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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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低声下气,我便乐得当大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也着实惬意。等到我能下床,已是两三日后的事,栗亭所开味道古怪的滋补药,连服了十日,这才算不见踪影。

这段时间怕我病中无聊,沈墨山命人将小琪儿送了过来。几日未见,小孩儿又哭哭啼啼,直道我扔了他。我又哄又骗,好容易将他的毛捋顺,已是疲惫不堪,不知觉,又过去五天。

这一夜哄琪儿睡下,望着他圆圆的睡脸笑着不语,孩子天资平庸,无论习武还是乐理,均懵懵懂懂,不求甚解。都已快满五周岁,整日里却只知道疯跑玩耍,练拳吃点心。但他秉承了小彤的善良勇敢,又长得可爱异常,日后有我看着,有沈墨山护着,当能平安过这一世。为人父母,并非个个望子成龙,尤其如我这般经历太多的事,只觉得,他能做一个有良心,会快活的人,平安长大,便已心满意足。

正想得入神,忽听门扉开启声,我一回头,正瞧见沈墨山一脸微笑,站在门边朝我招手,我起身走过去,他双手展开一件长氅,披到我肩上,含笑道:“等了几日,你身子可算好转,我有一事要听你的意思。”

“什么事?”

他踌躇一会,道:“忠义伯府与叠翠谷那档子事,你若已丢开手,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犯到我头上,我就不闻不问。但你若欲知后事如何,狗咬狗能咬出什么花来,咱们还可以去瞧瞧。”

我一愣,笑道:“你于英雄大会上重伤郭荣,揭了杨华庭的短,这就已经卷入这件事了。便是你不找他们,他们迟早有一日也会找你,倒不如……”

“倒不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沈墨山笑得意味深长。

我横他一眼,道:“你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来问我?”

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哪里,你若不爱瞧这热闹,我自然不管。”

我挑起眉毛,戏谑道:“家传神功外泄武林也不管?”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这个,我确实,很是好奇。”

我笑道:“说吧,今晚那边什么动静?”

沈墨山摸摸我的头发,道:“真是瞒不过你,据弟兄们回禀,这几日流云道长避开众人,秘密回了忠义伯府,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走吧。”我合拢大氅,笑道:“别磨蹭了。”

沈墨山笑了笑,将我打横抱起,在耳边道:“抱紧了。”

我点点头,搂紧他的脖子。却觉身子一下腾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快掠过,耳边只听风声急响,沈墨山柔声道:“闭上眼,咱们上忠义伯府去。”

我依言闭上眼,随他起跃不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他双脚悄然无声落了地,在我耳边道:“到了。”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夜色朦胧,草木亭台,正是我当初到过的忠义伯府西园。我往后一看,一幢小楼孤立湖边,恰恰是小彤当年住过的绣楼。

“去那一下。”我指着那座小楼,柔声道:“墨山,我想去那看看。”

“好吧,只是可不能呆久了。”

我点头答应了,沈墨山抱着我,几个起跃,快速跃入二楼雕栏,随即又推开窗扉,跳了进去。屋内一片漆黑,但我却分外熟悉,那妆镜台,雕花床,处处都显出当年小彤在时的模样。我微微叹了口气,摸摸床上柔软的锦被,低声道:“这里,是小琪儿的娘,生前呆过的地方。”

沈墨山点头道:“收拾得很干净。”

“是啊,”我笑了笑,道:“她原是杨文骔的未婚妻子,杨文骔睹物思人,是以这里保存得干干净净。”

“倒是个痴情种子。”沈墨山四下走走,又坐回我身边,拍拍床道:“这床上连被褥都一应俱全,倒好似主人家会随时回来一般。”

我正要说什么,沈墨山突然以手压唇,低声道:“有人来了。”

他把搂过我,躲到床架后头,正在此时,却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又是一阵嘎吱的脚踏楼梯之声,有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贤侄,你求老夫为你联络七大门派保杨氏一门,老夫已依言做到,你应允老夫之物,是否也该早些兑现呢?”

第68章

那声音好生熟悉,我正疑惑,却听杨文骔的声音响起:“道长切勿心急,杨某应允之事,自不会反悔,东西我妥帖收着,就在楼上,您且随我来。”

我猛然想起,那道长便是流云道长,英雄大会上气色超然,好一派道骨仙风,正是白道武林中正派人士的典范。正思量间,却听那二人已踏上二楼,流云道长道:“贤侄,此处,明明是女子绣楼……”

“道长所言极是,”杨文骔温言道:“此处乃我未婚妻子生前所居之所,府内众人皆知我念旧,故此处打扫得甚为干净,且平日我并不许人进来。”

“那东西就藏在此处?大妙,果然寻常人想都想不到。”流云道长喜道:“快让贫道见识一下。”

杨文骔似乎在轻笑:“道长何须着急,且等上一等。”

“等什么?”流云道长似乎有些疑惑。

“等我点上蜡烛……”杨文骔后面的话轻得听不清。

“什么?”流云道长有些着急,提高嗓门问:“你说什么……啊!”

