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萍《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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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梨花满地,冷雨深院,一季无诗。
千凰楼。
时是春季,楼里花卉碧草,全都笼在雨雾之中。
秦筝站在五凤阁二楼的阑干上远眺,秦倦还在休息,近日阴雨连绵,难得天晴,原本都比常日晚起,但这一日不知为何她却起得很早。
站了一会儿,她看见肖飞陪着一个白衣人从院门走了进来。
那白衣人、是一个女子。
她本以为是慕容执,但又不知为何在看了一眼以后,便知不是。
那是一个、梨花那般的女子。
她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心里泛起的便是一句莫名的断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那是谁?
肖飞陪同着白衣女子走入了五凤阁门,她转过身等待,片刻之后,两个人已经登楼。
“江陵季姑娘。”肖飞负手登楼,在秦筝面前略一点头,便算是介绍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季姑娘好。”
白衣女子亦是微微一笑,做了礼,“秦夫人好,无诗有礼了。”
季无诗!
秦筝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位就是为江陵岳家凶案杀县尉、得罪武当少林两派,千里奔波直上千凰楼的“季无诗”……她本以为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应是一个血气方刚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却竟是这样一个女子……“倦还在休息,季姑娘有要事,我去叫他起来。”
“夫家事急,打扰了。”季无诗一抱拳,她并不做矫情女态,做了男子礼,以示郑重。
很潇洒的女子。
秦筝心里默默的评价,撩开帘幕,进入了房间。
秦倦半坐在床上,正自闭目养神。
她正要低声开口说明情况,季无诗已朗朗开口,“在下季无诗,江陵岳秋晴之妻,见过七公子。”说着深深一礼。
秦倦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季姑娘为夫家杀江陵县尉,得罪武当少林,引起轩然大波身为朝廷要犯,我知道。”
季无诗眉心一蹙,“那是——”
秦倦截口打断,“起因江陵连发凶案,本地唯有岳家习武,江陵知县一意指认岳家杀人,把岳家少爷关入牢中。”他顿了一顿,目光缓缓移向季无诗,低柔的道,“便在这时,江陵县尉死了。”
季无诗目中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惊讶之色,“不错。”
秦倦的声音幽冷,“岳家是武当门下,江陵县尉为少林出身,他一死,武当震怒岳家杀官、少林震怒弟子被杀,岳家便不容于两方武林泰斗。”
季无诗在此时微微一笑,语气却已不如方才急促,“不错。”
秦倦也在此时笑笑,“季姑娘……岳夫人女中豪杰……咳咳……”他轻咳了一声,住嘴不言。
肖飞站在一边,见状接口,“季姑娘远上千凰楼,想请本楼为她证明一事,此事我已答应。”他那语气,便是说他已作主,不过通知秦倦知晓,秦倦并无拒绝的余地。
“什么事?”秦倦咳了一声人显得有点疲惫,淡淡带笑问。
“什么事……”季无诗径直说,“七公子想必早已清楚。”她一字一句的道,颈项铮直卓然而立,“秋晴被冤杀人,身为人妻即使有能,也必追查凶手,岂会杀害县尉?江陵县尉一死,岂非显得我岳家畏罪杀人,与理有亏?江陵县尉,不是我季无诗所杀。”她直视秦倦的眼睛,“七公子方才说‘便在这时,江陵县尉死了。’难道不是不肯断言江陵县尉为我季无诗所杀么?”

  “便在那时,江陵县尉死了。”秦倦缓缓的重复了一遍,语气竟无半点变化,“我只知便在那时,江陵县尉死了。”他淡淡的道,“我即不知是季无诗所杀,也不知不是季无诗所杀。”

  “就凭七公子一句‘不知’,季无诗感激。”季无诗深深一礼,“无诗求千凰楼为岳家证明一事。”
“肖楼主既已答应,便是答应了。”秦倦慢慢的道,“不必问我。”
“无诗请千凰楼以七公子之名证明一事,杀害江陵四人包括江陵县尉的凶手,并非岳秋晴。”季无诗坦然说。
秦倦笑笑,秦筝眉头一扬,瞪了肖飞一眼,一个“你……”字还没出口,秦倦已经应了一声“嗯……”
“肖楼主答应了,就有他的道理。”秦倦缓缓闭上眼睛,“筝,你要信他。”

  她一时哑口,转而怒视季无诗,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一件毫无新意的麻烦事,究竟有什么值得肖飞为她破例,引见秦倦又答应为她查凶?
