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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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一滞,说:“不是给我的?你捧着它过来,不是给我的?”

“当然不是给你,你的请柬上,有说要带礼物给你吗?”我奇怪地问,伸手过去,将那盒寿桃摆好,盖上纸盒盖,捧了回来。笑话,简师奶一番心意,我就算自己吃了,也不便宜你这种小崽子。

“那你给谁?”他咬牙切齿地问。

“给我的。”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男声,威严低沉地说。

第11章

我浑身一颤,如堕冰窖,这声音,便是于千万人中,我也绝无可能听错。我手心冒汗,迟疑着不敢回头,眼见其他人纷纷噤声,朝我身后某处齐齐注目,眼光中有惊诧、有疑惑、有怯意,有畏缩。忽然,李世钦站了起来,一下扣住那个喜饼盒,挑衅一般扬起下巴,说:“你又是谁?”

身后的声音好脾气地轻笑了下,可我却知道,那根本掩饰不住底下的阴寒狠绝,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掌已压上我的肩头,我吓得险些跳起,却被那只手硬生生按住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那个男人亲切而自然的声调,说:“简逸,你不跟你的朋友介绍下我吗?”

介绍个屁。我本能地想要逃跑,怎奈此刻脊椎宛若灌入水银,僵硬得手脚发冷,不敢轻举妄动,心脏狂跳之余,只余下一个念头:怎会这么倒霉?夏兆柏不是最喜中餐的么?怎会出现在法国餐厅?全港上百家的法国餐厅,他怎么就出现在这里?我干嘛要搞出这些幼稚的小动作,让他注意到这边?为什么避来避去,落荒而逃,到头来,却终究会在此处撞见,简直就如自投罗网?

肩上那只手掌无声无息压了下来,看似轻拍,实质使了重力,霎时间宛若泰山重压,令我顷刻艰于呼吸。耳边传来那人似笑非笑,却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继续轻笑说:“看来简逸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关系,我来自我介绍好了。敝人夏兆柏,是简逸的……”

“朋友。”我急急忙忙接口说。

他意欲不明地扫了我一眼,笑笑说:“没错,我们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们照看,我代他家里人谢谢你们先。”

那帮小孩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几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会,若连这等权贵都不认得,那才真是笑话。他来这么一出,这帮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说:“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同学,互相照顾帮忙是应该的。”随即,便有人扮天真问:“您是某某集团的夏总裁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原本靠拢在李世钦身边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娇滴滴地说:“好帅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财经杂志上上镜多了。”

夏兆柏一面亲切地拍着我的肩,提醒我不得有异动,一面熟练应酬这等小女孩状若天真,实质世故的恭维和套近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人真是我前世仇人,今世克星,只要见着他,我竟然连好好冷静思考都做不到。就在此时,我接触到桌子那端,李世钦疑惑探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阵懊恼,三十几岁人了,还是学不来淡定自若,若不是跟这个孩子斗气,我又何至于此?我正没好气,见李世钦瞪我,遂老实不客气瞥了他一眼,却忽觉场上有些静默,一抬头,正对上夏兆柏锐利如电的视线,我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耳边却听见夏兆柏似笑非笑地说:“简逸,你还真是有心,知道我锺意寿桃,特定带来给我,真是多谢了。”

他伸手去拿那个喜饼盒,李世钦反手一扣,口气很冲说:“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地说:“你可能误会了。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怎会喜欢?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说:“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给寿星公送礼,这样吧,”他站直身子,往后招招手,微笑说:“罗切斯。”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送支红酒过来,我替简先生,补送这个礼。”夏兆柏微笑着说,看着李世钦,眼神睥睨,尽是收敛的轻蔑。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连轻蔑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点到为止,却犹如针刺入心,令人更为难受。李世钦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这人,自己无论如何招惹不起。

我愣愣注视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夏兆柏状若体贴地轻抚我的肩膀,微笑说:“是不是空调太大?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坐在这些风口位置。吃好了吗?吃好了,就陪我去那边坐坐,上回你说的事情,刚好今天也有时间,我有些兴趣,不如我们坐下了慢慢谈?”

