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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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这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很勤快地拿一块抹布,擦擦擦。
和他有过的一切记忆,悲欢离合,次第都被擦掉了。
像潮水漫过沙滩上的贝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唯一留下我此刻怦然心动。
拉安全带的时候,车窗边吹过微风,树荫摇曳着漏下阳光,斑驳中一条影子跳跳舞舞地晃过去。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努力哦。”
我用力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会再后悔了。”
绝不会再后悔了。
我们都曾误交匪类
文/蔡布布
一、解救失恋青年
我不是一个浮夸的人,只是被爱情袭击时就会患上热昏症,智商变得接近于零。
我想他是一个设计师,品位一定很独到,会欣赏我鬼斧神工的造型,结果他两股战战,像被踩了氧气管子:“其实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我的女神是邓丽君!”
说完他甩脚逃生,帽子都甩飞,丢盔弃甲了一路。我捡起帽子,像花痴捡起水晶鞋。
两个月前,我新开的小书店要装修,辗转请到他。设计界的翘楚刚下飞机就带着旅途的风沙和迷雾向我扑来,那种自由流放的气质瞬间击中了我。从读书时起我质朴的心灵就对艺术家高山仰止了。
可惜艺术家大多命运多舛。凡·高爱上一个姑娘,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姑娘开玩笑说左耳,凡·高立刻手起刀落。两个月的相处中,诸如此类的故事听他讲了许多,原来戕害自我一直是艺术家的通行病症,真是让人耳不忍闻。
有次我们喝酒,他突然迎风泪崩,他的女友为了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跟别人跑路了。这么好的人竟然也会失恋?同情和爱恋蒙蔽了我的心智,担心他也不幸自戕,我决定解救失恋男青年。
冒失上阵的结果当然是自取其辱。为了取悦他,我脑残一样颠覆自己,穿成日本街拍,能武装的全部披挂上阵,甚至想去文个大花臂。
然后灌了瓶二锅头去表白,结果他被吓得半死,说工作已经太费神,现在只热爱简洁的物种,还说他心中的女神是邓丽君。我无法理解他这么复古的情怀,狗急跳墙地拥抱了一下他,结果他当天就飞离了这个城市。
我心碎,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所发生的惨案吧?没有了解对方的诉求、走错舞台、徒劳地展示,还留给对方动物凶猛的印象。
陈爱莎不同情我,她引用亦舒的话:艺术家十个有十个半是假的,虚伪,别人脾气怪是难相处,他们说这是够性格,没靠谱的地方。
她拍下我的造型,传信息给她哥老陈,老陈就跑来围观我,啧啧称奇,说印成照片贴门上能避邪了。
我发呆,男性到底是什么生物?我承认自己不够美丽,以前觉得我伟大的情操会拯救我,后来发现不行,男性都是视觉动物,便又向视觉系发展,仍然失败,我以为他们是这样的,最后却总是那样的。
湿冷的黄昏,装修完毕的小书店里甲醛游荡,我很沮丧,简直需要读一本《灾后心理危机干预手册》。
二、我不是女流氓
老陈在第二天给我送来了温暖——他扛来了一袋木炭,说可以祛甲醛。我问他怎么不上班,他说,上周攀岩扭伤了手,休假三天。我挺内疚,竟然毫不知情。
他说:“咳,没事,反正你一追逐爱情就心无旁骛了,但你总热爱傻缺文青,这真的是病,不治将恐深。”
我欲辩忘言,早年的老陈并不这么铿锵,是一个脏字都不说的好青年。
《史记》说孔子有弟子三千,有一个叫子路的。子路与孔老师初识时曾大打出手,后被孔子感化,成为弟子兼保镖。孔子说:自有子路在身边,再也没人敢说我坏话,一说,子路就揍丫。
这简直就是我和老陈的古装版。
十五岁认识陈爱莎时,她的双胞胎哥哥老陈就像警卫员一样跟在我们后面。老陈沉默寡言,遗传了他爷爷的老红军情怀,有着高度的精神洁癖,嫉恶如仇。在他面前我脏话都不敢说,总担心他批斗我恶趣味,我为此很恼火,于是就惦记着找个碴儿泄愤。
一天他拿起我手边的书,翻了几页,色变道:“怎么看黄书啊你?”
一瞧,他愤怒的手指落在一段上:十七八岁的男孩,斜背一个军挎,里面一把菜刀,腰间挺挺的,中横一管阳物。一样的利器,捅进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血红。
我鄙视地吼:“能不断章取义吗,懂什么叫京范儿的语言艺术吗?浑蛋!”
