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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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得那么绝望，有一种认清事实的、痛彻心扉的感觉，令她整个人就像崩溃了般，身子摇了摇，向后两步，跌坐在后面的病床上。压抑的哭泣声伴也随着沉重的呼吸，溢出了喉咙。那张憔悴苍老却仍然看出美丽痕迹的脸上，泪水横流，一滴一滴，滚落在地板上。

路小凡也跟着红了眼睛。

她忽然发觉她做对了，兰淑云心里一直压着这世上最沉重的痛苦，家庭的破碎，儿子的暴死，或者还有更深的秘密。那些痛和灵魂起了化学反应，紧紧束缚住她的生命，根本无法触碰，稍微刺激到就会令她的心翻天覆地，她也根本承受不了这种折磨。

然而无意中，绘画真的成了她宣泄情绪的出口。她让心中爱子的身影跃然纸下，就好像心门也打开了一条缝隙，虽然很小，到底能呼吸一口活命的气。一幅画虽然简单，但就像阵阵清风，吹散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

“人都会死的。”路小凡坐在兰淑云身边，想起十年前那个夜，落泪，“我喜欢过一个男人，他也离开了人世。但我常常对自己说，他只是提前到了天堂。我将来也会去的，只是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急，平平稳稳的，终究会再见面。”

“说的是啊。”兰淑云叹口气，眼泪还是不断滑落。

看得出来，她虽然很爱傅敏，但傅诚才是她最爱的孩子，生命的寄托。所以当那寄托突然断绝，还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她的世界就也整个毁掉了。

“兰姨您尽管想念傅大哥。”路小凡并不劝兰淑云淡忘，因为母亲怎么可能忘记儿子？那不如，就把那痛苦深深铭记，化为身体中可共同呼吸的一部分。能感觉痛是好事，至少证明还活着。

“我会帮您一起想念的。”她接着说，“人世间但凡有念想，他就没有白活这一场，在天上也会很快乐的。”

“真的吗？”兰淑云含泪的眼睛很是迷茫，又有一丝急切，努力想要确认。

“真的。”路小凡很认真的点头，要自己也从内心坚信，“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想着他。其实我是这样觉得，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活在另一个地方。所以他仍然在，只是离我们太远，暂时见不到罢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以温柔的心情想着他就好了嘛。”

兰淑云沉默了。

一老一少并排坐在床上，一起凝视着眼前那幅以单纯的黑颜料在白纸上勾勒出的画作。

好半天，兰淑云像是说服了自己般，很用力的点头，“你说得对，他就是活在遥远的地方。我要想着他，我要想着他，他一定感觉得到。”她转头，殷切地望着路小凡，“你会陪我想吗鹿鹿？你会吧？”

第三十九章还真是巧

“我会！我坚决坚定以及坚持着想！”路小凡郑重承诺。

因为，不管傅诚有什么样的过去，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英雄，她的初恋。她从十三岁开始，一直爱了十年的男人。

兰淑云笑了，因为有人陪伴着做某件事情，有些如释重负，也似乎没那么孤单和无助了。

“你还不认识我家小诚呢。”她气息很弱，但笑容舒心，“我给你讲讲他的事啊。哦对，我还有照片呢。”

她麻利准确的掀开床垫，拿出一个大信封来。打开，里面全是照片。从她的动作和神情可以看出，她始终把照片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却不敢去看，承受着心情撕裂般的煎熬，直到今天、此时。

“你看，这是他小时候，才两岁，可爱吧？”兰淑云拿出一张照片，满脸爱意的凝视着，还用食指轻轻抚摸，“那时我们家环境不好，连满月和周岁照都没有，最早的就是两岁时这张了。”

路小凡看了看，照片上胖嘟嘟的宝宝，确实很可爱。再看看照片反面，见上面被用心的记录了时间，还有个大大的1字。

“您还编了号码？”她惊讶地问。

兰淑云点头，并叹了口气，“有编号的，全是我家小诚的照片。他从小到大不喜欢照相，这么多家庭照片，有他的不过几张。看这个，那时他已经七岁了。”