“秦夫人。”肖飞淡淡的说,“季姑娘的医术,在我之上。”
此言一出,秦筝张口结舌,竟是像一堆火浇上了一盆冷水,心里说不出是怒是幸是高兴是难过,只觉自己快被这个叫季无诗的女子堵死在心口。
而她却一点错也没有。
季无诗是一个做事很大胆的女人。
比如说,她敢求助七公子查案;比如说,她敢直视肖飞和秦倦的眼睛;比如说,她敢挖坟盗尸,把第一个凶案的死者埋于石灰之中,千里运到了千凰楼;又比如说,她画了江陵县尉临死的图像,还画得惟妙惟肖。
江陵岳秋晴,武当第四代弟子,籍籍无名,有妻如此不能不说是件很奇怪的事。
秦筝一双明眸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季无诗却很仔细的看着秦倦。
秦倦只看着那具在石灰中放得灰白的尸体。
他看了很久。
肖飞淡淡的道,“你该休息了。”
秦倦充耳不闻,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具尸体。
那是一具很普通的尸体,被一剑穿心而死,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秦倦看了很久。
肖飞眉头一皱,沉声道:“你——”
“你有没有觉得,这伤痕很奇怪?”秦倦缓缓的问,打断了他的话。
“一剑穿心之伤,任何门派的剑法,都有这白虹贯日一式。”肖飞淡淡的道,“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不是说武功。”秦倦眼眸微闭,“你看到翡翠了吗?”
肖飞微微一怔,翡翠?他凝目往棺材里看去,尸体的胸前挂着一块翡翠,死者是个年老女子,那是死者的玉佩,佩身上——一道清晰的划痕,划痕之下便是胸口的剑痕。“伤痕?”他低声道。
“不错。”秦倦的语调低幽,“这剑伤无论是谁都能刺上一剑,但要在翡翠上击出伤痕,无论是什么剑都做不到。”他慢慢的说,“你我都清楚,翡翠极硬,能在上面划出伤痕的东西少之又少,此人因为胸前玉佩挡了一下,这一剑穿心才没有把他刺个对穿,不过一样是死了。”
季无诗闻言凝视着那玉佩,“这并非好玉。”
“并非好玉,却是翡翠。”秦倦低低的道,他顿了一顿,“而且……若非家财万贯,也是有家传之宝。”
“愿闻其详。”季无诗缓缓的说。
“世上能在翡翠上划出伤痕的东西,不过三数种。”秦倦幽冷的道,缓缓闭上了眼睛,“肖楼主,拿小月匕。”
肖飞手腕一翻,自袖底翻出一柄极短的匕首,奇异的是那匕首全身透明,一头橙黄、一头碧绿,十分清澈好看。他一拔出手,麻利的在死者翡翠上划了一下,匕身划过,翡翠丝毫无损。

  “这翡翠硬逾碧玺。”秦倦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能在其上划出伤痕的东西,不过黄玉、勒子、红蓝宝石、猫眼、祖母绿和钻石六种,翡翠被伤,死者伤口却是剑痕,难道世上有人以这六种之一做剑,岂有如此昂贵之剑?”顿了一顿,他又淡淡的道,“就算有人有心造剑,材质也是不足。”

  “难道不可能是剑尖镶上宝石……”季无诗忍不住插言。
秦倦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说,“剑尖镶上宝石岂非很是奇怪?岳夫人,有件东西比宝石刃剑或者剑尖宝石更平常……”
“什么?”秦筝也忍不住脱口问。
“剑鞘。”秦倦淡淡的说,“杀人的不是剑刃,是剑鞘,镶了珠宝的剑鞘。”

  季无诗怔了一下,有些自嘲的笑笑,“是我糊涂。”
“能在剑鞘上镶上这六种珠宝之一的人,若非家财万贯,也是有家传之宝,在江陵一地,应该不难寻访。”秦倦低低的说,“再说夫人所画的这张图……”

季无诗画的江陵县尉死亡之图,江陵县尉也是这边一剑穿心,仰面躺倒在房里。胸口上干脆清楚的一个剑痕,连血也没溅出多少,模样和棺材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肖飞眼瞳微微一动,“季姑娘,死者四人,人人都是这副模样?”

