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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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人,像在交换某些我看不懂的密码。

那天车子开出去老远,我偶然转过头,还看见洪仲嶙站在原地目送,他一动不动地屹立着,夜灯在他身子一侧拉出很长的倒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很孤独。

孤独而萧瑟。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伦敦郊区,车子一刻不停往前跑,在我们身后,洪仲嶙跟那栋房子渐行渐远,就好像被人遗弃的坟墓,迟早,连同埋在坟墓里的人,铭刻在石碑上的姓氏,都会灰飞烟灭,人们再也无法记得。

回到医院后我发了烧,病情反复不稳定,跟张家涵对峙的那会用了太多意志力,所以我整个人一放松就跨了。病得迷迷糊糊时,我老是想起洪仲嶙那天孤独的身影,他跟许多我见过的,同样孤独的身影交汇在了一起,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只知道,他们无可避免要独自一人。

世界上从此以后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这种感觉,即便是我也无法承受。

袁牧之如是说。

我在高烧中不记得有没有流泪,即便是流泪了,我也不会承认,但我却在渐渐体会到,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他们都承受了些什么。

袁牧之,张家涵,他们都因为我的缺失,确凿无疑的要承担由这种缺失而带来的空洞感。

因为我的存在,不自觉地填补了他们内在的需求,曾经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孤独,惟其如此,我的缺失,才越发无法忽略。

我忽然就不再痛恨洪仲嶙了,我想一个人最无能为力的感觉莫过于此。你明明就在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样也要跟他在一起,可是你却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孤独。

你进入不了他的孤独。

到最后,这种无力感战胜了偏执的欲望,占有欲让位给挫败。

对那样一个男人而言,这种东西,恐怕才是真正的打击吧。

这是洪仲嶙不愿面对,却不得不在今天承认的真相。

三天后,我睁开眼,我看见袁牧之守在我床头开着掌上电脑专注地阅读。我无比欣慰地发现,在橘黄色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和轮廓显出别样的柔和。我看着他,这个男人似乎一直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摸得到他,他没有将我拒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这真是万幸之事。

我从来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我觉得那种唯心主义的无稽之谈除了混淆我的判断力之外别无意义。但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可能,我真的运气挺好。我穿越时空,却没有弄死自己,反而与他相遇;我想改变过去,继而改变未来,但我没法做到,实际上,我的好运气令我回到过去,有个人一直寻找我到未来。

我安静地笑了。

他很快发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惊喜地看向我,随后立即起身准备去叫人,大概是想找医生之类。

我伸出手止住了他,我想跟他呆在一块,现在,只有我们俩。

袁牧之初时有些狐疑,随后了然地坐下,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带着跟我一样的微笑,轻轻地啃我的手。

我笑得更欢,袁牧之带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低声骂:“小王八蛋。刚醒了就不老实。”

“我想你来着。”我沙哑着声音说。

“我不是一直在这吗?”

“我是说,在我呆在时间机器里头时,”我看进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当时,我觉得,这回一定会死,所以我就放松脑子,随便想,然后我其实,都在想你来着。”

袁牧之目光灼灼,嘴角勾起说:“听起来还算有点良心。”

“后来,我也想。”我哑声说,“回到这个时空,躺着,不能动,但脑子是清楚的,我不想清醒,我后悔,我想回去看你。”

“总算,我没养条白眼狼。”袁牧之眼中浮上泪光,带笑问,“真后悔了?”

我点点头,凝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沧桑粗粝,就像有人拿大铁锤使劲凿过,我心里一疼,将手掌搭在他脸颊上慢慢抚摩。

他一言不发,低下头,方便我触摸他的脸。

“袁牧之,你恨我吗?”我问他。

“一开始是有点,恨。”他点头,“恨不得把你抓来,从小放在眼皮底下养大,天天打你屁股,让你从小学老实。可,我又想要真把你弄过来,大概会舍不得,会比你妈还疼你,大概会给我娇养出个废物来也不一定。”

“洪馨阳,不会因为这个才避开你吧……”我微笑着问他。

“那我不知道,但是,你妈,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袁牧之叹了口气说,“你只说你会给她带去危险,却没说是什么危险,于是对她来说任何的潜在敌人都该避开,甚至包括我。她后来连洪家都不来往,变着法换地方藏匿行踪,就算是我也很难找到。只是每年,她会给我发封邮件表示人还活着,有时兴致来了,还会给我发点你的照片。”

我扬起眉毛:“我还有照片?”

“有,很漂亮,像个小天使。”袁牧之温柔地说,“虽然还小,可我知道那是你。瞪着大大的黑眼睛看镜头,充满好奇和不屑。我一见就乐了,那么个小屁孩,为什么会有这么欠揍的表情?”