照片上的傅诚已经有了小少年的样子，年纪小小就个子高高瘦瘦。可惜，这时候他脸上已经有了一大块伤疤。再比照两岁时小脸上的纯净无暇，可以确定是后天的伤害。

“他的脸……”路小凡试探着问。

“觉得丑吗？”兰淑云露出伤心的神情，把看过的照片。又妥妥当当的重新放进信封里，很有些小心翼翼，好像那是极珍贵的东西。

路小凡用力摇头，“不丑，真的不丑。就是……有点心疼，他还这么小……”

她这样说，又如此真诚。再看看照片上的儿子。这三重刺激打破了兰淑云脆弱的心防，居然吐露了实情，“他爸爸生起气来会打我的……经常会……他想保护我。可是他太小了。那年，就这样被推倒在酒精炉上……”

路小凡倒吸一口凉气，要双手按住嘴，才没有惊呼出口。

天哪。她简直无法想象，要什么样的家暴。才让一个孩子要奋起保护母亲。

“小诚很疼我的，是最好的儿子。”伤口一被揭开，兰淑云就停不了口，眼泪也重新落了下来。“可惜他命不好，摊上我这样没本事的妈，还有那样不讲理的爸爸。他要保护我。后来有了小敏又要保护妹妹，我们被他爸爸打。他反抗不了就只能替我们挨。十二岁的时候，被打断过一条胳膊……”

“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报警？”路小凡已经心痛到没办法说别的，只重复着这一句。时代不同了，这是法治社会了，为什么还有女人如此软弱？

“他爸爸……他爸爸本质上也不坏的。”兰淑云流着泪摇头，“不然，我们母子怎么活得下来？他为我们牺牲了很多，我却还对不起他，害了他，他生气原也应该。只是小诚……不应该护着我的。为什么要护着我呢？一切全是我的错啊。”

兰淑云捂住了脸，哭得哽咽起来。

路小凡知道，兰淑云一次宣泄的情绪有点太多了，不能再回忆，也不能再说下去，尽管她非常急于想知道傅诚生活的一切。

越细节化他，她就越觉得他是真实的，是救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

或者，她现在还爱他，不然为什么听到他的遭遇，心都揪痛到难以形容呢？

“好了兰姨，今天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她轻轻抚着兰淑云的背，只感觉那脊背瘦得可怜，脊椎骨一节一节，摸起来都硌手，“下回我来，您再给我讲过去的事情好不好？还有啊，您要答应我每天只画两个小时，不然医生要反对的。”

“好好，我答应你。”兰淑云忙不迭的点头，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时候，恰巧陆瑜推着装饭的小车回来了。

他看到兰淑云和路小凡的眼睛都是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不禁吓了一跳。不过当路小凡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后，他打算装作不知情。他算看明白了，强力治愈系的路小凡如果想，就能接近一切人类的内心。

包括半个活死人般的计维之，包括脆弱得受不了一丁点风雨的兰姨，包括外表坚强如岩，但内心痛楚不堪的钧哥……

“兰姨，今天的饭菜很不错哦，有您最爱吃的清蒸糟白鱼诶。”他把饭菜一样样摆好，“我要了牛肉饭，不过我想偷吃您这份儿。”

“一起吃嘛，反正我也吃不完。”兰淑云露出笑容，那神态就像妈妈对儿子般的宠溺，“这个鱼虽然好吃，但刺有点多，你要小心哦。”

“我帮您挑刺吧？”路小凡手脚麻利的上前侍候。

兰淑云看着她，心中油然而生喜爱，又转头看看那幅画，无意识的道，“小诚就很喜欢吃鱼虾的，可是又特别怕麻烦，不喜欢挑刺、剥壳，有时候宁愿不吃。”

陆瑜正在认真对付牛肉饭，根本没听到，路小凡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计肇钧也是这样啊，难道他和傅诚身份地位差异这么大，却能成为惟一好友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活习惯完全相同？那还真是巧！

“你下周还会来看我吧？”兰淑云的问话，打断了路小凡的思路。

“您不烦我的话，我每周都会来。”

