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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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走了。”林助理摇头叹气说,“这位姑娘太仔细了,带走的都是她原来带来的,店里的东西,一样样连清单列得清清楚楚,一个碗都没拿,真是,谁会跟她算这些啊……”

穆昱宇只觉心跳声盖过一切,大到耳朵都嗡嗡作响,他呆立在那,过了好一会,才愣愣地问:“那,我妈原先那套房子呢?”

“哦,那个她拿了,因为我说是夫人赠送给她弟弟的。”

穆昱宇立即道:“走,去那看看。”

“可是先生,您下午还有会……”

“取消,”穆昱宇撸了撸头发,哑声说,“取消,我得过去看看。”

第 55 章

房子一老就注定留下很多记忆,墙缝里的爬山虎,楼道角的废单车,屋檐下的水痕,天台上簌簌飞过的鸽子群,一处处展开了都是故事,仔细倾听都有声音。它们充斥着锅碗瓢盆的碰撞,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细,有吃饱穿暖的实惠,当然也有鸡毛蒜皮的庸常。

这是百姓人家微不足道的日子,空间太狭隘,容不得一个男人大展拳脚的欲望和梦想,所以穆昱宇总想着离开,他从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谋划如何挣脱这里,远远出走,在广阔天地中实现鹏程万里的雄心。可今天,走在这个楼道里,穆昱宇却蓦然发现,这里才是最宽广的地方,它的边角有限,内里却是朴素敦厚,包罗万象的,装得下他从外头带来的所有焦灼和不安,也容得下他背负在肩上全部的压力和犹豫。

是他选择了离开这个地方,是他选择了离开这种生活,扪心自问,若再来一百次,恐怕穆先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经历同样的舍弃和追求。但他到底不只是一个穆先生,站在这个旧楼道里,旧房子就如一件洗得久了,柔软贴慰的衣服一样亲近肌肤,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承认,他到底,不只是一个穆先生。

在这栋老房子里,他还曾经是一个女人的养子,他还曾经是一个性格阴郁却善于装扮自己的中学生;他还曾经是这里好多老住户眼中乖巧孝顺的好孩子;他还曾经想过出人头地后,要衣锦还乡,要让童年到青少年欺侮过他抛弃过他的血亲们深深懊悔;他还曾经,因为自己的偏执和傲慢,狠狠伤害了一个爱慕他的女孩的自尊心。

他并不是凭空而来,关于生活的认知,关于自我身份的定位,关于他今时今日所有以为不可变更的原则,其实都是有根有据,有来有往,只是隔得太久,人就只知道看结果,却忘了看由来。

但是回过头,每一条来路都清晰可辨,它们一直在那,就如这栋老房子一样,等着他回头,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从哪来?

他从哪来?

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穆昱宇拾阶而上,他走得不快,似乎越靠近老寓所,他越有点迟疑。

他不知道举手叩门,是要拿穆先生的身份,还是要拿穆昱宇的身份。

如果是穆先生,他此时此刻的行为完全无意义,甚至违背他的一向原则,可如果他只是穆昱宇,他又凭什么再次站在倪春燕跟前呢?

穆昱宇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站在门口良久,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会担忧,他担忧的事还挺多,他忧心忡忡地想,那个女人带着个傻子,不开面店怎么过活?她是不是真的住这里?自己这么贸贸然来了,万一刺激到倪春燕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要连这房子都不住了该怎么办?

穆昱宇抿紧嘴唇,最终还是举手拍了拍门。

无论如何,该负责的要负责,是他硬是将倪春燕搅和进自己的生活,也是他单方面要那个傻女人离开。再自私自利,再无情无义,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因为自己颠沛流离,尤其是她还带着个傻弟弟。

他拍了一会门后,无人应答,他不甘心,再拍,可还是没动静,穆昱宇刺耳倾听,发现里面静悄悄,可能没人搬来。这时穆昱宇身后有人开了门,有个男人谨慎地问:“您找谁?”

穆昱宇转身,发现是个陌生脸孔,大概是他离开后才搬来的邻居。穆昱宇冲他点了点头说:“我找这家的主人。”

“这家没人了啊,”那个男人观察了穆昱宇一会,从他的衣着上断定他不是坏人,放下脸上警惕的表情说,“听说原先住的穆老师前段时间过世了就没人住了。您找穆老师……”

“不,”穆昱宇摇头说,“我找这房子的新主人。”

“没见有人搬来啊。”男人皱眉说,“您没走错吧?”

