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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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蓬什么生辉。”女人高兴地笑了,凑上来在他没来得及反应前已经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穆昱宇还没来得及推开她,她已迅速转身,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毫无诚意地说:“我老公果然最厉害了,哎呦好了不起懂好多东西,对了我的丝袜放哪去了,哎你记不记得我刚买的玻璃丝袜给塞哪了……”

穆昱宇盯着这个女人背对自己弓下去的腰臀,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埋头打开衣柜一通乱翻,然后突然回头,冲他扬起雪白的胳膊,尖声嚷嚷说:“老公你看,咱们结婚时你给我买的睡裙,原来在这哦,我还以为丢了呢,哎呦可把我心疼坏了。”

她手里瞬间抖开一条款式庸俗的大红底印花吊带睡裙,质地一眼看过去就是低档的纺绸货,连真丝都不是,除了令穿着的人尽可能暴露之外简直看不出它有任何特色。

可是女人满脸喜色,甚至脸颊飞上一抹嫣红,笑嘻嘻地说:“讨厌,一看到这个就让我想起你有多坏。”

这句话中的暗示已经不是用暧昧来形容的,它也许适合于任何一对夫妻或性伴侣之间,但穆昱宇用堪比扫描仪的精准仔细扫描了自己的记忆,再次确定这件事在自己的行为范畴之外,他对这一年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忆犹新,记忆没有纰漏,记忆显示,他没有做出送女人一条地摊上捡来的恶俗睡裙这种事来。

他不可能跟倪春燕有任何瓜葛,他更加不可能身处这样一间陌生的房间,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

穆昱宇突然就想通了,他一定是在做梦。

只有做梦,才会跟现实相反,他不是在不久之前重遇了倪春燕么,于是,他便做了一个有倪春燕出现的梦。

但这个梦未免有点太过真实,因为手上触到的每件东西都有它们相应的质感:床单一摸,是普通细棉布那种浆硬中带了柔然的感觉;毛毯盖在腿上,还能察觉到它与皮肤摩擦的松软;枕头靠上去,发出一阵沙沙细想,可想而知里面填了某种谷壳;大开的衣柜里传出防蛀香包的味道;窗台上有一排拿喝过的牛奶玻璃瓶装水种上的水生植物,绿绿的,每一片叶子映着透进来的阳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能被看清楚的,还有倪春燕妙曼的腰线身段,她此时穿着睡衣裤,长长的直发垂到几乎腰际,发丝飘荡,穆昱宇莫名其妙地伸出手,轻轻一触,乌发从手指间泻下,亮泽柔凉。

从没有一个梦能真实到如此纤毫毕现的地步,穆昱宇闭上眼,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他闷哼一声骤然睁开眼。

很疼。

很实打实的疼痛。

这是梦么?哪种梦能有这样身临其境的效果?

穆昱宇心脏收缩,猛然从床上跳下,他有些发慌,这是梦与这不是梦两种可能在他脑子里纠缠不清,弄得他烦躁不安,如果是前者,他还能自欺欺人,但如果是后者呢?如果这一切确实就是真实的,他陷入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穆昱宇呢?

他该怎么办?

不,绝对不可能是后者,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情节荒诞的小说中荒诞的主人公。他是穆昱宇,他有一间大公司要负责,他的人生规划已经将后面二十年要走的路设计得笔直漂亮,他的身份就是N市呼风唤雨,几可只手遮天的穆先生,他为锻造这个身份付出太多心力脑力,除了穆先生,他从来没准备,也不打算做其他什么人。

所以,他不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他不能跟这个鬼女人继续呆一块。

“老公,哎,你去哪啊,老公,老公……”

穆昱宇充耳不闻,有些慌不择路地扭开房门冲了出去,这是一套不大的住宅,家具陈旧,装潢老式,墙角居然还耸立一个点着红灯泡的神龛,玄关处竟然是用一块带立柜的玻璃隔开,那块玻璃上土里土气刻着一株竹子,上面还有“竹报平安“四个大字,整间房子处处散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平民气息。

