了玄珠幽深漩涡之中。无数的聻都消失不见,玄珠随即血光暴涨,红雾所及之处,在场者无一可以抵御。这笼罩在血色里的山林一隅很快归于寂静之中。

  灵鸷悠悠转醒,已重回小苍山。他又一次败于霜翀之手,倒在了镜丘之上,光可鉴人的地表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狼狈。霜翀不忍,欲上前相扶,被一个眼神斥退。

  “你毕竟不是天佑而生。”大掌祝莲魄一字一句道。

  是的,他并非天佑而生,这句话已在他耳边重复了无数次。灵鸷捂着伤口,忍痛道:“我从未想过要成为大掌祝,但我日后可以辅佐霜翀,执雷钺护卫白乌。”

  “白乌已无需执钺者。况且,你也无力执钺。”

  大掌祝拂袖而去。灵鸷看向温祈,连温祈也朝他摇了摇头,随大掌祝去了。

  灵鸷不信白乌已无人可执雷钺,雷钺曾是白乌之魂的象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怂恿着——“未尝一试,又焉知不能?”

  他一步步走向雷钺。雷钺虽为白乌之宝,但从未被束之高阁。它就悬在镜丘的尽头,能者得之,孩童也可在旁玩耍嬉戏。

  三千年了,竟无人动它分毫。

  灵鸷把手放在雷钺之上,红光障目,不尽天火将他周身包围,可他感受到的却是穿胸之痛。

  霜翀绝不会这样伤他。

  利爪穿胸……土伯……红光……玄珠!他有些想起来了,镜丘雷钺、久违的亲人、不尽天火都不过是一场幻象。小苍山尚在千里之外,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灵鸷试图凝聚心神将幻象自心中驱走,无奈胸前剧痛令他神思恍惚。一个小小身影自天火尽头走来,绯衣玉貌,明眸清澄。随着他靠近,琉璃火光烧得更盛,元灵灼烧之苦将躯体的疼痛都覆盖了过去。

  “也该让你们这些刽子手尝尝被天火的滋味了。”时雨俯下身,指尖划过灵鸷耳畔的冷汗,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灵鸷沉默。除去他一贯的漠然,时雨只能在他稍稍将头偏向一侧时捕捉到一丝厌恶。

  只是厌恶,再无其它。连恨都不屑于给。

  时雨知道,在灵鸷心中,他还不配。

  他展颜一笑,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通明伞。

  灵鸷招手唤回通明,然而伞在时雨手中居然纹丝未动。时雨持伞,起身施施然复行一礼,朗声道:“多谢主人成全!”

  灵鸷手中的剑还在,却无半分还手之力。他以剑尖支地,强行跪坐起身,讥诮道:“早知你是养不熟的小畜生。”

  “那你也应该知道,当年灭震蒙氏一族的正是你们白乌人!”

  “白乌乃是奉天命行事。”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母亲葬身雷钺之下。全族一千三百多人被你们屠戮干净,还要被强行毁去三魂,永不得超生!”

  无数的聻自天火中窜出,附于灵鸷身上。一边是灼烧之苦,一边是入骨森寒,灵鸷执剑之手几欲不稳,半跪之躯摇摇欲坠,他听到自己牙关发出的声响。

  很小的时候灵鸷就知道,奉命灭震蒙氏全族是白乌最后一次替天帝执刑罚。从那以后,雷钺便被束之高阁,上任大掌祝醴风下令撤去执钺者,命全族一心一意镇守抚生塔。

  “我母亲之魂可是在塔中遭受天火之苦?”时雨含泪问。

  灵鸷冷淡回道:“不,她没有这个资格。她的魂灵祭了天火,早就化为塔下劫灰。”

  这是实话,震蒙氏女虽是真人中难得的英杰,至多也不过是半神之躯,进不了抚生塔。可灵鸷并没有告诉时雨,除去昊媖,那些被抚生塔耗空了元灵的白乌先人同样化为了劫灰。醴风婆婆已经去了,莲魄、温祈、霜翀……包括他迟早也是这样的归宿。整个白乌都将为抚生塔而殉,又有谁替他们打抱不平?

  “往日之辱我必将百倍加诸你身!”

  时雨双目一片血红之色,犹如玄珠附体。透过火光,可见原本寒潭的所在如经受过暴风烈火的肆虐,再无丝毫生机。绒绒、罔奇的身躯半被砂砾碎石覆盖;土伯不知去向;仲野、游光的残躯与破斧散落各处……玄珠与结界同时消失不见。

  灵鸷隐约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明知不妥却仍贸然出手,落此下场与人无尤。

  玄珠自时雨口中而出,赤红氤氲,中有黑核,仿佛血色瞳孔凝视于他。灵鸷横下心,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将土伯利爪自胸腔中强行拔出,灵识在瞬间涣散。

  “为何要救我?”他垂死间只觉面庞似有雨落,一片冰凉之意。“你宁肯不要命了,也不肯对我服软一次吗?”