“没人搬来?”穆昱宇皱眉问。

“肯定没有人搬来,”男人笑了笑说,“我们家就住对面,我妈退休整天在,要有人搬家,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穆昱宇愣住了,此时那门里探出来一个老太太,热心地说:“前俩天倒是有个大姑娘带着个半大弟弟过来打扫卫生。”

穆昱宇心里一动,忙问:“您,您见着他们姐俩了?”

“见着了,那姑娘人挺和气的,说以前住这的穆老师是她家长辈,人过世了,房子留给她们,她自己有房子用不上,可还是得过来拾掇拾掇。”

穆昱宇问:“她只是,来打扫卫生?”

“可不是,干活可麻利了,小伙子,她是你什么人啊?”老太太笑呵呵地问。

“我妈,就是穆老师。”穆昱宇哑声说。

“哦,怪不得,你们家亲戚呢?”老太太好奇地说,“你刚从外地回来,担心这房子是吧?放心,那姑娘收拾得可干净了,东西都拿布盖好,我瞅过了。我还跟她说,这房子要卖要出租的话可得找好下家,我们家不乐意跟不三不四的做邻居,她说这房子就这么锁着,留个对先人的念想,不租也不卖,我还想她真孝顺,闹了半天,敢情做主的是你呀?”

穆昱宇喉咙发干,深吸了一口气问:“她,说过什么时候再来吗?”

“那可没有。”老太太摇头,看着他说,“您没她的联系方式?”

穆昱宇不愿多谈,说:“谢谢,如果您再见到她,麻烦让她跟我联系。”

“哎,好的。”老太太点头,又问,“您要实在找不着她,干脆叫人撬锁得了,反正房子是您的话,它也跑不了。”

穆昱宇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跟老太太道了别,一个人慢慢地走下楼梯。他恍恍惚惚地想着,上一次从这下来时是什么时候?似乎那时候养母刚刚过世,倪春燕陪着他,后来,她又默默地陪在他身边许多回。

全都是他需要她的时候。

为什么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转身离开呢?他跟她,其实算不上有老交情,仅有的那点记忆,全是不怎么愉快的,他完全没资格。

可她怎么就能不记恨呢?他对她从来就不公平,少年时利用她的爱慕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发泄自己的刻薄和恶劣,成年了还是利用她的敦厚和善良度过自己的孤独和痛苦,证明自己的理智和残忍。

他的世界根本不该有这种女人,她打破了他对人性的认知,她让他高高在上,所向披靡的价值观,突然之间变得很僻陋和狭隘。

穆昱宇脚步有些踉跄,他知道倪春燕这次是真狠下心走了,她傻了一辈子,总算干了件聪明的事。

她做得对,他哪怕心痛如刀绞,却还是得承认,这回她转身离开,做得对。

可他怎么办?没有了倪春燕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几乎可以预料得到,这个女人的缺失意味着什么,她意味着,从今往后,她跟他那些与穆先生无关的回忆拴在一起,每次他回头,总会提醒他这个事实:她不在了,而他的生活,从此走向另一个岔路口。

穆昱宇看着一旁漆黑的楼道,忽然之间觉得手脚冰凉。

有两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见到他对视了一眼,其中较年轻的那个叫住了他,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朗声问:“您好,请问您住这楼吗?这有家姓穆的人家,呃,女的,大概六十出头,论年纪该退休了,您知道吗?”

穆昱宇回过神来,他站定了,微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两个人,跟他问话的大概与他差不多年纪,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目光晶亮,整个人看着精明强干,另一个站在后面的年纪要长点,负手站着,身材高大,不怒而威,脸型轮廓不失英俊,但身上习惯发号施令的气势太足,反而令人容易忽略其外表,而被其气场所震慑。但这都在其次,穆昱宇困惑的是,这个中年男子的面容似曾相识,而他又确定自己应该从未见过此人,因为无论在哪个场合相遇,这种男人都会引起同性的竞争意识和危机感。

穆昱宇慢腾腾地说:“有。”

这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位笑容加深,问:“请问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全名叫穆珏?她住在哪个单元?”

