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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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81章
那人说,你还没好,我怎放心你一人在此。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平素犀利如剑的眼眸中,柔光满溢,仿佛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均由那双眼眸,传到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似乎那眷恋,那爱意,那深深压抑的担忧和不放心,都还在心头萦绕;伸出手,掌心似乎还留有那人握过的余温,身体似乎还记得被那人拥抱时,强劲而有力的臂膀,似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可那漫天的火光是怎么回事?惨叫声、呼号声、火焰吞噬的劈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还有孩童无助的哭泣声,女人丧失至亲的嚎叫声,那是怎么回事?那铺天盖地的鲜血席卷而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再也无力挽回的痛苦,那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愧疚,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要这些,这些我不想承受,我也承受不起啊。
萧墨存剧烈挣扎着,颤抖着,一股钻心之痛涌了上来,一口腥甜的液体冲上喉咙,他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四下似乎有很多人忙着固定他的手脚,擦拭他的前胸,给他灌味道奇怪的药汁,他甚至感觉到有人拿着细针,刺入皮肤的微微痛感。
没有用,又一口腥甜液体涌了上来,他明白自己是在呕血了,仿佛一直以来,靠着对沈慕锐的爱而苦苦支撑下来的信念,霎时间土崩瓦解。再也没有用了,他茫然地想着,总坛被毁了,人也没了,我在这里活着又有何意义?不若把满腔的血都呕干净了,却不知道,搭上我萧墨存这半条命,能抵得上凌天盟灭顶之灾的几分?
“对不住,对不住,公子爷,我错了,求你活下来吧,求你活下来吧……”耳边是谁在絮絮叨叨,是谁在没完没了的哭泣,道歉,忏悔?萧墨存蹙眉,想转过脸去,却没有力气。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萧墨存本只是你们全盘谋算中一颗棋子,如今功成名就,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又何必理会一颗用过的棋子,能不能活下去?
他的意识越陷越深,仿佛落水之人,自愿松开那救命的绳索,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当中。隐约之间,似乎有人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咆哮,摇晃自己这具身体,在命令,在咬牙切齿说着种种无用的威胁话语。他感觉到四肢被人拉开,有人昼夜不停将一股暖流输入自己身体,令身体宛如沉浸温暖的水域之中,舒服得每个毛孔都要绽开。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来到一处开满桂花树的院中,周围俱是沁人心扉的甜香,似乎就是归远城中,沈慕锐为自己添置的院落。他举目四望,花丛中一人背影魁梧,那个身形,正是他苦苦思念的沈慕锐。萧墨存惊呼出声:“锐——”
那人应声回头,正是那熟悉的刀刻一般深邃的五官,那满溢深情眼眸,嘴角上,是自己最喜欢看的柔和微笑。他张开双臂,萧墨存顿觉热泪盈眶,他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想要紧紧将那具身体抱入怀中,想要跟他上天下地,再也不要分离。就在奔到他面前时,沈慕锐忽然收敛笑容,五指为爪,插入他的胸膛。
萧墨存大骇,忽然间眼前场景逐一散去,一道强光射入,如同被人强楸着浮出水面一样,他“啊”的一声,睁开双眼。
“公子爷醒了——”有谁高喊一声,霎时间一阵脚步匆匆,他的眼前,骤然间挤进来好几个人。萧墨存茫然地环视自己躺着的地方,雕刻得精细奢华的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挂着刺绣精湛的百子千孙长命平安图,枕下柔软舒适,是自己习惯用的绸面绣花填充式棉枕,身上盖的,是自出京师后便不再用到的松软木棉纱被,鼻端闻着的,是自己在府内书房常焚的松柏香。一切恍如隔世,他再茫然地将视线转到那群迫切注视他的人身上,当前的男子剑眉星目,模样温文和煦,正是多日不见的下属李梓麟。
萧墨存空洞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平滑到他身后众人身上,没想到来到都是老相熟了。那一身太医正官服,诚惶诚恐顶着一张苦瓜脸的,是给自己数度诊病的太医王文胜;那一身三品将军虎豹袍,英姿勃勃的男人,显是新近擢升的轻车将军厉昆仑;另外一个少年穿着大内二品侍卫服侍,垂手含泪望向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那前些天的贴身小厮王福全。
萧墨存心里浮上一层滑稽感,真是何德何能,自己一枚棋子,竟然还能劳动一个文官,一个太医正,一个三品将军,一个二品侍卫亲临病榻。如此郑重其事,仿佛生怕外人不知那圣恩有多重,那所谓的眷宠有多浓?顷刻间杀人如麻,将别人的生活毁得如此彻底,怎么还有脸,在被毁掉的人面前扮演益友和忠仆?萧墨存嘴角轻轻一勾,自嘲一笑,真是一帮尽忠职守的演员,明明可以谢幕了,却还卖力演出,只是这一回,自己还剩下什么,可以被利用呢?
