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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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开了暖气,热空气中流窜着几道冷风,是金效坤上车下车穿梭个不停,冷风里含了一点芬芳,芬芳源于古龙水与发蜡——两样都是法国货,是金效坤先前用了多年的牌子,那个牌子陆健儿知道,但是不会法语,叫不出名字来。

他等了许久,甚至还打了个短短的瞌睡,终于等到火车上了路。前后的车厢门都关严实了,一道寒冷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睁眼望去,见那香气的化身,果然就是金效坤。

车厢里相对着摆了两张小床,一张被金玉郎占据了,金效坤便在对边的空床边上坐了下来。将手杖倚着床头放了,他见金玉郎正直直的望着自己,便是一边喘息,一边一笑:“火车开起来就没事了,段人龙再有势力,也不能拦火车。”

金玉郎轻声问道:“你在做生意?”

金效坤慢慢的伸直了右腿,想要舒展舒展筋骨,然而伸到一半,他发现两床之间空间狭窄,自己的腿则是太长,再伸就要把脚伸到金玉郎的床底下。他认为这姿态有些不雅,所以半路又把腿收了回去。

“是。”他告诉金玉郎:“托了果刚毅的福。果刚毅现在不带兵了,在连司令身边办事,常能给我找些做生意的机会。”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让我把家业恢复到爸爸在时的规模,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一是时代变了,二是我也没有爸爸的本领。”

金玉郎开了口:“爸爸也不见得有多么大的本领,你的债务,不都是他留给你的?”

金效坤当即答道:“话不是那样讲,爸爸后来也是有苦衷。他是投资失败赔了一笔,那时候——”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说了,都是旧事,你应该不会有兴趣听。”

“你倒是很维护他。”

“我是他儿子。”

“他对你又不好。”

金效坤凝神想了想,然后答道:“也没有到‘坏’的程度,他只是更偏爱你而已。”

“所以你恨我。”

金效坤望着金玉郎,叹了口气:“玉郎,大哥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大人,大哥也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哪个孩子不想要父亲呢,可是我的父亲常年就只在你那里,对我不闻不问,以我当时的眼光来看,可不就是你把我的父亲抢走了?”

然后他抓起手杖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踱了出去。金玉郎以为自己方才那话冒犯了他,把他气走了,心里倒有些不安——不怕别的,只怕金效坤忽然翻脸,会在半路把他丢下火车,让他自生自灭去。

不安了足有十多分钟,车厢门一响,正是金效坤又回来了。

他单手端着一只搪瓷杯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在金玉郎面前停了下来,他说道:“忽然想起来,上车时我让伙计烧水煮了一壶咖啡。我刚才过去自己喝了一杯,这杯是你的。”

金玉郎自从秋天随着陆健儿离了北京,就再也没嗅过咖啡的气味。但是狐疑的看着金效坤,他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金效坤是要毒死自己,还是当真只想给自己喝一杯热咖啡。

金效坤把咖啡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然后俯身扶着金玉郎一点一点坐起身,等金玉郎坐稳当了,他才把那杯咖啡递了过来。金玉郎接了咖啡,把心一横,抿了一口。

金效坤在他身旁坐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了一份崭新报纸。读着读着,他“哎哟”了一声。金玉郎立刻望向了他:“怎么了?”

金效坤不理他,自顾自的读完了头版新闻,然后答道:“陆健儿的父亲,也死了。”

然后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腿上,他抬起头,对着前方车窗发表议论:“看现在的形势,霍静恒怕是迟早要败。霍若是倒了台,对我倒是很有好处,否则我始终不敢公开的活动。他若真倒了,我也可以趁机运动新闻界,把我的名誉回复起来。”

金玉郎一点一点的啜饮着热咖啡,咖啡里加了大量的糖,彻底盖住了原有的苦,正合他现在的口味。而金效坤继续侃侃而谈,一会儿预测战争即将结束,一会儿又希望战争不要结束得太快,因为战火导致的交通封锁,足以让他这样有后台有门路的商人大发一笔战争财,他须得抓住这个机会,淘出第一桶金。