我忽而有些回过神,本能一晃,想甩开他压在我肩上的手,却觉肩上一痛,他手劲加大,狠得几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却接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下一颤,抖着唇便要拒绝。想着此人历经千辛万苦,方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自当爱惜羽毛,于大庭广众之下,不致给我难堪。哪知我刚一动,他却仿佛亲热低语,将唇贴近我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身体一僵,登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知道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其他人的名字,进而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别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气温柔地说。

我心中惶急,慌乱中胡乱应道:“我,我的龙虾还没来。”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说:“跟我在一起,还怕吃不到龙虾?”

“我要吃这里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

“哦?”夏兆柏轻挑眉毛,说:“你还知道这个?”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低声说:“看来,你令我吃惊的地方真是不少。简逸。”

我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作答。他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满意地转身对那帮目瞪口呆的少男少女微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些事,就不陪各位了。”

他先行走开,竟不回头,其随从走狗上前,倒颇有礼貌地说:“简先生,请过去吧。”我万般无奈,只得起身,在一桌人各不相同的视线中,叹了口气,跟着夏兆柏走了过去。

夏兆柏径直走出餐厅,走向电梯口,他的随从一左一右胁迫般跟在我身侧,我别无选择,只得进了电梯,看他微微一笑,按了十五层,我大惑不解,这家酒店十五层乃高级商务套房,夏兆柏带我去那作甚?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大惊失色,在电梯叮当一声开启瞬间,抢上去一把按住开启键,抖着唇说:“夏兆柏,你想怎样?你别忘了,这可是在酒店里,我要是闹开了,你不怕酿成丑闻,明日登上娱乐版头条么?”

“丑闻?什么丑闻?”夏兆柏微微蹙眉,奇道:“餐厅上百双眼都见到你自愿跟我出来,我一没拿枪指着你的头,二没强行命人将你拖走,不过跟投缘的小朋友找个地方叙叙旧,说说话,谁规定不行了?”

我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说:“那,那也不必进客房……”

“简逸,”夏兆柏收敛笑容,目光利如刀剑,淡淡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是不应这么熟悉这座酒店,不应与酒店行政经理攀谈得那么自如,不应懂得餐桌礼仪进退有度的?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跟那个鬼佬说的是法语吧?”

我如遭雷击,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心中沁出冷汗,咬牙说:“我,我喜欢法语,自学不行吗?我喜欢这座酒店,喜欢法国菜,平时看书看电视便有多加留心……”

“是吗?你的爱好真健康。”夏兆柏一步踏出电梯,径直走去,边走边冷冷地说:“那么,熟知我那所宅子的方位布局,知道从花房后面荒废的小门跑出去,这些连我都未必清楚的事,你别说,你对此也有爱好。”

我心中巨震,立即推开那两个保安,嗖地冲出电梯,撒腿就跑。若我没记错,楼梯间便在拐角之处,此时此刻,我已顾不来那许多,只想着远远逃开,逃开夏兆柏,逃开那令人窒息的前尘往事。哪知道没跑两步,身后即有人快步追来,简逸这副身体羸弱不堪,根本不是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保全人士的对手。没几下,我便被人狠狠勒住,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随即,有人将我双手反扭,一阵剧痛传来。我闷哼出声,想也不想,一口咬去那人手腕,那人哎呦地叫了一下,一个巴掌拍过来,啪的一下,清脆击到我脸上,登时将我的脸打偏一边。

“住手!”夏兆柏猛喝一声。

那保镖怏怏地住了手,夏兆柏大踏步走来,一拳击在那保镖下巴处,将他打得踉跄几步,随即一把将我扣入怀中,威喝道:“谁让你打他的?”

