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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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迈开一步都无比艰难。
晚上,具体时间无从判断,但据我前方不远就是灯火通明的夜市,人声鼎沸,且有谁用大喇叭放着节奏简单的口水歌,我慢腾腾地往外挪,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除了弄脏之外没什么不对。一百米不到的巷子,我却走了三十几分钟,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的位置像压了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两眼发黑,立即明白自己是快要发病了。
我颤抖着将手贴近上衣口袋,掏出药盒,倒出两颗努力干咽下。
九年的囚禁生涯,没有阳光照射,得不到充足的营养和运动,我的身体从发育到健康状况无法跟同龄人相比。我呼吸系统有问题,肌肉羸弱,经常伴随心悸和眩晕,四肢灵活度不够,当初为了能正常行走还不得不进行过长时间的电击,我还有幽闭恐惧症,严重的时候会产生幻听和幻觉。
就算让我好好活着,我也无法确定,这具身体能支持多久。
所以我想在有生之年亲自回到过去,弄清楚我的由来。
如果可以我想制止生产出我这个人。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种生产除了造成痛苦和浪费,没有任何意义。
我为之准备了整整两年,却没想到,踏上过去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药也缓解不了的病症。
我一时之间,只觉喉咙像被看不见的手掐住勒紧一般透不过气来,我想呼救,但我忽然想不起来用中文怎么呼救,我砰的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像狗一样在地上垂死挣扎。
模糊之间,我仿佛又回到那间地下室,排气扇在一边永远发出轻微的嗡嗡响。一个高大的兵曹试图打开关着我的铁门,他狞笑,用带着南美口音的英语怪叫:“没想到关着的小雏鸟长得像个天使,小乖乖躲什么?来,叔叔好好疼你……”
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对待我,但我能确定的,无非是他要伤害我。我没有办法躲了,于是我看向他,带着颤抖的微笑,用温柔的声调说:“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到我这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活人使用催眠术。
在其后的四十五分钟里,我不断给他施加心理暗示,令他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生活失败,活着一无是处,连母亲的葬礼都无法回去参加,这就是上帝对他的惩罚。
我为了巩固成果,在其后每次轮到他在牢房门口站岗都锲而不舍地继续对他说话,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不见了。另外的雇佣兵闲聊时我得知,那个人在休假去镇上酒馆时因为跟人发生点口角而突然发狂,扑过去想将对方掐死,争执中店主掏出来复枪朝他开了一枪,他中弹倒下。
“过两天就领薪水了,怎么会突然发狂,真是不明白。”
“听说对方骂他是狗娘养的。”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我们这些人哪天不被骂几句婊子养的,狗娘养的。”
“他妈是个婊子,他在乎这个。”
……
这些对话发生在我的监牢门外,我听完后合上书,证明书上教的东西没错。
但没人知道那件事从此还是给我留下阴影,我暗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那虽然不是一个好人,可能不配认领好人的命运,但由我来推他结束,实在不妥。
我心里很不安。
所以在这个陌生地方,发病的时候,突如其来,我内心的恐惧占了上风,我看到那个军曹的幻觉。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当那个人影朝我靠近,我控制不住,还是挣扎起来。
“老子不是来害你的,别动,好好,别怕,我就看看,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干嘛?喂喂你真的没事吧啊?我真不是打劫的,我操,我真是好人,别怕啊,诶诶你能站吗你别倒下啊,张哥,你过来,张哥,过来搭把手,这孩子怎么啦,张哥……”
不是幻觉,真的有个人,身材高大,手臂孔武有力,他扶住我往下滑的身子,然后吼了一嗓子,外面又跑过来一个人从另一侧扶住我。
