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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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孩子提着刀,刀尖向下,步履笨重,犹如鬼魅附体般慢腾腾走过来,新娘子浑身压抑不住地发抖,只撑着一口倔强之气不肯倒下。朝近里看,这确实不过是名孩子,骨架单薄,因身材瘦削而显得脑袋大且沉重,身上穿的衣裳被荆棘扯破,血迹斑斑,蓬头垢脸,脸上犹残余干涸的血迹。

但此时此刻,新娘子再不敢小觑于他,这看起来乞丐般肮肮脏脏的小子有多可怕,只有交过手才明白。

就在她以为要命丧此处时,那小子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傅季和。傅季和脸朝下扑地不起,背上鲜血汩汩,也不知是死是活。新娘子此时已顾不上这位尚未拜堂的夫君,她悄悄挪了挪,将保命法器藏在身后,慢慢凝气丹田,试图聚合一丝灵力注入法器中,只待这小妖魔举到杀傅季和那一刻,她便全力一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曲陵南面无表情地走到傅季和身旁,举刀欲补上一记,彻底将这个男人送上西天。可就在这一刻,傅季和突然睁开眼,惊惧恐怖地盯着她,与她形状相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自觉的哀求。

曲陵南顿了顿,那一刀没劈下去。

她的脑子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来,无数片段慢慢被想起,她娘亲摸着定情玉佩或哭或笑;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眸光柔和,美若春花,宛如二八好女;她亲手挖了个坑,将自己的娘埋了起来,没忘记把她心爱的玉佩置入其怀中,她的娘荒唐事无趣事折腾了不少,可说到底,所有的荒唐和无趣,皆起因于对这男人的执念。

她娘亲兴许是不愿见这男人死的。

她四经八脉中横冲直撞的气流令她疼痛欲死,然她的神识却一点点自那种深层激荡的怨怒与毁天灭地般的暴戾中挣脱出来。曲陵南疼得受不住,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一手拼命握着小柴刀,好歹撑住自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不断吹胀的皮球,说不准哪一刻就要自爆当场。

在这一刻,她有些庆幸,得亏清醒得快,没多劈一刀,多劈了,这个爹就真死了。

那她娘可不得夜夜入梦来哭?

曲陵南艰难地抬头端详自己名义上的爹,她有些奇怪,为何这个男人如此惧怕自己?他颤抖着往后缩,盯着自己的眼像山里的兔子见了狼,曲陵南想说,你别怕,我不宰你,你是我爹,我宰了你娘怕是不答应。

但她一句也说不出,下一刻,她倒到地上,疼得蜷成一团。

她见到她爹狂喜地连滚带爬爬远了些,摸了地上一把不知谁掉下的长剑,拔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回来。曲陵南看着他拔剑,畏惧又豁出去地对着她。曲陵南心忖,原来这个爹刚刚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乃是佯装。

“郎君,妖魔需刺心口,先挖其心,再斫其首!”

曲陵南咬着牙,在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中艰难地与傅季和对视,傅季和狰狞着脸问:“曲兰宸派你来要我的命?”

曲陵南摇摇头。

“她在哪?!”

曲陵南想了想,老实道:“死了。”

傅季和一愣,急切地问:“此话当真?”

曲陵南点了点头。

傅季和大喜过望,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一剑指着她的心口,压低嗓音恶狠狠地问:“曲家的东西在哪?别耍花招,若无那东西,你怎会骤然灵力暴涨?”

曲陵南喘着气,她疼得视线模糊,浑身冷汗。

“东西与我,我便让你死个痛快!”

曲陵南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之前,骗这个爹大概不好,于是她诚实地道:“不懂咧,啥东西?”

“我先斫下你四肢,再泡你于醋缸,活活痛足你四十九日再令你死,”她爹脸色铁青,狠声道,“你若心存侥幸,傅某……”

曲陵南觉着他未免想得太远,忍不住打断他,轻声道:“我就要死了。”

“你!”

“郎君,速速取其性命!妖魔无常,此刻他看似走火入魔,兴许下一刻就能缓过来,届时可大大不妙啊!”