“你们找她有事?”

“哦,我们是受她一位老朋友的嘱托来看她的,”那人笑了笑,说,“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来。”

穆昱宇不将说话的人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放在他身后那位不说话的身上。在他打量这个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目光同样锐利而洞察,穆昱宇跟他对视了一会,才说:“你们来往了,穆珏,也就是我妈,已经过世了。”

“什么?”那位不说话的中年人终于露出一丝惊诧,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个月了,”穆昱宇淡淡地说,“癌症晚期。”

那两个男人又对视了一眼,随后,那位中年人问:“你是她儿子?据我们所知,穆珏应该没结婚。”

“养子,”穆昱宇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位中年人点了点头,随后上前一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张启东。我父亲,是你母亲生前的老战友。”

穆昱宇伸出的手骤然顿了顿,他想起这个男人为何似曾相识了,他的相貌,实在跟与穆珏合葬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如出一辙。

第 56 章

张泽阳的儿子张启东,长相肖像乃父,身上带着职业军人才能养成的标杆式举止,气势比相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穆昱宇知道,若不是长年累月地身居高位,男性身上是无法养成这种习惯性的威严和压迫感。

在某种程度上,穆昱宇也是这类男人,厮杀在不同的战场,若仔细辨认,也有类似的严峻和不容挑衅。他们虽然杀伐决断毫不含糊,可他们心底也都揣着一本明白帐,知道哪些时候要和颜悦色,哪些时候要恩威并施。他们这样的男人,对脸上该有的表情都算计过一样不多不少,对要传达的信息也无需因顾虑而拐弯抹角,而是更讲究单刀直入,杀个措手不及。

照理说穆昱宇与张启东相对的时候原本是针锋相对之余,要带点惺惺相惜的互相欣赏,但这点欣赏现在却失了前因,穆昱宇深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父亲,也即是名为张泽阳的男人全无好感,不管是出于替自己母亲不值,还是出于儿子对母亲所爱之人莫名的排斥,他都不喜欢那位张泽阳,连带着,他的儿子,穆昱宇也觉得与己无关。

再加上在这栋楼里相遇,穆昱宇并不打算再做逗留,他勾起嘴角说,“很抱歉,我母亲已经入土为安,她生前似乎没入伍当兵,所以我不知道她还有老战友,只能对你父亲说声抱歉了。”

张启东并不着恼,淡淡地问:“xx军区文工团曾在七十年代初曾借调过你的母亲,但看来,你并不清楚这个事?”

穆昱宇微微一愣,他确实是不清楚,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笑了笑说:“借调?我虽然对体制不清楚,但好像军队文工团与地方是两个体系,这种情况下能存在借调关系吗?”

张启东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他并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男子,那男子立即微笑说:“也许说借调也不太确切,但穆老师当时确实曾以编外人员的身份进文工团工作了一段时间。”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说:“那二位此次来的意思是?”

“张参谋长此次来是替他父亲看看老朋友,如果有老人家晚年生活有帮得上忙的,我们也想力所能及地帮她安度晚年……”

穆昱宇打断他说:“谢谢,可惜我妈去世得早,没能知道她居然还有老战友惦记着。”

他说这句话已经有掩饰不住的讥讽了,倪春燕一离开,他心底那些怨恨和刻薄不自觉又开始泛滥,他此时忽然想起自己的养母,那个永远与人为善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注意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平时上课哪怕一时不凑巧让学生请喝了一次汽水,过几天一定要请回人吃顿饭的,就是这么个女人,她气质优雅,举止娴静,豁达又聪慧,对他的教育永远都是恰如其分的引导和建议。可她也许就把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情感都给了那张照片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凭什么这么好运呢?

既然这么好运,又凭什么不珍惜呢?

那他对倪春燕呢?说到底还不是一样?