导火线被点燃,打架嘛就要先往自己脸上贴金,向敌人脸上泼大便。我们两败俱伤。
我对陈爱莎抱怨说:“你哥气量太小了,成不了真英雄,曾国藩人称千年第一完人,去过青楼后还写日记以飨后人呢!一本黄书就把你哥闪瞎了,亏他的偶像还是阿基米德,阿基米德还裸奔过呢!他这承受力怎么当科学青年?真怀疑他理科怎么拿到的满分。”
相互仇恨好久,直到老陈在楼梯角哼哼唧唧地拉住我,说读完了那本书,有发现神迹的惊喜。他检讨说是一个误会,说偏科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
他开始恶补文科,频繁借阅我的书。人一旦开窍,便是日进千里。在怪力乱神的文字光耀下,他渐成一名战士,才辩无双出将入相,还出招帮我剿灭了许多仇家,比如五十肩。
其实五十肩不值一提。他是我大学时的男友,一个摇滚鼓手,因为排练搞出了肩周炎,去医院时和小护士瞎搞在了一起。那是我的初恋,很是受挫。
陈爱莎说:“情欲是可以杀死人的,比如制服诱惑什么的。你穿得太严密,落败不意外。”
我说:“我以为文艺的男生都喜欢形而上的东西,现在参悟就该另辟蹊径,向视觉系发展,袒胸露乳,见他扑倒就好。”陈爱莎说:“贱人自有天收,等着看。”
后来小护士跟更有钱的人跑了,他飙泪跑来说只有我是不嫌贫爱富的姑娘,要重续前缘。他去我实习的公司蹲点,前台小姐都被他收买,找我说尽他的好话,那些赞美赋予了他比顺治帝、柳下惠还闪亮的光圈。
就在我姿态渐软时,他东窗事发了——有个姑娘跑来公司捉狐狸精,说和五十肩交往半年竟然被劈腿,她要手刃小三。我瑟缩在办公室,我竟然“被小三”了,他早有正牌女友。最终,被手刃的竟是前台小姐,原来五十肩在蹲点时顺便也将她拿下。
我在同坨屎上滑倒两次,老陈终于看不下去。他当时在学空手道,虽然只有二段,但对付流氓已足够,总之被掀飞在公司门口的五十肩从此消停了。
我约老陈吃饭,他问我是否从失败的初恋中学到什么。
我支吾一阵,表现出了一点儿恨意难平。他说:“作为一个务实的女性,仇恨前男友不如吸取教训更靠谱。既往不恋,当下不杂,你看了那么多书却不能学以致用,傻缺,回家再看遍《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书中自有脑力智宝。”
初相识时我因这本书鄙视他,孰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换他鄙视我了,还咬牙切齿,像在吃一个姑娘。
第二日,一票女同事跑来,说见到我和一个神清气爽的青年在餐厅相谈甚欢,得知只是我的“闺密”,都表现出了一些兴奋。
我说:“你们都不要觊觎他,作为一个研究所上班的科学怪人,他的偶像是阿基米德,才智像阿里巴巴,作息时间像在阿拉斯加。如果你们不是阿拉蕾他是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三、削足适履
我给陈爱莎发信息,让她下班来书店拿点儿东西——我外公中医院的秘制药膏,带给扭伤了手的老陈。
陈爱莎说她已经在台湾,她解释说是公司的安排,太仓促没有跟我说,会带礼物回来赔罪。这不具备说服力,我猜想她是去找蔡先生。
大学毕业后爱莎跳了五次槽,和老陈一样,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对前几家公司全都绝望,说风气太坏,领导锱铢必较,职员睚眦必报,一进公司就心累。直到遇见新上司蔡先生。
蔡先生和一般商人不同,他从不挥斥方遒喷得大家头昏脑涨,他只做适时的发言,卡地亚袖扣闪着冷静的光。爱莎很快昏了头。蔡总宁静致远、睿智内敛,他只在意武功不在意江湖,他就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生产淡季蔡总回台湾,人间自是有情痴,我猜爱莎是追了过去。
一周后他二人果然携手归来。爱莎翻看手机,说:“看他写诗给我,说我比阿佳妮还美,比伊豆半岛的樱花隧道还撼动人心。”
老陈一哆嗦,从盘子上抬起头,说:“怎么我身边的女性都这么容易被蛊惑?这蔡总不过是一个画了皮的伪文艺中年,不好好经商非要把自己搞得气象万千骗姑娘。话说在其位要谋其政,不务正业是要亡国的,请看宋徽宗和李后主的血泪史。”
爱莎瞪他:“你整天捣鼓化学器皿,都成阴谋论者了,接受一个事业比你有成、才华比你横溢的人就那么难吗?”她又转向我,“你刚在设计师的阴沟里翻船,我也不要听你说啦。”她说了句“你们慢慢吃”就翻着白眼离开了。
老陈拿一杯水给我,说:“我现在很担心我的老同学豪猪,他喜欢爱莎很久了,正在辛苦地存一套房子的首付,我要怎样同他解释说爱莎爱上了一个车房俱备的台湾同胞?”
