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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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舞曲》作者:吴沉水
文案
爱上女孩J,是马纳孤独的人生中最好的记忆,他决定珍藏起来,不与任何人分享。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马纳、J
第1章
揍自己的小崽子被人割断喉咙那天,马纳突然觉得世界动了起来。
就像老式录影机突然被人点了“快进”按钮,周遭的一切全都唧唧声往前冲,浮光掠影般漂浮而过,人的行动抽象而滑稽,说话声也是不确定的,脚步声也是不确定的,一切就如高速运作的木马,一直转一直转,背景音乐是呆板单调的电子旋律,声嘶力竭演绎一首嘉年华舞曲。这对他而言是一首重要的旋律,在迄今为止的重要时刻里,嘉年华舞曲总是恰如其分扮演背景板角色,它如约响起,气势单薄却胜在孜孜不倦锲而不舍,被那样热热闹闹的滑稽调子迎头痛击,仿佛正在经历的那些事件也变得漂浮跳跃,宛若一梦。在嘉年华的舞曲中,马纳经历了父母离婚,祖母离世,漫长到看不到头的童年、枯燥无味的求学、以及没完没了的挨揍。可他没想到当这回舞曲再度响起时,居然能定格在小崽子被割开的喉管处。
由此可见,小崽子被人宰了对他而言也是一件盛事。
马纳想象利刃划开喉管的那一刻,必定血花飞溅,猩红的液体如天女散花喷射得到对面的树上。一个人绝想不到自己身体里的液体能喷到那么高的地方,水滴状清晰可见,印在褐色树皮上。这是人血挣脱身体的美妙跳跃,要过一会,血液才会变得肮脏粘稠,汩汩流出,糊了小崽子大半身。在狰狞的伤口处,人体内部白色的组织,才会显现,令人遗憾地昭告,原来人就是由这么一些管状物、脂肪和黏糊糊的红色液体组成。
多么脆弱,又多么恶心。
谁能想象这堆恶心的有机物居然能构成那个成天上蹿下跳,乐此不疲地组织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他的小崽子?
马纳觉得不可思议。他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中学生一道蹲在半山的土坡上边看犯罪现场,便略带忧伤地缅怀死者生平。
平心而论,小崽子并不是揍马纳揍得最狠那个,即使他老骂骂咧咧,声音比谁都大,但他直接落到马纳身上的拳头并不多。小崽子充当的是替一个群体表演情绪的角色。一群人一上来,他通常是最义愤填膺那个,马纳曾对此困惑过,难不成那么一帮青少年的愤慨都让小崽子一人感应了不成?可与这种激昂的愤慨相形见绌的,却是行为能力的底下。换言之,小崽子永远只在外围叽叽歪歪,永远秉承能不动手绝不动手的原则。俩人交集的次数一多,马纳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崽子享受的是煽动的乐趣,是凭只言片语便怂恿一大帮荷尔蒙过剩的少年撸袖子群殴某个对象的快感。
简单说,这就是个怂货。
马纳就是看准这点,才在决定反抗时挥起书包义无反顾扑向他,并以前所未有的坚持死死扣住小崽子的咽喉,任由边上的人拳打脚踢也绝不松手。
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揪他头发,扯他后颈,扇他耳光,踢他后腰,可他就是掐着人喉咙不放。他耳边再度听见嘉年华舞曲动感而绚烂,周遭宛若一台巨大的旋转木马,被初春的阳光镀上一层柔和逆光朦胧而美好。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隔了数秒才有剧痛传来,此时一股粘稠的液体自眉骨滴落,浸红眼睛,又滑下脸颊。马纳愣了楞,偏头瞧见边上一个小子手持半块板砖,板砖上染血,可那小子却像自己挨了砖头一般脸色惊恐灰白,嘴唇神经质颤抖。马纳无趣地把头转回来,这才发现被他卡住喉咙的小崽子已经口吐白沫,双眼往上翻,嘴里发出嗬嗬的呼哧声。
白沫差点流到他手上,马纳恶心得立即松了手。
小崽子如烂泥一般瘫倒。马纳愣了会后才想起自己脑袋被开瓢的事,他于是伸手去按脑袋,手拿下里一看全是血糊糊。他想掏手绢擦擦,可手突然不听使唤了,紧接着两眼一黑,身不由己地跟着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了J。
J这个小贱人依旧是那么亭亭玉立,于一群灰扑扑的女生中显得鲜亮剔透,像鱼塘中一群木呆呆的养殖鱼中突然闯进去一尾灵动的锦鲤。
决定反抗这帮人还是J提议的,小贱人J以举重若轻的口吻说:“虽然可能会被揍得更狠,但总好过你什么都不做。”
马纳疑心她不过是唯恐天下不乱,于是嘀咕说:“你说的轻巧,打回去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好么……”
“终归你是打回去了。”少女不耐烦地喝道,“喂,能稍微像个男的吗?”
