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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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作者:吴沉水
简介:
有一点gl,但更多的是关于女性之间情感的思考。非常值得一读。
第一章
这么想起来,大概从下雨天发生的那场车祸开始,就让阿奇有了离开的心。
从一个疑问开始,再往上追朔一个可疑的几点,就像游泳池旁跳水台上晃晃悠悠的踏板。此刻的我正踩在这样一块往事的踏板上,奋力往上一跳,就回到那个下着暴雨的早晨。
之前一个晚上,我通宵跟阿奇在一起。我们在寓所里,靠一台光驱老化的电脑磕磕绊绊看完了我们所能找到的奇斯诺夫斯基的片子。我依稀记得,最后播的一张碟好像是《两生花》,音乐很美,既凄凉又肃穆。
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想起这件事,脑子里来回流淌着这部电影中女主人公的脸庞。似乎就像电影里那样,你也有可能作为另一个人在别的什么地方存在着。她则也有可能作为一个观众,在别的什么地方注视我和阿奇之后上演的一系列事件。因此她的脸才会深深渗入我的记忆,象隔夜的瓢泼大雨一样,深深浇进阳台的花盆,致使里面的泥土从此混浊稀滑也未可知。反正我就是这么稀奇古怪地联想着,想像力在此,自由自在作着伸展运动。
看完《两生花》已是翌晨,我们饥肠辘辘地从铺在地板上的草席爬了起来。阿奇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一股润湿的雨汽霎时间扑面而来。天空灰濛黯淡,仿佛遭遇何种不幸一样哭丧着脸。下雨了,或者说,一直都在下雨。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多到记忆宛如一件湿黏的背心,反手就可以拧出水来。我伸伸腰,略微作了点广播操动作,忽然非常想念起糯米鸡的味道来,这种想念一经打开,就象山洪暴发泥石流倾泻,势必要无法抵挡,要把整个房间都满满地添上。
“我饿了,想吃糯米鸡。”我对阿奇老老实实地说。
“知道了,那我们就去吃吧。”
阿奇是我到目前为止硕果仅存的几个女性朋友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单方面下定决心,决计跟我交好的女孩。对我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友谊充满着第三者眼光中蕴含的那种无法企及的神秘性,像被废弃在黄土风沙中的古代城墙,或是厚厚冰层下冻结的千年尸首那般令人着迷。我和阿奇在一起,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性格有点孤僻,对接触陌生女性有异乎寻常的障碍――倒不是因为同性相斥,或是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孩怀有本能般的抗拒,而仅仅是因为不擅长――就像人们不擅长长跑、打羽毛球,不擅长绘画、记住国外翻译小说中那些长串长串的外国人名一样。总之,我非常非常不善于和同龄的女性交往――既根本不知道如何取悦她们,和她们打成一片;也摸不准什么经验能和她们分享,哪些事情可以和她们一起抱怨。说来惭愧,同为女性,从小到大,我却很少有所谓的闺中密友。勉强算上的几个,都是从小学时代就积攒下来的交情,长大成人后真正的女性朋友,就只有阿奇了。
那阵子我整天整天坐在画室里临摹大卫的头像,画室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个跟我类似的,有着不同程度的与人交流存有障碍的女孩。这间五十平米间开的画室,属于一个业余的画家、作家和儿童教育专家所有。这个男人写有几本言辞激烈的教育著作,象收藏艺术品一样把我们这样的人网罗到他的画室里,并收取不菲的费用。他治疗我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让我们不停临摹各自石膏像或画册,隔一段时间再自由创作一次,然后不管你画得怎样,都会从他那领点心一样领到一份挖空心思的赞扬。他相信赞扬有助于建立我们这些人对自己的信心和对他人的信任,但我却一直以为这种方法对他的帮助可能比对我们要大一些――说到底,我和那两个女孩直到分手,彼此都不太叫得出对方的名字。
我就是在画室里遇到阿奇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就像童年时代,隔着一脉流水看到的对岸灯火,只记得那几团大概的光影,却记不得具体是怎样一个境况。我只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还在临摹大卫的石膏像。这个时候,一个身体硕长,头发奇短,打扮得非常中性的女孩闯了进来。她东看西看了之后,直接把手搭到我的画纸上,问:“诶,你一天喝多少杯水来着?”
这就是阿奇问我的第一句话。我本能地反问了一句:“呃?你说什么?”也难怪,谁会在第一次见面时问人家一天喝多少水?莫非喝水的次数隐喻着某种个人的特质?好比亮晶晶的塑料包装纸外贴着的商标,上面如实告知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生产,难不成仅靠着喝水的次数就能判断这个人皮肤的含水量,对生活怀疑的程度,到目前为止忧愁的频率?
“就是喝水,一天喝多少杯水?”
“汤和水果算吗?”
她摇头,坚决地说:“不算,指纯粹的水,喝水。”
我想了想,如实告诉她我不太清楚自己一天到底需要喝多少杯水。那个时候我正处在特别容易认真思考的时期,任何问题都要习惯性地对其假设前提进行思考。思考后我又说:“你的问题提得很不地道,因为没有说明用什么杯子和喝什么水,这两个概念没有加以限定,所以属于一个无法作答或不值得回答的问题。”
她噗哧一笑,说:“真的吗?这个我倒真没想过。不过我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总共问了二十七个人同样的问题了,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的吗?”