众人见他一笑,俱是一惊,均担忧地瞧向他,半响,小全儿怯生生地道:“李大人,公子爷才醒,许是口渴,要喝水了。”
一句话提醒了李梓麟,他一拍额头,笑道:“公子爷一醒,瞧我这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来人,快端水上来。”
底下的人将早已备好的参汤呈上,李梓麟亲自移枕,将萧墨存扶起靠住,哪知一松手,他却又整个身子下滑,实在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李大人,让我来。”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接住萧墨存的身子,却是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他也不避嫌,轻手轻脚将萧墨存揽入怀中,靠着自己的胸膛,伸手接过参汤,凑到萧墨存的唇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道:“公子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萧墨存低头含了,却不咽下,抬头冷冷看了厉昆仑一眼,“噗——”的一声,将一口参汤尽数喷到厉昆仑脸上,面不改色,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个字:“滚。”
厉昆仑身子一僵,持瓷碗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后,从容擦去脸上水珠,将瓷碗再度凑近萧墨存的唇边,低声道:“请公子爷用参汤。”
萧墨存又低头含了,再抬头漠然看了厉昆仑一眼,仍旧一口喷他脸上。
这次,他连“滚”也懒得说了,闭眼微微喘气。
“公子爷,您要生气,要打要骂,要小全儿这条命都成,可请您千万别跟自个过不去,请您千万别糟蹋自己身子……”王福全扑通一下跪在他床前,声调哽咽地道。
萧墨存挣扎着拿过厉昆仑手里的碗,手一抖,一碗参汤全部浇到王福全头上脸上,他手一软,这个碗滚到地上铺就的锦绣花毯上。这一下耗费尽他所有的力气,萧墨存疲倦地闭上眼,微微侧过了头,不再理会这些人。
这种漠视比之千言万语的谴责怒骂更令众人心如刀绞。半响之后,萧墨存仍无动静,还是太医正王文胜开了口道:“公子爷才醒来,想是容易疲倦,各位大人不如先回去歇歇,待公子爷精神略好些再来?”
李梓麟强颜欢笑道:“正是呢,诸位还是先行回去吧,毕竟,来日方长啊。”
众人无法,只得恋恋不舍起身离开。厉昆仑走在最后,他轻轻将萧墨存放到枕席之上,替他盖好纱被,端详了他好一会,正欲抬脚走出,忽然听到萧墨存低微的声音道:“等等。”
这一声如听天籁,厉昆仑只觉得浑身都激动得要颤抖起来,他转过身,道:“公子爷?”
“厉将军,我自问南巡一路,与你并无分毫失礼之处,甚至,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萧墨存闭着眼,淡淡地道:“朝堂之上,俱是臣子,哪有朋友?是墨存自己傻罢了,坦白说,你此番所作所为,墨存心中虽恨,可也明白,你只是尽忠职守,怪你不得。”
厉昆仑颤声道:“不,我对不住你,我明知……可我不能……”
“往事已矣,如今,我只盼将军瞧在墨存没有得罪过你,甚至拿你当朋友的一番真心上,求你说句实话。”萧墨存骤然睁开眼,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眸此刻晶亮闪烁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求你,告诉我,慕锐真的死了吗?”
厉昆仑愣愣地回望那双波光潋滟,承载无数希翼和隐约恐惧的美眸,心里苦涩难当,半响,方道:“那日我与他缠斗数千招,他即便只剩下三成功力,却也难以拿下,后来龙骑尉率精兵赶到,数千支箭齐发,将他一下射落江中。我赶去一看,江流颇急,将人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萧墨存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点绝望的空茫,他呆呆地接道:“这么说,是凶多吉少了?”