什么叫像男的?难道他没有鸡巴或卵蛋么?马纳吸吸鼻涕不做声。
“窝囊废。”
这三个字听得马纳一阵激灵,从尾椎处颤巍巍升腾起一阵难描难画的快感,似乎这三个字包圆了音节上的抑扬顿挫,包圆了神秘而费解的,属于基因记忆里所有处男渴望听到的异性亲热暧昧的嗔怪。马纳从这三个字中骤然吸取养分,茁壮了欲望,一把攥紧J的手,即便紧张得发抖却绝不放开。他结巴了,喊:“老子,老子为啥平白去跟人打架?”
J斜睨他一眼,问:“你是为谁呢你?”
马纳鼻子冒汗,坚持说:“可,可挨揍的是我!对,我才是挨揍那个,凭啥?”
“你不打回去不也要挨揍?”J骂道,“白痴。”
“反正没好处我不干……”
“你想怎样?”
“至少你得告诉我你叫啥!”
少女笑了,笑得眼波流动,妩媚横生,她说:“Jane,简称J,酷不酷?”
马纳赶紧点头,趁机多摸了两下她的手。
只可惜揍人和挨揍这回事,并不会因为你揍回去就停止。当马纳把小崽子掐到口吐白沫,又被人开了瓢后,他仍然往返于挨揍与揍的循环中。俩人伤好后,小崽子重新一百倍的热情投入组织人马给马纳点颜色瞧瞧的大业中。全校三个年级彼此不合的小流氓们都暂时放下成见,汇入揍马纳的洪潮中。他们中少有替小崽子报仇的,多数不过想来试试素来窝囊的马纳是不是真敢还手。于是马纳由此展开另一段鸡飞狗跳的生涯,他从父亲书架上偷了几本大部头,裹上毛巾,塞入书包,成了件抡起来虎虎生威的武器,除了这武器同时也容易砸到自己外,使起来倒也不赖。不过马纳是个爱动脑的人,这点他自认为与班上的小流氓们不同。在他被书包绊倒两回后,马纳决定兵行险招,他找了把生锈的美工刀揣兜里,刀尖锐利,关键是比划出来特别带感,特别是拿刀尖对着人明明怕得要死却总能在脸上扯出一个狰狞的微笑时,他觉得分外满足。
“拿刀的时候我喊哪个不怕死的就过来,老子的刀可不长眼!怎么样,够劲吧?”
小贱人J仍然朝他翻了个妩媚的白眼。马纳如主恩宠,爽得每个毛孔都嘿嘿傻笑。
在挂彩与让别人挂彩的间隙中,他偶尔也会有思想的火花扑哧闪光,这时候他会跟J讨论。
比如他会问:“揍我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们就是乐意呢?”
“揍你的本身,就是意义。”J言简意赅。
“那我为什么要揍回去?我明明没觉得有趣,又疼又累,还得被他们揍得更狠,”马纳迷茫地问:“我做这些事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少女耸耸肩,“同一样东西吃多了会腻,挨揍多了不烦么?”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小崽子被杀的时间确定为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这时间学生们都在晚自习。在马纳就读的三流中学里,没人有兴趣留意晚自习少了谁,少年们自有去处,有人忙着倒卖游戏点卡和零食,有人忙着拖小女友拍拖打啵,有人忙着看漫画打屁,没人留意小崽子什么时候不见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惶急的家长找到学校,又跟同样惶急的班主任乱哄哄找了一天还是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两个翻墙上在学校后山谈恋爱的男女学生在一处荒凉的树林里寻到他的尸体。那时男孩正处心积虑想解开女孩的胸罩,女孩半推半就得趣,突然间一扭头,就见到不远处小崽子的尸体,他被人割开的喉管白森森又深不可测,也许这喉管的另一头通往世界边际呢?