穆昱宇再次确定,这样的房子,绝对不曾存在过他的记忆里。

然后,身后急匆匆追过来的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老公,你去哪啊,一大早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做错什么了?啊,刚刚掐你你不高兴了?好好好,是我的错,给你赔礼道歉行不?乖,赶紧地漱口洗脸去,早上我煮了你爱吃的紫菜粥,还有你爱吃的街口那家灌汤包。好啦,别发驴脾气了,来,回去回去,你看看你,都没穿鞋想上哪呀你。”

穆昱宇一把甩开她,正要开门,门突然一下从外面打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带着与年龄不同的幼稚表情,他拉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两人相映得彰从外面进来。

看见他们,年轻人立即高兴得眉眼都笑弯了,大声说:“姐姐,宇哥,看,我去买的灌汤包哦,小超自己去买的哦,零钱也有找回来哦。”

“哇,我们小超这么厉害啊,”倪春燕在一旁用夸张的升调说,“好棒,中午姐姐奖励你一个大鸡腿。”

“妈妈你别听舅舅瞎吹,那是我带他去的包子铺,我帮他算的找零,要没我跟着,舅舅非让人骗不可呢……”小男孩偏过脑袋,抬头瞥了年轻人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婓斐。”倪春燕不赞同地低声叫了他一句。

小男孩嘟起嘴,看向穆昱宇这边,甩开年轻人的手,张大胳膊对他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抱。”

穆昱宇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已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穆昱宇瞬间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

他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再鲜廉寡耻,也干不出一脚踹开一个小孩,推倒一个女人,再一拳狠揍一个白痴让他滚开别挡道,然后夺门而出。

可他妈的这孩子叫他爸爸。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有过不少称呼,最初苛待他的人骂他讨债鬼,扫把星,后来追他打他的人骂他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再后来人们称呼他穆先生,穆总,背地里骂他穆阎王,穆扒皮,吸血鬼,早晚得短命的夭寿鬼。但这些称呼,加起来都比不上爸爸两个字让他震撼。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后代,但叶芷澜不配当他孩子的母亲,他曾经养过的情人也不配,那些或真或假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更加不作此想。

他总觉得该有个特别的女人来为他生孩子,但那个女人具体是谁,他没想过,孩子怎样,他也没想过。

突然之间,有个小男孩就这么直直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脆生生喊他爸爸。

穆昱宇有些呆滞地缓缓打量过围着他的三张脸:倪春燕的笑容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包容和宠溺,小白痴的脸上带着同样毋庸置疑的单纯的洋洋得意,小孩的脸上则是带了撒娇的委屈,这里每个人的情感都很真挚,真挚得无懈可击。

穆昱宇阅人无数,能轻易判断这些人并没对他保留和隐瞒。他们如此真实,他们的情绪如此真实,他们所在的环境如此真实,想必打开门,外面的世界同样真实。

可这不是他熟知的那个世界。

发生错乱了,一定有哪个地方发生了错乱,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

穆昱宇的脑袋突然发生剧烈的疼痛,他觉得心脏似乎喘不过气来般,不得不大口呼吸,他听见身边的三个人焦急的叫嚷呼唤声,小白痴甚至放声大哭起来,尖利的声波仿佛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再度扭曲,整个空间都被扭曲。

他大喊一声,被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恶狠狠丢了出去。

似乎有扇隐形的门哐当一声,紧紧闭上。

第 5 章

穆昱宇睁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自己下命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再奇怪,它也只是梦而已。

醒来了,他还是穆昱宇,还是那个一句话就掌握很多人命运的穆先生。

他在穆宅自己的大床上,这架床很特别,仿明的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床架围屏皆镂空雕刻各式花卉葫芦,头顶的纱帐透着能清晰见到几只栩栩如生的喜鹊衔梅报喜,老手艺老花式,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有各自不同的讲究。单单这张床的价格,在G市已能置买一处小小的物业,再搭配屋里其他的仿古家具,博古架上恰到好处的几样古董,书桌边画龙点睛的八角大红瓜灯,穆昱宇的卧房,是整座后现代房子里的一个特例,常给人穿越时空的错觉。