他突然一声惨叫,随即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当中夹杂着流云道长愤怒之极的骂声:“卑鄙小人,你居然,突发暗算……”

“我卑鄙?”杨文骔冷笑:“总好过你们帮这趁火打劫之徒。”

流云道长又传来一声闷哼,显见再中一招,他挤着话道:“你,你下毒……”

“不然我能怎么办?”杨文骔冷声道:“道长武功远甚于我,眼见家传秘笈不保,我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杀了我,你就不怕,激起,公愤?”

杨文骔哈哈大笑:“公愤是什么?不过一群功利小人拿不到想要的东西泄愤借口罢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阴狠和幸灾乐祸:“如果我杀后,放出秘笈被骗走的消息呢?倒要瞧瞧,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泰山派,如何抵挡得住众人的贪婪之心。”

“你,你……”道长一句话没说完,又传来一阵家具撞翻的倒塌之声,半响之后,终于悄无声息。

“怪只怪,你自己人心未足。”杨文骔喃喃低语道。

这场变故突如其来,我听得惊心动魄,转头看看沈墨山,却见他一脸兴味,宛若瞧见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就在此时,忽然听得杨文骔幽幽叹口了气,低声道:“小彤,在你这杀人,可真是对不住。”

“小彤,你想我不想?”

“你定然是不想的。”

“你受苦了么?杨大哥帮你报仇好不好?”

“你定然是不稀罕的。”

“若你没走,咱们……”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有人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喊:“少主子,少主子……”

杨文骔立即站起,冷声道:“乱跑什么,一点事都禁不住!”

“不,不好了,”那人气喘吁吁地报:“来了大批官兵,围咱们忠义伯府……”

“什么官兵?”杨文骔的声音稳稳地道:“冒犯先皇敕封之地,这等罪过他们不怕么?”

“不是寻常的,”那家奴急得声音都变了:“是骁骑营,当前一位将军,底下军士递上名牌来,竟然是,竟然是当朝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

杨文骔半响无话,突然呵呵低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冷冽:“半本秘笈,竟连朝廷都惊动,罢了罢了,杨府一门,今日便气数将尽,又如之奈何?”

他扬声道:“你将这人尸首妥善处理了,不得叫人寻出纰漏来,命人开祠堂,请先帝御赐的玉带金冠,将内府诸位奶奶姨娘都请了去前庭,开了大门,咱们迎这位二品大将军。”

他蹬蹬地踏着楼板而去,那家奴少顷也移了尸首,自去处理不提。与沈墨山面面相觑,却见他眸子贼亮,尽是兴致勃勃,我疑惑道:“奇了,为何薛少将军会来这?莫非真的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秘笈?”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皇帝老儿不是什么好鸟,想来江湖祸乱他乐见其成,这秘笈不过一是个引子,忠义伯府盘踞榆阳一城作威作福多年,榆阳三成税赋为其抽取,这等奇耻大辱,难为萧姓皇族忍这么多年。”

我“啊”的一声道:“这忠义伯府,居然,居然势力如此之大?”

“不然你以为姓杨的做下那么伤天害理之事,忠义伯府为何却屹立不倒?”沈墨山笑着道:“杨氏一门,先祖倒真是一位少年英雄,有功于朝廷,是以封侯进爵,风光无比。先帝为彰显皇恩,许其抽当地赋税三成颐养年,后来又父荫子孙,沿袭百年。”

我不禁赞叹道:“皇帝对他们一家还真好。”

“好个屁,”沈墨山笑了起来,摸摸我的头发道:“你心思单纯,不明白这里头的奥秘。若不是南疆百越难以降服,又何必在此养一个忠义伯府?萧姓皇帝个个奸猾狡诈,帝王心术青史留名,断不是那等无缘无故许人恩惠的贤良之人,现摆着将口袋里的钱银分出来给你花,天底下有这等美事?何况现下百越与我朝互通有无,四海升平,境况比之开国初年大不相同。我若是姓杨的,早早就该寻个自己的错处,将这个所谓恩旨推了,钱这种东西,花别人袋子里的,哪里花得安稳?更何况,这不是别人,这是随时可翻脸不认人的皇帝。”

我听得暗自点头,道:“是啊,我那时杀萧云翔,就花了很多心思,可见姓萧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沈墨山乐呵呵地连亲了我好几下,道:“皇室乃天底下争权夺利最过之地,里头历练出来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宝贝儿不用管这些,好好吃饭睡觉,弹曲儿取乐就好。”

我瞪了他一眼,却深以为然,不由得不点了点头。我便是遭逢如此多变故,却也始终无法变得世故精明,也罢,这等伤脑筋之事,往后便留给沈墨山吧,反正,他看着也一脸兴致勃勃,似乎乐于此道的模样。

“那,咱们赶前头瞧瞧去?”我悄悄地问。

“不瞧了,”沈墨山摇头道:“没啥好看,老薛出马,定然是奉了皇帝旨意,直接拿忠义伯府来,姓杨的一门,跑不掉了。”

“也好。”我站了半宿,也有些乏了,靠在他身上打了个呵欠,道:“咱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却听底下一片嘈杂人声,由远及近,更兼哭喊求饶,一片凄惨。我靠近窗边,却见园子里一片火光,全副铠甲的兵士手持火把,冲了进来,下面杨府一片嘈杂,仆役侍从,乱作一团。

有人中气十足喊道:“杨府谋反,骁骑营奉旨查办,有关人等不得乱跑,否则格杀勿论!”