“我怎么会烦你？鹿鹿你是个好姑娘，陆瑜傻人有傻福，才能在将来娶到你。”

两个被点名的人听到这话，几乎同时噎住了。

路小凡很尴尬，陆瑜却想，“这话被钧哥知道，可怜的他不知要被斩成几段？”

“我想小敏了。”幸好，兰淑云很快改变话题。

“她说明天就来看您，因为整个周末都有事呢。”陆瑜回话，“不过兰姨，咱们说好，路……呃路，来看您的事不要告诉小敏哦。她会妒忌的，怕您疼别人。”

一句话，逗得兰淑云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分裂和融合

一连数周，路小凡平时在计家大宅做计维之的私人营养师和全家厨师，周末就无偿到疗养院去探望和陪伴兰淑云。

开始，陆瑜还和她一起，后来因为还有各种公事私事忙了起来，没有了太多空闲。就想着，反正路小凡也加入了探访人员名单，干脆由着她自己来去了。其实傅敏也每周都来，但因为兰淑云真的保密了，医护人员又不会多嘴，重要的是时间对不上，两个姑娘从没碰过面。

计肇钧呢？之前他偶尔才过来，来了也只是站一下就走，因为兰淑云很排斥他的出现。所以，就更加遇不到了。

不过对于路小凡来说，照顾自己救命恩人的母亲，替初恋情人（事实上是暗恋的人）尽孝这件事是做到了，让她有一种报答的舒心感，也从兰淑云那里听到好多傅诚小时候的琐事。

但是，每当她试图打听傅家爸爸傅昆为什么抛妻弃子的玩失踪，傅诚外劳回来做了什么这些事，兰淑云的心门就像立即关闭上了，一丝信息也不透露，显然对那些事情讳莫如深。

路小凡也不逼她，就以一个晚辈的心态温柔的照料。兰淑云感觉得出来谁对她是发自心底的好，所以对路小凡就更加喜爱。有一次甚至感叹着说：如果我们傅诚还活着，我一定要娶你做儿媳的。

孰不知这话，让路小凡很是辛酸难过。

好在兰淑云很听路小凡的话，每天早晚都会到花园运动一下，每天也只画两小时的画，于是这些日子来，她不仅精神状况好很多。身体也似乎健康了些。

至于她画的画儿……她年轻时大约真的学习过指画，熟悉了没几天，水准和技巧就显示出高超来。在她的画作中，有一些是风景、静物，国画系列，但大部是人像，只是那一个人的人像：傅诚。

他小时候。他少年时代。他成年，他是个纯粹的男人了，他或者在走路。或者在沉默，他睡觉，他吃饭，他发脾气。他在窗前静静的吸烟，他或静或动……

总之。傅诚的一切生活都展现在兰淑云的画里，充满着母亲对灵魂远去儿子的深刻怀念，好像他在母亲的心中，母亲的画纸上重新活了一遍。

但奇怪的是。所有人像都是没有五官的。

也就是说，看不到傅诚的脸。

路小凡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还有比母亲更熟悉儿子相貌的吗？她为什么不画呢？是心理上的恐惧，觉得画得太真实就会联想到实际的失去？还是觉得傅诚小时候被酒精炉烧伤的脸太可怕？又或是她的精神或者记忆在某种时间和地点发生了混乱。以致她分不清楚？

每回她来，兰淑云都要反复和她一起看傅诚各个时期的照片。但路小凡其实很渴望她能画傅诚。仿佛傅诚若能活灵活现的跃然纸上。他就更加清晰，他们也更加接近，就像他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最近，她经常会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分裂又融合。

分裂的是她的心，因为她确定自己还深爱着计肇钧，仅仅是想到他，仅仅是每天晚饭时见上一面，心都会跟着他发颤。之所以在疗养院遇不到傅敏，不就是因为傅敏每周末都留在计家吗？傅敏如此，不就是为了和计肇钧相处吗？他们有多年的交情，傅敏一往情深还是气质美女，很有相爱的可能吧？只是，每当她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特别难过，就像命运要硬生生取走她身上的一部分似的。虽然她知道她不该这样，但就是无法想象他那些无意间流露的温柔缱绻，也有一天会对着别的姑娘。