“不太想。”
“干吗不想呀,我可是因为好奇别人的反应才会这么不折不挠地一直问下去耶。”
“请问你挑认识的人问呢,还是不认识的问?”我从画架上抬头,注意到她有着黑白异常分明的眼珠子,以及耳朵上别着闪闪发光的银质鱼骨耳环。
“都算认识吧,有我家邻居、同事、朋友,一直到老师画室里的人。”
“那么他们大概有一半会笑而不答,其余一半的一半会老实回答你,剩下的人会说他们不知道,然后回过来反问你。”
她笑了,“真是哦,数目上不太对,答案上大体差不多。”她想了想,又兴致勃勃地说:“那我要挑不认识的人问呢?”
“那就是大部分人会很警惕地质问你想干吗,其余的会骂你神经病。具体数目视你访问的人群素质而定。”
她哈哈大笑:“这么说,这个问题挺无聊罗?”
我点点头:“绝对无聊。”
过了一会,她又说:“你老画这个男人干吗?”
“就是画画而已,不画他,就画别的。”
她把鼻子凑到大卫的脸上:“这个家伙为什么皱着眉头,一付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有名字吗?叫什么来着?”
“大卫王,他即将上战场,对手是巨人歌利亚,所以要严肃一点。”
“巨人?战场?这里头还有什么故事不成?搞不懂,你给我讲讲好吗?”
我把大卫王和歌利亚的事情略微说了一下,她认认真真地听完。所谓认真,就是满脸摆出“我要认真”的表情,实际情况不得而知。我们对答了一会,她忽然用一种很热切的口气说:“我挺喜欢你的,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老呆在一块呀,就你和我。”
我冲她闪闪发光的鱼骨形耳环耸耸肩,说:“我可没有给女孩当女朋友的习惯。”
“这样啊,”她有些遗憾地说:“那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喜欢你到非怎么不可的地步,那么我们就当一般朋友处置,这总可以了吧?”
很久以后,我问阿奇,那时候说“没有喜欢你到非怎么不可的地步”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她懒得解释,晃了下脑袋说:“随便拉,喜欢你,又不非常喜欢你,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那么没有非喜欢我不可的感觉吗?一次都没有吗?”
她斜觑着我,问:“有男人告诉过你类似的话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那不就结了。”她乐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别苛求我说出男人都说不出口的东西嘛。”
第二章
那天早晨,阿奇和我打一把蓝灰色的雨伞。我们出了门才发现,雨下得比预料中大多了。天上某处象突然爆裂了水管一样,箭状的雨水到处倾泻――想必天上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惊慌失措,正在抓紧抢修。我们在同一把雨伞下靠得很近,仍然淋湿了大半个身体。这时我才发现,阿奇要比我高多了,从她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刚好抵达我的额头。
“真糟糕,这么大雨,呃,大到什么程度呢?”她问我。
“大到内裤都打湿了。”
她大笑:“可不是内裤都要给打湿吗,好,那我们就在大到内裤都打湿的雨里,找辆计程车,去吃你想要的糯米鸡吧。”
雨下得太大,街上根本就没有行人。早班的公车在雨中瞪大橙黄色车灯,在积水的街道上冲锋陷阵一般呼啦呼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不记得站了多久,反正是彻头彻尾经历一个从避免被淋湿到无所谓被淋湿的过程。我记得,阿奇鼻子里的热气一直缠绕在我的额头上。在这股热气环绕下,我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如同回到小时候,刮台风的晚上,挨着母亲安然入睡。大雨倾盆中,阿奇好像无动于衷,她握紧伞柄,同时也握紧我的手。
“这就像我们两个漂流到泡沫塑料做成的小岛一样。”她附着我的耳朵说。
我闭上眼睛,想像我们两,在漆黑无边的海水中――那可是稠得象一锅粥那样的海水,而且无边无际,浪花一个又一个打来。我们匍匐在泡沫塑料做成的岛上,一边紧紧抓住岛的边缘,一边承受着一波波浪头的猛烈攻击。
“泡沫塑料会被掰断的。”我说。
“什么?”她没听清。
“泡沫塑料做成的岛,在风浪中很容易被掰断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搂了搂我的肩膀。这时,终于有一辆计程车乘风破浪向我们驶来。阿奇用力招招手,它奇迹般地停了下来。我们两在内裤被淋湿前,总算爬上了计程车。
我同意阿奇搬到一块住时,曾经郑重向她表示:衣服可以混着穿,东西可以混着用,书和碟可以混着看,钱可以混着花,但各自的生活却绝对不要混淆。她无所谓地表示同意,我不放心,又追着她说:“生活绝对各过各的,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你明白了没有?”
她说:“我当然当然知道啦,你放一百个心吧。”
“不行,我还是丑话说在前头好了。比如我有时候很长时间不用睡觉,通宵要听摇滚或看碟或在客厅散步;又有时很长时间要睡觉,白天黑夜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就是要睡到死掉一样,像这样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来劝阻啊关心啊,我最受不得这些东西,你能做到吗?”
“可以拉。”
“还有我不睡的时候可能会发出很大声音,睡的时候又不能听到一点声音,你能配合我吗?”
“可以啦。”
“还有我有时候不喜欢洗碗洗澡洗衣服之类的,也不喜欢收拾屋子做这种浪费时间的工作,你能不抱怨吗?”