  季无诗颔首,“不错。”
肖飞冷冷的道,“那凶手既然能以剑鞘杀人,又能分毫不差刺中人檀中重穴,武功不弱。”
秦倦缓缓的说,“既然武功不弱,何以会刺中玉佩?”
肖飞脸色微白,嘿了一声,“除非他经验不足,或者这死者亦是武林中人。”
“岳夫人,这位死者,是谁?”秦倦低低的问。
“是江陵府的青楼老鸨。”季无诗眉头微蹙,“从来不知她是否身怀武功。”
“要明真相,看来定要到江陵走走。”秦倦淡淡一笑,“肖楼主,备车了。”
肖飞一怔,秦筝怒目尚未向他瞪过来,季无诗已经截口说,“七公子能指点杀人之物可能是剑鞘,已助无诗多矣,要下江陵车马劳顿,无诗不敢、请回。”
她一双眼睛清澈的看着秦倦,“只要寻不到那剑鞘,官府就不能判秋晴杀人之罪,无诗相求之事已经……”
“岳夫人。”秦倦淡然道,“你是想要我去、还是不想我去?”
季无诗真的怔住了。
“不许去!”秦筝厉声说,“你身子稍微好了一点便要胡闹,江陵远在千里之外,你——”

  秦倦充耳不闻,只淡淡的看着季无诗。
“你是想要我去、还是不想我去?”
季无诗突然从那张微微苍白的脸颊上看到了力量,那双眼睛充满了坚强有力的东西,他的人那么荏弱,身体里却有比钢铁更坚定的东西在涌动,那是“义”!
知不可为而义当所为者为之!
她听过这句话,但从来没有见过!
突然之间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她的血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热过,平静的一笑,“我想要你去。”
“碰”的一声秦筝拍案而起,秦倦却缓缓闭上眼睛,“筝,收拾行囊,去江陵。”
肖飞眉头微蹙,他答应季无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此事会变得如此复杂,“季姑娘。”
“七公子的病体,无诗必当尽心尽力。”季无诗微微一笑,“绝无二话。”
到江陵的时候,第五件命案已在江陵传得沸沸扬扬。
第五件命案,是岳秋晴自杀狱中。
江陵人都说他畏罪自杀。
得知消息的那一夜,季无诗什么也没说,在秦倦的马车外静静站了一夜。
那一夜,下着大雨。
秦筝过去给她遮雨,两个女人,在倾盆大雨和黑夜闪电之间站了一夜。
从那一夜开始,秦筝突然觉得,季无诗、她其实并不是太令人讨厌。
她本觉得她是像梨花般的女子,后来觉得她比梨花坚强,如今发现,原来她还是梨花。
她在大雨里流泪,她看见了。
快天亮的时候,季无诗轻咳了一声,“天气冷,我该去给七公子熬药,以免风寒。”她离开秦筝的伞,走入大雨,临走的时候,居然还能微微一笑。
她的背影,依然笔挺洒脱。
即使那雨水顺着衣裙往下直坠,仿佛要把她的身子拖到地上,她却依然站得平稳、站得安定。
一道道、一道道的重量。
她先带着秦倦一行住进了岳家。
岳秋晴的父母都还健在,却都是一介贫民,父母二人抱头痛哭,季无诗先下厨做了饭菜,又熬了秦倦的汤药,再匆匆去整理千凰楼一行秦倦夫妻二人和蓝衫十三杀的住处。岳家贫苦,安排不下许多人的住处,蓝衫十三杀宁可席地而坐也不肯离开秦倦住进客栈,顿时客房里坐满了人。
秦筝看着她忙碌,她没想过一个女人可以做这么多事,也没想过这样一个一拱手比男子还有气概的女人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她为什么要嫁给岳秋晴?
岳秋晴又是什么样的人?
秦倦在岳家陪着岳家二老闲谈,他想说话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不听,尤其是他想说给你听的时候。岳家二老本自伤心欲绝,在秦倦慢慢的谈话之中,丧子之痛好似也淡了一些,说起了命案的经过。
死者五人毫无关系,一个是青楼老鸨、一个是屠夫、一个是教书先生、一个是县尉、还有最后一人是岳秋晴。
岳秋晴是武当弟子,武功不弱,怎会轻易死于人手,不留痕迹的被人摆布成自杀的模样?江陵此地难道潜藏着绝顶高手?