“先生,他,他咬人。”

“他一个拎不起四两东西的人,能咬到你怎样?”夏兆柏怒道:“还不快去开门?要在这过道上弄得人尽皆知么?”

那人忙应了一声,快速跑开,夏兆柏不顾我的挣扎,将我半搂半拖,硬是弄前几米,我死命挣扎,叫道:“姓夏的,放开我,你个衰人,放开我!”

“你再动?再动我就告你非法入屋盗窃,信不信?嗯?”

我一呆,以被他拽入房间,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我猛然醒悟,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夏兆柏这回不再留情,反手将我的双手轻而易举扭到身后,手劲奇大,登时令我无法动弹。他贴着我的耳朵,微微喘气说:“简逸,我若真想对你如何,就不是这个结果,我现在只是想跟你好好说话,能不能好好说话,恩?”

我胳膊处一阵阵钻心疼痛,疼到眼前发黑,不得不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哑声说:“好,我放开你,你别乱攻击,明不明白?不然,我怕受伤的是你!”

我又点了点头,他一把将我甩开,我一阵踉跄,忙扶住墙壁,低低喘气,夏兆柏半天没动静,隔了一会,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脸颊,我吓得一跳,却听夏兆柏沉声说:“只是冰块,你敷着,会舒服点。”

我默默接过那个手帕,贴着脸颊,那阵冰冷带来的刺激令我打了个激灵。我暗自检讨,自己这下是反应过度,简逸与夏兆柏无冤无仇,本不至于引人注目,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按捺不住要如此过激,只怕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当务之急,是用什么法子,将那些事情搪塞过去?我顾自沉默,夏兆柏的视线,却一直在我脸上徘徊。过了许久,只听得他温言问道:“怎样,好些没有?”

我点了点头,多年来的教养令一句“谢谢”已到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下。我偷偷看他一眼,此人脸部仿佛较三年前略嫌瘦削,轮廓线更加硬朗,眉头深锁之间,似有忧虑重重,阴霾不散,便是大权在握,身家排行全港top10富豪,却也未见得如何开心。我心中暗叹,人之一世,蝇营狗苟,不知所终,到头来林世东挣得一抔黄土,他坐拥广厦千间,却又如何?这么一想,那些恩怨仇恨,隔了时空,募地显得稀薄起来,倒是彼此俱还活着,重在同一个空间中,呼吸同一种空气,有些难能可贵。

我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夏先生,您其实,是想找我解惑的,对不对?”

夏兆柏定定地看着我,忽而一笑,说:“本来是,但现在,我忽然不想了。”

“为什么?”

“有些东西,想得太久了,早已坚硬如背负一层皮肤,”他淡淡地说:“我已然过了,要刨根究底的年龄。”

“既然如此,能放我走吗?”

“还不行。”夏兆柏勾起嘴角,忽而道:“你这套衣服,不适合你。”

我低头瞧着身上这套上世纪的西服,早已在一连串挣扎中皱得不成样子,有粒扣子,甚至已经脱落,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说:“无所谓,有得穿就好。”

“你等等。”夏兆柏忽而说:“我这里有衣服,可以借给你。”

第12章

眼前一切,宛若褪色旧梦,明知早已凋零,却,令你难以忍住,不去伸手触碰。

若是你,自12岁开始,便每年会特地飞一趟英国SavileRow,定制当年需要的两季西服,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成年,一直持续到你死,那西服便不再是服装,而是成为与你拥有同等呼吸频率的一层保护色,类似昆虫绚烂的外壳,得以将你内里丑陋的肚肠,禁忌的欲望,不为人知的苦痛,无法申诉的压抑,通通藏在衣冠楚楚的背后。然后,你走出去,这西服的每一道工序都精心制作,每一块面料都只来自苏格兰或北英格兰,每一道熨痕都笔挺修直,每一个纽扣,每一个锁眼,都符合精益求精的含义。因为这样,你骤然多了自信,多了扮演好你自身角色的力气,很多时候,不是你在撑着衣服,而是衣服在支撑你。如果这样,你或许会明白我,明白在这个人形之下,其实藏着一个怀旧而软弱的灵魂。我没有办法不去触摸这套衣服,我如着魔一般,做梦似的换上它,我熟练地打开领带层,挑出适合这套衣服和衬衫颜色的领带,我打好领结,掖直衣角,走了出去,镜子里,宛若一个林世东,正穿过前世今生,似喜还悲地看着我。