我倒是和他的想法不同,我说我了解的爱莎一直是一个很容易被好品质打动的人,她喜欢那个人一定是看重他的情怀而非贪慕权贵。豪猪虽然可怜,但这么久都无法打动爱莎,也许并非只是没有一套房子的问题,我觉得豪猪应该撤了,鲁迅先生都说了不赞成无谓的流血牺牲。
老陈有点儿意外,说:“啊!你怎么对别人的事这么清醒,自己却不停地在犯二呢?你先淡定,后面那桌有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一直在张望你,你们认识吗?”
我回头看见罗医生,悚然心惊。
我一周前看牙医时,罗医生在冷光灯下幽幽地说:“你的牙齿真是美丽。”然后抄起钻头出神地望着我。我想起一条“美国变态牙医向患者嘴里注射精液”的新闻,夺门而逃。
他从病历卡上找到我的信息,来到小书店,表示只是欣赏我,就像钟楼怪人仰慕艾丝美拉达一样。他说:“你有我见过的最美的牙齿,我医者不能自医,就让我默默地观望你吧。”
他眼神顽强,不像神经病。我无可奈何。
围观我几天后,他忽然出了幺蛾子。他说:“据我观察你总在电脑前看鸡肋日剧,午餐只叫速食外卖,下午除了发呆就是打瞌睡,这是不是太堕落了呢?”
我怔住。他继续谴责说:“你不喜欢欧洲电影吗?不尝试煮健康食品吗?为什么辞职开书店呢?脱离社会生活人会变懒惰,韶光易逝,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震惊,人各有志,凭什么我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羞耻。而他逻辑混乱,偷窥狂加癔症,他凭什么这么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轰他出门,几天没见,谁知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他从后面桌幽幽地踱过来,说:“据观察对面这位不是你男友,那请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他说:“以前算我错,我喜欢你才想把你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我想过了,挑剔不是一个称职恋人该有的属性,付出才是。我要为你改变,我知道你喜欢作家冯唐,他学医,后弃医从文,我现在正向他看齐,也开始写小说,你去买这期《知音》,会看到我的处女作。”
后来老陈说他很想劝导牙医,弃医从文需要天赋,不是谁都能成为鲁迅、余华、渡边淳一的,请他发乎情止乎理智。但这样讲太伤人,他开不了口只能投给牙医同情的目光,尔后对我说:“脑残志坚的医生,你更适合走热爱妇女路线,《知音》很适合你,祝你用‘知音体’杀出一条狗血路。”
四、静香和大雄
爱莎羡慕我看牙医都有桃花,而她的现状只需一句诗概括: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她在蔡总失踪的第十天元气大伤,没人知道蔡总去了何方,爱莎说没想到他竟有一个热爱自由的灵魂。
一周后,蔡总终于出现,说从西藏归来,并给爱莎讲了一个泣血的故事。他说:“我啊曾有个感情深厚的女友,订婚前夕她去西藏朝圣,结果航班出了状况,坠落在青藏高原。此后的数十年我都在悲恸里呜咽,这成了一个结界。爱莎,我知道不以婚姻为目的的交往都是耍流氓,但结界消除前我真的无力给你太多承诺。”
爱莎愁肠百结,说:“怎么办?我根本无法打败一个消失的恋人。”
结论下得过早,事情很快峰回路转。她办理完离职手续,想去和他说声再见,结果在办公室门口被惊魂。那传说中坠机的女人穿越而来,把蔡总的办公桌正拍得“啪啪”作响。
爱莎见过她的照片,当即吓瘫。路过的同事把爱莎拖起来,说:“你要离职了,就透露点机密给你,咱们蔡总是超级劈腿王啊。他这台湾太太每年都跑来高喊要离婚,他一直不肯签字,怕财产损失吧。不多说了,你保重。”
爱莎说:“我甩了他数巴掌,代表这些被坑爹的日子。他还辩解说享受生活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何必非要进入婚姻的俗套。游戏人生的男人都该被弹蛋到死。”