不是幻觉。
第3章
三
现在是2010年,距离我出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我要找到刘慧卿,阻止她在这个时期受孕,如果阻止不了,我会想方设法让她流产。
为了确保不会弄错对象,我甚至随身携带了一套查理发明的简易DNA检测设备,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知道我跟那个女人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看过的书大部分是启蒙主义运动后期的产物,那个时代人们崇信理性、还有崇拜自然,认为无受污染的生物性远比社会结构中的人性更美好,母爱也备受推崇,仿佛母亲与孩子血管中流淌同样的基因密码就能决定许多莫名其妙的牺牲和奉献。
但我不信那套观念,我认为人性本是自私的,奉献和牺牲在逻辑上根本讲不通,除非按照撒丁王国邪恶的哲学家迈斯特的主张:所有的人,天生都有为某种高于自己的东西送命的欲望。
我不相信有为爱而牺牲这样的东西,我没见过,我不相信任何我没见识过的传说。
因此血缘关系的全部意义对我而言,就是摧毁它,让那个基因链条夭折,让它不要发育成一个胚胎,一个婴儿,一个如我这样的成人。
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昏迷中浪费时间。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积了灰黑的水渍晕样的天花板,然后是犹如囚室那般严密的铁窗,看样式应该是这个国度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玻璃边框漆成银灰色,最顶上的玻璃裂了,于是有人用塑料薄膜仔细贴上。我下移视线,到处是廉价的家具,款式单薄难看,但很干净,我慢慢伸出手,摸上平躺着的硬板床,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呦,你醒了。”
我一转头,对上一个男人的视线。
年龄将近三十岁,身高中等偏上,瘦,锁骨突出,脸上带了长年在外奔波的人特有的沧桑感,还有不健康的菜色,应该营养不良。这个男人对着我目光柔和,笑容带了习惯性的讨好,似乎就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不敢得罪。我立即判断出此人社会地位不高,但心肠不硬,可能性格随和,没什么大的特点。我迅速在脑子里盘算着,慢腾腾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至于他的长相好坏对我毫无意义,我想做的,只是催眠他。
“你的名字。”我轻声问。
他神情中露出呆滞的神色,似乎想努力挣扎,我微微一笑,朝他招手,用轻柔的声音说:“过来我这,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如我判断那般意志薄弱,他呆呆地走向我,老实地答:“张家涵。”
“年龄。”
“二十八。”
“职业。”
“摆鞋摊子。”
我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什么是鞋摊子,只能继续问:“我为什么在这?”
“晕倒,没地方送,只好弄家里。”
“目的呢?”
他迷惘地看着我,似乎很奇怪我为何问这个问题:“不能不管,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外地人,没人管会出事的。”
我皱眉,问:“我的背包在哪?”
“在客厅里。”
“翻过吗?”
“翻了。”他老实地说。
“发现什么了?”
“你不是有钱人。”
我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给他灌输说:“你记住,我是从外地来这探亲的学生,你跟我一见如故,对我印象很好,你觉得需要帮助我,并很乐意给我提供帮助……”
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不出片刻,一个肺活量大,穿透力甚强的男声嚷嚷说:“张哥,我来了啊,给你带了点吃的今晚加菜,哎你他妈的在哪啊,昨晚咱们带回来那孩子醒了没……”
我心里一惊,立即在张家涵耳边打了响指,他顿了顿,还没完全醒过来,房门外已经大踏步走进来一个庞然大物。
我一抬头,稍微一打量这个身形,立即涌起本能的警惕,原因无他,这个男人就外形而言实在太有威慑感。
很年轻,但如夜巡的豹子一般凶猛有力,明明如小山一样魁梧的体积,却在移动之间毫无障碍和笨拙,他只是抬起手臂我就知道此人于体能和格斗方面训练有素,因为这类男人我实在见多了,当初囚禁我的地下室外头,有整整一队类似他这种外形的雇佣兵。
只是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很多时候与移动的肉块无甚区别,但这个人看起来却精明许多,他只朝我们这扫了一眼,脸上笑容立即一凛,低喝一声:“你们在干嘛?”