“可以啦。”
“还有我……”
“行了,不就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嘛,我都无所谓,随你好了。”
我说:“除此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看着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叼在嘴里,这不是电视上那些优雅的中产阶级妇女长抽的枝干纤长的烟,而是普通的云南产茶花牌香烟。她从牛仔裤后袋摸出zippo打火机,像表演魔术一样在裤腿上一擦而亮,点上后吸了一口,再果断地将烟雾喷出。然后,她晃晃烟盒,说:“这个,可以吧?”
“当然,请便。不过,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吞咽一样地又吸了口烟,含了片刻,才将它缓缓喷出:“算了,我来说好了,你可真是个蹩脚的女人。”她笑了笑,说:“反正,我有自己的女朋友,你也有自己的男朋友,对方的关系不要打乱,性取向什么的千万不要模糊,更不要想玩三p,换伴侣之类的,是这个意思吧?”
我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点点头。
她又说:“诶,敢情你绕了半天,就怕这个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告诉你,上个酒吧就能跟勾搭上的,那都是男人,我在这方面可有洁癖啊。我要的那可是爱情,你能嘲笑爱情吗?”
我不能。我低下了头。
“就是嘛,别带有色眼镜看人,以后注意啊。”
第三章
计程车开到桥上时塞住了。这时雨势已然转小,在玻璃窗上散漫地拉下不规则水痕,仿佛有谁穿着芭蕾舞鞋,在上面拖着逶迤颓废的舞步。车厢里潮乎乎的,一股隔夜的味道,准确来说是一种隔夜的感觉弥漫其间。阿奇略微摇下车窗,早上的空气如约而置,收音机里正在播出崭新崭新的英国轻摇滚歌曲。
计程车挤到桥中央,终于无法动弹。整座漏斗状的桥梁塞得水泄不通。两边都挤满了赶着上早班的车,多数车窗被人们用力扯开,意想不到的人脸挤到玻璃外。下雨的早晨,其实也只是一个早晨,和众多其他早晨一样单调、重复,毫无个性可言。我们坐在计程车里已经有半个小时,在其后的二十分钟里,我们只能够往前勉强推进了大概五米。
和我们并排停着的大公车上,已经有人开始咒骂。声音落到空气中,立即引起更多抱怨的声音。同时,有汽车开始鸣喇叭了――虽然没有任何帮助,但一个活生生的塞车场景却声色并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汽车排放的废气开始冲进我们的计程车,阿奇愤怒地摇上了车窗,骂了句:“他妈的真倒霉。”
收音机的摇滚乐曲不知何时被换成交通信息报道,我们从里面听到播音员毫无表情的声音,告知目前所处的路段塞车的消息――真是不折不扣的废话。阿奇有点烦躁,没有说话。我们又等了五分钟,这其间的士上跳动的价目表却毫不留情。她终于忍不住拍了下皮座椅:“你等一下,我下去看看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说完就不由分说开了车门跨了出去,我甚至来不及阻拦她。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就跟那些鸣汽笛的车一样毫无意义。这么多车辆,这么多人一同积压在这座不足三百米的桥上,感觉却跟一个人掉进荒无人烟的沙漠一样空旷渺小,以及同样浮上心头的无助之感。在这种情况下,我反倒有着听天由命的心安――既然无法可想,那就不如享受无事可做的此在吧。司机又把收音机的波段拧回刚刚的音乐频道,现在播放的,是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一个女低音用法文黯淡地演绎着这首歌曲,声音像祖母檀香木首饰盒里发黄的珍珠。
“很闷吧,要不要转个频道?”司机同情地问我。
“不用了,这个就很好。”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刻,只要不是特别难听的音乐我都能接受。
法文歌还没有唱完一段旋律,车门哗的一下被打开。阿奇汗涔涔的脸贴了进来。
“快,快下车,前面出车祸了。”
我们住的房子属于我母亲,因此间接也属于我――这么说并没有厚颜无耻的成分,因为除了我这个因素,实在看不出如母亲那样的精明投资商有什么必要购买这套地处破破烂烂的老城区中建造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房子。我却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楼梯间斑驳脱落的墙体;楼道外巷子两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老军医和办证广告;拐角处被烟熏黑的砖块缝隙中脱颖而出的苔藓和野草;一楼的窗台那只脖子上挂着铃铛,总用好奇眼神打量我的小白猫;早上巷子外买碱水粽、叉烧包和豆浆的摊档;还有不远处由无证农民或外来民工自发组成菜市场。当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只需要打开房门,走廊里邻居炒菜做饭的瓢勺碰撞声,对面老人收音机里传来的粤剧声,楼下幼儿园孩子们的吵闹声就会没由来给心情添加几笔雀跃的色彩。我喜欢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置身生活中的感觉,在这里,仿佛痛苦和欢乐都有了质感,都有属于它们该有的,能够辨认的纹路。走廊里只能看到四角的天空,每到傍晚,总有成群的鸽子盘旋着飞翔,它们是这隅城市最贴心的安慰,象征着适可而止的欲望和嘎然无声的飞扬。
我在这样的房子里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个人的生活。母亲除了让我有了个栖身之所外,还给我补贴每月一千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部分靠我写点报刊文章,打点临时工赚取――钱虽然不多,但足够维持我的日常开支。就这点来说,她实在是个好母亲,尽管我和她就像来自不同的星球一样,彼此都很诧异对方的存在。总之,我在我的房子里随心所欲地进行一个人的生活,偶尔也带男朋友回来过夜,可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同居。阿奇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我同居的人。