小情侣吓得尖叫出声,落荒而逃。
学校一下炸开了锅,中学生们怀揣隐秘的兴奋和恐惧围了一圈又一圈,穿着警服的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法医都来了,电视中才会看到的情景在现实中上映。可却没有电视中那么井然有序,警察的警服一点不笔挺,法医的白大褂也泛黄,他们长相平庸,随地吐痰,骂我操,令女生们颇有些失望。只有尸体一如臆想中那么令人兴奋,它被从树上弄下来时已经硬了,长了尸斑的瘦爪子从黑色塑胶膜下露出,指甲已呈淡紫色。
死亡从未如此接近,通过一只手,足够令那群原本乱哄哄的中学生们噤若寒蝉。
马纳迷迷糊糊地怀疑自己,他抑制不住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到底杀没杀小崽子呢?记忆中,他是想过小崽子这个王八蛋不如死了好,也许就在他卡住小崽子喉咙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冒出来过,他是想过如果能往上头划拉一刀,也许世界就清净了。
像从源头上掐掉被围殴的可能性,一想起这个,他曾经兴奋地浑身发抖,卡住那个脆弱的咽喉不松手。
马纳神经质地把美工刀擦了又擦,再挖了个坑把它埋起来。
埋刀的时候,J又来了,小贱人嘲讽道:“埋起来干嘛?你杀人了?”
马纳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根本没有是或不是两个选项,他决定不回答。
女孩蹲下来平视他。她的眼眸深邃平静,令人联想海上月升,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马纳忽然就想亲她了。
“你敢?”女孩挥起拳头,“别以为老娘不揍你。”
马纳恹恹地缩了回去。
他们并排蹲在一块,“听。”J说,“远处有音乐声。”
马纳侧耳倾听,果然有,而且是耳熟能详的旋转木马嘉年华。
旋律一如既往绚烂喧闹,他一边听一边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
“喂,”J说,“我还看着你呢,哭什么哭?”
马纳抽泣着说:“不清楚,就是心里酸。”
“行了,”J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真拿你没办法,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马纳差点让自己口水呛住。
“男女朋友那种,明白吗?”
马纳吓了一跳问:“可是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就说要不要吧,”J想了想说,“非要有个原因,大概是你哭得像个窝囊废。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么丑还是别哭吧……”
第2章
“马纳,出来一下。”胖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喊他。
马纳呆了五秒钟站起,磨磨蹭蹭地蹭到教室外,自动自觉靠着墙角站好。根据以往的经验,胖班主任但凡叫他准没好事,而在坏事突如其来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发蔫装怂,自己先把姿态放低到能拿脚踩吧烂了地步,对着一滩烂泥,别人对另外加上几脚的兴趣一般都不大。
但这一招对付胖班主任不太灵,因为她天生就是看到烂泥也不嫌弄脏鞋要上前跺俩脚的人。比如在马纳挨揍的事情上,胖班主任向来视而不见,不仅如此,她还会在课堂上说,有些人不要总觉得跟别的同学有矛盾就是别人欺负你,也要学会自我批评,看看自己为什么不能团结其他人。
马纳为此苦思冥想他为人孤僻的罪状,想到脑袋疼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团结别人”这件事到他这就变得如此神秘而艰难,像基因链条天生少了那个关键性环节,令他一到“团结”面前便必然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继而愈发孤僻,造成恶性循环。马纳思索很久却不得其门而入,直到被J一语中的。
“因为你丑嘛。”
马纳力图实事求是地辩解:“可也有比我更丑的。”
女孩继续说:“准确地讲,人家不是不能接受长得丑的,而是不能接受长得丑还跟别人不一样的。懂了吗?‘与众不同’是罪,长得丑,加上成绩烂还敢与众不同,简直就是罪上加罪。”
马纳惶恐之极,“我我我没想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没有?你看看你自己,从姓名到穿着,从爱好到性格,你跟谁像了?你们班上的男生不是叫什么强,就叫什么明或什么斌,你呢?你名字哪来的?是哪个印象派画家名字的中译音吧?读起来就怪。”
马纳忙说:“那是我妈取的,她没问过我意见。”
“好吧,名字就算了,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从来都是灰不拉几的老头衫棉裤子,浑身上下没一丁点港台韩日流行元素,也不见任何大众名牌的logo,你知道你同班同学背后怎么叫你吗?”
“怎么叫?”