厉昆仑狠狠心,道:“若是他功力未失,自然能逢凶化吉,但那三成功力,恐怕,难以幸免。”
萧墨存闭上眼,两行清泪便这么流了下来,他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厉昆仑猛地转身,握紧拳头,平素冰封一般的脸上却尽显心疼、痛苦、不忍和愧疚,在下一刻,他几乎就要冲过去,扑到萧墨存床前,将那流泪的人儿抱入怀中好好安慰,告诉他,那不过是沈慕锐心甘情愿所做,怪不得他,换作自己,也情愿将全身功力散尽,只为换他一命。但全心澎湃的激情,到底让多年官场上的历练给生生压了下来,厉昆仑竭力掩饰心中伤痛,轻描淡写地道:“公子爷无需自责,朝廷忌惮沈慕锐神功盖世,不是一天两天,便不是你,自然也有其他法子令他丧失功力。穷寇偏安一隅,妄想与朝廷相抗,自然是螳臂当车,沈慕锐这样的下场,从他组织凌天盟那天起,便已是罪有应得……”
“你住嘴!”萧墨存厉声喝道:“人都死了,你还要诋毁于他!厉昆仑,你给我滚,立即从我眼前滚出去!”
厉昆仑默默看了他一会,终于转身,轻轻离去。
第82章
一城冬雨,满地寒霜,却抵不上,离人心上的哀伤。
那种哀伤,如此深切沉痛,是哀告无门,是无处着力,是无可奈可。
要怨恨谁?责怪谁?报复谁呢?却偏偏,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的理由,都有他不得不令人谅解的立场,那些人,即便上一刻对他欺瞒、利用、伤害、摧毁,在这一刻,却都能站到他面前,情真意切,对着他,那些关怀、愧疚和痛苦,都如此真诚,真诚到,跟他们理所当然的残忍,不相上下。
他们每个人,都在一方面对自己心存歉意,一方面,却也毫不掩饰地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去做的事。他们即使对不起萧墨存的信任和一直以来的宽厚,可他们对得起自己家国天下的责任,对得起,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宗庙里供奉的列祖列宗。
于是,一脸凛然正气的厉昆仑,会说:“我明知道,可我不能。”那个一路上伶俐贴心的小全儿,会跪下了请罪道:“主子,我知道我该死,可小全儿生是皇家的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尽忠职守是我的本分啊。”
就这样,你能说他们背信弃义吗?能指着鼻子骂他们卖主求荣吗?能如戏台上蒙冤的忠良之士那样,冲他们咆哮一句: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禽兽,我萧墨存瞎了眼,才认你们做朋友吗?
不,萧墨存喊不出这样的话来,事实上,即便心里凄苦难当,可他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对他们来说,生命成就的全部意义就是忠义仁孝,尽忠职守。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便注定认领了这样的立场,这样的命运。皇命不可违,为陛下解忧,为朝廷扫除障碍和风险,这几乎成为再自然不过的价值观。在这样强大的使命感面前,萧墨存一介凡人,又何足道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舍弃那区区的友情,朦胧的爱意,半师半友的情谊?
自己只是他们整盘计划中一颗棋子,或者,连棋子也算不上,只是一个催化剂。有他在那,加快了整个计划的进展,确保胜算更大。可是,在运筹帷幄之余,在残酷厮杀之外,人的情感算什么呢?那些深沉真挚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痛失爱人的绝望,与家国天下的理想比起来,就都如此不值一提?就都如此没有意义吗?
就活该,被牺牲被忽略,被认为无足轻重吗?