傅季和杀意顿显,他站起来,就要一剑刺下。

第5章

此一幕后面许多年曲陵南都铭记于心,因为这是她活了十余年首度如此近地感知死亡,她名义上的亲爹朝她举起利刃,她平静无波地等待被一剑穿心。

死了也没什么,幽冥杳杳,奈何桥上每日路过的魂灵没一千也得有八百,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知她娘的魂儿还找不找得着。

找不着,也便罢了。

总之自己是尽了力,赔了命,对着谁,她都能说句没辜负自己的亲娘。

做了该做的,小姑娘小小的心中,忽而觉着有种由衷的轻松感。她经脉中的剧痛似乎也停歇了,此时此刻,整个人就好似还仰面躺在山野间屋舍前的草地上,那一树一花皆是自小看惯了的,凉风徐来之时,也曾有隐约花香盈盈而至,草丛中窸窣作响,她闭着眼,都能听出是兔子还是蚱蜢。

在性命将休的时分,曲陵南觉着不能看着她爹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死掉。于是她将视线自傅季和那挪开,看往头上高远的夜幕,今夜月朗星稀,月色如水轻盈泻下,宛若罩上一层轻纱,无风无波,万籁俱寂,曲陵南满足地闭上眼,她想,这么死也不赖。

就在这当口,头顶上突然传来傅季和一声惨叫,小姑娘睁开眼,正好赶上他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凌空拎起,越觉越高,他双手扣住自己喉咙嚯嚯怪叫,脸越憋越红,脚蹬得越来越急,曲陵南好奇地顺着他的脚往上看,都能看见傅季和的舌头似乎快伸出来。

那股力道在将掐死傅季和的临界点上突然一松,傅季和若断线风筝碰的一下被丢到新娘子那边。新娘子吓得尖叫一声,哆哆嗦嗦问:“谁?出来!”

曲陵南也很想知道是谁,但她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古怪的笃笃声响起,似乎是木杖点地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少顷,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地响起:“这不是辛师妹么?你怎么这幅模样?怎么,这个窝囊废就是你要嫁的男人?”

新娘子脸色变得煞白,她瑟瑟发抖地道:“张师兄,郝师兄。”

“哟,这小嘴甜的,”另一个男音冷笑起来,声音尖得若金属相锉,难听得紧,令人一闻之下忍不住要掩住耳朵,“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在门派里有这么知礼啊?”

“大概嫁作人妇,总归有些不一样?”那声音柔和的男子嘻嘻笑道,“辛师妹,你可真不够意思,就这么偷偷摸摸要嫁人,事先一点风声不透,真乃罔顾同门情谊。可谁让你是小师妹,师兄们不能真跟你置气呢?这不,我们哥俩日夜兼程,紫云飞鹤都飞坏了两只,总算赶上你的良辰吉日。可怎么一进门,就瞧见你家夫君仗剑行凶呀?我们启灵门中人虽说赶不上名山大派那般匡扶天道,斩妖除魔,可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他顿了顿,忽而像想起来似的怪叫一声道:“哎呦,郝师兄,你刚刚隔空捏了法诀,可别不留神捏死了我们小师妹的夫婿啊。”

“且放宽心,终归不会让小师妹守寡便是。”声音尖利的男子阴阳怪气地答,“小师妹,师兄我可算处处为你打算,你心里可得记着点师兄的好才是啊。”

新娘子咬着唇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啧啧,好好一孩子,都给弄成什么样?可怜喏。”声音柔和的男子施施然走到曲陵南正前,却原来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峨冠宽袍,翩然若仙,浑身带了一股说不出的超然仙气。此人衣袖一翻,随手一捏,曲陵南顿时感觉像有只手揪住她的前襟将她拎到于男子平行位置,曲陵南看清了这人相貌,长得并未见得多俊,然却处处留意姿态潇洒,就连捏着手诀的手势,也非要讲究几分。

曲陵南只觉得他比戏台上唱戏的还有趣,就差往脸上画几道粉墨。虽说这一手凌空取物令她诧异,但对曲陵南而言,这也只是诧异而已,世间百态,各得其所,有能飞檐走壁的,自然也有能御风而行的,她见得少,却不代表不存在。

因此曲陵南只斜觑了一眼。

“哟,这小东西瞪我。”那男子大惊小怪起来。

“挖了她的眼珠子便是。”那声音尖利的男子慢腾腾地走了上来。

曲陵南这才发现,刚刚笃笃的木棍敲地声原来自此人,他一身短衣打扮,拄着拐杖,脸倒是长得不错,可惜一道疤痕从眉间划到嘴角,生生将一张俊脸给毁了。他表情阴沉,瞥了曲陵南一下,不理会他,却走到地上的傅季和身边,阴森森地问:“你刚刚,好像提到曲兰宸?”