金玉郎从来没见过这么唠唠叨叨想得美的金效坤,感觉他像个庸俗可笑的圈椅政治分析家,平时足不出户,然而有自信去评论天下所有大事。而金效坤这么一庸俗,倒是显得更亲切了些,确实像个家里大哥了。

喝完一杯咖啡,兄弟二人各自休息了片刻,然后趁着天光还亮,金效坤亲手给金玉郎换了药。金玉郎仰卧在床上,衣襟敞开来,露出了胸膛上贴着的层层纱布。金效坤紧锁眉头,轻轻的往下揭纱布,一边揭,一边告诉金玉郎“别怕”。

金玉郎忍着剧痛,一声不出。等金效坤给他涂了药贴了新纱布,将他的衣襟纽扣也全系好了,他才冷汗淋漓的长出了一口气。扭头望向金效坤,他见金效坤也是一头的汗。

因为咖啡里并没有毒,因为金效坤给他换药时换出了满头大汗,所以金玉郎在天黑时分,很安然的闭眼睡了。

他决定相信金效坤。

第125章 兄弟

火车走走停停,不时要给前方经过的军队专列让路,沿途还常有关卡,需要金效坤出面去把它打通。金玉郎静静的躺在车厢里,自觉着像一只小虫,蛰伏在了冰天雪地里,静等春暖花开。

金效坤给他换了一种西式的烫伤药,药效很好,他胸前那一大片溃烂的皮肉开始有了结痂的趋势。烫伤见了好,他却又添了新的毛病——不过也可能是已经存在了许久,只不过是被烫伤的痛苦掩盖了住,使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他经常会头痛,并且变得畏光,仿佛成了个极度敏感和脆弱的生灵,禁不住外界的任何刺激。他把自己的变化告诉了金效坤,金效坤听了,忧心忡忡,怀疑他是被段人龙摔坏了脑子,比如严重的脑震荡之类。

忧心之余,他告诉金玉郎:“你也不要记恨段人龙了。你和他的关系,就如同当初我和你的关系一样,如今一报还一报,你没杀了他,他也没杀了你,这就算是扯平了吧。要不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才二十多岁,将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没恨他。”金玉郎靠着床头坐了,呼吸着他大哥散发出来的古龙水气味,和这气味朝夕相处了几天,这气味已经给他留了极深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了几分温馨。他不得不承认了血缘的力量:终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了还会连着筋。

他也确实是不再恨段人龙——说“不恨”,其实也不甚准确,恨还是恨的,但不至于一想起这个人就恨得黑血翻腾,事实上,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想这也许是因为自己又有了新的依靠,又得到了新的爱。

所以他也不再为陆健儿的死而悔恨悲痛了,横竖他这个寄生物已经找到了新归宿,陆健儿身为没了用处的旧宿主,纵然依旧活着,也是“虽生犹死”,既是如此,那自然还是真死了更好,免得将来再找他的麻烦。

谈过了段人龙,他和金效坤换了话题,金老爷子会用嫩柳条编蛐蛐笼,因此他幼年时有无数个蛐蛐笼,金效坤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也有一个。由此又说起了抓蛐蛐的事情——金玉郎因为抓蛐蛐被毒虫咬过,金效坤则是从来就没这个爱好,他自小就是那么的“文明”。

由着抓蛐蛐说下去,他们一路说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金效坤在学校里,称得上是人人敬仰,金玉郎则一直只是混日子,混得倒也有水平,没有一门成绩是拿得出手的,但又不至于坏得要被学校开除。

“你那时候怎么不出洋留学去?”金玉郎问他:“那时候留洋的人也不少了。”

金效坤笑了笑:“我也想过,但是母亲不许我走。我要是走了,她身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爸爸不是偶尔也回家吗?”