“我一定是不耐烦……”我缓缓地说,“你知道,我缺乏耐性。”

“我知道。”袁牧之笑着,俯下身亲吻我的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能一直找下去,这个小屁孩会长大,总有一天会长成我的小冰,只要确凿无误地知道这个,我就能一直找下去。”

我用力支起头,主动拿嘴唇碰了碰他的。

袁牧之诧异了一下,随后高兴地笑开了,他仔细地回吻我,用的力气非常轻柔,和风细雨一样。

我们安静地吻着对方,吻完后,我们互相朝对方笑。

这种笑容很愚蠢,因为简单而纯粹,只是想笑,心里的土壤像突然温暖而柔软了,适合孕育笑,挡也挡不住,只是这么笑着就觉得无比满足,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欲望的圆满能令人如此快乐了。

我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原来快乐是要浸透了痛苦,漫长的等待,绝望的孤独,然后才能如此令人炫目。

可惜我只亲了一会就喘不过来,袁牧之帮我顺了气,我说:“等我好了,我们再来。”

“等你好了,那就不只是亲你这么简单。”

“还有别的事做吗?”我问。

“能做的事有很多。”

我忽然想起来,点头说:“对,我们可以做爱。”

袁牧之睁大眼睛看我,我奇怪地问:“难道不是吗?虽然沉溺欲望是我不屑的,但身体需求是客观存在的,怎么,你没有吗?”

袁牧之露出我熟悉的被食物噎到的表情。

“奇怪,我明明记得你的性器官站起来时比我的大多了,”我困惑地问,“难道随着年龄增长,那个东西也会萎缩吗?”

“闭嘴吧小王八蛋,”他无可奈何地上来堵住我的嘴,狠狠啃了一会才说,“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知道它会不会萎缩!”

这次发烧过后我的身体慢慢好转,张家涵的情况也出现了令人欣慰的变化。事实证明,我不去插手他的治疗是对的,因为詹姆斯在这方面比我在行,我所用的方式是推倒重建,但这个过程千辛万苦,有一方面出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詹姆斯用抽丝剥茧的方法,慢慢地给张家涵进行心理重建,其实也更适合他的状况。

一个月后,我的骨头基本愈合,能不靠人搀扶自己慢慢在庭院中散步,而张家涵也能够跟我一块在庭院里晒太阳,我靠在他膝盖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摩我的头发。

我知道他在慢慢地重新学习眷恋生活,我跟詹姆斯难得取得一致,我们都同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增加这种眷恋的砝码。

这所私人医院地处郊外,风景幽雅,户外处处有十九世纪时欧洲风靡东方艺术时留下的痕迹,所有花卉盆景及水流鹅卵石均仿照日本京都庭院,虽然在我看来毫无必要,但也不得不承认置身其中散步晒太阳还是有点禅意。张家涵穿宽大的白色衣服份外好看,置身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陪衬,就如从十九世纪的东方长轴画里穿越历史来到现世一般,他在庭院里坐着发呆时,我发现周围的人都不愿走近去打扰,生怕破坏了那样宁静闲适的画面。

“袁牧之说了,会给咱们安排住的地方,但他不肯告诉我具体情况。”我靠在张家涵的膝盖上对他说。

他照例没有回答,微微眯着眼睛看天。

我跟他说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回答,只是为了让他感受有人在跟他说话而已,于是我继续道:“我认为这种隐瞒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只要我愿意,他必须告诉我实情。但是他要我答应不能追问这件事,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张家涵,你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有可能有惊喜这种情绪吗?”

张家涵没说话。

“惊喜是意志力薄弱的一种表现,它的首先构成因素是惊诧和惊吓,无论哪一种,我都不允许存在于我的身体内,其次有关于喜悦这种东西,那更是不能确定,没有标准的一种情绪,我想袁牧之会失望的,因为我既不可能惊,也未必会喜。这两者都没有什么必须存在的意义。”

我仰起头看他,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问:“张家涵,也许我该试着表演惊喜,你说呢?但我不知道惊喜的恰当表现是什么,真是伤脑筋啊。”

这时,我看见张家涵的嘴角微微翘起,他伸出手,搭在我头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我笑了起来,拉下他的手,用脸颊蹭蹭他的手掌,低声说:“哥哥,快点好起来,教我什么是惊喜好吗?你还可以教我很多东西,作为回报,我也会教你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定一个互相学习的时间,每天午睡以后怎么样?”

他脸上微笑的弧度变大,微笑点燃了他的脸,我端详着他的表情,轻声说:“不过我要吃很好吃的小点心,你要答应给我做,还有巧克力,你要给我买。好吗?”

张家涵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似乎在无声地应承我。

我点点头,心跳得很快,似乎还有一股酸楚感直冲鼻子,我仰起头,学袁牧之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趴在他膝盖上重新蹭了蹭。

忽然有种奇异的压迫感侵袭过来,我猛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迅速环视了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但这种压迫感如此真实,我立即反手攥紧张家涵的手腕,贴到他耳边,压低声线说:“哥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不对?我知道你能。我现在要你跟往常一样站起来,然后慢慢走出这里,走到人多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动,等我去找你……”

他的目光中露出惊恐和无措,我握紧他的手继续说:“没事的,别怕,一切有我,袁牧之很快就会带人来了,这里的守卫一出事他就会知道,我了解他,他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我加紧催眠他,严厉地说:“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在我找到你之前别出事,好吗?能做到吗?”