“马老头儿。”
马纳小声辩解:“可这都是我爸买的,他也没问过我意见。”
“那你天天偷看的课外书呢?谁抽屉里不是藏点带色读物或日漫言情武侠之类,你呢?你看什么《物种起源》、《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你不知道这种书连胖班主任也没看过啊?”
马纳羞愧得低下了头。
女孩继续数落他:“就你这么一个学习烂、长得丑的玩意儿,居然不跟其他人那样烂泥扶不上墙,整天玩街机泡马子抽烟打群架,居然还敢特立独行看大部头书装逼,不收拾你收拾谁呢?”
马纳战战兢兢站在胖班主任跟前等着她收拾,胖班主任收拾马纳从来采取迂回战术,秉承从思想上挖根源,从灵魂里抽鞭子的策略。她慢悠悠地说:“马纳,你最近表现很异常,我身为班主任,必须请你的家长过来,大家共同商讨一下问题出在哪。”
马纳赶紧端正态度:“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胖班主任不为所动:“关你认错不管用,我们得校内校外,学习生活全方位帮助你,我才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他呆会过来,趁他没来之前,你组织一下,自己交代吧。”
怎么一下就从“问题在哪”跳到“自己交代”这一步了?马纳还没想明白,就冷不丁看到父亲大踏步走过来。他父亲长年呆实验室里,将绝大多数耐性贡献给化工事业,匀给家人只剩小部分,自从马纳母亲离婚走人,这点可怜的耐性被已直接挥发。马纳对谁都装怂扮懵,唯独对父亲不敢来这套,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实惠。可他这刚迈开步,那边他父亲已从跟儿子多年的斗争经验中练就身手敏捷,三步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马纳后领拽到跟前,左右端详后,确定打右边更顺手,于是狠狠一巴掌刮到马纳右脸上。
耳光脆响,马纳脑子里嗡嗡作响,依稀仿佛听见父亲问胖班主任:“够不够?”
这话太言简意赅,胖班主任显然没领会精髓,傻乎乎地反问:“什么够不够?”
马纳原本还想热心替自己家爹补充这句话的意思,念头刚一转,父亲又给了他左脸一个耳光,打得他偏过头去一个踉跄,又问:“够不够?”
这回胖班主任可算明白“够不够”什么意思了,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简直是对她让学生主动坦白交代计策的侮辱,她冷哼一声说:“我们老师也是为了马纳好,可不是要你们家长打孩子……”
马纳爹不解地打断她:“不然你叫我来干嘛?”
“我是想跟你们家长沟通一下马纳近期的表现……”
马纳爹突然轻蔑地笑了下,他扶了扶眼镜,以真理捍卫者俯视文盲的鄙薄瞥了胖班主任一眼,胖班主任还没反应过来,马纳爹已经转身就走,临走前,他又顺手推了马纳脑袋一下。
马纳两边脸都肿了,班主任气得两颊发红,憋了会憋出一句:“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怪不得教出你这么差的学生!”
马纳想说这句话道理不通,“教出这么差学生”的主语应该是老师,而不该是家长,他爹要有空教他,还送他来学校干嘛呢?可他一张嘴就疼,只好呲牙咧嘴,保持一种古怪的笑容,惹得胖班主任更加生气,罚他接下来两节课不许进教室,只能站外头。
站外头就站外头吧,马纳远望操场,那边有人在打篮球,有班级学生在组织跑步,有一个扎着马尾的高挑女孩在练呼啦圈。
那是小贱人J,她旁若无人地转动那个彩虹状的圆圈,纤腰细胯,妙曼无双。整个操场仿佛安静下来,全成了黑白脸色的慢镜头电影,唯一的彩色全集中在J身上,映衬得她灿烂美丽,体态轻盈。
如果胖班主任不叫家长,他就不会被扇耳光,如果不被扇耳光,他现在就能冲J大力挥手,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男女主人公隔得老远可总是能互相感应。
马纳恨恨地想,都怪那个胖老娘们。
“你是马纳同学?”
迄今为止,他还没被人在名字后正儿八经加上“同学”二字,马纳觉得陌生,抬起头,眼前居然是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女。
他一下又迷糊,难道自己真的杀了小崽子,以至于警察都上门了?