“岳夫人。”秦倦听完了命案的经过,缓缓的问,“你的武功,高于岳秋晴么?”
季无诗摇头,“秋晴是武当嫡传,虽然不曾行走江湖,却在我之上。”
“那么,”秦倦一双眼睛盯在季无诗身上,“你为何会嫁与岳秋晴?”
此言一出,秦筝一怔,季无诗却是平静的回答,“我本是京城出身……秋晴收留了我。”
京城出身……那是权贵之女吧?秦筝吃了一惊,秦倦却不惊讶,缓缓的说“岳夫人一看便知绝非平常妇人,聪明贤惠、一身武艺,如果杀岳秋晴是为了掩饰真相,怎能不连你一起杀了?不杀你的理由,其一、岳秋晴确是畏罪自杀;第二、岳秋晴确是被人所害,但凶手的目的是你……”顿了一顿,他说得语气很平淡,“一个武功不弱、出身富庶、脾气暴躁、倾慕你的男人,年纪不大,个子不高,江湖经验不足,视人命如草芥。”
岳家父母惊呼了一声“王公子?”
季无诗平静的问,“何以见得脾气暴躁、个子不高?”
“杀人还是退了剑鞘来得快,”秦倦缓缓的说,“青楼老鸨个子不高,人若太高,刺不到她胸口檀中的,不是么?”
季无诗轻轻的弹了弹衣裙,“张家常来的王公子,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皇亲国戚,追随你而来?”秦倦慢慢的问。
“敬王爷。”季无诗缓缓的说。
“当”的一声,秦筝的茶盏跌在地上砸得粉碎,秦倦脸色微微变得苍白,“敬王爷?”
“我在京城之时,和敬王府毗邻而居……”季无诗轻声说,“我们一起长大,他的确……脾气暴躁,个子不高……好色多欲……不过我从没有想过他能做出这种事,毁了秋晴的名声、再杀了他的人……”说罢她还能微笑,甚至微笑得很得体,眼泪在眼眶里微微的闪烁,“秋晴实在是……太冤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和敬王府毗邻,秦筝啊了一声“你是苏……”她立刻住了嘴。
季无诗不知秦筝为何会知道她的本名,轻轻的叹息,“过去的、早已过去,季无诗、只是季无诗……”
秦筝突然听懂了她的名字,这是一个……一季无诗的女人,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诗了……心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怜悯惋惜,她本是……那么杰出的奇女子啊……
敬王爷!秦倦想的却是正事,万万没有想到转来转去他再次遇上了敬王爷,他不担心自己被发现,只怕敬王爷由此得知秦遥未死,不免后患无穷。眉心微蹙,他刚想说什么,未料口齿微张,“啊……”的一声一口气呵了出来,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微痛郁结得很,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你可要报仇么?”他微微咬牙说。
“等我安顿好了爹娘,季无诗何惧敬王爷!”她淡淡的说。
“你不惧、不代表能报仇。”秦倦幽冷的道,“你莫忘了,他能杀岳秋晴,当然能杀你……他——”他眉心微蹙,淡淡垂下眼睫,“这等酒色之徒,杀之无碍……岳夫人。”
他这么低声一唤,季无诗为之一震,“你……”她突然泛起一种心神颤抖的震撼,那是一种无法表达的颤抖,就像那一声“岳夫人”的波纹直传入了她心底深处去。
“敬王爷现在是‘王公子’,”秦倦淡淡一笑,“‘王公子’若是凶手,自有官府来拿,不是么?”
“可是他是堂堂王爷,江陵知县本就是个狗官,又无切实证据……”岳家老翁失声道,“我儿的冤屈昭雪无望啊!”
秦倦眉心再蹙,人缓缓的往椅后靠,声调却很淡定,眼瞳微闭,“王公子就是王公子,”他缓缓的道,“蓝衫律。”
蓝衫十三杀中有人肃然应声。
“你——陪同岳夫人到街上走走,买些珠花胭脂给她。”秦倦淡淡的道,“请她吃馆子。”
“是!”