“搜园子了。”沈墨山脸色一凛,道:“这下得紧着出去,马上搜到这了。”

他稍稍捅破窗户纸,瞥见不远处湖边一处山石巍峨,俨然一处藏身之所,遂抱紧我道:“咱们去那。”

我还未说话,却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搂住,随即他打开窗门,轻松跃下,趁着夜色与人声嘈杂,几个起跃,便跃到山石那边。途中有遇一个军士,那人还未大喝,已被沈墨山一掌切向脑后,登时软软倒在地上。

“没下狠手,放心。”沈墨山在我耳边轻笑,已抱着我落在山石之间。此处搭建巧夺天工,数面湖山石磊成一处仅容一人的洞穴。沈墨山抱着我贴得紧紧的,热切的呼吸喷在我脖颈之上,登时有种酥麻之感不争气地顺着脊椎往上爬。

不用看,我此刻定然面红耳赤,略动了动,却拉不开与他的距离,脑子里不知为何,骤然想起数日前那场欢爱,当中的迷醉痴狂,不尽殆言。

“宝贝……”他在我耳边极其暧昧地低声呼唤。

我嗯了一声,暗夜里听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缠绵柔媚,他的手环住我,慢慢探下,又低唤:“小黄……”

我着急地抓住他的手,却推得毫无力道,只软软地说了声:“别胡来……”

“咦?我不过要告诉你,抬头瞧瞧那边一人,可眼熟得紧,你想哪去了?”沈墨山坏笑出声,环紧了我,低下头啃了好几下,笑道:“想要了?那咱们回去办事……”

我心中大愧,恼羞成怒,反肘一下击他胸上,喝道:“胡扯什么呢!”

“说得我心里也痒痒了,可热闹也好瞧,怎生是好?”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哎呦,别闹,乖,你瞧瞧那位,是不是认得的?”

我抬头望过去,却见人声鼎沸,火光明灭间,有一人长身玉立,一袭青袍,姿态翩然若仙,纵然千万人,仍然光彩夺目,只一眼,我便如冰水从头浇灌到脚,登时浑身僵硬。

这个身影,我年少时痴缠过,蒙难时揣想过,颠沛时仇恨过,流离时恐惧过,这世上,也只有个人,能如愿以偿引起诸多心绪。

“谷主……”我喃喃低语。

“这王八蛋可算现身了,啧啧,瞧那副豆芽菜似的模样,哪有我长得英明神武。”沈墨山在我耳后唠唠叨叨。

一阵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畏惧我令垂下头,道:“我,我不想瞧了。”

沈墨山板过我的脸,一向嬉皮笑脸此刻却难得有正形,他深深地看着我,眸子晶亮透彻,仿佛要看进的心般,沉声道:“小黄儿,你知不知道,我小时最怕啥?”

“呃?”我疑惑地道:“你还有,最怕的东西?”

“我也是爹生娘养,不是,我也是肉体凡胎,怎么没不怕的?”沈墨山微笑道:“我小时胆大妄为,却最怕鬼。在明德山庄养着,跟前的一帮人,除了公子爷和宝叔叔,没一个好东西,知道我怕什么,偏要吓唬我什么。有一回老白,哦,就是那位所谓的神医大人,将我吓惨了,了发高烧三天没下床,公子爷将他狠狠骂了一顿,他气不过,到我床前讥笑我,我就记得一句,你他娘的真孬种。”

“那时候我只得六岁,却天生倔强,暗想着老子才不是孬种,老子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将来有朝一日终究要把老白打得满地找牙,就这么好了,后来我每天晚上逼着自己钻黑屋子半个时辰,其间他们几个老家伙来劲了,越发扮鬼吓唬我。但我都硬生生扛下……”他柔声道:“你也一样,别做孬种,你现下有我,便是让我出去杀那王八蛋,也不过轻松一事,但你自己个心里头,得过这一关。”

“来,”他抱着我,轻声道:“看他,这王八蛋其实长得真不怎么样,对不对?给我们家小黄提鞋都不配,咱们就站这好好看他的报应。”

我心下感慨,顺从地看过去,果然,这么看过去,谷主不过是一介凡人。

“世上并无报应。”我轻声道。

“没有咱们就造一个,”沈墨山温柔地道:“信我的没错。”

第69章

曾几何时,我也这么长时间凝望过这个男人的背影,废寝忘食,如痴如醉。

少年情怀,真挚热切,恨不得为生为死,以为这样便情根深种,地老天荒。

那时候心里能容纳的东西很少,他就是天,就是神,一切好恶,皆有他起,一切悲喜,皆由他生。

怎知道兜兜转转,命运转折,生死关口趟过之后,却已忘却,当初那么凝望他的机缘是什么。

那个年少的柏舟,终究离去。

我是易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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