第3章
警察一男一女,一胖一瘦,胖的是男的,瘦的是女的,胖警官脸上坑坑洼洼,像一张皱巴巴的桌布,展开了尽是青春期油脂分泌过度的后遗症;女的警服过大,侧面一马平川,几乎看不到胸部的轮廓。男警官瞥了眼马纳脸上的伤,似乎想笑,却又发现没什么好笑的,于是笑意又中途撤下;女警官倒是习惯性问了句“脸上伤怎么来的?”马纳还没回答,班主任已尖声嚷嚷说:“警察同志,我们老师不体罚学生的,那都是他爸打的,刚刚才打完人走呢,哎呦,我教这么多年书都没见过下手这么重的家长,还高级知识分子呢,连大老粗都不如……”
马纳难得敏感了一回,从班主任的语气中听出了急于撇清自己的迫切,他想虽然胖娘们阴险得紧,可到底也不容易,于是他好心地帮腔说:“是啊,不是老师扇我耳光,是我爸干的,老师只是打电话叫他来。都怪我爸那人思维太跳跃,他觉着被老师叫来学校,肯定是我不够好,老师不好动手揍我,他就代劳了吧。老师,我爸也是一片好心,他没想你嫌弃他下手太重,跟知识分子身份不符……”
“你给我闭嘴!”胖班主任气急败坏。
马纳讪讪地缩了回去,男警官已经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笑完了用招猫逗狗的口吻说:“哎,你叫马纳是吧,怎么写啊?”
马纳吞了口唾沫,尽可能清楚地说:“马匹的马,笑纳的纳。”
“哟,这名字够特别,也是你爸起的?”
“我,我妈。”
“警察同志,他父母早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他爸,我跟你们说哟,这离异家庭的孩子就是难搞,天天出状况,我们做老师的可是恨不得三头六臂……”
马纳深感抱歉地低下头。
“我们哪也不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就当随便聊聊,你不用紧张,”托父母离异的福,男警官的语气温和了,“哎,你爸打你,你心里恨他吗?”
马纳奇怪地抬头:“啊?”
“你就说恨不恨吧。”
男警官冲他挤眼睛,以“哥俩好”“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的眉目耸动传递期待让马纳说“恨”的信息,马纳不明所以,却老实地说:“不恨啊。”
男警官立即拉下脸,紧跟着女警官上场,女人硬邦邦的声调与硬邦邦的胸部匹配,她问:“同学呢?他们打你,你也不记恨?”
马纳茫然地摇头。
“既然习惯,为什么最近突然打回去?”女警官咄咄逼人,“你心里还是恨的吧?尤其是那个带头的,明明比你矮,跟你差不多瘦弱,可他却能带着一帮人围殴你,你却只能当被揍的对象,你到底气不过,于是你想揍回去,对吗?”
“带头的?哪个?”马纳忽然福如心至,热心地问,“你们说小崽子啊?他不是带头的,他就是咋咋呼呼,撺掇人来揍我,自己可不敢动手,打不打得过我可俩说……”
“老实交代问题!”
马纳吓一跳,又蔫吧回去。
“你为什么要打回去?”
为什么?本来他不想打回去的,有来有往,没完没了,都怪J那个小贱人,马纳甜蜜而忧伤地想,为了她豁出去罢了。
可这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马纳哼哼唧唧地说:“就是,被揍烦了呗。”
“听说你曾掐得死者口吐白沫,可他并不因此而怕你,继续找人来揍你,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晚自习时间把他骗出去宰了……”
是吗?马纳迷迷糊糊地皱眉,这么说也不错,我确实有想过让他死了最好,可是,我没有杀他,J说过,我那把刀根本没杀过人。
他突然有了信心,睁大眼说:“我没有!”
“那你同学被杀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呢?”男警官打断他。
“晚自习。”
“可是我们问过你的同学,在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并不在座位上。”男警官微笑看他,“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
马纳想起来了,案发当晚,J跟他一起逃课,J带他躲在楼顶教材室,门锁坏了,他们很轻易就溜进去。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他抽了生平第一根烟,呛出眼泪。
马纳说:“我,我偷跑去楼顶器材室抽烟。”
“你一个人?”
“嗯,”马纳低头说,“抽一半被巡楼的保安抓了正着,老师还罚我写检讨来着。”
两个警察不约而同露出遗憾的表情,这时胖班主任突然说:“警察同志,我要跟你们反映个情况。我跟你们说哦,你们怀疑马纳就对了,这个学生怪着咧,他最近一定有事瞒着……”
“你想说什么?”
