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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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咽了咽口水,维持着玉体横陈的姿势企图让对方知道我是无害的:“如果你现在脑袋里面正想着是打我的脸还是踹我的下盘我建议你两个都不选,禁闭你去过没真不怎么舒服而且王八蛋巨大妈损肯定会克扣你的放风时间……”

什么叫以德服人!

就是原本想要行凶的人最后臣服于你的高尚品德放下屠刀转身回床上蒙被子装死。

我爬起来,瞅着不远处上铺那一团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龇牙乐,不过很厚道的没有出声儿。

不管多危险,多冲动,脾气多暴,下手多黑,这就是个孩子。我这人有个毛病,认定的事情很难改,说白了就是犟,比如在对待花花上,我坚持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尊老爱幼的后半段儿,金大福说我有毛病,我觉得他冷血。

我们五个在十七号里朝夕相处,看起来距离最近,可实际上,谁和谁真他妈近过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金大福和周铖是个什么关系,不知道小疯子家里为什么不来看他,不知道花花这不能说话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意外,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我嚎起来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以前跟道上朋友去KTV,我必须压轴,什么小白杨啊说句心里话啊手到擒来,有时候状态好甚至敢PK原创,以假乱真。

但因为没人在乎,所以谁都不会主动把自己摊开来,傻子似的。

可有些不用摊开,它就明晃晃发生在你眼前,不想看,它就是透明的,想看,才有了形状和颜色。比如我终于在这个下午想明白花花为什么这么瘦了,可能不是全部原因,但一定是最主要的——吃的不好。往上推,为什么吃的不好呢?没钱呗。

老头儿半年没来看我了,但我卡上的钱月月按时打入,从没断过;金大福和周铖也是按月入账,一个媳妇儿给的,一个姐姐给的;容恺更不用说,劳动表现好,而且有特长,文采书法样样出类拔萃,随便借调一次给的报酬比流水线上吭哧吭哧干好几天的还要多,所以每个月额外挣的这些就和老头子给我打的有一拼,还不算他用各种古灵精怪的方式诸如打赌一类坑蒙拐骗同监舍狱友的。唯独花花,劳动表现只能在及格水平,每个月象征性的那一点点报酬,买点日用品就没了,压根儿没富裕,所以我们可以在食堂要小炒打牙祭,可以偶尔泡个方便面改善生活,运气好时还能在小卖部抢上两个水果,而他永远都只是啃食堂的干巴馒头,还有要么咸死要么淡出鸟的大锅菜,通常还见不到几块肉。

想明白这事儿,我挺不是滋味儿的。老话说的好,小严霜偏打无根草,就说你越是惨,老天爷就越让你更惨,我觉着花花身上就是这恶性循环。

之后两天吃饭我特意关注了一下花花,然后就越关注越看不下去,我觉着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出发点绝对不是助人为乐这么高尚的玩意儿,纯粹是让我自己好过些,花点钱弄个心理安慰,我是这么定性的。

做法也简单,就是吃饭的时候点上两盘小炒,然后招呼花花一起过来吃。

我算好了一切,包括小疯子冷嘲热讽的时候怎么应对,却独独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环——花花不来,人家压根儿不领情,那屁股就跟长在座位上似的死活不挪地儿。

偏小炒区和大锅饭区还是分开的,不允许我端着盘子过去,我这叫一个纠结,只好打持久战。一次招呼不行,两次,两次不来,三回,弄的好几个监区的弟兄蠢蠢欲动,更有甚者冒着被扣分的危险隔空喊话,他不来我们来,有钱还怕花不出去啊!小疯子也跟着起哄,私底下和我说了好几回,A,你钱多烧得谎,B,你看上哑巴了,冯一路,来吧,二选一。

选你奶奶个爪!

忘了,还有俞轻舟。这厮对我的行径还是比较容忍的,基本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在某个中午从食堂回车间的路上,凑过来煞有介事地感慨,原来你喜欢这一款。

尼玛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老子就不能献个爱心吗!就不能用我的真情换取你的笑容吗!难道我给希望小学捐一回款就说明我是个恋童癖吗!

虽然阮玲玉说过人言可畏,但我冯一路真不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主儿,相反,我常常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全世界都错了就我坚定不移地朝着正确的朝阳奔跑。所以被花花拒绝了第……呃,不知道第十几回之后,我依然微笑展开第十几加一回。

但是花花到极限了。

我总觉着他也不是在乎那闲言碎语的人,所谓极限,纯粹是被我的热情烧着了。

那是八月中旬挺普通的一天,六点多了太阳还死活不下山,好像非要拖着世间万物跟它一起烧焦。食堂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发了香蕉,虽然人均一根儿多了没有,但甜甜糯糯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情舒畅而柔软,于是我一路哼着小曲儿齐步走回了十七号。路上我并没有注意花花的表情,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以致麻木了,况且顿顿小炒我也吃得起,就当改善伙食了。哪知道前脚刚进屋儿,后脚就被人推了个踉跄,后面咣当磕桌子上了,我那个老腰啊!