尽管事先有所警惕,可阿奇还是改变了我的生活,这种转变是不为人知的,等到我对它有所意识时,她已经无可逆转地成为我生活中温暖和坚实的部分。我们一起过最简单的生活:白天我们基本不碰面,我起床的时候她早已不知去向,晚上我们也很少相互打扰,只有在她入睡前,我们会在阳台上,就着昏黄的灯泡聊天或一边吃西瓜,一边往楼下吐籽。就是这样退避到“同居”本来意义上的生活,却让我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一时间匍匐大地,一呼一吸均有来历,一举一动都情有可原――这对以前的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感觉自己以往的日子就象一床皱巴巴的床单,而阿奇的存在,就像一个温热的电熨斗一样,悄无声息把皱褶熨平。无论何时,只要起来后看到她在厨房里泡咖啡的后背,切东西的声音,或是见到她留在冰箱上的便条,阳台上烟灰缸里掐灭的烟嘴,都有一种奇异的安宁系上心头。和她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我变得安静,很少会莫名其妙地忧郁,烦躁,甚至连失眠都很少造访。阿奇仿佛为了和我居住才被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她使我的生活变得美好。是的,直到今天,我才能承认那是一种美好――活了这么多年,我开始明白,真正意义上的美好跟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美好的东西毫不相关,跟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毫不相关。是的,美好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品质,一种你无法套用到任何具体情景中的感觉。美好,这个字眼剔除通常意义上的矫饰后,只剩下最朴素和最简约的概括。
那时候我有交往的男孩,长的模样到了今天已经变得很模糊,只记得那时候我们每天晚上有一通例行公事一样的电话,每周见一次面,一起吃个饭,拉着手看场电影或逛一下街。心情好的时候也到他住的地方去,洗洗澡上上床,更多的时候则是懒得做这件事情。我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和他交往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场难看的美国战争电影。看完后他送我回来,到了楼下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说够了,再也不要这么下去了。“不给你电话你就不打过来,不找你就不来找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我吗?或者是你爱过我吗?”
他的声音异常干涩,仿佛含着锯木刀,一下一下来回拉锯着。
我说爱的。他不信,我半开玩笑地说不爱的话不会跟你干那事啊,他将信将疑。
分开后我上楼去,天气很热,我打开窗户,从冰箱拿了罐四洲橙汁,靠在窗台上咕咚咕咚灌进炙热的喉咙里。天上星星不多,可有几颗格外亮。我转身到书架上拿了望远镜,又折回窗台边,透过镜筒看星星。这只是个十倍望远镜,看星星有点勉为其难,不一会就感到眼睛酸痛。我放下望远镜,又喝了口橙汁,在CD机上放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我百听不厌的唱片――梅钮因演奏得最入人心的作品。我折回窗口,曲折的小提琴声中,这个城市的夜晚似乎也在小提琴异常松弛而均匀的柔弦中格外的恬美。第二乐章开始不久,我正期待进入梅钮因演绎的那种特有的多愁善感的华彩时,却意外看见楼下阿奇用力拖着一个女人的手回来。那个女人让她拉着走得踉踉跄跄,没走多远就用力甩开她。阿奇指着她,挣红了脸,情绪激烈得说了什么。那个女人挥着手臂,同样激动地回应着她。两人就这么争吵了几句,那个女人猛得上前,狠狠地推了阿奇一把,乘她摔倒的时候转身跑开了。
我在门德尔松的协奏曲中,看见阿奇楞楞地坐在地上,再慢慢地爬起来,拍拍屁股,慢慢地走进楼道。
我打开阳台的灯,随手拿了本《福尔摩斯侦探集卷一》坐在靠椅上。不一会就听到阿奇拿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她走进浴室,关上门,让水龙头一直哗哗地流水。过了很久,她打开门,走到厨房去,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然后,我又听到她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朝阳台走来,我假装埋头看书。头顶上传来她的声音:“诶,喝啤酒吗?”
我说好。她递给我一罐蓝罐,自己打开了另一罐,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想喝醉的话别浪费这个,厨房柜橱里有贵州出的白酒。”
她低头笑了一声,说:“你看见了?”
“没有。”
“说谎,你就看见了。”
我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说:“那个女人一点都不漂亮,而且看起来也不像处女。”
“应该,是吧。”
“可你还是觉得不好受?”
“呃,说不上,”她拿手搔搔头,“不是那种不好受,不是要生要死啊之类的。”
“那你干吗还挺上心的样子?”
“怎么说呢,对了,就像买冰激凌,你有过这种经验吧,和一个朋友去买冰激凌,你想吃菠萝口味的,对方却抢先一步,说要吃巧克力的,最后你觉得无所谓,也就跟着吃起巧克力冰淇淋,就是那种感觉,明白吗?”
“不明白,看不出这跟吃冰淇淋有什么关系。”我老老实实地说。
“就算你不是特别想吃巧克力冰淇淋,可你既然买了,还是想高高兴兴,彻彻底底地吃,对吧?”
我点头:“有点明白了。”
“她需要我喜欢,我也正好有点喜欢,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这么做是很难受的,我没有想过太复杂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她脸上湿淋淋的,应该拿水狠狠浇过,说:“不过,人可不是冰淇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往阳台上探头,远处的高楼彻夜未眠,楼顶硕大的电信广告牌,犹如黑暗里独自伫立的机械人头顶安装的古怪天线。我笑了,“你就信我吧,没有比说对象坏话更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的了。”
“去你的。”
“那你说我现在交往那个男的的坏话吧,我保证附和。”
她笑开了,推了我一下说:“你们怎么啦?”