“挺直腰板,头昂起来,记住,西装又是你的powersuit,你穿上它,便代表你的身份,代表我们林家当家人的威严,代表你支配这个公司,支配这个家族的权力。”

是谁在那口气严厉地教导我?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当日端庄严肃的林夫人,正在镜子里,口气尖利地斥责道:“阿东,我已经不指着你光耀门庭,不指着你将林家产业发扬光大,甚至于,林家败了,我都认了。但你看下你现在这幅模样,你还像我们姓林的吗?你还算一个男人吗?你真是令我失望,失望透顶!”

我握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从小到大,这句“你不要令我失望”总如咒语一般,如影随形,可他妈谁来告诉我,我让别人不失望了,可我自己失望了怎么办?谁来管我心底的无力,谁知道我的怯弱,谁会在乎我心底到底是不是害怕?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原来穿上这样的衣裳,便注定了,我作为人的真实情感,作为自我的真正感受,便注定,要舍去,要忘却,要当成无用的分泌物,用力拭去,不留痕迹。

我犹如做梦一般,慢慢转身,缓缓打开换衣间的门,门外,夏兆柏一见到我,蓦地自椅上跳起,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出现三秒钟的呆滞,眼神中闪烁着难以置信、震惊、迷惘和,若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一种欣喜。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触摸上我的胳膊,一寸寸地往上摩挲,再到我的颈项,再往上移,摸上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表情越来越痴迷狂醉,仿佛信徒,在通过这等仪式,确认自己的信仰,传达内心的激越。他神情间的膜拜感染了我,或者说,在这一刻,我们两人,都陷入各自的怀旧情绪之中,难以自拔。

猛然间,他一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胳膊勒紧,仿佛生怕一个不察,我便会消失不见一般,这个拥抱带着我无法言明,却分明感受得到的那种迫切和痛苦,那痛苦感染了我,让我无法反抗,因为它与我内心的悲苦,彼此呼应,彼此共鸣。周遭一切,在此刻显得尤为安宁,我们如同两个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了许久的人,在此时,放下夏兆柏的身份,忘记我到底是简逸还是林世东,抛开前世今生说不清道不尽的恩怨情仇,只互相依靠一下,互相借着对方的胳膊,检点自己身上的伤口,寻求片刻休憩的可能。

是的,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我到底是谁,而在于,无论我以怎样的身份,均会背负如此百孔千疮,令人不忍粹读的灵魂。那灵魂如此软弱,以至于,它爱也不彻底,恨也不彻底,渴望着不能渴望的,压抑着压抑不了的,它将所有的情感均处理得一塌糊涂,它让那寄居的身体生活得一团糟。我闭上眼,一股热流冲到眼眶,满心酸楚,竟然呜咽出声。一开始只是压抑的啜泣,后来,在那人宽厚的胸膛上,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慰中,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痛哭流涕。我哭得太畅快,作为林世东的无奈,作为简逸的无力,在此刻,均倾泻而出,发起狠来,还一下咬住那人的肩膀,咬到他疼得发颤,却也不想松口。