老陈从报纸上抬起头,说:“容我简单说几句好吗?”爱莎从书架上抓到一本书抛过去,说:“收声。”
老陈说:“哦,是本《哆啦A梦》,那我深入浅出。爱莎你小时候爱看这个,你知道静香起初喜欢出木杉,最后为什么还是嫁给大雄了吗?因为静香是一个追求安全感大于生活刺激的人,她最终垂青大雄说明她长大了,学会将眼光放平实,大雄不风光,没别人花招百出,但他胜在纯良,贵在安稳。所以,不要爱上虚假繁荣,不要用痛苦去证明爱,不要急切地争取被爱,你本身就值得别人爱,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你的亲人。”
我哑然,这个举例着实有点二,但不觉竟然有些鼻酸。
爱莎从沙发上弹起来,说:“对,我亲爱的哥哥你说得对,快重复给林小园听。”她转向我,“林小园你听到了吗?老陈同志不风光,没别人花招百出,但他纯良又安稳,不要忽视他,他对你发乎情止乎礼很多年了。”
五、炸掉坏蛋小鸡鸡
老陈说:“其实我一直很想讴歌你,但没有文艺细胞。”
他把我的书架摆整齐,拿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说现在他还会反复看这本书,他让我看这段话:“小白脸戴黑边眼镜,能写会画,负责单位的宣传稿,上台表演自编的山东快书,表情儒雅,小脸绯红。自古以来就是这种男人最讨女人欢心,所以汉武帝要阉了司马迁,我特别赞成。”
他说:“你看连冯唐都说文青最招姑娘喜欢了,我不文艺其实一直挺自卑的。”
我说:“不对呀!”并指给他看这段,“张国栋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科学家,自己能造炸药。如果谁欺负了我们,我们又打不过他,就放炸药在他家墙根下,把他的床炸飞,炸掉他的小鸡鸡。”
我说:“其实科学家最牛逼,我们小时候的理想都是当科学家。现在只有你成功了,我一直很敬仰你啊,但我情商不高,缺少发现生活之美的眼睛……你懂的。”
晚风从店门灌进来,带着附近小公园落叶的特殊香味席卷了小书店,老陈呆呆地看着我,小脸绯红。
我们手拉手去超市,路遇老陈的导师,年方四十,但肤白、貌美、气质佳的范老师。我对她早有耳闻,她挺照顾老陈的。范老师上下五千年地打量我,说:“陈信宏,这是你妹妹吗?成年了吗?”我当这是夸我。
周末接到老陈电话,说他可能要升职,加班完毕请我吃饭。傍晚一直等不到他,拨他电话很久才通,背景嘈杂,男女的尖笑,电吉他的大失真,各种靡靡之音。夜店?
一个女声意外出现:“我是范老师,有事可以跟我说。”声音很是风情,我想到她那张妖娆的老脸。她言毕挂断,我再打,不在服务区。
什么情况,老陈误交匪类了吗?
我同老陈说道:“你别紧张,我猜到她觊觎你多年,拉你去酒吧庆祝升职,小酒怡情嘛,当然大酒也不见得乱性,剩下的事情你不记得了,还有补充吗?”
老陈垂着头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号,但千万不要手起刀落啊!如果冤案变成南山铁案,我多可怜。我没有翻供的能力,只有一个筹码,就是咱们十年的感情。”
我换了一份新工作,小书店转让掉了,忽然就煞有介事地忙碌起来。圣诞节的晚上,公司有大“趴”(Party),我被安排献歌一首。老陈说:“你们几点结束,我去接你好吗?”醉酒事件后他讲话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的。
献歌完毕出酒吧,一个猪头状的大叔扯住我:“小姐我注意你很久了,快到叔这儿来。”我想完了,献歌不够还要被迫献温暖了。一个酒桶轰然袭来,击得猪头鼻眼歪斜。五十肩突然像罗宾汉闪现,拉起我狂奔到广场上去,广场一边焰火满天。
他说:“我在那家酒吧兼职,感谢上帝让我们重逢,我现在有种情怀需要抒发。”说完他俯下脸来吻我。他的吻很轻柔,他竟然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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