“没事,就是他觉得我不爱他,非闹着问明白不可。嗳,你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吗?”
她想了一下,“没有。我没那个耐性,既不耐烦问,也不耐烦答。”
“是啊,爱情这种事,说到底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怎么答的?”
“说爱你啊,不爱的话就不会跟你睡觉了。”
她哈哈大笑,说:“这个人莫非有贞操情结?”
“多少有点,这也难怪。想想看,在古代,少男少女都是通过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才争取到幸福的。”
“我不觉得这事能解决什么问题。”
“当然,相反,它倒是一直在增加问题。”
她沉默了,垂下头,过了半响,若有所思地说:“她是个有夫之妇。”
“噢,这可真是个祸害。”
她抬起头,眼睛黑白分明:“你说她在骗我吗?”
我边喝啤酒边思考,然后说:“说不准。”
她半信半疑,点点头,说:“不过她不会为了我离婚的。”
“对啊,也没有一个男人会真为了我去离婚。”我和她碰了碰啤酒罐:“我们还真象,为了相似干杯吧。”
她笑笑,往喉咙里又灌了一大口酒,说:“你为什么喜欢男人呢?”
“那你为什么喜欢女人?”
“因为男人很脏啊,闻起来味道也不好,又多毛,还很可能有口气啊,脚气啊之类的。”
“可女人几乎都有一大堆麻烦,跟一个和自己麻烦不相上下的人睡觉,啧啧,想起来就头大如斗。”
第四章
我付了的士钱,刚打开车门下车,阿奇就一把拉住我,拽着一样对面桥下跑去。桥上的车辆继续纹丝不动,无论身价多少,性能如何,此刻一律象落地生根似的长在水泥桥面上。我们跑得很快,对我这种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人来说,这已经将近我的极限――很快我就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腔中激烈跳动的声音,呼吸的急促和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记忆里类似这样的奔跑,只有上中学考那种要命的长跑。时至今日,那种让嗓子龟裂,窒息一样的大脑空白感还不时从恶梦中袭击而来。中学一毕业我就发誓再也不跑那样的步,除非发疯,再也不做这种难受得快要死掉的事情。现在虽然让阿奇拉着,可我还是非常不喜欢。我想挣脱她,怎奈她就像手里有吸盘一样牢牢抓紧我。跑了大概有几分钟,我已经累得不行,终于跑来到桥下。
我弯腰把手支在大腿上,喘了好一会,才感觉呼吸顺畅回来。这时,我看到脚上白色森田球鞋溅满泥浆,牛仔裤裤脚一圈基本上泥痕点点。阿奇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她指了指我身体左侧。我这才发现左边离我们不到十米的地方一辆载泥的卡车倾斜倒地,黄色的泥巴和着雨水,把地面弄得及其泥泞不堪。卡车便挤满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想必这才是造成塞车的主要原因。除此以外,还看到交警的车子和120的急救车停在旁边。
“嗳,别凑这种热闹了吧。”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起我朝人群中挤去。她的手虽然冰冷,却及其有力,有下定决心的狠劲。我想说别去了,可在她这股狠劲下,不知不觉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大概她身上传出的坚定的信息也折射到其他人身上,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挤到人群前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一场车祸,心情乱糟糟的,很难在那一刹那总结出什么具体的感觉。我们踩着的湿泥仿佛不仅黏在鞋底,还在心里厚厚地涂了一层。地面上没有所谓的血迹,120救护车看来也陷入一种闲着没事可做的尴尬中,只有一大滩湿答答软绵绵的泥浆纠结在那里。两名头戴头盔,身穿警察服装的人正在盘问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想来便是货车司机。周围的人在耳朵旁乱糟糟地议论什么,我们没有听清。一切都陷入一种合理的,挥之不去的乱糟糟当中。
我开始感到很困,彻夜不眠后的倦怠终于袭来。我打定主意,倘若阿奇愿意在这里凑热闹那就让她呆着好了,至于我,则必须要回到我乱糟糟的床上,享受一种被人当头一棒那样的睡眠。我打了呵欠,精神恍惚,周围的声音嗡嗡不绝,却无法翻译成哪怕一句有确切意义的话来。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人群中发起一场骚动,原本窃窃私语的人们开始提高音量,并开始往前挤。我莫名其妙地被人们推到黄土堆前,差点让后面的人推了个踉跄。这一下让我又有所清醒。我看到原来有几个人持着铁铲正在铲土,人群的冲动加速了他们挥动铁铲的速度。肮脏的黄土堆象被人剖腹那样敞开,露出底下一个下水道井坑模样的原状。在那井坑边,我分明看到一双手,一双沾满黄泥,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形的手。
“看到了看到了。”有人开始高声嚷嚷。人群一片哗然,再次往前冲挤。警察发火了,冲过来拦住试图往前的人们,“靠后靠后,谁不靠后当谁妨碍警察办案。”
又有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又来了一辆其他什么车。这时候,被黄土埋在下水道坑的人被麻绳架着拖出来。这是个男人,身体异常沉重,象卸货一样从麻绳上卸下来后,就象一堆散落的货物一样正面摊在马路上。泥土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一道,他的嘴半张着,里面应该也塞满了这种用来填充的黄色泥巴。
有穿白大褂的几个人冲了上去把他围起来,他们围了一会,散开去,又换了另外几个穿制服带白手套的人围上去。有人给他拍了照,闪光灯充电的嘎吱声分外刺耳。最后,有人用白布单把他半张嘴巴的脸和糊满泥巴的身体盖起来,抬上了一辆车。