我哭得太用力,没有察觉身下一软,已被夏兆柏压到床上,随后,有点点落在颈上脸上的柔软触碰,等到我稍稍回神,才发觉,他原来在吻我,极有耐心,极为温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滴,郑重得令人惊诧,仿佛在膜拜,又带着说不出的疼惜,我有些惊呆了,记忆中从未有人如此吻过我,更别说,记忆中夏兆柏从未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我愣愣地任他亲吻,他的唇炙热而柔软,心里那软弱的部分,因为被人好好对待,而更加发酵。恍惚之间,我听到他一声喟叹,抬起我的脸,迅速捕获我的唇,辗转反侧,那灵活的唇舌撬开我的牙齿,长驱直入,纠缠不休。我只觉一阵酥麻自脊椎攀爬而起,身体发软,整个意识混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他放过我,转战我的耳后颈项,细细品尝。恍惚之间,我听见他低声叹息,含糊唤了一句:“东——”

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猛然清醒,关于此人的不堪记忆骤然涌上脑中,他是夏兆柏啊,羞辱过我,背叛过我,设局谋害过我的夏兆柏啊!我到底在干什么?怎能让人欺侮了一次,又让人欺侮第二次?我羞愧难当,反倒镇静下来,一动不动,任他微微喘气,小心解开我的领带,在我裸露的肌肤之间游走徘徊。我微眯双目,慢慢地伸出手,抓住床头一件硬物(后来才察觉,那是酒店配备的黄铜相框)在他解开我胸前第三颗纽扣时,猛地一下,砸到他后脑上。

夏兆柏难以置信地抬起脸,我怕一下不够,又多砸两下,下手冷静,毫不手软。看这个总是不可一世,处处打压的男人一下扑倒床上,我心里只觉快慰异常。我迅速爬起,翻身下床,就在此时,脚踝一紧,却被他抓住。我狠命一脚踹去,将他踢开,立即穿好上装,重新整理好领带,套上皮鞋,正要离去,一回头,却见夏兆柏趴在床上,眼神恍惚地微微睁开,似乎刚刚砸的那几下还不够。我四下看看,却见那边地板上有高尔夫球杆袋一个,我跨步过去,拉开拉链,抽出一支球杆,走到床前,举起狠力抽到他身上,冷冷说:“这一下,是代林世东还你的!”

他闷哼一声,脸部扭曲,显是痛得厉害,我又一下抽到他身上,说:“这是代简逸还你的!”

第三下,我高举球杆,对准他的后脑,有个疯狂的念头怂恿着我,再打一下,一下过去后,这混蛋便从此在这世上消失,再不能威胁我欺侮我,再不能给我压力,迫我就范。我的手微微颤抖,这人真是身体健壮,如此被我袭击,却仍未丧失神智,迷迷蒙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很无辜纯良。我心中一颤,松了手,扔下球杆,到底下不了这个手。

但此人却太过危险,只待他缓过气来,我便死无葬身之地。我必须要有个保命的屏障,我转念一想,罢了,君子端方,那是对君子,对小人何必讲求那么多?我立即过去,解下领带,费劲地将此人绑到床柱上,又连拉带拽,将他的衣服扒下,这混蛋倒是好吃好住,身材健硕得很,只是将他衣服扒光,便已然令我累得气喘吁吁。我歇了口气,再接再厉,正要伸手将他的内裤脱下,触手却一片滚烫,这人两腿间的硬物,早已高高耸起,且形状狰狞,似乎蓄势待发。我脸上发烫,呸了一声,一把将那内裤褪到脚踝之处,一抬头,却见夏兆柏不知何时,已双目清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忙上忙下,仿佛这不是一场胁迫裸露,而是某种床上情趣。我心中大窘,慌忙找出手机,对着他的身体和脸,没头没脑一通乱拍,夏兆柏全程表情冷淡,仿佛赤身裸体那个人是我,而他却正襟危坐。

我拍完了,收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说:“夏先生,你放心,这个东西,我只留作保平安。只要你让我过升斗小民的普通日子,我自然不会扰乱你当富豪精英的正常生活。”

“你在害怕。”夏兆柏盯着我,冷淡地说:“从我遇见你第一刻起,你就没停过害怕,我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可却从未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我哑然不语,过往记忆太过不堪,可却怎能与人提及?

