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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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墨存脸上的笑意愈深,他闭了闭眼,止住一阵头晕目眩,隔了一会,睁开眼睛,道:“皇上,我饿了。”

“什,什么?”

“我说,”萧墨存微微笑道:“我饿了,空着肚子,可没法逆批龙磷、以死谏君。”

皇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黑到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慢慢荡漾开一丝笑意,那笑意愈染愈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萧墨存也笑了,笑得暖如春风。皇帝一时间笑容凝了一下,板起脸来骂道:“笑什么,病得这样难看还知道笑。等着,朕让人伺候你吃点东西的来,烧了好几天,不吃点东西可不行,还有要喝药,也不知那帮狗奴才将药煎得怎样。”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拍拍手掌。不一会,一叠脚步声奔了进来,萧墨存抬眼一看,一队宫女太监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鱼贯而进。他抬头偷看了一眼萧宏铖,发觉他面无表情,只一会功夫,他又恢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形象。萧墨存心里稍微有些遗憾,伸手任由宫女们摆布,听凭她们将他扶起,帮他净口、擦拭脸手。一个宫女站在身后,仔细地帮他梳理头发,另一个宫女端着一碗熬得细细的杞子梗米粥过来,半跪在他跟前,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巴。萧墨存皱了眉头,自己不过是感了风寒发了烧,哪里就需要象一个瘫痪病人一样需要人这么伺候。他伸手示意宫女将勺子给自己,那个宫女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将满勺的粥撒在他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该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絮絮发抖。

“烫着没有?”皇帝急忙欺身上前,亲自拿了绢子帮他试擦。转身冷着脸道:“来人,将她拉下去杖责二十。”

底下立即有执事太监上来拉那个宫女。

“等,等一下。”萧墨存瞧了瞧在地上抖得象个筛子似的女孩,杖责二十,那不活活要了她的命么。这个女孩不过梅香那么大年纪,想着梅香跟在自己身边伺候,毛手毛脚惯了,平日里明的暗的,都不知道弄坏了多少东西,自己又何尝责罚过她?念及此处,他不禁温言道:“陛下,臣只是想自己进食,一时没拿稳,不关这位姑娘的事。”

“你要饶了她?”皇帝的眼眸内闪过一丝兴味的光。

萧墨存没有放过皇帝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试探,这个男人,到底对自己是不放心啊。他不禁叹了口气,道:“臣在狱中写的纸片,皇上不会都扔了吧。”

“纸片?”

萧墨存给了他一记“你丫装什么”的眼神,淡淡地道:“屯田和盐铁官卖的细则,那个只是大概,不知皇上觉得,上边写的东西与漠北边境的实际情况是否相符?”

皇帝眼光无比锐利,双手报胸看着他:“一条低贱的奴才命,值得了这么多?”

萧墨存瞪着他的脸,心里想难道要给你上一堂课宣扬一下人权思想平等精神?他苦笑道:“陛下,这买卖明明是您占了大便宜,怎么说着说着,倒好像臣在强买强卖。”

皇帝噗嗤一笑,摸了摸下颌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倒象是改头换面。”

萧墨存微微一笑,迎上皇帝的目光,道:“不知死焉知生。”

皇帝笑了起来:“好一句不知死焉知生,先前景王爷说你改了许多,朕还不信,今日一看,倒是有些出息了。都下去吧。”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那个宫女尤自跪在地上发抖,萧宏铖踢了她一脚,道:“还在这干嘛,晋阳公子拿国策换了你的性命,啧啧,你这条命可金贵得紧哪。”那个宫女如蒙大赦,赶紧谢叩头恩退出。

皇帝眼也不抬,坐在萧墨存面前,端起那碗粥,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说:“来,吃粥。”

萧墨存笑道:“陛下喂的粥,哪是那么好吃的,还是臣自己来吧。”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道:“知道不是那么好吃的,就乖乖听话吞下去,养好了病,朕还指着你那点小出息呢。”

萧墨存一震,这个男人的眼眸如此深邃,似乎一汪深潭,令人不由自主要沉溺进去。他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令人不容拒绝的威严和些许难辨的温柔。他知道萧宏铖是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的枭雄,但这样的人居然在自己面前让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时间,他隐约只觉得,因为这个,往后说不定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也不可知。然而此情此景,再说多余的话就是矫情了。他低头,很快吞下皇帝喂过来的粥。