萧墨存静静地抬头望着帐顶,百子千孙,长命百岁的祥瑞之图一针一线绣于上面,不知道花了绣娘多少的功夫和心血,才绣成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东西。选这样的帐子,而不是寻常的花卉鸟雀,显是寄托了某种心思。但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呢?精致到了极点,也繁复到了极点,却也不过是顶帐子。就如他躺在这里一样,源源不断的赏赐,一刻不敢松懈的看护,皇帝就只差将整个太医院,将他所有信得过的人搬他面前来看住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在他们的观念中,大概认为,自己出身皇族,理所当然应该报效朝廷,即便被蒙在鼓里,被利用作为剿匪的利器,可只要想明白了,大概也会体会上位者一番苦心。至于与那匪首的所谓“私情”,却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心智蒙蔽,只要皇恩浩荡,早晚还是能回复清明,乖乖做那圣恩眷宠的晋阳公子。
只是他们都不懂得,萧墨存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臣子,才是宗室子弟,才是惊才绝艳的晋阳公子。他们都不知道,这具身体内,栖息的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这个灵魂从来不会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和感情,可以被别人如此践踏摧毁,无论以何种理由。
王福全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含着泪,忏悔、苦劝他服用。他这么跪着已有小半个时辰,一碗药凉了,顷刻又有第二碗热的奉上。为了给萧墨存治病,价值不菲的药材宛如不要钱一样,流水线一般源源不断地送来,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王福全流着眼泪,看着躺在那羸弱却冷冰冰的公子爷。曾几何时,那人总在自己奉药过来,会微笑,会道谢,会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声小猴儿,一切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
他还记得最初奉命跟随萧墨存,确有些忐忑。他是七窍玲珑的心,最擅长揣摩主子的习性喜好。他想着,这个主子身子极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一多半是在吃药养病。凭着他的经验,长年缠绵病榻的人,多半有些不为人道哉的暴戾和怪癖。因此,第一次奉药给萧墨存,小全儿还暗地里曾请教过锦芳,如何请药,才能不触及主子的忌讳,又能哄主子将药喝下去?一席话听得锦芳诧异到瞪圆眼睛,半响才咯咯笑道:“小猴儿,你才多大,琢磨这些作甚?放心吧,咱们主子啊,好伺候得很,你只需端过去就行。”
“要实在不喝呢?”
锦芳灵活地转动眼珠子,笑道:“要实在不喝,你就跟他诉苦,说这碗药啊,你煎得多委屈多辛苦,记住,说得越惨,越是有效。”
这简直闻所未闻,不像邀功,倒像撒娇,最是做奴才应该避讳的。小全儿心里犯疑,也只是姑且听之,后来才知道,这位主子真的与别处不同。每次奉药,他多数会合作喝下,偶尔忘了,也不过是忙起来搁在一旁。有一次,王福全的手,真的不慎烫伤起了泡,被公子爷瞧见了,从此以后,味道再古怪的药汁,由自己端到他面前,他也会一边皱眉,一边尽快服下。
和他接触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这位公子爷,竟然会在意一个下人,竟然,真的不忍心看不得,你为他煎药烫伤手。
如若不是这样,一连数月,王福全慢慢往那药里掺入催发病症的东西,以萧墨存的冷静睿智,又怎么会一无所察?
果然,一切如陛下所料,萧墨存开始发病,沈慕锐百般求医无用,最后不得不为他运功疗伤。他则趁着萧墨存病危,岛上一片混乱,悄悄的将早已绘好的凌天盟总坛防务分布并地形图送了出去。不用多久,厉将军率兵而至,一举捣毁了令皇帝陛下头疼了好些年的逆匪凌天盟,连那不可一世的强盗头子沈慕锐,也被乱箭射杀于江流之中。
事情进展得无比顺利,王福全迫不及待地冲回岛上,在一片厮杀中将蒙在鼓里的公子爷救了出来,他身上因为下药而得的病,也早早安排了王太医来这,专门候着,一把人带出就立即施以药石。他和厉将军,李大人轮流守着,只盼着王太医此番真的对症下药,将萧墨存解救回来。他自知有愧,看着萧墨存昏迷不醒的模样愧疚非常,连皇帝论功行赏,擢升的大内二品侍卫都不能令他开心。待到萧墨存悠悠转醒,一碗药汁尽数淋在他身上,他才真的恐慌起来,原先以为主子心底软,日后总能慢慢求得他原谅,等到滚烫的药汁落到身上,他才骤然明白,原来,萧墨存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以往,自己从来不曾碰到他的底线而已。
他跪在这里哀告了半天,哭泣了半天,萧墨存却恍若未闻,若不是一双眼睛睁开,几要以为,是一尊雕刻精美的人偶。忽然,小全儿心里一动,只见萧墨存长长的睫毛一颤,眼珠子慢慢转了过来,却仿佛茫然不知,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
小全儿忘了流泪,小心翼翼地问:“公子爷,您要什么?”
萧墨存木然看了他半天,仿佛慢慢认出他是谁一般,微张双唇,哑声道:“你,升了几品?”