他声调淡泊,缓缓地说:“怕我的人很多,他们或者对我有所求,怕我不给与;或者对我有顾虑,怕我夺了他们要的东西;或者天生反骨,背着我搞三搞四,怕我报复手段;或者纯粹贪生怕死,喜欢擦鞋(拍马屁),怕擦得我不高兴。你呢,你怕我什么?”

我摇摇头,低声说:“你多虑了,我以前就说过,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大人物,畏惧你也很正常。”

夏兆柏微微一笑,说:“是吗?你给我的感觉,却像清楚我一些事,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因而由衷的害怕。联系到你与世东那些奇怪的关联,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我对林氏的手段,还是知道我对世东的手段?”

“不,我不知道……”我奋力地摇头,矢口否认。

“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你要听我如何弄到他破产,还是要听,我如何抱他,终于迫使他承认,他跟我一样,就是个只爱男人的基佬?”

“住口!”我狂怒地抄起高尔夫球杆,朝他身上抽去,霎时间,一道红痕呈现了出来,我不可抑止地颤抖着,骂道:“是你逼的,是你逼他的,你那是强暴,是强暴!”

夏兆柏哈哈大笑,声音中却毫无笑意,反诘说:“那是强暴吗?他就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他有没说到了最后,他也一样有了高潮?他有没说,他也很有快感,他也很享受?那个王八蛋,就算剥光外表的光鲜,他也有本事自欺欺人……”

“闭嘴!”我疯了一样扑上去,对他又打又踢,突然之间,我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眼睛之内,分明有泪雾涌起。我犹如被烫伤一般,立即后退,从他身上爬下,慌乱地说:“那,那是你跟他的事,人都死了,你,你这样也没用……”

“是啊,他死了倒他妈一了百了。”夏兆柏眼神阴寒,猛地盯住我,一字一句说:“那你呢?他为什么连这个都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跟他有这么多相似的习惯,为什么你会知道他那么多事?你到底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夏先生,我与林世东林先生,是有,很亲密的联系。可以说,我应该是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倾诉他内心所想的人。如你所见,我与他,有很多地方相似,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莫逆之交。至于我们如何相识,那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我歇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是很胆小没用,我是怕你,但不意味着我便可以任你欺侮,总之今日此事,你若作君子,自然我也是君子,你若作小人,就别怪我将事情做绝。你别忘了,我未满十八岁,你刚刚胁迫我入屋,酒店摄像头应该有拍下,又有这些裸照,闹出去,猥亵未成年人,便是你摆得平,可也是一件丑闻!”

夏兆柏嗤笑一声,动动手腕,我吓得后退一步,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口气转和缓,说:“别怕,你绑得很牢,我一时半会挣脱不开。简逸,你太天真,对付我这种人,靠裸照怎么够?况且你刚刚砸了我两下,又拿球杆抽了我两下,我夏兆柏便是再不才,可也有差不多十年光景,没人敢动我一下,你破了我的规矩,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脱身?”

我只觉一阵眩晕,勉强按住桌脚,冷汗涔涔说:“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夏兆柏淡淡地笑了,有些动容地看着我,哑声说:“世东,世东他跟你提起我,说什么?”

我悲哀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他说,要离你远点,有多远离多远,他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但愿永远也不要遇到,那个人就是你。”

夏兆柏宛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色发白,嘴角颤抖,我别过脸去,迅速走开,说:“所以,我会遵照他的吩咐,离你越远越好。”

我轻手轻脚出了门,满心凄然,太多的事涌了上来,我教训了夏兆柏,但我却一点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前世许多我未察觉的线索,此时却千头万绪,吵得我头晕目眩。我踉跄地朝电梯走去,按开电梯,进了去,居然一路顺畅,电梯开启,人声鼎沸,那漂浮之间,我似乎瞥见夏兆柏的保镖端坐大厅一侧的咖啡厅静候主子召唤。我心中一急,又累又倦,急忙回转,从大厅另一侧走,头晕越来越强烈,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突然之间,有人一下扶住我的胳膊,我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弗朗西斯科,他略带担忧地看着我,说:“您还好吗?”