可是，傅诚是她的初恋。

从第一次懵懵懂懂的知道爱情的十三岁，其中经历了十年寂寞守护和拒绝他人的时光，到了她品尝过恋爱和失恋滋味的二十三岁。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一个仅见过一面的男人，她的英雄。那种感觉难以磨灭，何况因为陷入兰淑云对傅诚的回忆，她就好像首次认识了他，和他近距离接触。

于是她感觉，自己爱上了两个男人，她甚至无法断定她的心何去何从，分裂感就在于此。其实想想又觉得好笑，一个是离开人世的男人，一个是已经放弃她的男人，她纠结个什么劲儿呢？就好像她有得选一样。

而那种融合感就更是奇怪，因为她经常会觉得傅诚和计肇钧是一个人。

他们有那么多相同的爱好和习惯，虽然只是细节，却那么真实。

他们是惟一的、世俗差距很大的好友。

傅诚的脸虽然毁了，但从他成年后照片来看，身高比例什么的，也和计肇钧非常的相像。仅仅是他比较瘦罢了，没有计肇钧那种长年锻炼后的矫健体格，也没有那精英商务西装包装。

她这是疯了吗？因为太想念前一个，又太放不下后一个，所以混乱了吗？她没有任何证据，但感觉强烈。她有点恐惧的想：她是不是需要看一下心理医生或者直接看精神科医生？

“鹿鹿……”兰淑云到现在还这么叫她，“你上回带的山楂酪很好吃，酸酸甜甜，消食又开胃，下回再带点吧。”

“您喜欢啊？那好啊。”路小凡点头答应，“不过现在已经深秋了，您不能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吃哦，太凉了，会伤害身体的阳气。”

“凉丝丝的比较好吃。”兰淑云有点不满，“我最近感觉身体里热得很，恨不得啃几块冰才能舒服。”

“身体不适要告诉医生，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不能乱吃东西呀。”路小凡很坚持，但不等兰淑云反驳就又转了话题，“快中午了，不如我去取饭，免得护士们送过来了，好不好？”

“好吧。”兰淑云有点小郁闷。

路小凡笑笑，转身去配餐室了。她知道病人、老人和小孩是同物种，需要耐心哄的，所以决定以后慢慢再劝。

从走廊通过的时候，她从玻璃窗看到外面似乎下雨了，又见离取餐时间还差十五分钟，就决定到僻静的侧门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第四十一章太奇怪了

疗养院的病人有很多在精神上不是太稳定，很情绪化，所以楼上病房和走廊的窗子全是封死的，根本推不开。换气，以及温度、湿度调节，全凭专业设备。

深秋的雨，已经很有些冷意了。但雨水带来湿润清凉的感觉，还有空气中泥土的芬芳却带着沁人心脾的透彻舒服。

路小凡深深呼吸，因为周围没什么人，还很没有形象的伸了个懒腰。但这个懒腰伸到一半，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保持着这个姿势，惊讶望向不远处。

计肇钧！

他怎么来了？此时他不是应该在计宅照顾计维之吗？

路小凡惊了，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他还在，就站在五步之外的地方，似乎她的出现也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雨不大，但雨丝细密，带着深秋的缠绵冷意。

他不像平常那样穿着精致的西装，而是牛仔布denim色的复古风格衬衣和裤子，一件白色休闲外套。他穿衣从来不像江东明那样花哨华丽，但却把低调的奢华与时尚高贵结合得相当好。

他就那样站在雨帘下，身后衬着叶子开始发黄变红的不知名树木，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他的头发有点湿了，黑得发蓝，他有面色因为冷雨有些苍白，但他宽阔的肩膀依然倔强而坚强。

他就像一个纯粹的梦境，突然就交错了时空，出现在路小凡眼前。

然后，梦境波动，他向前走了一步。

路小凡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他再向前，一步一步。她也不断向后。一步一步。其实她很想掉头就跑，虽然不知道跑什么，但她却发现大脑指挥不了身体。而他身高腿长，几步下来就拉近了与她这个小短腿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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