我微微退缩了下,睁大眼睛看他,做出正常十八岁少年在这种力量悬殊面前应有的惧怕,一声不吭。
“干嘛?什么干嘛?”张家涵这时清醒了,站了起来,转身对那个年轻男人喝道:“我看这孩子醒了就过来问他感觉怎样,你干嘛呢,嚷嚷什么,小心吓到他。”
他转头冲我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怕啊,这是我弟弟,袁牧之,很斯文的名字对吧,跟他的人一点不配,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袁大头,你以后也这么叫吧。”
大块头怪叫说:“张哥,没你这么在外人跟前损我的。”
“嘿,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有几根屌毛我都清楚,装什么,”张家涵笑骂他一句,换了个语气对我柔声说:“你还头晕吗?要头晕就再躺会,我去给你们弄饭,大头,你陪他唠唠嗑,温柔点,别吓到人家。”
他转身走出去,屋里登时只剩下我与袁牧之,我悄悄地又往床里缩了缩,冷眼观察这个大个子,他脸庞还带着少年的轮廓,但眼神已经锋利如刀刃,他同样在打量我,就如耐心捕食的豹子,等着对手松懈的一刻。我心里很警惕,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远比外表要精明周密,心理防线也比一般人强,要控制他,必须取得他的信任,长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地给他心理暗示,我微眯了眼睛,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对象。
“你不简单。”他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嚣张的笑容,重复说,“你来这干嘛?”
“我只是过路的,”我淡淡地回答,“来这探亲,找到人我就会走。”
“没找到人,也就说你并不清楚你的亲戚住哪。”
“是,”我点头,“但她确定无疑就在这座城市,我可以慢慢找。”
“找到之后呢?”他感兴趣地问,“你想干什么?”
“跟她谈谈。”我平静地回答他,“我所需要的,只是找到那个人然后跟她交谈而已。”
“只是谈谈?”他讥讽地笑了,“你在忽悠我吗?”
“我没必要忽悠你。”我看着他,放缓了语速,用诱导的口吻说,“我在跟你说实话,你要相信我。”
他有点上钩,但用不了两秒钟立即清醒,眼神锋利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能对这个人操之过急,于是我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随便你信不信。”
他目光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跟张家涵聊天。”
“聊什么?”
我抬头:“这不是我需要回答的。也许你去问他本人更好。”
“张家涵是张哥的本名,这个名字他很少用,平时大家只管他叫张哥或发财哥,因为他想发财却老发不了,已然成了这一带的笑料,他怎么会跟你说他的本名?”
这种状况是我考虑不周,一般来说,催眠师问什么,病人都会如实回答。
但我没想过,真实的答案未必是正确的答案。
我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轻声说:“这个问题,你同样该去问他本人。”
大块头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狠声说:“小子诶,我不管你来这办什么事,找什么人,我只警告你一次,张哥是我哥,你要敢利用他或是干点什么对不住他的,我保证让你后悔顶着这张漂亮脸蛋来到世上。”
我波澜不兴地回看他。
渐渐地,他目光中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伸出手想摸我的脸颊,手还没碰到我,却见刀光一闪,若不是他缩手锁得快,手指头都可能被我切下来。
我口袋里长年累月揣着一把Mad Dog ATAK 的 “疯狗” 高级战术突击刀,是我在地下室书库的抽屉中找到的,小巧便携,设计简洁实用,在角落里呆了几十年却无损它的锋利。
没办法,我不能只靠催眠术防身,在一个人的孤独而漫长的时间里,耍刀成了我唯一的游戏。
袁牧之脸上只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换上狠厉和兴奋,邪笑说:“嘿,有点意思啊。”
我斜觑他,握着刀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靠近。”
“还没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刀子,小子,你有种。”他带着笑,准备伺机扑上来。
我却在这时把刀仔细收起来,对他微微一笑说:“我从十岁开始玩这把刀。”
“正好,我从十岁开始就知道怎么痛宰拿刀对着我的人。”
“诚然你无论从体格或力道上都远胜于我,但在你痛宰我之前,凭着我对这把刀的熟悉程度,我大概能同时割破你右上臂血管,”我淡淡地说,“你全身的血量最多只能支持两分钟,然后会有一地的血,我想那样的话,张先生收拾起来应该麻烦吧?”
袁牧之有这个顾虑,他微眯双眼,站起来点头笑了笑说:“小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这时房间外传来张家涵愉快的声音:“大头,叫客人出来吃饭。”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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