见过这间房的人,若赞赏会夸他古意盎然,若厌恶会说他土财主装逼,但无论哪一种,心里大致都会认为穆昱宇喜欢中国古式家具。

但没人知道,穆昱宇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真心厌恶西式的床。

那时候他还小,生母刚刚因为癌症过世,生父嫌带着他不方便再组建家庭,于是就把他过继给县城的姑妈。

照当地的规矩,过继一个孩子要给亲生父母家送东西表示感谢,那个时候他父亲正忙着续弦,于是表示东西不用送了,可红包要封,此外再给打个结婚家具,要一架单床屏的时髦西式木床。

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张那样的床并不便宜。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父亲让步了,表示红包可以不要,但床必须给。

他帐算得很清楚:新婚的彩电冰箱是前妻带过来的陪嫁,用着好好的,不用换。沙发梳妆台衣柜由新娘娘家人出,不用自己掏钱。如果连床都有人给买,那他就只需要花钱刷白房子,请客吃顿饭,再买点喜糖喜酒应下景即可。

这个婚结的很划算。

穆昱宇永远忘不了被姑妈带走的那天,当时他不到八岁,以一个小孩的智商,他显然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头天晚上父亲告诉他往后他算姑姑的孩子,可小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一句话的事,就让他从此往后要离开自己的家,要跟陌生人一块生活?

明明在不久以前,他还在那间屋子里跟自己的妈妈撒娇耍赖,管那个男人叫爸爸,可现在却被告知,他的父亲把他过继给别人了,他跟那个房子没关系了,他必须走,去另外的地方,他连姓都得改了,变成另外的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新名字,他很害怕陌生的地方,未知的生活。

但一个孩童的情绪对即将迈入新生活的大人们而言显然无足轻重,他的父亲踌躇满志,觉得自己终于摆脱鳏夫的霉头,喜滋滋准备迎娶新娘,憧憬新的生活;他的姑妈虽然心疼打家具的钱,可还是有点高兴,因为她从此也有孩子,这个孩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仰仗有孩子这个事实,摆脱因没孩子而备受的怜悯及嘲弄,跻身这个社会正常女人的行列。

他们都各取所需,穆昱宇的恐惧与之相比,实在太低微了。

离家的时候父亲没有挽留他,但那个男人想了想,悄悄塞给他五十块人民币,叮嘱他藏好别让姑妈姑父发现了。穆昱宇茫然无措地攥着那些钱,想从父亲脸上寻找疼爱和救援,可是父亲别开了脸,他对新搬来的床架兴趣显然更大一点。

然后他就被姑妈拉着手带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小孩突然醒悟这就是离别了,他盯着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字样,那红色刺痛他的眼睛,小孩后知后觉地哭喊起来,他把着门把手死也不撒手,他边哭边声音凄厉地喊。

他喊自己过世的母亲,他喊妈妈,妈妈救我,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家。

这声妈显然招了姑妈和父亲的忌讳,父亲脸色拉长下来,转身冲过来就想给他一巴掌。姑妈原本也黑着脸,可见他要被打却不乐意了,因花钱而心疼的情绪终于找到突破口,她拦下那只手,冷笑说:“干什么?!我们家孩子还不劳你管教。你别忘了,这孩子可不随你的姓!”

“放屁,他姓什么也是我儿子……”

“你儿子?哼,”姑妈又是一声冷笑,“行,要不我把孩子还你?你把打家具那钱再给我退回来……”

父亲没再吱声。

小孩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他被父亲仅用一张床的钱就给卖了,这是穆昱宇对整件事最初的,也是唯一的认知。事实上,在他有限的记忆中,父亲对他并不算多好,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到底也是一家人,他也有个当爹的样。母亲死的时候,他们爷俩也曾抱在一块哭过,那时候他还想,妈妈虽然不在了,可天还不算塌下来。

谁知道天塌得如此快?只为一张床,他从此要管另一个女人叫妈。

穆昱宇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憎恨自己的父亲,对他所属的那个市侩而肤浅的世界深恶痛绝。为此他痛恨一切西式单屏床,等他有能力挑选自己要睡的床时,他毫不犹豫砸了重金买下这架奢华精美的架子床。