“依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应该是在偷偷摸摸搞早恋……”
男警官不耐地打断她:“与案情无关的我们管不着。”
第4章
下早课的电铃声尖利无比,一下将他从打瞌睡的状态中惊醒。马纳揉揉眼睛,他的羽绒服内袋里揣了几颗水果糖,打算见着J的时候送给她尝尝。
别听他称呼J为小贱人,这词跟小宝贝之类没区别,都属于爱意萌生的昵称。由于没有一个足以信任的朋友值得分享他的恋情,于是马纳心安理得地将他与J的事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就像在羽绒服里藏了几块糖一样,谁也不知道,只有他晓得甜。这几块糖太重要了,有了它们,有了可以将它们送出去的确切对象,马纳觉得他跟周围所有人都可以和解。被割了喉管已经死翘翘小崽子,阴阳怪气老让他自我交代问题的胖班主任,无缘无故老来揍他的同校男生们,甚至家里那个喜欢用轻蔑微笑扇他耳光的老头子,那些人那些事,他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上课铃又响起,过了许久,任课老师还没到。学生们过节一样沸腾。一群男生在马纳面前打打闹闹,不知道在吵些什么,马纳低头看书,没看几页,突然一个包装完好的避孕套递到他面前。
“马老头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地问他,周围人全是看好戏的神色。
马纳觉得他们大概希望自己摇头,于是便摇了摇头。
男生果然兴高采烈,大声道:“告诉你,这是男人的护身符!”
大家哄堂大笑,似乎从这句“护身符”中得到极大的愉悦。马纳也笑,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个避孕套有什么可笑成这样。
突然间有人跑进来嚷嚷:“不得了了,胖黄昨天晚上掉河里淹死啦!”
胖黄就是胖班主任的简称,乱哄哄的教室骤然安静下来,随即又蜂拥而动,学生们围住那个跑进来的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马纳霎时间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心跳得快要出腔子,他猛然站起来,飞快跑出教室。
快点,快点,风声尖利,呼吸一声重过一声,可他不敢停下来,他一口气跑上楼顶的杂物间,J在那仿佛久候已久,她点着一根烟,姿态优雅妩媚,整个人像突然大了好几岁,透着陌生而艳丽,令人颤抖窒息的成熟。
“跑什么跑,来一根?”
马纳慢慢靠近她,嗓子发干,说:“胖黄,胖黄死了……”
J点头。
“是淹死的,昨天晚上,”马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昨晚怎么也找不到你……”
J猛然丢下烟头,用脚狠狠踩了踩。
马纳浑身颤抖,他想问一个问题,可他莫名地却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因为一问下去,没准他跟J之间这半米距离就会霎时崩裂,裂开一道深不见底,遥不可及的鸿沟。隐隐约约又有嘉年华舞曲随风而至,在这样透明朦胧的初春阳光下,有一个少女近在咫尺,马纳觉得呼吸都要轻了几分,他想抱抱女孩,却不敢。
“我知道怎么做,”马纳吸了吸鼻涕说,“我不是窝囊废。”
第5章
马纳原以为自己应当雄赳赳气洋洋地以一种悲情英雄主义步伐往前走,就如他看过的史诗中描写的英雄那样,因为悲情所以愈加动人心弦,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在走向警察局的路上,他莫名其妙迷了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到了公安局又进不去,看门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任他好说歹说都不放。后来马纳不得不嚷嚷:“我是来自首的!”
“自首?”看门人嗤笑,“就你,自首偷井盖还是偷铜线?这是市局,鸡毛蒜皮的事找户口所在的派出所去。”
预期中的慷慨就义没如约而至,马纳涨红了脸,怒道:“我是来自首杀人案!知道三中那起割喉案么?还有前天那个被淹死的女教师,都是我干的,是我!”
看门的脸色一变,马纳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油然而生,可惜他的头还没昂起来多久,只见看门人不知按了什么按钮,里头冲出来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门人一指,马纳立即被狠狠踹倒在地,双手反扭脸贴地下疼得龇牙咧嘴。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玩过旋转木马的,坐那玩意其实不舒服,屁股下太硬,马做得太高,前面的竿子不拼命伸直手臂根本够不着,马的模样一色呆头呆脑,配着刺耳的单声部循环电子乐,周围嘈杂喧嚣的人群,空气中甜腻的爆米花焦糖味,一切都令马纳很不好受。
可他不得不表演得很高兴,不兴高采烈,带他来的大人就会扫兴,他们一扫兴就没下回。于是他就挥着手跟个傻子似的嚷嚷,重复毫无意义的笑声,他笑得脸都快僵了,从木马上下来时,整个人都快站不稳。
然而不管笑得多傻,旋转木马都再也没机会去,只是不知为何,作为背景音乐的嘉年华舞曲却被他永远记住,从此如影随形,想忘了都不行。
审讯室里意外地开有暖气,马纳进去没一会就觉得身上裹着羽绒服很热。
“你来自首?这么说那两个案子都是你干的?”那天见过的男警官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致地问,“来说说,你怎么把你们老师淹死?”