定睛一看,罪魁祸首正气呼呼地朝我怒目圆睁。

怒目圆睁向来是小疯子的专利,花花一向奉行的是横眉冷对,可这会儿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腰上的酸痛实在让人没法维持好心情。

“你有毛病啊!”我骂。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来其他解释,好端端推人一下子,这不就是有毛病吗!

花花狠狠瞪了我一眼,忽然伏到桌子上开始写字。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气着了,以致控制不住力道划破了好几处纸。

花花写了很久,很长,长到我的怒气升起又落下,落下又蒸发,最后化作了点点好奇的雨滴,随风落下。

小疯子坐在临近的下铺挖鼻孔:“我说哑巴,你能不能先给我们看前半段,然后你继续写后半段,这样我们看完了前半段你的后半段也搞定了。”

看,好奇的不只我一个。

终于,花花停了笔,偌大的一页信纸,写满了。

我站在那里等他递给我,等了很久,可花花只是对着自己写的东西发呆。脸上的戾气也没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和淡漠,仿佛所有情绪都随着纸上的话语一齐发泄了出来。

我走过去,伸手拿那张纸。花花放在桌上的手臂动了下,好像要阻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了,但我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几乎一眨眼的速度,便把纸拽了过来。

花花的字很难看,实事求是的说,小学一年级的水平,各种歪歪扭扭,偏旁部首分离。但奇怪的是,错别字却很少,偶尔有写错还会被涂掉重写,像精校版。

容恺凑过来看,被我一脚踹开,然后我坐到花花对面,逐字逐句认真地阅读,就好像在面对面地听对方讲话。

冯一路:

我是哑巴,可我有手有脚,能干活能吃饭,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哪怕你是好心。你没来之前,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来之后,我也不觉得我哪里比以前差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忽然抽风了,非要请我吃小炒,可能你钱多得花不完,但我告诉你,我不缺你那点吃的,我瘦是因为我天生就这样,你要觉得这是消化吸收不好也行,你真钱多烧得慌可以拿去孝敬管教。之前你问我家里还有人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家里有人,有爹有妈有姐姐有弟弟,但妈不是我亲妈,姐姐弟弟也是半亲不亲的,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再没和家里联系过,十七岁就捅过人,但那时候运气好,没被抓,我知道金大福恨我,你可以告诉他,那是他活该,如果他不混道上,不明明没胆子还要装,像个真正的怂包一样打工过日子,他就不会遇见我,也不会被我带进来。我能记住你想要知道的就这些,如果还有不全的,你可以随时问我,但希望我回答完之后你就不要再来烦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最后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哪怕那是好心,而且我也不觉得那是好心。

第 17 章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同学说镜子的BUG,因为那在监狱是绝对的危险品,于是修正鸟,请大家多提包涵哈。

第 18 章

这个时候我下手哪还有轻重,烟头直接让我按灭了。我呸地啐了口唾沫,把烟头一丢,准备起身再踹上孙子几脚,却忽然觉得不对。

猛然回头,果不出所料,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正准备偷袭我,完全躲开已经开不及了,我奋力从第三个男人身上翻下来,想着能闪过多少是多少。却不想花花忽然从旁边窜过来照着那人肚子就是一脚!

这脚是真他妈狠,那人直接飞出一米多摔到地上,脸顿时就扭曲变形了,捂着肚子蜷缩在那儿哎哟哎哟的嚎。

花花目光阴沉地走过去,站定,再次抬起腿……

我一个激灵回过劲儿来,你妈花花是真存了把人弄死的心思,这第二脚是要往脑袋上招呼啊!剩下两个人也看出了危险,一个在我身子底下奋力挣扎,一个站在那儿想上前支援又犹豫不决。没时间多想,我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扯住花花就跑!

场景的突然转换让花花有点儿跟不上,脚下一直踉踉跄跄,好在我死活没撒手,哪怕掌心被小崽子的手指骨硌得生疼。

就这么一路跑回操场,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瞅花花一眼,他比我还惨,胸膛带动肩膀剧烈起伏,好像满世界的空气都不够他吸。

可是,满世界,只有我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自打认识花花,我的心里就长出一根针,这玩意儿有自我意识,平时乖得不得了,但只要花花遭难,不,都不用遭难,只要涉及到花花,它就开始不老实。轻则扎你一下,痛上两秒,重则群魔乱舞,疼得你想报复社会。

半晌,我终于把气儿喘匀了,三个孙子没追来,但心里那根针不依了,它挑动愤怒闹革命,吵得我脑袋要炸开。我拼命安抚这帮匪徒,同时盘算着刚刚的情况——

花花那一脚虽然重狠,可顶多踹个胃抽筋肠痉挛啥的,缓缓就好,而且越是内伤越不容易看出来,你以为监狱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给你拍X光?至于我那一下,撞得虽然重,可那孙子摔倒的时候又不是脸先着地,没流鼻血没擦伤,手臂上多个小坑不算要死的罪过。再回到花花,那两条胳膊是个人看了都不忍心……

于是结论显而易见。

这事儿我们占理,虽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必须要把它弄成最后一次!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冲动是魔鬼,万一没调整好等下怒极攻心再给监管不力的俞轻舟来一脚,那就不是关禁闭的事儿了,没准这辈子都得拄拐。