我的脑袋晕晕沉沉,仿佛一直没从缺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议论纷纷,我听了半天,才勉强组织了一些状况。大概,这个男人在清晨骑摩托车兜客的时候和卡车相撞,他当机立断从车上跳下,却非常不走运地掉到旁边下水道井里。这个井平时都有井盖,偏偏在此之前的几天被贼偷了。井不深,可就在他掉进去的一霎那,货车失控翻倒,满车的黄土稳稳当当从天而降,把他埋在井中。
这个人,在清晨马路上,被活埋了。
那天我们再无心情吃饭,匆匆过了马路对面打了另外一辆计程车回家。下了车,经过临街的早晨店时,象忽然感应一样走了进去。我们各自要了自己的早晨:我的是杭州小笼包和豆浆,阿奇则是一杯咖啡。坐下来后,她点了一根烟,象重插被暴风雨冲垮的秧苗一样毫无表情地塞到两唇之间。在那天早上,以早晨店为范围的那个空间里,一切都很不对劲,象大小两个齿轮忽然错了眼,卡在那里,无法严丝合缝地继续运行下去。油煎果子的油烟浮尸一样漂在我们头顶,桌子上蔫呼呼地留下干透血迹一样的抹布擦痕。俄而,东西送了上来:包子咬在嘴里有隔夜的味道,豆浆不知怎的,往里面拌了四五调羹白糖,尝起来却一点甜味也没有。我从柜台拿了糖罐,顺手搁在桌面上忘了放回去。不一会,左手三点钟位置桌的一个家庭妇女操着特有的粗大嗓门说:“糖没,去到哪啦,这些人真是的,用了就不知道放回去。”话音刚落,我还没反应说的是我,却看到阿奇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拿起糖罐晃悠悠地走到她跟前,慢慢地,将满满一罐白糖系数倒到她的桌子上。然后,她用捻着香烟的手指着她说:“想用糖?用啊,你用啊,他妈的用死你。”那女人愣了一下,马上调整好骂街用的音量,站起来插起腰开始骂骂咧咧。她骂的什么我根本不关心,阿奇把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她脸色铁青,并伴随着一阵阵轻微的痉挛,仿佛有看不见的野兽在她脸皮底下爬来爬去――这种我从没见过的狰狞把我吓了一跳,我预感到事情要糟糕。果不其然,我听见她的声音,在那个主妇又高又尖的嗓门中,仍然如同冰镐敲破山岩一样又狠又冷:“你再说,你再说,我让你他妈再说。”她把烟往地上一扔,从桌上抄起糖罐一把朝她摔去。幸亏她用力过猛失了准头,金属罐没砸到人,砸到她身后的墙上。金属落地的尖利声让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周围的客人都看着她们。那个女人一时有点发懵――和这个城市的女人一样,她显然只习惯骂街,并不熟悉打架。这时阿奇发疯一样朝她扑过去,同一时间我也扑过去,本能地用肩膀挡住了她。她全身颤抖,眼神凶狠,力气大得出奇。我一个人招架不住,幸好服务员赶来帮忙。我们一人一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按在座位上。这个过程中,阿奇还不忘朝那个女人挥拳踢腿――她好半天才明白此地不宜久留,骂了句“疯子”后,赶紧拿起自己的包走出店。这时,店主走过来请我们立即离开,否则就要打电话报警。我只好跟他道了歉,陪了白糖的钱,半拉半拖把阿奇拽出了那里。
把她弄上楼并不费多大功夫,事实上从早餐店一出来,她就似乎清醒了不少,乖乖地任我牵着她走。上楼后,我打开房门,一股雨水的气息阴魂不散附了上来――出门时又忘了关上阳台的玻璃门,半个客厅被打湿了。刚从IKEA买的素色窗帘啪嗒着水,象撞碑自尽的节妇一样一下一下打在玻璃门上,沙发也好靠垫也罢,摸上去都湿乎乎的――真是乱套了。
第五章
那个白天我靠在沙发上,出乎意料地睡着了,不仅如此,还睡得象死了一样。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块巨大的磐石,重重地压在枕头上,除了压在那里之外根本不能挪动哪怕一丁点位置。磐石在自我生长,越长越大,为了适应这个巨石脑袋,整个躯体不得不屈就它――尽管很不舒服,但没有办法,没有力气挪动偌大的石块。身底下仿佛是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地,不一会草地融化,变成一滩温温的水。后来,这摊水又开始混浊,似乎不断地有泥巴渗透进了。黄色的泥巴,它们步步逼近,象一锅煮开的水一样不断往外冒。泥巴一直在往上涌,很快就盖过了我的脚、小腿、大腿、腰、胸口,到了喉咙。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拼命想要往上抬头,可是脑袋不知何时跟底下的石头长在一块,怎么也抬不起来。在梦中我心想这下要大事不好,再不想点法子就要被黄泥巴埋掉。黄泥巴蔓延得很快,毫不犹豫地从我喉咙上徜徉而过,眉毛、眼睛都被淹了,只剩下鼻尖,泥巴象有脚一样往鼻孔灌了进来。我在这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到母亲,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被埋掉了,至少可以不用担心她比我先死,有朝一日我会被人从这里赶出去。
我在那一霎那醒了过来,天色不知何时又变暗。摸了摸沙发,仍然湿乎乎的,除了我躺着的地方被体温烘干。我摸了摸脸,梦中泥土覆盖其上的感觉还真实地存留在皮肤上,那种沙砾粉末进入鼻腔的瘙痒和恐惧,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甚至于那种想到如果被埋掉,至少比母亲先死,不用担心被人从这里赶出去的怪念头还清晰印在脑海里。我不仅很纳闷,这种念头怎么会跑到脑袋里去呢?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这种问题:就算母亲先死了,她也会在临终之前安排好我日后的生活,说不定现在已经安排好――这不是出于对母爱的信任,而是出于对母亲那样的女人冷静头脑的了解。
我爬起来朝浴室走去,右脚小脚趾头不小心踢到茶几,痛得我眼泪几乎流出。我忍痛打开了日光灯,屋里一片惨白。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这种惨白格外空旷,我迅速检查了寓所,从房间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厨房浴室,阿奇不在。她在我睡觉的时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冲了澡,走到厨房。烧水泡了立顿袋装绿茶,简单切了点西红柿和火腿片,浇上沙拉酱,拿剩的面包片夹了做成三明治吃。吃完后阿奇还没有回来,天已经完全暗了。我返回沙发,拨打她的手机,转到留言信箱――对着话筒留言这种事我从来无法办到,感觉象一个人对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喊话一样,遂挂了电话。打开电脑,往光驱里放一张有关小红帽的动画片看了起来,还没有看到二分之一,我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阿奇回来了。