马纳说:“那天上完晚自习后我就跟着她后面,她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过河,河上没有桥,桥是用几条石板拼起来,没有护栏,也没有灯,我预先在石板上撒了图钉,她一过,车就爆胎。她下车查看,我趁机冲上去抡起石头砸她头上,她昏了,我就把石头绑在她身上再推下去。”
男警官盯着他,问:“你用石头砸她哪?”
“头。”
“一下就砸晕?”
“是,”马纳说,“拿尖的部分朝脑后勺砸,能行。”
“你很有经验嘛。”
马纳不自觉地笑:“挨揍挨多了呗,自然就知道往哪揍最管用。”
男警官微微一笑,低头看桌上的报告说:“这是你的老师尸检报告,给你读读?”
马纳好奇地竖起耳朵,忽然意识到不合适,又摇摇头。
“上面说,你老师死之前,后脑勺被人开了个大口子。因为多了这个大口子,尸体可真是不好看,懂吗?那大口子都泡开了,特别恶心,认尸时她爱人孩子都吐了,哦,你不知道吧?你老师有个读二年级的女儿,那小孩可不赖,跟她妈完全不像,长得可爱又会弹钢琴,挺好的孩子,可惜没了妈。法医验证,头上的伤口是在她死之前就有,她不是被石头砸死,是在水里溺死,死之前经过剧烈的挣扎,因为她手脚处被绑着的地方都有破损。你刚刚说用来砸她的石头,后来哪去了?”
“丢河边了。”
“哦?难道不是你顺手给绑到你老师身上?”
马纳忙点头:“对,就是这样。”
“扯鸡巴淡!”男警官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那块石头重十五斤左右,表面光滑,是常见的卵石,根本没办法给死者造成那样的伤口!死者虽然是女性,但四肢健壮,体重一百六十斤,加上十五斤的石头,凭你这副小身板要把她推下河恐怕没你说的那么轻松,最关键的,是她女儿第二天要用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她要绕道去面包店买糕点给孩子带走,根本没经过你说的案发现场。”
男警察拍桌子继续骂:“你他妈吃饱了撑得啊来自首?老实告诉你,之前我们也怀疑你来着,可那天一看你这怂样,我就打消了怀疑,老子见的杀人犯多了,没你这么窝囊的。”
马纳畏缩到极点反生出几分勇气,怒道:“我说是我就是我!”
“你以为是地下党啊,傻X!”男警官啐了一口,“你非说是你,那就说说第一个案子,凶器哪去了?割喉得用刀吧?凶器呢?”
马纳急中生智:“我给放家里了!”
男警官冷笑一声,随后转身出去。
马纳百无聊赖地等了几小时都没人管,他有点尿急,又不知道该不该走出审讯室,就算走出去也不知道厕所在哪。他惶急了,小心坐着压着膀胱,越来越难受,又过了很久总算有女警经过,他忙扑到门边结结巴巴地说:“警察阿姨,不,不,警察姐姐,我要上厕所……”
女警面露嫌弃,可还是给他指了方向,在他后面喊:“别想跑啊,厕所窗早被钉死了。”
马纳跑进去撒了尿,吁出一口长气,抖了抖拉好裤子出来,忽然看见那男警官带着一帮人如临大敌地围上来。见他还在,男警官松了口气说:“过来,有情况问你。”
马纳忐忑中带着悲愤:“我早说了是我,你非不信。”
男警官怒道:“严肃点!我们在你家里发现了猎刀和尼龙绳,上面残余有血迹,同样的尼龙绳也被用来捆绑第二个被害人。”
马纳惊诧地说:“啊?哦,对,那就是我的凶器。”
“放屁,你知道我们从哪找到的?从你父亲卧室的床底!以你父亲的身高,体重更符合犯罪现场调查得来的凶手信息,他作为一个父亲,儿子处在那样的艰难处境中,他动手替你报仇,动机成立,马纳,你老实跟我说,案子是不是你父亲做的?”