金效坤思索了一下,只答:“他们感情不好。”

金玉郎很理解他这句话,因为金老爷子确实是喜新厌旧,若不是小公馆里有了金玉郎这么个小儿子,若不是金老爷子一见这个小儿子就心花怒放,那么他老人家不会一生只纳一个妾。

这时,金效坤忽然问道:“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七岁,新年的时候,爸爸让我和娘回家过节,结果大年初一那天,我的娘和你的娘吵起来了。”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当然清楚,我那时候上学了,和同学打架,打不赢,就想家里要是有个大哥哥,能帮我打架就好了。可是到了北京一看,又很失望。”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我没想到大哥哥会是这么的大,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叔叔。”

金效坤想了想:“可不是,那时候我都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你还是小孩子。”

金玉郎继续说道:“你当时还不理我。”

“这我倒记不得了。”

“我记得,我让你带我去放鞭炮,你装没听见。”

“会不会是真的没听见?”

“不可能,我抱着你的腰说的。”

金效坤扭头望向金玉郎:“今年过年,我带你放鞭炮,给你补上。”

金玉郎笑了,金效坤的一言一行都酷似金老爷子,此刻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新的爸爸。他喜欢这样的大哥,有了这个大哥,他又能心满意足的再活好些年。唯有一个女人,原本早被他忘了的,如今又成了他的心头刺,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哥,连傲雪是不是还跟着你呢?”

金效坤答道:“你对我和二姑娘,始终是有误会。我和她只是兄妹之情,我如今怎样对的你,当初就是怎样对的她。”

“你是流水无情,但架不住她落花有意。”

“你啊,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不说她了。说说嫂子吧,你和嫂子就这么完了?”

“我上个月回北京,已经和冯家的人见了面,和冯芝芳协议离婚了。冯家怕丢人,离婚声明就没有登报,这样正好,我也不愿报纸上出现我的名字。”

“那你得付她赡养费吧?”

“没有,冯家不敢向我要赡养费,他们还怕我是个穷极无聊的无赖,会借此机会敲他冯家的竹杠呢。”

“其实嫂子那人挺好的,是你总冷着她。”

“我和她谈不来。”

“你就和连傲雪谈得来。”

金效坤抬手指了指他:“又讲歪话。”

对于金效坤来讲,这就算是粗鲁到极限了,金玉郎从没听他正经的骂过人,似乎是也说过“他妈的”,在非常急的时刻,不过到底是不是真说过,金玉郎也不能确定。和陆健儿相比,他让金玉郎感觉更安全,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一路,金玉郎感觉自己都变得更温柔和文明了些。

甚至,金玉郎隐隐约约的生出了一点希望:如果一直和这位大哥在一起,那么也许自己将来也可以做些正事。自己是没什么学问,但字总是认得的,白话信也能写明白,这就不算太糟,而且自己算得上是聪明伶俐,即便真是什么都不会,那也可以学习啊。

然后,他也许会把生活完全的换一个样。前二十多年,他一直是在浑浑噩噩的凭着小聪明混日子,这回他不混了,他也像他大哥一样,做个社会上的体面人,踏踏实实的干些事情,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与事——例如段氏兄妹——一刀两断。

他是可以重新做人的啊!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激动。头晕目眩的晃了晃,他自己摸索着向下躺,金效坤见了,立刻问道:“怎么了?又头疼了?”

“不疼,是晕。”

金效坤站起来,扶着他躺下去,又顺手给他向上牵了牵毯子。金玉郎闭了眼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有什么呢?有一张大铜床,睡着他和奶妈子,床上铺着些粉红浅蓝的被子褥子,床角有个小笸箩,里头装着他的玩具,有外国来的洋娃娃和木头军舰,有上了发条就能走路的铁皮鸭子,有几本小童书。父亲经常会很早或很晚才回来,那时候他通常是在迷迷糊糊的睡,依稀能听见父亲问奶妈子的话,还能感觉到他走到床前弯了腰看自己,给自己牵牵被角,或者摸摸自己的头发。

回忆到了这里,他忽然涌出了满心的酸楚。他讨厌这个世界,恨外面所有的人,他们骗他,害他,折磨他,甚至要杀他。他吃够苦头了,他怕了,他要逃回家里去,从此做个好孩子。

换过了几次火车之后,在腊月的第一天,金玉郎到达了北京。

这个时候,他看着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低眉顺眼的跟着他大哥,他一派恬静安然,像是个吃足了教训的小孩子,再也不敢淘气,只想老老实实的回家等着过年了。

