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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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脑袋怎么回事儿?”自从监狱不再强制理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锃亮的脑壳了。寸草不生,细腻光滑,我估计走近了能看出镜面效果。

刘迪回过头来,摸摸自己脑袋瓜,嘿嘿一乐:“帅不?”

我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随后进来的周铖淡淡评价:“客观的讲,很别致。”

小疯子补充:“你这么出去说你不是盲流都没人信。”

刘迪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不错,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不能理解这位仁兄的思路,他真是爷。

晚上九点,刘迪早早躺到了床上——我的。还很体贴地靠墙躺着,给我留出一半富余。这场景让我想起了周铖和大金子每周的固定节目,颇有点儿不寒而栗。

“怎么个情况?”不问清楚,谁敢与狼同床?

刘迪拍拍身边的空地儿:“来,咱俩唠唠嗑儿。”

我认为并排躺着唠嗑儿这种事情只适合于纯真男女谈恋爱时躺在山顶看星星。

一屁股坐到床上,我盘起腿,真整出点儿阿香婆的风韵:“来吧。”

刘迪见我铁了心不配合他的搞基情绪,只得撇撇嘴,也坐起来和我面对面,然后以很扭曲的姿势摆弄腿。

看了半分钟,我实在不忍心,好言相劝:“不会盘就别盘了,当心撅折。”

刘迪不干,锲而不舍:“没道理啊……”

“我还见过不会卷舌头不会吹泡泡糖的呢,天生的别较劲了。”

又努力了半天,刘迪才终于死心,不过脸色还是臭臭的。

“你今儿个抽什么风?”虽然这厮平日里就够不正常的了,但今天绝对有事儿。

刘迪看我一眼,没回答,反而问:“冯一路,你还有几年?”

“三年零三个月。”

“记得够清楚的。”

“废话,天天掰手指头算着呢。”我想了想,又说,“看今年年底申请减刑能不能成吧,成了或许就不要这么久了。”

“哦,”刘迪漫不经心地挠挠后背,“那你出去之后想干什么啊?”

我说:“得看能干什么吧。”

刘迪恍然大悟:“对,也没几个地儿敢收咱们。”

我乐:“你就别叫苦了,家里都给铺好路了吧。”

刘迪没回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勾起嘴角:“嘿,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带劲儿?”

“……我一直以为这词儿是用来形容某种阴阳调和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的。”

刘迪愣了两秒,顿悟,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空间有限,他能满床打滚儿:“冯一路你他妈怎么能这么招笑儿呢,我爱死你了!哈哈哈……”

我叹口气,把狗爪子从身上拿开:“乐的时候拍自己大腿,谢谢。”

和刘迪在床上扯了半天闲篇儿,中途花花来送过一次水。那意思我明白:聊太嗨了,你该口渴了吧。刘迪特顺手地接过来,然后一饮而尽,大嚎一声,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扎啤。我本来想提醒那是老子的喝水杯,后来思考在三,算了,说了也是白说,百分之百的。可是花花不高兴了,倒没做什么,只是脸色沉了下来,眸子里的颜色更深了。刘迪见状调侃,别看了,身上都让你烧出八百个洞了。

后面花花坐上了窗台,又去看他的老朋友——夜空。

每次花花一这样,我就有点儿心疼,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而他也不要全世界。

我本来想过去说两句话,却在下一秒被刘迪脑袋上的疤吸引了注意力。说是疤,其实也不大,既不像刀砍也不像斧凿,在额头上方的头发里,当然,现在那地方是没毛儿的。

“这个啊,”见我看,刘迪大大方方地坦白,“撞的。”

我愣愣地问:“撞哪儿?”

“墙呗。”刘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进来那会儿拼了命的想出去,倒不是真想死,就觉着只要能被抬出去就肯定不用再进来了,我老子有招儿。”

显然,没成功。

“然后呢?”