第18章 今非昔比

  天火熄灭,聻也退散开去,和风柔光笼盖四野。灵鸷双目半阖,依稀看到月下一人背对着他立于秋水寒潭之畔,锦衣辫发,肩上栖有一雪白大鸟。那人抬手轻抚鸟羽,始终未曾转过身来。

  这宁静景象只维持了片刻,又在血光中淡去。玄珠鬼气森森,聻在其中痛苦挣扎,有厉声传出:“震蒙氏镇守玄珠数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地不仁,众神撒手东归,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肯留给我们,还以如此酷刑加身……震蒙氏就是白乌的前车之鉴,你们迟早也会遭报应的!”

  “主人……灵鸷,灵鸷!就算我只配做你肩上雪鸮,你还是不忍眼睁睁看我赴死是吗?”

  时雨心中两端撕扯,周遭的幻象便一直随着他心绪波动变幻不休,教人目眩心迷。

  灵鸷怒火中烧,只恨自己不能速死。

  孽障,就连行杀人诛心之事也如此啰唆!

  ——

  “昨日你独自给他换了衣服,嘻嘻,究竟……看到了什么。好时雨,你就告诉我嘛。”

  “我当时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别的。”

  “骗人,我才不信。”

  “你自己为何不去……等等,他伤得不轻,不可再去惊扰!”

  “我偏要亲自替他擦洗。”

  “你敢!”

  ……

  灵鸷动了动手,煎熬地将脸转向一侧。无论他是生是死,是昏是醒,为何总逃不开这样的碎嘴子。

  胸前疼痛犹在,证明他还未死,这两人竟敢连传音的小结界也不用了。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以手肘支撑,慢慢地起身。屏风外吵得正欢的两人惊觉里间动静,各自发出一声惊呼扑了进来。

  “灵……主人,你醒了!

  “灵鸷,你没事吧?”

  灵鸷对于这类废话向来充耳不闻。他睁眼后已知自己回到了山神洞府,时雨那孽障磨磨唧唧半日,竟未下手。

  坐稳后,他一手按着伤处,忍痛低头察看。

  “主人快快躺下!你伤口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切不可妄动!”时雨急切道。

  “嚎什么?”灵鸷被时雨的惊声高呼扰得烦躁,紊乱的灵力周身乱窜,险些撅了过去。他知道自己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但受损的元灵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恢复如常。

  “怎么不见我的外袍?”

  “我,我见主人伤重,所以才脱了……”时雨吞吞吐吐地解释,忽又想到,灵鸷醒来后对松松系着的衣襟也不甚在意,眼下未必是在追究他的无礼。他小心试探:“主人可是问那身暗金袍子?衣上已有破损,又沾染了主人与土伯之血,我这才让仆役将它拿走了。”

  灵鸷闭目不语,脸上虽不显,但时雨已知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思。他眼下想必正懊恼得很。

  “土伯如何了?”灵鸷良久方问道。

  绒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灵鸷现在追问土伯,难道是对土伯毁去他新衣一事耿耿于怀不成?

  “我让他走了。”时雨低声说:“他已断了一腕。我知道主人并不想赶尽杀绝。”

  他所言不错。灵鸷若有心要土伯性命,最后那一剑便不会仅仅断去土伯利爪而已。白乌与幽都从未结怨,他已闯下祸端,还不知大掌祝会如何责罚于他,又怎敢为白乌平添血债——尽管记在白乌氏头上的血债并不差这一笔。

  这次外出游历,灵鸷方知外界犹记得白乌者,多半对他族人非惧即恨。可笑白乌氏自认替天行道、守诺忠职,然而在他人眼中终归是“刽子手”罢了。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时雨。时雨目光原本正关切地巡于他身上,与他视线相对,惶惶然回避。

  绒绒才不管这些,她只知那日自己与罔奇都在玄珠暴涨的血光中昏死过去,醒来后才发现仲野、游光已死,土伯断臂而遁,灵鸷伤重,时雨有幸活了下来。一场恶斗可谓是凶险,她头一回见到灵鸷拔出了伞中剑。

  回想当时灵鸷杀游光、救时雨、伤土伯的情景,绒绒心中荡漾,只觉天地间除了昆仑墟上那位,再也没有人比得上灵鸷。她揪着衣襟问道:“你真的不与我双修吗?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舒服的……”

  “我的剑呢?”灵鸷答非所问。

  绒绒不知何意,唬得不敢接话。时雨在一侧道:“主人,伞和剑都在此。”他无视绒绒的慌张,躬身上前一步,将手中之物奉上。

  剑已归于伞之中,灵鸷勉力平复气息,将它重新拔出。绒绒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唯恐被灵鸷收拾,暗暗退了两步。灵鸷却想,时雨竟能将这把剑亲手归位而不惧其锋芒——那日他试图招回通明伞,通明也是在时雨手中分毫未动。虽然他当时伤重,可玄珠之力也实在不容小觑。

  谁能想到时雨竟真的将天帝玄珠收为己有了!

  “原来伞中还藏着这么厉害的一把宝剑,它就是武罗所说的‘烈羽’吗?”绒绒想仔细看看那把剑,又有些害怕。

  “我从前不知这剑还有名字,只知它曾为先祖昊媖所有。”

  “昊媖大神不是用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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