第126章 回家

金玉郎到达北京后,所听到的第一桩大新闻,便是陆家散了。

陆健儿父子在的时候,陆家全体各司其职,秩序森严,上下众人真是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谁也没想到陆永明的儿女们竟然全是韬光养晦的高手,山中一旦没了老虎,这些猴子——从少爷小姐到姨太太们——全都各自为政的称起了大王。而大王们的第一要务,就是各显神通的分家产、抢钱。

烈火见真金,这些大王们,有一个算一个,到了这危急关头,全显出了真本领,个个都是人才,一个礼拜之内就让偌大的陆府陷入瘫痪。陆永明的尸首还在前线没人收,家里姨太太可是已经跑了五个。金玉郎不知道陆淑媛战况如何,不过好像陆家小姐们的成绩,全都不如少爷们,因为少爷们更为尚武,五少爷已经往三少爷的大腿上扎了一刀。

陆府既是这样的炮火纷飞,金玉郎这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也就不敢再贸然的往前凑,他甚至都没有去找陆淑媛。随着金效坤在果刚毅家里住下了,他决定先去找白小英,把金宝儿抱回来。

果刚毅常年不回家,这宅子已经成了金效坤专用的招待所。听了金玉郎的主意,金效坤很赞同:“应该这么办,我们尽早把这件事情完结了,一是免得段家担心,二是也卸下了一桩重任。你若怕段家不好好的待那孩子,我常去看看就是了。”

金玉郎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金效坤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想去看金宝儿。”

说完这话,他抬头往窗外望,窗外是一片漆黑,不但已经入了夜,而且还是个月黑风高夜。金效坤也抬腕看了看手表,答道:“明天吧,明天白天去,也好提前买几样礼物带过去,谢谢那位白小姐。”

金玉郎又问:“大哥,等你带着金宝儿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走之前,先把你送到天津去。我在那边租了一处房子,就算是我临时的家。你在那儿好好休养身体,等我回来过年。”

“那边家里就我一个人?”

“还有二姑娘。”说到这里,他看了金玉郎一眼,有点皱眉头:“屋子多,你俩别往一起凑就是了。况且你是男子汉,就算二姑娘到时候见了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多担待些。你想想,二姑娘在你那里,受了多少冤枉和委屈?”

“那她要在咱家住多久?不会一直住下去吧?”

“那是后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低声又道:“若是你能和她解开误会,破镜重圆,就最好不过了。”

金玉郎听了这话,几乎作呕:“那不可能。”

“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然后他又指了指金玉郎:“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以为就你看不上人家吗?人家也根本看不上你呢。”

“对啊,她看上的人是你。”

金效坤立刻呵斥了他一声:“又胡说!”

金玉郎闭了嘴,怕自己会真惹恼了金效坤。他现在已经完全以幼弟自居了,长兄如父,大哥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金效坤让仆人预备了两间卧室,临睡觉前,又亲自过去给金玉郎换了烫伤药。金玉郎仰面朝天的躺着,斜了眼睛看大哥的下巴。金效坤正在全神贯注的揭纱布,嘴唇都紧张的抿成了一条线,下巴是早上刮的,经了一天,如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茬。金玉郎现在没什么心事,此刻便是盯着对方的下巴出神,心想幸好自己没有这么重的胡子,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再过十年他会是什么模样呢?他也发现了,自己是越长大越像金效坤。

金效坤忽然扭头望向了他:“疼了吗?”

“不疼。”

“明天就不上药了,让它自己慢慢的好起来,你也不要碰它。”

“会留疤吧?”

“身上有块疤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在脸上。”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一边用手帕擦手上的药水,一边说道:“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金玉郎向大哥微笑——是的,明天开始要起早了,正经做事的人,哪能天天睡懒觉?

翌日下午,金玉郎提着一串很精致的礼品盒子,登了白宅的门。结果刚一见了白小英,他就感觉气氛不对。白小英红着眼睛,头上插着一朵小白绒花,见他来了,也没有嬉笑怒骂,只说:“原来你没事呀,白让我惦记了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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