第18章

过了六月,日头开始有些毒辣,照在人头顶刺刺地疼。

李梓麟穿着新作天青色的官服,脚踩白云如意官靴,大步踏进了毗邻御书房的一所偏殿。

宫墙边一排整齐的柏树,在骄阳下树影斑驳,平添了三分凉意。先帝在世时好黄老之术,极其恩宠一名叫李怀德的道士,钦封他为“护国无双法师”,这座偏殿也被直接改为李国师修行的净土,以便皇帝能一下朝就近求仙问法。只可惜他建造露台,寻遍天下,搜刮了无数奇珍异宝,也无法炼成那一炉令他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先帝在某个试完丹后的晚上突然暴毙,举国震惊,偏偏李国师还要声称先帝乃修成正果,驾鹤登仙,并称先帝去时宫殿上集有祥云,又闻满室异香,实乃吉兆。刚刚登基不到一天的萧宏铖听到祥瑞的上报后一声冷笑,立即下了一道恩旨,着令李国师随先帝的鹤驾小心伺候去罢。李国师死后,这座偏殿就着实冷清了下来,兼有宫人言在此见到李国师的幻影,一时间关于偏殿有鬼的传闻闹得宫里人心惶惶。萧宏铖不得已下令将这座殿封了起来,这一封就封了十来年。

直到三个月前,这座宫殿才又被悄悄地开启,悄悄地改头换面,里面原有的老君神像、道术器皿被清理一空,换上崭新的精美雕花家具。一排排的书案书柜立着,一部部书,一件件珍奇的陈设品被归置好,墙上挂着高雅异常的书画,地上铺令人落地无声的华贵地毡,多年尘封的霉味被打扫一空,诺大的青铜兽面纹薰炉日夜焚烧着一种带有松柏香气的香料。整个偏殿按照一个放大了书房格局进行改造,殿门上原有的“霓虹观”匾额被撤下来,换上当今皇帝御笔亲书的三个大字“尚书处”,远远看来,笔划龙飞凤舞,甚是张狂。

李梓麟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早上,早朝已退。这座传闻中闹鬼的偏殿已经毫无一丝鬼气,相反显得人气旺盛。他随着执事太监走进来时,门口早已站好一排侍卫。执事太监将他引进,进门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拿着拂尘、巾帕、铜壶、食盒等物站在屋外,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松柏香气。他一惊,不知来人将自己错引到宫里哪位主子的寝殿,转念一想,后宫离此还远,不由得有些讪笑自己的担忧。他不敢造次进入,依规矩让太监入内禀报,只是不知那太监是否故意拖延,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得到屋内主人的宣请。他不禁气恼,虽然不知屋里要召见他的到底是谁,可见这个架势,多半是皇亲国戚——但那又怎样,难道就可以成为怠慢和忽略一个读书人的理由么?他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屋内笑声连连,门帘一掀,几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告辞而出。李梓麟知道自己官职低微,连忙躬身避到一边,那几个也没留意有他。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只听见其中一个男子笑呵呵地对同伴道:“想不到,想不到啊。”

另一个人喝止他:“展台兄,宫闱之地,不得妄言。”

那人不作声,仍旧轻笑不断,走过之后,李梓麟仍然能听到他说的一句话:“实话告诉诸位大人,下官此刻可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明日便去啊。”

他有些愕然,不知让这群人兴奋莫名的到底是什么。接着门帘又一掀,一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走出来道:“快,快,趁着这会子得空,各位公公和姐姐先把家伙什都抬进去吧。”

候在门外的宫人鱼贯而入,廊外一时间只剩下李梓麟一个人。

小宫女一面看着众人进去,一面絮叨叨地问:“水温可是刚刚好,李公公,劳烦您老人家,拿的可是上回我自府里带的雪丝帕?昨儿个公子说那梅花样的点心好是好,就是甜的盖过香的,您多担待些,跟御膳房的师傅们说说可好?”