张家涵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慢腾腾地离开我。

第99章

我又躺了一会,等张家涵走远了,然后我起来,慢腾腾地往病房方向挪去。

我的呼吸和缓平稳,心跳不过快,行动的速度契合一个骨伤初愈患者,我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这个时候我忽然有点怀念我的光匕首,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也许它遗失在时间隧道里,也许只是查理帮我收起来。

可惜。

四周是不寻常的寂静,并不是我没遇到人,实际上这所私人医院的医生护士病人们仍然照常做他们每天该做的事。我所说的寂静,指的是一种奇特的心理感觉,比如说我感觉不到袁牧之派来保护我们的保镖的气息。往常,我知道他们就在离我不超过二十米的地方,虽然他们通常都严守岗位,轻易不现身。

能将这些人不做痕迹地除掉,同时又不惊动别的人,可见训练有素,作战迅猛,且目标很明显是我,对我如此执着不惜动用大量专业人士来对付,在我的认知中,除了将我关进地下室的那个神秘组织外,没有别的了。

那么,终于是忍不住要现身了么?

我在宽大的病服袖子下握紧了拳头,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在身上感觉很暖和。今天是个适合见面的日子,我想。

就在此时,在我前方,有两名护士推着一个男病人过来,那位病人坐在轮椅上,笑容满面地冲另外一名坐在草地上看书的病人打招呼。

“嗨,劳伦斯先生,今天天气可真好不是吗?”

“是的,亲爱的托马森,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微微缩了下瞳孔,在他们经过我的瞬间猛然向边上一闪,随手扭开边上一个门钻了进去,外面立即传来异动,门被瞬间踹开,那名男病人手持无声手枪率性扑了进来。

我躲在门侧,操起杂物架上的医用拐杖砸了过去,那个男人始料未及,被我砸了一个踉跄,但我久病初愈,这个力度不足以打败他,所以他迅速回头举枪对准我的脑袋,另一只手挥拳就要击向我。

我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你来了。”

那个男人一愣,我盯着他的眼睛催眠道:“把手枪给我,你拿在手上会很危险,来,交给我才是安全的。”

他呆呆地垂下手,另一只手将手枪递过来,我接过后迅速将枪对准他的额头,就在此时,门被另外的人撞开。

两女一男,正是刚刚在外面做戏的护士和病人。

他们见到此情形均愣住,没有轻举妄动。我用枪抵住那个男人的下巴,微笑说:“拜托你们下次装扮的时候注意一下自己走路的姿势。”

“走路的姿势?”一个女人疑惑地皱了眉。

“只有受过正式军事训练的人才会像你们那么走路,碰巧,我对雇佣兵很熟。”我笑着说,“这么说,这次是你们几个来?怎么办好呢?你们已经有一个同伴被我制住了。”

那个女人冷笑了一下,手一挥,随即三人一同举枪,似乎并不把同伴的生命当回事。

“真是冷血啊,”我贴近被我擒住的男人,带笑低语说:“你看看,你的命不值一文,在必要时候你就是被人抛弃的对象,为这样的组织工作既愚蠢又缺乏意义。现在,为了保命,上去杀了他们吧,你不动手,他们就会杀你,看到枪口没有?那可都是朝着你……”

我一句话没说完,他们已经开始射击,我抱头滚地躲到一边,只听那男人嘶吼一声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掏出微型炸弹,扑上去拉开引信。我眼见不对,赶紧躲到医用杂物架后,只听砰的一声响过后,四人全部倒地不起。我拿着枪慢腾腾从后面钻出来,用手拂开眼前的烟雾,发现那四个人有两个已经不动,另外一男一女还能低声呻吟,看来这真是做工精良的炸弹,爆破范围控制得精准,杀伤力也很大。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迈过,脚踝一紧,低头一看,居然被刚刚那个女人抓住。我皱眉拿起枪,二话没说冲她脑门开了一下,她登时毙命。然后我转头看了那个没死的男人一眼,再次拿起手枪,对方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惊惧,我举了一会,却无声地放下,冲他讥讽一笑,转身走来。

拧开门,我却不得不站定不动。

因为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全是装扮成医护人员的雇佣兵,为首一个男人是个硕壮无比的黑人,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我回了他一笑,握紧枪,四下看了看那些慢慢围上来的人。

无声无息,但却将我逃跑的几个可能突破口都堵死,他们都是擅长格斗的高手,看得出训练有素,且头脑冷静,目光坚毅不动摇。

比起里面的四个,外面这些显然要更难应付。

“原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黑人用纯正的英语说,一字一句刻板得仿佛电子男声。

“可能不行,”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走,这可怎么办呢?”

“会有让你走的办法。”黑人递给我一个接收器,上面的屏幕上显示一个高个男人抓住一个稍矮男人的胳膊,矮个男人很害怕,他尽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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