马纳彻底糊涂了,他结结巴巴说:“啥,你,你说啥?”
女孩J站到他对面,不耐烦地说:“喂,快告诉他,事情不是你爸干的,凶手是你,说完就闭嘴,等他再拿出下一样证据时,你再装出很震惊很害怕的样子默认他的说法。”
“啊?”
“啊什么啊,反正你就照我说的做。你要说你很爱你爸爸,最好哭出声,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们,抓我吧,不是我爸的错,要抓抓我。死蠢,反其道而行之懂吗?”
马纳困惑地问:“可我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样才能让他真的滚远点啊,离开他你难道不是更自由吗?想想看,那么多的自由,用也用不完的自由……”
马纳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喃喃地重复:“真的哦,用也用不完的自由。”
“可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扇你耳光,没人让你觉得你妈离开是你的错。”
“我再也不用觉得对不住他?”
“对不住个屁,你可以让他去死了。”
马纳嘿嘿地笑,笑得很开心,他想起自己父亲扇他耳光时的力度和准确度,这样的父亲,他不止一次想总有一天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裁判自己的父亲,送他进监狱,那些憎恶、恨意、诅咒,都会跟着他一道消失。可认真一琢磨,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裁判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值得骄傲和自豪?送自己的父亲进监狱也没想象中那么爽。
他仍然在笑,却一点也不快乐。
“他没有杀人。”马纳想了想说,“他没有。”
“那是谁干的?”J尖声骂道,“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杀的人?!难道是你?难道是我?”
马纳眼中涌上泪,他觉得自己要被推下万丈深渊了,J就站在他身边,愤怒地咒骂:“你这个窝囊废,窝囊废!”
脸上突然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四下一片白茫茫的灯光,荒凉而空寂。
“马纳,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男警官问。
“我没自言自语,我在跟J说话啊,她在这,对了她是怎么进来的……”马纳茫然地说。
“你见鬼了啊?”男警官不耐烦地说,“什么J不J,除了你还有谁在这,你当我们警察都是吃白饭的?外人想进来就进来?”
一阵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马纳小心地问:“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其他?”
他看向男警官身边,J鲜活灵动,冲着余怒未消。
可是男警官说:“神经病啊你,别装疯卖傻岔开话,快说!”
马纳把视线从J身上又转到男警官那,再从男警官那转回J,往返循环,循环往返,越看越滑稽,滑稽到他忍不住嘿嘿地低笑。马纳边笑边想,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们怎么会看不见?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们为什么要装看不见,你们都疯了,所以你们反而要说我是神经病。神经病就神经病吧,他笑眯眯地仰起头,头顶有温暖的阳光穿墙而过,慷慨无私,将J也好男警官和他的同仁们也好通通包裹进去,大家都像一个个发光的蚕蛹,面目模糊,口齿不清,说的什么做的什么都被巨大的嘉年华舞曲旋律中。
六
后来,马纳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起难得一见的疯子作案引起局里的重视。很快警察又陆续发现了其他证人,比如出售尼龙绳给少年的五金店老板,他记得那个少年很利索地买了近二十米尼龙绳,说是拿去固定房顶自家的小菜棚。
还有蛋糕店老板,据他所说,少年跑进蛋糕店找到班主任,焦急跟她汇报了什么情况,他们说话的声音低,老板只听见“河边”,“嗑药”两个字。老板认为,身为老师,即便最不想负责任的那种,也不可能听见学生聚众嗑药还无动于衷。所以胖女人跟着她的学生飞快离开,连买蛋糕的零钱都来不及拿,他觉得很正常。
连马纳的父亲也记起来,案发的两晚,他都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留在实验室工作至通宵,除了他这样的工作狂人,全单位没人会通宵达旦加班,换句话说,没人能证明他有不在场证明。
有他指纹的猎刀,有他指纹的尼龙绳,沾了被害人血液的是他的衣服,甚至在河边仔细搜索后还发现,案发现场留有他的钱包。
马纳父亲知道真相后沉默许久,未了憋出一句彰显逼格的话语,他说:“如果家里有个人处心积虑想陷害你为凶手,他有的是你察觉不到的办法。”
但很快他又说:“王八羔子,跟他那个疯婆娘妈一样是个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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