李公公笑得眼睛只剩两条缝道:“得嘞梅姑娘,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您嘱咐的东西咱家都牢牢记在脑袋里呢,公子爷千金之体,咱们脖子上有几颗脑袋敢怠慢哪。您看,这水都是一遍遍兌好的,温着呢。丝帕可不俊白俊白的雪蚕丝么?那梅花样的点心我昨儿个听公子说了太甜,早早地就吩咐御膳房改去了,今儿个换了其他口味的,都是皇上钦点的赏赐。您让公子多尝一口,就是对奴才们的恩德了。”

李梓麟听得一阵腻味,知道这些太监个个趋炎附势,最会巴结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是他长期外放为官,对这京城里谁是红人谁是黑人,实在不知,也懒得去知。照眼前的情势看,屋里那个主,此刻正圣眷深浓,到底是何方人物呢?他狐疑地看那个小宫女,正对上她机灵的眼光,忙又低头。

哪知那个小宫女自己噼里啪啦地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道:“敢问这位大人,可是在此等着召见么?”语调清丽,声音干脆,丝毫没有一般宫人的羞涩和献媚。

“正是。”他赶紧答道。

“大人,实在对不住您了,请您再多担待一会,只因我家主上大病初愈,调养未及,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好容易睡下,又早早起来,与几位才下朝的大人商谈甚久,这不,早饭还没来得及吃。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家主上吃完一顿安生饭再唤您进去呢?”

她言语间分明十分客气,但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殷切。李梓麟尽管心里不舒服,仍然笑了一下,道:“那是自然,下官候着便是。”

小宫女向他福了一福,笑了笑转身离去。李梓麟这会子站得腿肚发酸,口干舌燥,甚是窝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安慰自己,半个时辰是等,一个时辰也是等,那就等着吧。他苦笑了一下,想自己也算饱读诗书之人,只因出身贫寒,又生性孤直,不懂得人情应酬,为官十年,到处遭人冷落,连一个还未及笙的小宫女也敢怠慢自己。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帘一翻,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奔了出来。他抬眼一看,正是刚刚离去的那个小宫女,此刻满脸通红,眼角含泪,直奔他而来。李梓麟正诧异间,却见这宫女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行了大礼道:“梅香自作聪明,擅作主张,累大人久候,梅香有罪,请大人责罚。”

李梓麟心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他忙伸手去扶那个小宫女,口道:“姑娘言重了,快请起。”

那个小宫女却不肯起来,脊梁挺得直直的,流着泪朗声道:“梅香只是一介婢女,却胆敢怠慢朝廷命官,梅香实是以下犯上,请大人责罚。”

李梓麟听得一头雾水,只管去拉她,哪知那小宫女异常倔强,竟是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就在李梓麟不知如何进退之际,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李大人不必理会她,快请进来吧。”

这个声音温润如玉,他莫名其妙地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温润如玉呢?抬头看,一个蓝衣翩翩的男子正站在眼前。那男子俊美非凡,冰姿仙风,脸上有些倦意,但仍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双流光溢彩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自己。李梓麟一时间有些呆住,他望着这双眼睛,莫名其妙想到三月里春光流离的山间,那清澈见底的涧流。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头施礼道:“下官李梓麟,不知……”

“李大人不必多礼,在下萧墨存。久闻李大人之名,特向皇上请旨宣大人进宫来叙叙,望大人不要怪墨存孟浪才是。”

他偷眼望去,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疲惫地朝他微笑着,他的疲惫深入眉梢,却仍然用温如夕阳的微笑让李梓麟心安。就这样,他随萧墨存走进神秘的“尚书处”。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是一处由皇帝授意,直接为皇帝辖制的机要部门。那一天他知道自己调离原职,正式成为尚书处的成员,和另外七个青年官员一起,在这间时时散发松柏清香的偏殿里,开始着手,清理修补大启天朝这条漏洞百出的大船。萧墨存,李梓麟坐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晋阳公子。皆因平日众人多说“晋阳公子”,很少提到他的名讳“萧墨存”。等到他明白晋阳公子就是萧墨存时,对于晋阳公子的种种传闻,却又明显与眼前这个嫡仙一样的人物联系不起来。