“然后我是被抬出去了,在医院呆了三天吧,怎么抬出去又怎么抬回来的。”

“你爸不是……”

“嗯,他确实有招儿,还全他妈是狠招儿,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算了算了,提起来憋屈,不说了。”

人家不想唠,我也就不再多问,后来我俩开始扯时事,扯政治,扯男人,扯女人,跟俩流氓似的把所有俊男靓女都意淫个遍,方才尽性。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采石场的时候,刘迪还在呼呼。

第二天傍晚,我们劳作归来的时候,刘迪没了,连人带东西。

保外就医,那个我们只能做梦想想的事儿,人家搞成了,甭管本主儿多么活蹦乱跳体壮如牛。小疯子骂他不够意思,居然连个口风都不透。周铖说人家就怕你这样的,三咋呼两咋呼就容易节外生枝。花花问我,你知道吗。我其实特想点头,因为我和那家伙活活侃了半宿啊,但事实是,真没有。

【调监的时候怎么想着来我们这里?】昨夜临散伙的时候我问。

【你们号儿挺有意思。】这是刘迪的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盲流君先行退场,狱外童鞋的太平日子到头鸟……

路哥还要继续熬啊╮(╯_╰)╭

第 33 章

刘迪保外就医的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席卷整个二监。当然这种席卷不是明面儿上的——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小道消息网,它由一个又一个闲得蛋疼的犯人组成,每个人都是这网络上的小节点,竖起耳朵,搜集信息,接收转发,承上启下。

二监在王八蛋的淫威下,过于太平了,尤其是上次死人之后。以至于有个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大家嚼上半天,更别说保外就医这种信息量满载的事情除了十七号,其他屋的人也来问我刘迪的情况,仿佛我和他是公认的哥俩好,这让我更他妈憋屈。因为我真的屁都不知道。

【不可能吧,你俩那么铁。】

这是我最常听见的话,也是最让我哭笑不得的。

哪来的铁呢,这才处多久,谁能跟谁心贴心?别说刘迪,就我和周铖金大福一个号子住三年,也不敢说对他俩知根知底儿,更别提心里想的,脑袋里计划的。

其实人和人的交往,就那么回事儿。说起来有点儿像买彩票,中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直接交到心窝里,不中,就泛泛点个头,再热乎,也不过是唠个屁磕儿,半句有用的没有。我们监挺有意思?这话他从进到十七号就开始说,直至最后金蝉脱壳。我是没看出来十七号哪儿有意思,反正我觉得他挺没意思的。

正想着,手底下忽然一震,虎口直接麻了。我赶忙收回神游,只见锹下翻出的泥土里露出些许粗糙的灰色表面。得,这是又刨到碎石了。我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憋足劲儿想一鼓作气把它挖出来,哪只锹都快撅折了,人家真是磐石,岿然不动。

看来石头还挺大,我在心里琢磨着,是偷个懒儿绕过,还是迎难而上做个铁血真汉子。忽然旁边又伸过来一锹,也铲到了这个石头上,抬头,是花花。于是顽石在我俩的合力下终于乖乖出土,被丢到了推车上。

我记得花花的劳作地点距离我五米开外,怎么还能瞅着我这里有事儿呢?而且是埋的土里的……

“你属哪吒?三只眼?”

花花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回去干活儿了。

我黑线,有点儿担心这弟弟在面瘫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没过多久,花花回过头来,见我还在瞅他,忽然露齿一笑。时间之短,速度之快,事发之突然,直接把我闪着了,等到人家继续弯腰劳作,我这还满眼的金色星星儿。

视野恢复清明时,花花已经被叫到了远处帮忙。撬出大石头后的土,松软好挖,干起活来也畅快。偶尔,我会下意识抬头搜寻那个瘦瘦的背影,搜寻到了,心里便一阵舒坦。

我和自己说,看见没,这才是兄弟,一百个人里能摊上一个这样的,就不错了。至于刘迪,那就是天边的云彩,想起来了抬头看两眼,若是忙,谁管他变成了什么形状。

傍晚临收工的时候,采石场发生了一场骚乱。三月底的天还很短,傍晚已经蒙蒙黑了,一边是几个号的犯人,一边是民工,两伙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打成一团。金大福提议过去看看,我有点跃跃欲试,可没等迈开腿,就被小疯子拦住。