她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蹦蹦跳跳跑进来的。她进门后一下子跌到沙发里,满口嚷嚷累死了快给她泡茶之类的话。我给她泡了同样的绿茶,她喝了一口,开始夸今天的茶怎么这么香。我任由她呱呱乱叫,一会手舞足蹈地开电视机,一会把一本新的时尚杂志翻得哗啦哗啦直响。我一直注视着她,等她从那阵子亢奋中消停下来。但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坐在那的不是她本人,或许应该说,是一个不完全的她。她面色比早晨发疯的时候要红润得多,脸上也没有破损,身上也没有在那里弄得脏兮兮――她此刻穿在身上的是干干净净的衬衫和西裤,可见出门时换过了,连袜子都是雪白雪白的。可就是在这样的她身上,却让熟悉她的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是的,她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一种我说不上原因的东西。尽管她看起来兴致勃勃,一会为电视里某个愚蠢的笑话而笑到弯腰,一会又跟着mtv台的音乐哼哼唧唧。但她整个人,就如同一幅原本彩色的画卷,被人用水仔细刷洗过,日光灯下显得惨淡颓败。
“嗳,我说,我要搬出去住。”
“什么?”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电视屏幕说:“我要搬出去住了。”
“你,”我气极反笑,说:“介意告诉我原因吗?”
“你太难伺候罗。”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随便你。”
这种怪人,真是岂有此理。我走进房间,重重地把门关上。
第六章
此后的一个星期我们两尽量避免见面。她白天出去之前我都在房间里假装睡觉,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出门活动。这其间见过男友一次,他仍然怪我不好好对他。我不耐烦了,转身把他一个人撂在大街上。
有天晚上我在房间里看书,阿奇来敲门了。我打开了门,她拿了两个高脚杯和一瓶香槟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只有这种六十块的酒卖了,你将就跟我喝一杯怎样?”
我觉得可以,于是她倒了满满一杯给我,差点把泡沫洒出来。
她抿了一口杯里的香槟,说了声好喝,扭过头来问我:“你要不要问我要搬到哪?”
“不想。”我干脆地说。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她说。
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难过,说:“去哪?”
“我也不知道。”她咧开嘴笑了笑。
我凑近杯子大大了喝了一口,说:“少来了,都成老娘们了还玩流浪。”
她嘿嘿笑,把手指浸在酒里,又放到嘴里舔了一下,转向我说:“你有被抛弃的经验吗?”
“感情上的当然有,我喜欢的男人不是都受得了我的。”
“我说的是被你信赖的东西抛弃。这个东西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环境,也可以是你习以为常的生活,这样的抛弃,突然间被扔到陌生的大街上,周围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这样的体验你可有过?”
我想了想,说:“现在,此时此刻。”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过了半响说:“我这个不算。我是,怎么说,没有办法。”
“你现在说的话怎么那么象我对男人说过的。”
她低头,不理我,继续说:“我有过一次被抛弃的经验,长这么大记得最清楚的一次。那一年,我20岁,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借住在我哥哥家。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个哥哥也在这个城里。有一天,他们发现我在悄悄和一个女孩搂抱。于是,你可以预见到的,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变态,一个可怕的病菌传播者,第二天,我被告知必须从他们家搬出去。”
她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我搬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可这种感觉一直象块洗不掉的污渍一样残留在心里深处。慢慢慢慢的,我就像一颗发霉的苹果,开始腐烂的只是一小块,然后逐渐变成一大块。”
“遇到你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烂到芯里去了。可是,”她斟酌着字眼,说:“我看到你就像一个齿轮看到和它相配的另一个齿轮一样。我知道你,”她咬着嘴唇:“不是理解之类的废话。事实上理解只是不同类型的人为了不至于相互敌视才出现的托辞。我跟你,却是,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你心里跟我类似的那种病症,至于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在我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一切。”
我也笑了,点头说:“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我心里别无他想,一心一意要跟你这么一直呆下去。呆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之类的,我根本没想过,也不想去考虑,你明白吗?”