傅季和惊惧地看他。

“泾川曲家的?”他又问。

傅季和立即摇头。

那男子却不理会他,转头扯出一个微笑,伸手一抓,金光一闪,一物飞至他手中,那男子翻过手掌,徐徐展开,掌心那俨然是刚刚从曲陵南脖子那掉出来的金铃铛。

男子摇了摇,铃铛早已哑了,哪能发出声响,那男子却面露喜色,转头对拎着曲陵南的师弟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原本只是下山恭贺师妹大喜,却让我们找到曲家后裔。哈哈哈,此乃天意!”抓住曲陵南的男子哈哈大笑,右手一挥,连做出数个复杂的手诀,顿时一股清水从空而降,哗啦一声,直直浇道曲陵南头上。

曲陵南皱眉,又见那男子不知做了什么,只觉脸上一凉,整个脸已经从乱发中被清理出来。她发现对面男子喜色溢于言表,目光贪婪地盯着她,连连道:“郝师兄,快看这小丫头,果然不愧是姓曲的。”

刀疤男子转头冷淡地看了她,犹如打量货物一般仔仔细细扫视过她全身,随后点头道:“很好,将她献出去,必是绝佳货色。”

“可惜尚在稚龄,得养多两年,”年轻男子啧啧叹道,“不然你我直接采补,修行必定大有进展。”

“师弟此言差矣,全玄武大陆修士哪个不想要养一个曲姓人?这女娃娃恐怕不是你我消受得起,还是拿去换掌门秘藏的功法丹药划算。”疤脸男子摇头,慢吞吞地对地上的新娘子叹道,“师妹,你可是又没听懂师兄们的话里打何种机锋?”

新娘子颤声道:“请,请师兄不吝赐教。”

疤脸男子笑容狰狞,盯着地上的女人,用刻意为之的温柔腔调道:“你又调皮,好端端的功课老也不上心,竟然将宝贝误认为妖魔,还险些暴敛天物,我都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新娘子咬着唇一声不发。

“你可是很想知道这小丫头是什么宝物?”疤脸男冷冷一笑,“可惜这宝贝与你无干,你就算知道了也用不上。”

他伸脚一踏,狠狠踩到傅季和背上伤口,傅季和凄厉地惨叫一声,那男人却笑得嘴越发咧开,踩得越发重。

他原本可用法术代劳,可他却宁可用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他原本能直接杀人越货,可他却一脚一脚踩踏傅季和。

不知道踩了多久,傅季和嘴角溢出血来,终于不再动弹。疤脸男转头对新娘子道:“踩死了,小师妹,看来你非守寡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新娘子,问:“你都嫁给姓傅的了,拿了我们郝家的东西,是不是该还回来?”

新娘子咬着唇,突然间拼起全身灵力,双手化掌,祭出一只飞快转动的小鼎,直取疤脸男子。

可惜她尚未催动小鼎攻击,就见银光一闪,一柄薄到半透明的短剑飞快插入她的心窝。

新娘子直接倒地,小鼎失去灵力支撑,转了几圈,也掉了下来,疤脸男手一收,将小鼎稳稳纳入怀内。

“哎呦,郝师兄,对不住啊,不留神把你的心上人宰了。”年轻男子笑嘻嘻地道。

疤脸男瞪了他一眼,蹲下来在新娘子身上摸了摸,不一会,找出一只褐色小袋。

“没想到师妹嫁个人,倒把全身嫁妆随身带着。”年轻男子嘻嘻哈哈地道,“郝师兄,恭喜你夺回传家宝。”

“嗯。”

“这一趟收获颇丰,”年轻男子自怀里取出一套绳索,随手一挥,那绳索便自动爬上曲陵南身子,将她牢牢捆住。“走,把这小丫头卖个好价钱去。”