“他们那是想趁乱逃跑,你俩别着了道。”

逃跑两个字刺激了我的神经,嘎嘣就把腿收回来了。我已经太太平平过了三年零八个月,不想被击毙。

四月初,连下了几天的雨,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为了应景。

“……清明这几天,不少台湾旅行社推出了大陆祭祖团,以方便台湾民众回乡祭祖……”

垂下眼睛,我无意识地挪挪小板凳,仿佛这样就能缓解新闻内容带来的莫名压力。

可是没用。

女主播圆润悦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并且渐渐的变了形,变成了另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你看,人家台湾民众都能来大陆祭祖,你却不能给你爸扫墓,哪怕是烧一张黄纸呢。

我知道我这是疑心生暗鬼,被害妄想症,可我控制不住,因为事实就摆在那儿——我爸死了,我连去他墓前磕个头都办不到。哦对,他还没有墓呢,只是个骨灰盒,和众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起,被摆在火葬场某个储藏架上。

看完新闻回监舍的路上,我在雨声中突发奇想。怎么不下来一道雷把我劈了呢,我都不孝到了这个地步。

晚上花花拿小说给我,让我再来段评书。

“不了,”我头一次拒绝,“今天哥没心情。”

花花愣了下,随即点头表示明白了,拿着书转身去了窗台。

我忽然有点儿于心不忍,说实话,花花难得要求我点儿什么,偏赶巧,今天我真不在状态。得瑟不起来,莫名的低落,想和人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小疯子被叫到宣传组帮忙,周铖和大金子在活动室没回来,屋里只有我和花花,一个坐在窗台上看书,一个傻不愣登站在地上,屋子因为过于安静而显得空旷。

“花花,你是哪里人啊?”我没话找话。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安静,还是因为刚刚的拒绝,所以总想找补点儿什么。

花花没有立刻动,而是犹豫了几秒,才跳下窗台,走到桌子旁边写给我:同顺县。

我总觉得他其实不太想跟我说话,起码在刚刚那个瞬间。

坏脾气的花花太遥远了,以至于我差点儿忘了,这可不是个乖宝宝。但还是回答了,起码能够说明,咳,我还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那可够偏的,到我们这儿怎么也得七八个小时的车吧。”我没搞懂,“怎么想着来这边儿呢?”

花花摇头,写:没想着来,随便逃票溜上一列火车,就到这里了。

【有爹有妈有姐姐有弟弟,但妈不是我亲妈,姐姐弟弟也是半亲不亲的,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再没和家里联系过。】

我想起了花花说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开口,因为我觉得这等于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很不讲究。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这是我弟,我想要知道他的过去,别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我俩必须知根知底儿。

片刻的安静后,我听见自己问:“你是天生就不能说话吗?”

花花呆住,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连忙补充:“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花花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甄别这个问题是否无害一样。

我表情未动,任由他探寻。

终于,花花缓缓摇头。

我心里一紧,想要说什么,那头却已经唰唰写了起来。信纸被强大的力道划出沙沙的哀号,每一笔,都饱含恨意——

我爸常年在外打工,不管家里。有一次那个女人打我耳光,我没站住,摔倒时头撞在了暖气上,晕过去了。女人没管我,我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宿,后来又发烧,最后是邻居看不过去把我送到县医院,才没死,但是说不出来话了。女人非说是县医院把我治坏了,要他们赔钱,可我在被送到医院之前就不能说话了,那个邻居抱我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想叫他叔叔,我都叫不出来。那年我才五岁,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可就这件事,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想过一千种花花不能说话的原因,却还是低估了人的恶。

“你爸不可能永远不回家,他回家看见你这样不管吗?”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嗓子眼是苦的。

花花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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