他的目光转到季无诗脸上,“你不妨……多些眼泪。”
他究竟是在说希望她流泪,还只是希望她找借口和蓝衫律亲热些?季无诗淡淡一笑,笑意到了唇边变成了一丝丝凄凉,“是。”
“我们在这里休息,你们傍晚回来吃饭。”秦倦人已经靠在了椅子上,完全闭上了眼睛。
季无诗突然说“你……”
他立刻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什么事?”
“没什么。”她挺起了脊梁,深吸了口气,走出门去。
蓝衫律紧随其后。
她走在街上,街上茫茫的街坊都没有入她的眼,秦倦……为何肖飞治不好他,她终于明白……
他是一个……不能休息的人,他休息了以后,别人应该怎么办呢?
她不曾被人保护过,只是短短几日相处,她是那么潇洒的女子,也有了瞬间的茫然。她看出了他很疲惫,开口说“你该去躺下休息”,这句话却说不出口,他要是休息了,自己应该怎么办呢?遇到了事情要问谁呢?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走出去很久很久以后,才想到是太久不曾被人保护过了,能依靠别人、信任别人、知道他会把你的一切安排得很好,那是多么幸福的事……突然很想哭,她却微笑了,不知他们是如何幻想秋晴的?
岳秋晴是一个……习武过渡,伤到脑子的傻子。
善良的傻子。
她从京城出走,被他收留,嫁与他为妻,感激他、却不曾爱过他。
有人知道吗?
她不曾爱过他。
“季姑娘,买朵花吧。”蓝衫律在脂粉摊边留步,买给她一朵珠花。
她站得很直,微笑问“你家夫人收到过公子送的花吗?”
蓝衫律一怔,“没有。”却看见把珠花戴上她发髻的瞬间,她眼中的清泪直直滑了下来,仍是微笑,“我也没有,这一朵……算不算你家公子送的?”
“当然……”蓝衫律一时间怔住了,“这是公子说的……”
一朵蝴蝶在她发髻上飞。
傍晚。
季无诗和蓝衫律回来的时候,秦倦和原来一样,靠在椅子上缓缓和岳家父母聊天。
秦筝人在厨房,看样子熬第二炉汤药了。
“有动静?”秦倦见蓝衫律的表情,一笑问。
蓝衫律抬手举起一只暗镖,“路上就有。”
秦倦淡然垂下手指,拾起被风吹落的一片花叶,“生擒!”
“是!”蓝衫十三杀低声应喝,虽然低微,却听得人浑身一凛,杀气掠肤生寒。
岳家父母哆嗦起来,不知这位模样柔弱的公子爷究竟要拿他岳家的命运如何?
季无诗眸子微微一亮,“你——”
秦倦低幽的道,“天子无道,锄暴夫而已。弑者无刀,何妨借刀杀人?”他淡淡的说,眼眸之中缓缓的透出一股彻肌冰雪的寒意来。
她懂了,不知为何却觉得一阵凄凉——这个人,在过往的那么多年里,常常做这样的决定么?为何……这样的事……要他亲手……为何没有人能为他抵挡……罪孽?
她的目光苍茫的望着秦筝,你……懂吗?如果你懂的话,请不要让他做最坚强的一个,好不好?
“我会折寿。”他淡淡的说,目望远方。
“我替你折。”她轻声说。
秦倦不答,就如他没有听见。
晚上没过多久,五六个黑衣人越墙轻轻落入岳家墙内,正如秦倦所料,是敬王爷和他的几个护卫。
“拿下!”他闭着眼睛连看也不看,低声喝令。
屋内爆起十来道蓝影,黑衣人骤不及防,一照面倒了三个,其中一人身材不高,相貌堂堂,眼色浑浊,正是敬王爷。
蓝衫河和蓝衫律默不作声联手合击,十五招内占得上风,敬王爷不过怒喝几声,被身后欺来的一人点中穴道,顿时僵硬。那人顺手一把,敬王爷腰间剑鞘被一扯而下,剑鞘上岂不明晃晃的镶了硕大祖母绿,这正是杀害那青楼老鸨的凶器!
群斗在五十招内纷纷结束,倒也不是蓝衫十三杀技艺比敬王爷几人高出很多,只是他们久练合击,这十三人一拥而上,威力无疑强了几倍,即使是左凤堂也未必能招架得住,何况敬王爷?