第6章

这师兄弟二人将曲陵南捆缚完毕,年轻男子便自怀中掏出两只紫色纸鹤,注入灵力,伸手一扬,两只纸鹤逐渐变大,足有真鹤大小,模样古怪,看着也未见得多牢固,可年轻男子将曲陵南抛置鹤背上,居然稳稳当当,并未出现压塌纸鹤的状况。

曲陵南心忖,这可真比市集内玩吞剑喷火,胸口碎大石的有能耐啊,若自己也有这本事,也无需辛苦捕猎,见天地吹口气变变纸鹤换银子,三餐也有继了,娘亲兴许也不用那么早去了。

她心里这么一念,脸上难得露出羡慕神情,那年轻男子甚为得意,道:“怎么?小丫头眼馋这玩意?”

曲陵南此时深入骨缝的撕裂疼痛已不知不觉停歇下来,她浑身如被巨石做的碾子从头到尾碾了一遍般毫无力气,又被冷水一浇,凉风一吹,禁不住有些打冷战。然她自幼惯了苦痛均自己扛着,这会也不在意,只抬眼瞥了那男子一下,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能飞么?”

年轻男人笑道:“此物名为紫云飞鹤,乃修士代步的常见工具,自是能飞。”

曲陵南点点头,回头看她爹倒地上一动不动,又问:“他死了么?”

“我师兄那几下,便是练气期修士也受不住,自然是死了。”

曲陵南心里有些空,似乎这事没办好,倒让旁人给代劳了,只是旁人为何要代劳呢?她皱眉问:“你师兄的娘亲莫非也老为他而哭,哭着哭着就死掉了么?”

年轻男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我师兄原看上的女子嫁与了他,夺妻之恨,嘿嘿,你小娃儿不懂。”

曲陵南确实没听明白,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去,她琢磨着那刀疤男子踹死了自己名义上的爹,那她要不要为爹报仇哇?似乎戏本上对杀父之仇都处理得相当严肃,用“不共戴天”这样的词形容。她问过人,不共戴天意为跟那仇人连顶着同一片天都不能够,曲陵南抬起眼皮瞧了夜空一眼,确定了自己与刀疤男子是名符其实的戴了天了。

可听起来,似乎自己的爹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一码归一码,她不能拦着别人报仇。

两件事搅和到一块拧成麻花,这可如何是好?

曲陵南思忖了片刻没想明白,她决定老实问一问身旁的年轻男子,这人虽看着自己眼光贪婪,似见着什么宝贝一般,然废话甚多,瞧着也乐意跟自己搭话。曲陵南于是认真问:“他要报仇,于是杀了傅季和?”

“那是自然,便是我师兄不要那女子,也由不得旁人如此羞辱于他。”年轻男人摇头晃脑地道。

曲陵南又问:“若旁人要为傅季和报仇,你师兄该不该死?”

年轻男子笑容一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真师兄的面说出“该死”二字。就在此时,刀疤男子转脸冷冷盯了曲陵南一眼,尖声道:“报仇?哈哈,你说得对,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忒是麻烦,不若一了百了吧。”

他自怀里掏出几张符箓,伸手一挥,符箓分四方团团围住傅宅,再一声巨响,四张符箓同时爆破,烈火炙炙,熊熊燃烧起来,顷刻间便将偌大一个傅宅吞入火焰当中。

“郝师兄!”年轻男子吃惊地道,“这,这,杀戮太盛,师尊恐会责难下来……”

“傅季和为富不仁,天降雷火,与你我何干?”郝师兄的面容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脸上浮现一个狰狞的笑容,手捏法诀,一道火龙冲堂上新娘子的尸体直直扑去,率先将她的尸身吞噬入烈火当中。

郝师兄哈哈大笑,盯着那尸身,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狠戾与悲伤,似在哀恸,却又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畅怀,曲陵南瞧得大惑不解,那笑声分明比哭还难听,她忍不住道:“莫要笑了。”

郝师兄笑声一顿,面容阴沉,转身拐杖一点,飞扑自曲陵南这,伸手一把将她自纸鹤背上拽了起来,反手钳住她的咽喉。

“师兄,师兄,放下她,这可是咱们的宝贝……”年轻男子大急,待上前阻止又颇有顾虑,只得利诱道,“咱哥俩此后的灵石功法可得指望着她,就算不拿她换东西,养个几年自己用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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