小全儿心里一惊,哆哆嗦嗦地回道:“二,二品。”
“二品啊,”萧墨存闭上眼,微微喘气,道:“二品的侍卫,跪我这成何体统,王大人,莫要折杀我了。”
小全儿哽咽道:“不,不,小全儿永远是您的奴才……”
萧墨存幽幽打断了他,道:“你还能想得起来吗?”
“公子爷,您说什么?”
“他们的脸。”萧墨存缓缓睁开眼,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全儿,盯得他心里发毛,“你带官兵屠杀的,那些人的脸。”
小全儿手里一颤,药汁溢出甚多。他抖着嘴唇,咬牙道:“记得又如何,那些人聚众谋反,本就该诛杀九族,我,我身为大内侍卫,这也是……”
“是吗?看来你忘了,可我都记得。”萧墨存打断了他,用平滑的语调,冷淡地道:“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送过来的炖肉的味道,小孩扑到我怀里温暖柔软的触感,红绸领着姑娘们唱歌的声音。还有慕锐……”他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知道,沈慕锐是我什么人吗?”
“公子爷,您,您别说了……”
“他是我与此间唯一的牵绊。”
小全儿心里越来越害怕,他再也忍不下去,将药碗一放,扑过去拉住萧墨存的手哭道:“公子爷,公子爷,您莫不是想这么去了?您要跟着那个人去吗?您不管我了?不管锦芳姐姐了?不管府里那么多人了?”
萧墨存疲倦地闭上眼,微弱地道:“我没力气去寻死觅活,可也不会再用药,想来,药石无治,皇上也怪罪你们不得。权当是,我为你们最后能做的一点事吧。”
至这日以后,萧墨存便真的不再用药。他本就体衰,这一下将王太医正辛苦了好几天的些许成果一下子摧毁,再度陷入之前的昏迷当中。众人试了多种法子,却收效甚微,眼看着他一日日颓败下去,呼吸微弱之极,似乎顷刻间便会没了踪迹,众人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如此拖了两日,写给皇上的折子便无法再用“病体望愈”这样的字眼,你看我我看你,几个文官,谁都摸不准皇帝对此会有何反应,均迟迟不动手去写这封报危的折子。
最后,萧墨存病危的消息由厉昆仑递交的辞官帖子捅了出来。厉昆仑在给皇上的奏折上写道“臣此生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却因为凌天盟剿匪一事“累良臣宿疾沉疴,愧疚难当”,更有早知道会害了萧墨存性命,“宁屈己弃财于贼寇,而不忍加兵之效也”。他甚至提出,请皇帝批准他在萧墨存死后,带他的骨灰遨游山川,以全那人生前步履禁锢之憾事。这样的奏折堪称前所未有,已经不是一位臣子在向陛下祈行,倒像一个男人,因所爱之人不久于世所迸发的怨气和心灰意冷。这封折子传达圣庭,未几日便传来皇帝染疾,丞相监国的消息。
驻守在萧墨存身边的几个官员还来不及对这个消息进行消化推测,便听得门外车马声响,一行人冲了进来。李梓麟大怒,站起来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却一眼瞥见当先一位风尘仆仆,却不掩其周身的尊贵和霸气,目光如炬。他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见身边几人惊讶出声,纷纷跪下行礼,口呼:“万岁。”
李梓麟也茫然跟着跪下,扣了头才想起,这皇帝为了晋阳公子,竟然撇下满朝文武大臣,就这么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如此于国为祸的行径,恩师他老人家,居然也同意了?
第83章
连皇帝萧宏铖自己也闹不清,怎么一听到萧墨存病危的消息,立即就扔下朝务群臣,佯装染恙,命丞相监国,自己只带了御林军近羽一支,快马加鞭,不惜冒天子离京之大不祥,风尘仆仆赶赴到那人躺卧着的地方。
他以往的生活经验,没有一件事不是经过精密谋划,没有一件事不是经过熟虑深思。从小太傅便教他“天下虽平,不敢忘战”,告诉他居安思危,是上位者该有的生活态度。宫廷权谋、朝堂斗争,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告诉他,忽略任何细微末节,都可能功亏一篑,导致大厦将倾。在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上一坐久,人自然而然会变得深沉复杂,会懂得如何看穿朝堂上表面上的平静无波,会知道如何去窥测那底下每张义正言辞的脸孔下,各自隐藏的真实目的,然后,再利用旁人心底的那点真实的目的和欲求,来平衡朝堂上各方面力量的均衡局面。
这是一个帝王的心思,也是权谋者的算计,他从来就知道,如果要做到某一件事,达到某一个目的,直接的干预或掠夺,只是下策;而想法子让旁人自动自觉为自己献上,那才是上策。统治一个国家,对万千臣民要弘扬礼仪廉耻,温良恭顺的道德观;但具体的统治手腕,却需要铁血果敢,佐以刑罚傜役、田猎讲武,不然何以恩威并施,何以树立他的天子威仪?