拿下了敬王爷,秦倦轻咳了几声,“点散经络,毁了嗓子。”
听到这句话,季无诗微微一颤,蓝衫河出手如风,一下封死了敬王爷的哑穴。
秦倦手指微微一松,一件东西跌落在敬王爷身上,那是青楼老鸨的玉佩。整理干净敬王爷一行身上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把火烧成了灰。从怀里摸出其他几样值钱东西,他却用钻石簪子划了死者名字在上面,一起塞在敬王爷怀里。
嫁祸……
众人静静看着他嫁祸凶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做这样的事,究竟是功、是德、是罪、是孽?
在县城小地方,要嫁祸一个人,越是简单越好,即使是看出嫁祸,未免追查之苦,若是不相干的人,知县也必草草了案,何况他早被这连环杀人案给整惨了。
“唔……”秦倦把“罪证”塞入敬王爷口袋里之后,站直身子的时候猛一捂嘴,手指间沁出血丝来。
季无诗大吃一惊,一把扶住了他。
他可以感觉到季无诗的手指坚定有力而温热,把他扶得很稳,轻咳了一声清了嗓子,“放手。”
她听到秦筝惊呼奔来的声音,立刻放了手,连退了好几步。
他只习惯给某些人扶。
即使……她觉得他们并不是最能照顾他,但习惯、就是习惯,就像一只蝴蝶或者只习惯那一种花……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无法在别人面前脆弱,若是面对着像她这样的人,他一定会被逼死……
一定会被逼死……
无论她多么想伸手,都没有用。
“倦?”秦筝奔过来,“倦?”
秦倦缓了一口气,拿出白帕来擦嘴角,动作熟练得很,“没事。”顿了一顿,他手按胸口,另一只手指门外,“你们……把他们丢到乱坟岗上……”
蓝衫十三杀抗起敬王爷一群,幽灵般潜入黑暗之中。
我会折寿。
季无诗耳边仿佛不停的响起秦倦淡淡的言语,在他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究竟有多少次毫不怀疑的对自己说“我会折寿”?她当然明白,敬王爷被点散经脉毁去声音,只是个瘫痪的废人,若是以“王公子”之名死于知县铡刀之下,那绝不会有人把敬王爷之死算在其他人头上。
这就是“借刀杀人”……
弑者无刀,何妨借刀杀人?
杀人之音,寒逾铁石。
那心呢?
秦筝……那个被他宠得娇艳明媚的女子,能不能让他宽恕自己?善待自己?
你的病,肖飞治不好、我也治不好,那有一半、是心病。
你自己知道吗?
知道吗?
那一夜还是春天,夜里岳家庭院的梨花开了满树,像雪一样白。
第二天,县衙果然起了一阵喧哗,把出现在乱坟岗的“王公子”一行扛了回去,一查发现凶器和不少写着死者名目的贵重物品,顿时又起一阵轩然大波,谣言四起,又说岳疯子是无辜的,鬼来显灵抓凶云云。“王公子”一行被判了斩立决,不几日就被处斩了。
秦倦就要离开江陵。
这一日下着大雨。
岳家的梨花昨夜开了,今夜打得满地都是,一地斑斑雪白。
她依然挺着铮直的颈项,带着微笑目送他们远去,而后缓缓关门。
天下着大雨,他们一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在雨中的影子仿佛很朦胧,映着木门就如这一斑一斑泥地里的雪白。
“格啦”一声门关上了,她上了门闩。
“无诗啊,烧饭了——”婆婆在厨房喊。
“诶!来了。”她冒雨跑过庭园,蹲在灶边和婆婆一起生火。
她嫁给岳秋晴的那年春天,梨花满地,冷雨深院,一季无诗。
今年春天,依旧梨花满地,冷雨深院,依然无诗。
她是个不再有诗的女人。
也许只在苍老的时候,一个人坐着藤椅看天的时候,才会抚摸着鬓上的一只蝴蝶想起,曾经听一个人说“我会折寿。”
而她说“我替你折。”
他却并没有听见。
大雨、此刻下着大雨,天地白哗哗一片。
她什么也没想,努力的生着火。
雨打梨花……无诗……只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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