我叹了口气,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接着说:“可是,事情慢慢发生了变化。究竟从何时开始的,我不知道,但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那场车祸,却让这种变化逐渐明确下来。”
“那天看完车祸后,我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个死掉的男人。准确的说,是在想那个男人的那种死。我仿佛能感同身受他临死前那种焦灼和绝望。我觉得,那种置人于死地的窒息好像会传染开一样。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窝:“有个零件嘎崩一声断掉了。”
“于是你失控了。”我说。
“对,”她承认:“我失控了,为什么会这样?我问自己,用最理性的探照灯照射心里每一丝显现的想法。但是,扫描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后来我想,这也许只是因为一粒宇宙微尘出了差错,它在不应该出现的空气漩涡中出现,于是影响了打在那个男人脸上的雨点倾斜度,致使他产生错误的判断,才会和卡车相撞。因为这个相撞,两个司机才会根据本能做出各自的反应。可是,我刚刚说过,那个时空已经因为一颗微尘发生了变化,于是,所有的合理的反应只能导向不合理的结局:摩托车司机掉进了下水道井里,而货车司机发生翻车,把整车黄泥巴把那个男人埋在井下。然后,在我到达现场的一霎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同样的频率又发射在我的身体。”
“我平时用来运转情绪的那座机器,如果比作一台制作复杂的时钟的话,那么车祸中被活埋的男人,就象往这座时钟的链条里扔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作用正好可以打裂其中一个零件。但是,整个机械过程却因此而发生了故障,好像机器运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伴随着呼呼的风声,这座仪器开始散架。先是一个螺丝掉下去,然后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
我哑然不语。
“还记得那天你睡着我出去的事吗?”
我点头。
“你猜我去哪了?”
“你去见她了。”我说。
她看着我,说:“你看,没有原因,你就是知道,不是吗?”
是的,是的。
“去见她,是因为我突然间很想问她,问她,到底爱不爱我。”
“这个不是你一直都很烦的问题吗?”
“是的,可在那一瞬间我就是很想知道一个从她嘴里说出的答案。它就像是,一个证据。”
“证明什么的证据?”
“我不知道”她摇头:“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有种这样的感觉。很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来,只是有一种这样的欲望。然后,我到她家楼下,按门铃,她吓坏了,因为她丈夫那天在家,所以她赶紧从上面下来,一心想着快点把我打发走。瓶子里还有香槟吗?我想再要点。”
我接过她的酒杯,再往里头注入新的香槟。她道谢,端起来喝了一口,继续说:“她匆匆茫茫走下来,没想到我到那去只是为了问这样幼稚的问题。于是很恼怒,可又只好按纳着,顺口说什么我心里明白,不该胡乱猜疑之类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事实上我不是为了确信她的情感才去那的,我是,怎么说,”她想了想:“为了确定我的情感才去的。”
“结果呢?”
“我发现我一点也不爱这个女人,心中没有一丁点爱的意思。我发现我想不起爱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感觉,于是,”她看着自己的手:“我打了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下一下打她的耳光。”
“又一次失控?”
“是的,那一天已经第二次了。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心底有浓到化不开的怨恨,有一千座火山在那里蠢蠢欲动,不爆发简直要把自己烧毁。”
“然后呢?”
她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一个模糊的微笑荡漾在嘴角:“然后,我看到她左右脸都扇满我的手指印。她害怕极了,又不敢高声呼救,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存有息事宁人的理性。我的手痛到发肿,但更吃惊的是我的心。我觉得自己体内象潜伏着一头魔兽,凭我自己的力气根本控制不了。”
“所以你要走?”
“不完全是这样。”她说:“不仅仅因为这个。象我前面说的,链接你我二人的齿轮已经不再严丝合缝,链接出了问题。我们好像驾着高速过山车的两个同伴,已经知道车子掉了螺丝,就必须在散架之前逃出去。所以,我要走了。”
“再找一个合适的齿轮吗?”
她温柔地朝我微笑着,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微笑,一个足以收藏到心底用来温暖人心的微笑:“你还不明白吗?齿轮只有一个,再也不可能有其他的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睡,但什么也没有做。其实在她在我,做不做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根本不存在所谓性取向的障碍。只是对我们来说,享受一种紧紧相依的体温来得更为自然――这大概是我和她之间那两个所谓的齿轮,彼此间最后的一点顺滑的安静吧。
第七章
那一年的夏季很快就过去了,象我们曾经经历过和即将来临的无数个夏季一样:热烘烘,汗涔涔,湿乎乎,象一块怎么也烘不干的湿毛巾一样。同时,它也具备所有季节共同的特质:不可逆转性。唯其不可逆转,我们才能在记忆中固定那些象夏日流风一样飘荡徜徉的忧伤。进入秋季的时候,我得了严重的鼻炎,每天都在强烈的喷嚏和成堆的卫生纸中度过。有一天,在我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后,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接了起来,是交往的男友打来的电话:“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他说:“坦白说,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跟你的交往,就像京剧《三岔口》一样。”
我静静地放下了他的电话,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通电话了。这时,《三岔口》中粉墨登场的两个武生模拟摸黑的画面浮上了脑海。窗外凉意渐浓,这个城市备受污染的天空,竟然奇迹般地显现出一抹绛红水缎般柔软的彩霞。《三岔口》,这倒是个好隐喻,只可惜到了最后一刻,我才知道他原来也有用好隐喻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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