穆昱宇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觉得自己此刻状态不对劲,完全是没必要的迁怒,于是他立即补充地说:“抱歉,我母亲去世了,我不可能高高兴兴替她招待客人,但还是谢谢你们,有心了。”

穆昱宇伸出手,张启东默默跟他握了手表示理解,随后,穆昱宇点头微笑说:“我这还有点事,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就不留你们二位了好吗?回见。”

他转头就走,此时忽然听见张启东在他背后说:“等等。”

穆昱宇有些不悦地转头,张启东目光带着探视,淡淡地问:“令堂不知安葬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穆昱宇满心不乐意,可他忽然想起母亲临去世前还特地嘱托要把那张照片跟她合葬的情景,忽然没来由地心里发疼,也许穆珏是愿意见到故人后代的,也许,那个男人,真的有话要托儿子转达。

张启东补充了一句说:“那也是我父亲的遗愿,虽然两位老人都不在了,但我们为人子女的,能做一点是一点,也是少点遗憾,您说呢?”

穆昱宇抿紧嘴唇,终于叹了口气,说:“您说的是,这样吧,我安排司机带您过去。”

他留下了张启东手下的电话号码,下了楼梯就打电话给林助理,让他安排人过来送这两位军人去穆珏所在的墓园。然后,穆昱宇打车回公司,他亟待用高强度的疲累工作来将自己的时间占满,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心底莫名其妙的缺失感。

再难过的时候都捱过去了,他想,没理由只是一个女人的离开,就天崩地裂。

根本没天崩地裂那种事,不该有,也不能有。

穆昱宇如愿以偿地工作到那天深夜,因为时间已到凌晨,他也懒得回穆宅,索性就在办公室的隔间里将就睡下。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的养母,云鬓高挽,音容笑貌都栩栩如生,冲他张开双臂。穆昱宇冲她喊,妈,您怎么来了?穆珏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混小子。

穆昱宇说,我挺好的,您还是别来了,省得我舍不得您走。穆珏叹了口气说,你还嘴硬,跟你妈嘴硬什么啊?我什么不知道?我跟你说小宇,人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你再这样,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穆昱宇红了眼眶说,妈,我没准已然后悔了,可那又怎么样?我都弄糟了,没法弄了这个事。

穆珏目光悲悯地看着他,似乎伸出手想摸他的头。

这个梦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穆昱宇闭着眼摸着床头的电话,凑到耳朵边问了句:“喂?”

“老穆,我找到指示叶芷澜给你下毒的人了。”

穆昱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问:“谁?”

“叶芷澜的父亲。”姚根江说,“你的岳父大人。”

“前岳父。”穆昱宇顿了顿,冷笑问,“他老人家在医院住的还好?”

“原本前段时间已经出院了,但最近又被送进去,听说为了分遗产,两位叶少爷,三房叶太太闹得不成话了。”

“这就气病了?所以说没有点敬老精神是不行的,”穆昱宇淡淡地说,“既然他的儿女都不孝顺,不如哪天我去替他们尽尽孝好了。”

他挂了电话后起来后才发现时间已过七点,穆昱宇醒了就无法入睡,他爬起来,在隔间连带的浴室里冲洗了一下,将身上皱巴巴的西服脱下,拉开衣柜,才发现这里只备了一件他都不怎么穿的外套。穆昱宇没别的选择,只能穿上那件外套,刚想按铃叫秘书给自己订早餐,却想起现在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公司里恐怕除了清洁人员和保全人员外并没其他人。穆昱宇站了起来,想着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里面有早茶供应,去那里解决也不错。于是他正正衣服,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公司如他所料般很安静,甚至在他穿过大堂走出去时,门口的保全人员见到他惊愕得险些忘记跟他打招呼。穆昱宇推开公司大门,站在台阶上,清晨的城市总是美好的,就如初生的婴孩,哪怕藏污纳垢,可也还是留着点重头开始的新鲜意思。穆昱宇走下台阶,穿过马路,走了大概两百米,正要走进那家粤菜馆,突然之间,他偶然一瞥,却见到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穆昱宇的心跳加速,直直盯着那个人,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咧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傻笑容,随即蹦蹦跳跳从对面跑了过来。

居然是倪春燕的宝贝傻弟弟倪超,可他怎么会在这?

“报纸果冻哥哥,原来你真在这呀,”小白痴叫得很大声,穆昱宇却全无以往厌烦的情绪,只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其实清澈动人,带着意想不到的软糯。这属于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孩子才有的下意识习惯,这个小白痴,可不就是被倪春燕娇养着么?连个三轮车都不会蹬,连点谋生能力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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