这张床三面都有护屏,每一面都雕刻得精美绝伦,一看就价格不菲,把帐子放下了后,这里面俨然成为一个封闭的小心空间,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他想起在外婆家也有类似这样的架子床,那张床没有这么繁复的雕花,却厚实笨重,顶上甚至配有好几个小抽屉。在他很小的时候,外婆曾将蜜饯果子装在一个小铁盒,再把盒子藏在其中一个小抽屉里,只要他乖乖地听话,外婆就会时不时打开铁盒,把一颗又酸又甜的蜜饯放到他嘴里。

他吃蜜饯的时候,母亲就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头绣花补贴家用,一朵朵色泽晕染的花在白色绣布上悄然盛开,他的母亲,天生就有一双这样的巧手,那双手白皙润泽,美丽纤长。

她的人也很美,有那座小城姑娘特有的细白皮肤,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嘴角有深深的小酒窝。

但这种美很快就消融了,不到两年,她得了骨癌,不得已截取一条腿,可癌细胞还是扩散了,她熬不过半年就离开了人世。

她一走,外婆伤心过度,不到一年就脑溢血离世,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看他长大就都离开了他。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给他喂蜜饯,再也没人为了给他买新衣裳拼命绣花。

母亲离开孩子,孩子离开母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穆昱宇闭上眼扪心自问,难道是为了提早在他心里挖一个深深的洞,从此无论拿什么都填补不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管家余嫂扬声说:“先生,您醒了吗?您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先生,您听到吗?”

穆昱宇闻言立即爬起来,他下床套上拖鞋,胡乱扒拉了下头发,三步作两步跑到门边拉开门,余嫂略带焦急地把电话递上去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医院来的,夫人的情况好像……”

穆昱宇抢过电话,沉声说:“喂,我穆昱宇。”

“穆先生,我是穆夫人的主治大夫,有个情况跟您汇报一下,穆夫人今早突然呼吸困难,一度心跳停止,经过一番我们的抢救后,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目前在ICU观察。”

穆昱宇心里一紧,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跟我说一切挺好吗?”

“恕我直言穆先生,夫人的身体状况很弱,若还不同意动手术,像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穆昱宇握紧话筒问:“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只有50%?”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先生,但如果再拖下去,这个数值只会越来越低。”

穆昱宇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哑声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说服她。”

他挂了电话,把话筒递给余嫂,叹了口气说:“备车,我等下去医院。”

“好的先生。”余嫂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要不,您还是吃点东西,夫人不会乐意看到你空肚子……”

穆昱宇苦笑说:“好吧,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

他还没说完,却看见余嫂脸色一变,不由转头,却发现叶芷澜穿着晨衣,正鬼鬼祟祟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她显然听到刚刚的电话,因为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幸灾乐祸,在与穆昱宇四目相对的瞬间,立即胆怯地倒退了一步。

此刻穆昱宇没心情跟她计较,他转身回房,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养母喜欢看他穿的休闲服后出来,径直走向大门口。这时余嫂追上来将装有他早餐的纸袋递上,保镖在边上替他开了门,穿过庭院前的喷水装置,司机已经坐在车里等着他了。

穆昱宇在车里给助理及几名经理打了电话,大致交代了工作,然后才打开纸袋吃早餐。三明治做得很地道,面包烤的恰到好处,煎蛋香脆,夹着的蔬果也很新鲜,配上沙拉酱味道很好。但不知为何,穆昱宇只是看了看,却没有食欲。

他看了看司机,发现是换班的另一名,于是问:“老陈,今天轮到你了?”

“是的先生,今天是我的班。”

穆昱宇把纸袋递过去说:“这么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餐吧,给你。待会吃。”

司机有些受宠若惊,忙说:“谢谢先生,但我要拿了,您吃什么?”

“拿吧,我饿了再说。”

“好的先生。”司机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没胃口吗?”

“嗯,有点。”

“可能您吃这种洋玩意多了,吃腻了,要我说,还是咱们中国人的早点好,包子馒头,豆浆油条,白粥煎饼果子,再不然来碗牛杂面汤,好吃又管饱。”

“牛杂面汤?”

他的和颜悦色鼓励了司机,司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玩意汤头很讲究,要做得好可不容易,哎,医院边上就个摊子卖这个味道挺好,老板娘人漂亮又有手艺,口碑不错,您要想,哎呦我这都跟您胡扯什么呀,您肯定瞧不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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