传闻多言这位晋阳公子生性残暴、专横跋扈,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但他一番接触,却发现眼前的这位言谈举止无比谦和,毫无半点贵族子弟的架子。传闻这位晋阳公子锦衣玉食,穷奢极侈,他却发现这人身上穿的用的,虽然有与众不同的精细之处,但与其他皇室子弟相较,并无过份之处,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不及。他又听说晋阳公子才学平庸,之所以得享皇恩浩荡,与其以色邀宠有关。但他冷眼旁观,这晋阳公子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可思维缜密,见解不凡,话虽不多,可一句句皆有点石成金的妙用。

李梓麟学了半生的礼乐诗书,却钟情于术数计算,当年曾经奉旨核查国库粮仓的数目,因为指出帐目上的纰漏,得罪朝中权贵,明升暗降,做那不管事的清闲京官,着实潦倒了好些年。如今萧墨存与他谈到的,恰是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法重新照帐,核实户部那一团乱麻一样的账目。听到后来,李梓麟只觉受益匪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即将这一身本事,化作一腔热血,倒在这识货的人面前。

谈话不到半个时辰里,萧墨存至少被底下人打断了七八次,忙得跟陀螺似的,大小事务不断,真真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也难怪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梅香,会请自己稍候,让公子爷吃好饭再来。李梓麟心中暗忖,这人忙中不乱,一丝不苟,兼之表情认真,目光如炬,恐怕就算皇帝老儿亲临,怕也要照例在廊柱下等上一等吧?

说了一段后,李梓麟已大概了解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他见萧墨存神色倦怠,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疲惫,忙起身拱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告辞。”

萧墨存却笑了笑,按着太阳穴道:“李大人,才刚在外头站了那么许久,饿了吧?”

李梓麟心里莫名一跳,他赶得及,早上只喝了口稀粥便匆匆入宫,又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早已饥肠辘辘,可这会让他如何承认?李梓麟忙托辞道:“哪里,李某来时已经……”

萧墨存打断了他,轻声道:“早膳时辰已过,不介意的话,陪墨存用点点心可好?”

李梓麟偷眼望去,只见萧墨存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自己,嘴角边似笑非笑,似在邀请,却令人不容拒绝。他脸上一热,不知怎的,低下头说了句:“如此,下官就叨扰了。”

“李大人何须客气,这是墨存的荣幸。”萧墨存拍拍手,早有边上机灵的宫女太监跑出传人进来。萧墨存引着李梓麟坐好,外头的四个年轻太监抬进两张高几摆在二人面前,另有俩个宫女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另外两名宫女上前,捧过舀了净水的黄铜小盆,递上擦手的俊白丝巾。李梓麟也不敢细看,只得将手浸入水中洗洗,正接过丝帕插手,忽听得萧墨存道:“梅香呢?怎的不进来布菜?”

“回公子,梅姑娘还罚着跪在外头呢。”

“糊涂。”萧墨存低骂了一句,道:“你出去传我的话,让她赶紧起来,去找瓶药酒揉揉膝盖,跪这么久,真是服了她了。”

那宫女领命出去,其他宫女上前摆了碗筷,从食盒里端出各式精致小菜摆了上来,最后揭开底下一层,端上来的却是两碗热腾腾的粥。萧墨存歉意地道:“李大人,我这几日闹肠胃,带累你跟着喝粥了。不过这高梁粥是黏稠细滑,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李梓麟略微惊讶,拿起调羹舀了几下,却没有吃。萧墨存在一旁道:“李大人,莫非不合口味,我让他们再给你换点其他的?”

“不,下官只是,只是惊讶,宗室子弟,竟然有人喝这杂粮……”

萧墨存轻轻一笑,道:“细米贡米,自然是好的,但这五谷杂粮,却更契合人的脾胃蠕动,其中蕴含的营养,也就是好处会更多。”

李梓麟喃喃地道:“我还是,小时候喝过。那一年,我与家母去走亲戚,半道上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身上干粮吃完了,多亏跟当地一户庄稼人讨了碗高梁粥救急,母亲给了我大半碗,自己却只喝几口……”

“李大人。”萧墨存温言唤道。

“啊,下官失礼了。”李梓麟忙正襟危坐起来。

“无妨。墨存想说的是,李大人今儿个就当来这里忆苦思甜吧。”萧墨存笑道。

“忆苦思甜?”