萧宏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是个敢于舍得的人。舍得旁人舍不得的东西,自己才能成为那高高在上的,毫无瑕疵的君王。比如很早以前,数位皇子之间的夺镝之争,他舍得兄弟间的情义,舍得韬光养晦,舍得逼宫溅血,方赢得今日黄袍加身的胜算;再比如现在,剿杀凌天盟这个冥顽不灵,逐步坐大的谋逆组织,他舍得让出自己最中意的第一美人,舍得谋算自己的枕边人到敌方首领那里,终于累对方功力大损,朝廷则一举成功,将这个多年的隐患连根拔除。
这个计策于他,不过是千万宫廷计谋中的一个,他不认为这个计策有多高明,只知道会很有效。敌方组织虽臃肿不堪,华而不实,但那首领却是个人物,不仅有经世济时的雄才大略,而且一身神功,根本就毫无缺陷,令人无从下手。当初与萧宏图、厉昆仑等人商议剿匪事宜时,谈到如何除去沈慕锐,大家都有些静默。整个天启朝,文韬武略能与之抗衡者,还真是挑不出来。皇帝萧宏铖沉吟片刻,便即冷笑道:“若无弱点,便为他造一个又何妨?”
也是巧合,将萧墨存从大狱中弄回宫中养病之时,太医正王文胜一诊,便得知他体内有人以绝顶内功为其疗过。冰魄绝炎这样的神功,不仅好用,而且好认,放眼天下,除了那个令皇帝萧宏铖如鲠在喉,不得不除的匪首沈慕锐外,还能有谁?
接下来与天牢里离奇的盗贼失踪案一联想,便很好判断,那人便是沈慕锐。以萧墨存为饵,设计拿下沈慕锐,便是从那时开始,成为皇帝默默盘算的一步棋。他原本以为,那看似横滑,实则怯弱的晋阳公子,该很好利用才是,哪知此人其后一连串作为,令萧宏铖不得不刮目相看,不得不重新审视那原本床底间用来解闷的小玩意儿,在自己权力生涯中的位置。
怎料得,越是与这个萧墨存接触,皇帝便越是在心底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一方面,帝王的直觉令他想要萧墨存为己所用,想让那人的惊才绝艳,为自己迟迟无法推进的边防、政务改良,当一个急先锋;另一方面,男性的占有欲却又令他看不得那原本归自己所有的男子,在众人眼中,绽放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有多少次,他恨不得将那人藏入深宫,让那种稀世之美,只为自己所有,有多少次,他想着接下来要在那人身上实施的种种谋略,平生首次,有了不忍之心,有了想要撤销一切,只将那人好好护于自己羽翼之下的冲动。
然而,身为帝王,又怎会耽于私情,又怎能有恻隐之心?萧宏铖只能对萧墨存尽量好些,可他却明白,就连那份较之以往,来得更为深重的恩宠,却也不怀好意。皇帝在满朝文武面前,越是做出待萧墨存不同的姿态,便越是能令原本嫉恨,与晋阳公子有隙的那些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迫不及待要对他下手。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以往的萧墨存,得罪了多少不该得罪的人,而那孩子从前狠辣蛮横,睚眦必报的性格,又会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祸事。尽管现在的萧墨存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但由他主持的边防细务、尚书处呈上来针对土地、税务,甚至抗旱等诸多国策,无不动摇了当朝权贵的切身利益,一旦皇帝表现出对萧墨存不同寻常的宠幸,那么,这样的晋阳公子,较之以往那个男宠佞臣,则更为人所忌惮,也更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果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将萧墨存置于风口浪尖上,那些下毒、嫁祸、暗杀便如期而至,层出不穷。而那个匪首沈慕锐,也如预料之中那样,总会千方百计,令那人化险为夷,甚至豁出性命,在所不惜。直至后来,由萧宏铖亲手喂进去的那颗催命的药,在萧墨存体内发作,沈慕锐也舍得用一身功力,换爱人一点平安。萧宏铖每接到两人关系如何进展的密报,都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和酸楚之意,几个月下来,不知在盛怒之下,砸烂御书房多少奇珍异宝;也不知有多少无辜宫人,做了皇帝陛下的出气筒。到得后来攻岛之时,他冷静坚决地下了格杀令,命人将萧墨存与那人甜蜜共处的一切都尽数毁去。他要在事毕后,再也不放开那个美若骄阳的男人,要用加倍的安抚和恩宠,抹去别人在那人心中占据的痕迹。
及至萧宏铖接到厉昆仑的奏折时,他才第一次真正失控。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沈慕锐与萧墨存,那两人是真正在惺惺相惜,不然何以一人有难,另一人恨不得以身随之?何以他刚刚除去了沈慕锐,萧墨存便宁愿病死,也要随那人而去?