我心中一喜,犹如攥紧救生圈一般抓住他的手,说:“帮我,弗朗西斯科。”

他疑惑地看着我,微皱眉头说:“发生什么事了?您的朋友呢?”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气,说:“他们为难您了?”

我摇摇头,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发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就在此时,我听见法国人身后一个低低的男声,说着柔和的法语说:“弗朗西斯科,看在上帝份上,别问他了,你没看他都站不住了吗?”

我脚下一软,就这么拽着他的胳膊缓缓滑下,视觉模糊之间,觉得一人一步跨上,有力地撑住我的身体,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那个柔和的嗓音说:“将他弄到一个房间里,尽量不要引起其它客人注意。让布莱克医生过来,快。”

第13章

昏迷之中保持一丝神智是种非常奇妙的经验,你仿佛一分为二,一个你像骤然被针刺破的气球一般萎顿软趴趴地倒在地上,由着一群陌生人搬弄你的身体,将你犹如死物一般运进货梯,再通过某个酒店的员工通道送抵某个房间,再放到某张床上。另一个你却调动全身的感官,敏锐地察觉那替你解开前襟纽扣,助你顺畅呼吸的那双手的温度;察觉到身下触及的酒店床单那种由于长期的洗涤剂浆洗显得略微干硬的棉布质地;察觉到类似医生的人匆匆进来,略微冰冷的手指撑开你的眼皮,用小型电筒查看你的瞳孔。我甚至能感觉到,待周围骚动安静下来后,有人轻轻地撩开我的刘海,聚集在我脸上的探究或者审视的目光……一切如此不可思议,仿佛我的灵魂,再度从简逸的身体中剥离出来,冷静地,犹如看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这具叫简逸的少年躯体毫无生气。

我在骤然之间,忽然对这具身体的某些隐秘有所了解,它时不时的衰竭,突然如同断电一般被眩晕拖入黑沉沉的深渊,或许是因为脑中残余的血块,但是,又何尝不是因为某种排斥,排斥外来灵魂的占据,排斥由这个灵魂带来的阴冷压抑。这个身体,就算如缝缝补补的连缀物一般脆弱单薄,可毕竟只有十七岁,让它来承担我这样一缕三十三岁的灵魂,毕竟有些勉强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尚存意识的那部分,已经开始有些着急,不知道自己还未返家,简师奶会不会担惊受怕。我竭力动了动,慢慢的,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听从使唤,然后是整个手臂,力气一点点地回复肢体,这具身体,又一次回到我的掌控当中。我慢慢睁开眼,触目是天花板上考究的石膏雕花和雅致枝状吊灯,再往下,是酒店套房中常见的摆设,风格抽象的复制油画,紧接着,我忽而撞进一双黑色的眼睛里,这双眼睛令人过目不忘,不仅因为他微凹的眼眶,高耸颧骨使其看上去宛若东南亚人,而且由于它比常人偏大的黑瞳,晶亮犀利,如热带丛林中夜巡的野兽一般。我心下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再看一眼,忽然想起,为何我会觉得这双眼睛过目不忘。

我以前,根本就见过这个人。

SimonChin,中文名陈成涵,家世显赫,乃来自美国华人商家的翘楚陈氏的三公子,家族生意以酒店业为主,旗下产业遍布北美。当初商界应酬酒会,林世东曾被人引荐,认识此人,只大家行业不同,一个在港一个在LA,甚少打交道,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却不知此人,为何现身这里?我心里疑惑,却不再莽撞,慢慢自床上坐起,正要开口,却见陈成涵微微一笑,眼神中的锐光尽数收敛,口气柔和地问:“您醒了?觉得怎样?”

我随口应道:“我很好,非常谢谢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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