“对啊,”萧墨存眨眨眼,道:“喝着高粱粥,想想过去的苦日子,思索现下的甜日子啊。”

“呵呵,公子所言极是。”李梓麟笑了起来,舀起一勺粥道:“如此,下官就忆苦思甜一回。”

“李大人请。”

两人吃了不到一半,门外即进来一个太监,朝他们行了礼,贴近萧墨存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萧墨存叹了口气,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放下碗,对李梓麟道:“李大人,万分抱歉,墨存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不作陪了。请大人千万用完了再走,墨存改日,再宴请大人赔罪。”

李梓麟忙站起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自然是国事为重,梓麟不敢阻碍……”

“不,这事有些突然,实在是我的不是。”萧墨存打断了他,站了起来,道:“对不住,墨存改日再跟大人赔罪便是。”

“公子莫要折煞了梓麟。”

萧墨存点点头,又朝他拱手,随即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

第19章

萧墨存匆匆走过雨水廊,来到“尚书处”后面的一处月洞门,进去后,拐进一个不大的院落,正对着三间小小抱厦。几名腰配蓝绸带的侍卫垂首而立,周围鸦雀无声。其中一位侍卫见到他,入内禀报了几句,随即转身走出,弯腰为他掀起锦缎门帘。萧墨存认得,天启朝的皇家侍卫按出身、才能、武艺等分四等,在腰间佩戴紫、红、蓝、白四色绸带以示区别,这几位佩戴蓝绸的,正是三等侍卫。萧墨存脚下略顿了顿,朝替他掀开帘子的侍卫礼貌点头,吁出一口长气,撩起长衣下摆,跨过门槛,踏了进去。

入内一应铺设全无,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张如意黄梨木长案,两旁四张黄梨木靠椅。屋内一人负手而立,身着月白缎子攒枝莲花常服,身材魁梧,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嘴角含笑,正是天启朝皇帝陛下萧宏铖。

萧墨存俯身欲拜,口呼“万岁”。他并没有真的下跪,只是做出将要下跪的姿势,果然,膝盖还没着地,一双大手已经扶住他的胳膊,头顶上,萧宏铖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免礼,小东西,怎的现在倒礼数周全了起来。”

萧墨存站直了身子,垂头恭敬道:“陛下,君臣之别,墨存不敢逾矩。”

“得了,”皇帝挥挥手,笑道:“别动不动就跟小老头似的讲君臣之道。这几日朕也忙,没过来看你,前儿个御花园开了头一批荷花,御膳房弄了点巧心思,做了新鲜的荷花羹,朕尝着倒好,让人赏过来,你用得怎样?”

萧墨存心里不禁烦闷,自己丢下那么多事,巴巴跑过来见驾,难道就是讨论点心好不好吃么?他抿紧嘴角,躬身道:“多谢陛下,墨存觉得,挺好。”

“是么?朕怎么瞧着,还跟那会生病似的瘦呢?”萧宏铖眼睛直盯着他道。

萧墨存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陛下,臣以为,维持边界安稳,需养数十万大军。如今国库粮仓的清算虽未开展,然以边关大军日耗粮食千担的速度计算,总有一日,我朝储备的粮食必定要告罄。”

“朕知道,说到这个,朕今儿个下了旨,让陈广辉挑部分军队试试你说的那个屯田、植谷于边,吕子夏那老东西,这回倒做好人,第一个跳出来歌功颂德。呵呵,小东西,朕如此听你的计策,你如何谢朕?”

萧墨存心道我帮你想辙解决你的国家困难,你倒要我谢你。他脸上微微一笑,道:“陛下说笑了,此乃陛下英明,与墨存何干。陛下,臣想了想,解决粮食的办法,除了臣上次提到的军队屯田,开放边境贸易,以物易粮以外,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我朝广袤地区的土地归属问题。简而言之,各地耕田数量为何,何人有田,何人耕田,何人有何种田,土地兼并的情况严重与否,各地豪强是否屯田,耕者是否有其田,这都是亟待弄清的问题。”

皇帝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脸半响,才缓缓地道:“那,墨存以为呢?”