不,这不是他料定的结局,这不是他原本尽皆掌握的结局。他所设定的计划如此完美无缺,怎可以在结局部分,令自己如此始料不及?萧宏铖额上冒出冷汗,心底浮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忽然意识到,连自己得力的手下都因此事,对自己写出这样的怨怼语气,那么当事人萧墨存,会如何的心灰意冷?
他不能容许这种心灰意冷,不能容许那个对自己弹唱“心悦君兮君不知”的人,竟然要为别人以身殉情;不能容许那个明明属于自己的男人,要用死,来成就对自己的怨恨和谴责;更加不能容许自己内心,忽然冒出来的软弱。于是他连夜召丞相入宫,向那个老狐狸,也是自己以往的老师,坦诚要离京的事。原以为刘昌敏应该百般阻挠,哪知道那老头听完之后,只是默然不语,神色间尽是前所未见的恍惚。随后,丞相长叹一声,萧索地道:“陛下,您怎会看不出,此晋阳公子,早已非彼晋阳公子?此人胸怀惊世绝学,却坦荡清明,实是一代名臣之风范。区区凌天盟祸乱,却要赔上这么个百年难遇的人才,陛下真乃本末倒置。也罢,您尽管去吧,老夫有一策,虽非君子所为,但或能换回他一命,陛下姑且一试。只是日后,唉——”
刘昌敏的话令萧宏铖心惊,风尘仆仆的一路之中,他脑海里不断涌现帝师的这一席话,联系到萧墨存光彩逼人却又清淡疏离的身影,他的心猛然抽痛,那大获全胜的境况,竟然在瞬间变成一个绝大的嘲讽。嘲讽他的妄自尊大,嘲讽他,明明知道那人早已不是从前忍气吞声,平庸无能的坏脾气男宠,却仍然用对待娈宠,对待可以弃之敝履的棋子的方式,来对待他。待到冲入安置萧墨存养病的驿馆,见到床榻上,病入膏肓,两颊凸起,面如纸色的萧墨存,他在瞬间,竟然真真切切,有种心如刀割的疼痛,有种前所未有的,人们称之为后悔的情感。
萧宏铖小心翼翼地抱起床上躺着的那人,触手之处,一片瘦骨嶙峋,犹记得当初他出京之前的拥抱,轻纱绸缎之下的骨肉均匀,仍然令自己怦然心动。那人长睫低垂,在眼睑上投下楚楚动人的剪影,加上那苍白却仍然精致的脸庞,仍然在霎间令他心存恻隐。皇帝将他抱入怀中,低下头,唇轻轻触及他头颈之间细腻柔滑的皮肤,这几个月来莫名的烦躁和空虚,骤然间都消散无踪,那人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松柏清香,瞬间令他心境祥和,仿佛从未名状的渴望,在这一刻,均找到了归属和答案。萧宏铖吁出一口长气,拥抱着他,竟然也浮上一丝安心的疲倦,他朝底下人挥了挥手,伸直脚示意一下,随同的内侍立即上前为皇帝陛下解下靴子,再将他的披风外袍换下。萧宏铖看着怀里的萧墨存,道:“谁照料他的日常梳洗?”
李梓麟在一旁回道:“回陛下,是王福全二等侍卫领着几个侍女。”
萧宏铖慵懒地道:“小全儿,替你主子打盆温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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