“多长时间了?”打小报告之前自然要先了解情况。

可惜当事人不配合,只定定看着我,仿佛要穿透表象直达灵魂深处。

我的灵魂没什么深度,于是不闪躲他的目光,并将这反应作为一种默认。最浅的烟疤几乎要看不见痕迹了,只剩下隐约的边缘轮廓,天知道要追溯到哪一年。

“走!跟我去找管教!”那帮孙子除非脑残,否则就算被打吐血也不可能告发,□在监狱里是比打架还要性质恶劣的大过,他们不敢冒这个险。但我不怕,顶多被关个禁闭扣点分,换来花花以后的太平,值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花花居然不去,任我怎么拉扯,就是原地不动。

我几乎咬牙切齿了:“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花花依然坚定地摇头。

很好,不用等俞轻舟,花雕就完美地让我怒极攻心了:“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你觉得打报告丢脸?还是你想自己来个绝地反击?嗯,最好一人一刀把他们都捅了!然后你就痛快了!监狱也痛快啊,再不用养活你了,直接一颗枪子儿送你上路,还省粮食了!反正你活儿也干不好!”

我骂的声音很大,弄得周围好几个人侧目过来。我挨个儿扫过去,想控制情绪,但没办法:“看屁啊!没见过骂人的?都他妈给我滚!”骂完了还不过瘾,我又把头转回来,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还有你!你以为装深沉装酷就是什么都懂?你懂,你懂,你懂知道个屁!”

花花不再没反应,起码瞪大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表示他也生气了。

我不管那个,再一次扯住他往前拽:“你他妈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天我就是扛也得把你扛到管教面前!你要不嫌丢人咱俩就试试!”

出乎意料,花花没再坚持,就那么老实地任我薅着他的衣服,跟着我的脚步往前走。

我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的战略方针错在哪里了,对待花花,就不能心慈手软,这跟养儿子一个道理,不听话就得打,来软的没用,越惯着越无法无天。

妈的之前那么长时间白憋屈了!

俞轻舟坐在操场一隅,正和其他几个监的管教聊天,见我走过来,微微挑眉,没任何起身迎接的意……好吧,这个我原谅他。

“报告管教,我有事报告!”这话可真他妈绕口。

俞轻舟点点头:“嗯。”

这是让我继续呢,但问题是……我瞅瞅另外两个管教,心里没了底。对俞轻舟我还是有点把握的,这人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大恶,怎么说呢,虽然曾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但那也是过去式了。进来一年多,我真心觉得王八蛋还是能听懂两句人话的。

俞轻舟看出了我的犹豫,总算屈尊降贵起了身:“跟我去办公室。”

我连忙跟上,走两步回头,得,花雕那脚底下又生根了,没办法我只好再回去拉他。本来想拽胳膊,却在马上要碰到的时候反应过来,改握住了他的手。

俞轻舟停下来转过身等我,见此情景讥诮地吹了记口哨:“哟,哥俩儿好啊。”

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小声嘱咐花花:“记住,不管俞轻舟怎么问你就说自己没动手,兴许就混过去了。他要非较真儿查出来,也顶多几天禁闭的事儿,我呆过,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你这是正当防卫,他肯定会酌情考虑。”

花花面无表情,状似听得很认真,但有没有听进去只有天知道。

俞轻舟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我最后一次进来这里还是半年前,放风的时候被逮住出苦力帮他帮一大箱子材料搬进来。可见我后半年有多循规蹈矩,竟然一次没有被提溜过来面对面。

“说吧,怎么回事儿?”俞轻舟把门关上,开启空调,坐在凉爽的小风底下悠哉地问。

我没他这份好心情,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刚的事儿连同一肚子怨气倒豆子似的喷出来了。

俞轻舟起先听得很安静,待我快讲完的时候才慢悠悠出声:“不用急赤白脸,现在不没人烫他嘛。”

我气得肝儿都颤,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那是因为我把他救下来了!你给我好好看看他这胳膊,还他妈有一块儿好肉吗!”

俞轻舟眯起眼睛,声音沉下来:“这是你跟管教说话的口气?”

我他妈想揍人,想得指尖都疼。可是不行,在这里你揍谁都行就是动不得管教,他们是这里的天,把天捅破就真没活路了。

“对不起管教,我刚才语气太冲了。”我努力深呼吸,不就装孙子么,又不是没装过,“我就是看不过去,不能因为花雕不会说话就活该受欺负,对不对?”

俞轻舟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你在问我么?”

我怒目圆睁,废话,难道我跟空气交流!

俞轻舟忽然站起来,身体前倾,隔着桌子凑近我:“如果你是问我,那么我的答案是,冯一路,你会不会太天真了点儿?”

我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俞轻舟耸耸肩,重新坐回去:“这里是监狱,不是幼儿园,被人欺负了有老师给你撑腰。想找真善美,出门左转,哦,你看,我忘了你出不去。”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我甚至忘了生气,沉重的无力感像座大山,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被压垮。

俞轻舟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用内线播了个号码,让那头的人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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