“人性鄙陋,大公无私本就是一种理想。土地问题也是如此,必须有甜头,而不是赋税给到耕者的头上,才能充分调动他们耕种的动力。比如,将国有土地以一定数量租给农民,签订契约,每年收取低廉租金,收成分几成上缴国库,几成由农民自己所有。允许他们自己买卖粮食,形成由国家控制的粮食市场,同时,臣建议各地选拔中粮高手,将其经验推广下去,由粮食种得好的人带动一个地方的耕种情况。当然了,做这些之前,首先要派遣可靠的人,对全国耕地,做一个大测量,造册上缴朝廷,防止各地劣绅占取国家土地……”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萧墨存,脸上似笑非笑,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拉入怀里。

萧墨存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入皇帝的怀中,一时有些晕眩,头抵在皇帝肩头。萧宏铖低笑几声,贴着他精致的耳廓,暧昧地道:“小墨存,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对着朕,一难为情,就会拼命大谈国事?”

萧墨存只觉一种厌烦涌上心头,这已经不知第几次了,自从“尚书处”建立起来后,这色鬼皇帝,常常借着咨询的理由,也不伸张,偷偷摸摸带几个低等侍卫就跑来。跑来了也不见其他人,就单单在此接见自己,每次都是一开始说得好好的,未了肯定要动手动脚。枉自己为他的国家投入心血,这人倒好,明里也不支持也不反对,由着自己折腾,应付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这所谓的“尚书处”,独立于帝国官僚体制之外,根本毫无实权可言。被萧墨存找来的那些官员,也没有相应的官阶品级在那等之,不升不降,只是从原来的衙门中抽调过来,行事处处受其他部门制肘,只是打着皇上亲信的旗号,才略微得人表面客气。

这些其实也均在意料之中。关键是,萧墨存违背自己内心闲散做人的意愿,投入古代制度改革这一吃力不讨好的泥沼中,只是为了避开禁娈这一尴尬身份。可现如今,绕了半天,感情又回到晋阳公子以色邀宠的起点了?萧墨存皱了眉头,手抵住皇帝的胸膛,硬是挣开了一点距离,冷冷地斜睨着萧宏铖,道:“皇上,您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萧宏铖是毫不以为意,圈着他细腰的臂膀猛地一收紧,将他整个人拉到紧贴自己,痞笑着道:“怎么?不高兴了?又要跟朕抬出列祖列宗来?”

萧墨存脸色一凛,半昂起下巴道:“不说列祖列宗,咱们就说说这尚书处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是朕听了爱卿所言,以贤才治国,专家治国,胜于以官员治国的话后,深有感触,故而筹建的么?”

“是么?那么敢问陛下,墨存在此,又算怎么回事?”

萧宏铖呵呵笑了起来,边笑边用下巴的胡子茬磨蹭他细嫩的颈项。萧墨存忍无可忍,伸手一推,萧宏铖这才罢了,却仍抱着他,笑道:“原来小墨存嫌朕给的官小是不是?没问题,明儿个朕就下旨,封你为,那个,封你什么好呢,让朕想想啊……”

萧墨存被他强行圈着,全身绷紧,动也不敢动,听他哄宠妃娈童似的口吻,只觉心底一股火冒了上来。他勉强压抑住自己的火气,温言道:“陛下,墨存不做官,这是一开始就讲好的。这尚书处,说白了就是给陛下提供点新鲜的治国思路的地方,陛下要觉得可有可无,请取缔了事;若陛下不想撤,觉着墨存还有些个用处,则请以国士待之,墨存必定会报之以国士!”

萧宏铖抱着他的手臂一僵,随后笑道:“国士报之,你现在就来报朕的知遇之恩吧。墨存,这么久了,难道你都不想么?”

他一面说,一面凑过脸来,眼见着亲吻就要落下,萧墨存大骇,厉声道:“皇上,这就是您的御臣之道?墨存为了您呕心沥血,您就这么对臣么?”

皇帝呆了呆,缓缓松了手,直看着萧墨存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眼睛里闪烁着深邃复杂的光。萧墨存一被解开禁锢,立即退后一大步,胸膛起伏着,挺直了脊梁与皇帝对视。良久,皇帝忽然嘴角轻翘,轻轻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国士待之,必报之以国士,小墨存,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来日,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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