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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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紧闭,其实就是个狭窄矮小的单人间,狭小到只够放上一张床,并且你在这里直不起腰,伸不开腿。

俞轻舟站在铁栏杆外,鼻孔塞俩棉球的样子很滑稽。

但我笑不出来,刚刚流水线上的灵魂附体已经过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尽管还是不知道突然抽风的缘由。

俞轻舟说:“冯一路,你可能忘了自己是干嘛的了,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你是犯人,我是警察,咱俩就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脑袋还昏吗,还昏的话我不介意再敲上几棒子,通电的。”

我眨眨眼,难得诚恳朴素地回答一次问题:“我不昏了,记住了。”

“最好是这样,”俞轻舟扯扯衣领,似乎这里的空气让他憋闷,“五天禁闭,最轻的了,你该偷着乐。”

目送俞轻舟离开,铁栏杆外的门彻底关死,整个禁闭室陷入昏暗,没有窗,没有灯,只有最上方一个小通风口,透进几许微弱的光。

很多年后想起这五天,我还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时光倒流一次,我绝对不会揍那个协管犯,更别提揍俞轻舟。可是容恺说,就算时光倒流一次,我还是会揍,因为我经历的是每一个犯人都会经历的,一种突然失去自由下的狂躁。有人会自残,有人会残别人,我属于后者,但小疯子把这个统一归纳为,监狱症候群。

第 8 章

禁闭是个让人恢复正常的好地方,第二天,我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并且有再揍一次俞轻舟的冲动——妈的老子才是初犯要不要一上来就整这么高难度的地方啊!

真的,很难受。

没有时间感,我像个瘫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在狱警送来饭的时候,用指甲在墙上画一道。

可是那些饭怎么送来的,又怎么端回去了,我不是故意绝食,但真的不饿,一点都不。狱警也不劝我,可能他们见过这样的犯人太多了吧,爱吃不吃,总归不会让你死掉。

仰躺得太久了,后背很痛,我只好翻了个身侧卧,这样墙壁上触目惊心的四个粉刷大字便映入眼帘:深刻反省。

这四个字从昨天第一眼见到,便暴力占据了我的脑海,不管醒着睡着,哪怕到了梦里,还有它们。我怀疑这是一种变相的催眠,因为我居然真他妈的照做了!

反省什么呢,反省我缺乏正确的自我认识。

俞轻舟有句话说对了,我是犯人,他是警察,我俩就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在此之前我居然一直没认识到,以为进监狱无非是换个睡觉的地方,包吃包住包文化教育,还省钱了呢,我很傻很天真的认为我还是个可以享受各种权利和义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可事实上,被剥夺的不仅仅是政治权利。

在外面,没有人会不由分说就把我囚禁到小黑屋,否则我会告他非法禁锢;没有人会拿着电棍照我脑袋抽,否则我会告他人身伤害;没有人会强迫我天天做手工塑料花而只给象征性的一点点报酬,否则我会去劳动局投诉;没有人会用看蝼蚁一样的眼神看我,仿佛我的生死只在他抬脚的轻轻一碾间,而他之所以没踩,不过是对我仁慈。

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俞轻舟不爽的原因。其实他算是这里面有点人味儿的了,可还是不行,作为这个全封闭特殊空间里的最高权力代表,他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你只能佝偻着,忍受着,直到麻木。

可是我真的变不成僵尸,我努力了,还是不行。

第四天的时候,我的胃发出了最后通牒,它开始反酸,抽搐,痉挛。作为一个惜命的人,我吓坏了,也不管面前放的是哪天的饭——因为它们每次被端来时看着都一个样——直接用手往嘴里抓。

我怀疑俞轻舟是踩着点儿来的,因为我刚吃完正舔碗呢,就听见了那孙子的脚步声。

“他怎么样?”虽然隔着铁栏杆和门板,但声音还是飘飘摇摇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赶紧放下碗,做贼心虚似的,然后听见那个一直看着我的黑脸狱警回答:“昨天用脑袋撞墙来着,不过没啥大事儿,今天估计该吃饭了。”

俞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狱警又说:“不过他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要不要带出去放放风?”

我顿时精神一振。嗷!放风!煤球儿我爱你!

“不用,明儿最后一天了,放什么放,就得让他遭点罪,不然真以为自己来这儿度假的。”

……

俞轻舟我操丨你妈妈妈妈妈!!!

门忽然被打开了,我还维持着蜷缩在地仰天长嚎的姿势,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火龙果。

“有些话心里想想就行,别喊出来。”俞轻舟蹲下来,手伸进栏杆,恶心地摸摸我的头。

我猛地甩开扑过去吭哧就是一口,奈何那孙子反应太快,闪电侠似蹭就把手收回去了。

我没辙,唯有怒目圆睁,以眼杀人。

“别这么看我,”俞轻舟笑了,声音轻柔得像四月春风,“有能耐你别犯罪,别进来。”

我依然那么看着他。

一秒。

两秒。

终于,我瘫软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不得不承认俞轻舟这话真狠,直戳你脊梁骨,不,是脊椎神经,他这是下手轻的,我还能动弹,要真往死了整,说不定我现在就是一个瘫子了。是啊,谁让你犯人家手里了呢,有能耐你别犯罪,别进来。

王八蛋走后,我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了很久的呆。

今天之前,我从不觉得我在人格上和王八蛋之流有什么差别,确切的说,我从没把自己真正当成过犯人,这放到法律上估计就是认错态度极其不好,得重判,所幸我隐藏得很深。但是现在,我知道差别了,没有自由没有权利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人都算不上,王八蛋伸手进来摸我头的时候,那表情像在摸一只癞皮狗。如果老头子看见我现在这副德行,一定会骂,让你作,让你有好路不走!

问候王八蛋的母亲并没有增加我的禁闭时长,第五天的晚上,我被如期释放。

走出铁笼子直起腰杆的刹那,我忽然想改名叫冯重生,忽然顿悟了为什么人们舍得抛开生命放弃爱情却拼死也要前赴后继地追寻自由。

我的十七号啊,哥回来了!

眼含热泪推开“家门”,先映入眼帘的是金大福……的后背,你妈你除了睡觉□还会不会干点儿别的!接着是周铖,靠,你都读书破万卷了!再来花花,得,别总这么凝视哥,哥会春心荡漾的。最后是小疯子……

“哟呵,我还以为你得死里边儿呢!”

很好,大家都没什么变化。

“我冯一路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啧,你太不了解哥了。”三下五除二把囚服脱掉,那玩意儿都臭气熏天了,我光着膀子走过去打开窗户,吹风。

“别吹了,”破天荒的,周铖居然放下书本说话了,“味道都飘进来了,赶紧去洗个澡吧。”

我不太乐意,因为我现在很累,我一累就懒得动弹。可书呆子难得提个要求,他又是我们这里最……呃……特殊的,于情于理咱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得照顾照顾对方感受不是?得,洗去吧。

要说这监狱也够缺德的,洗澡还他妈限定时间,就说你夏季用水紧张,也不能只给十分钟啊,好么,光够打个肥皂的!

但好赖是洗完了,我自我感觉良好的香喷喷回屋。这次周铖没再提意见,继续读他的《红与黑》,我长舒口气,心说幸亏老子没找媳妇儿,不然被天天这么管着还不如死了。

周铖是没意见了,可花花还在看我。

我无语,这不能说话的比能说话的恐怖多了,一天到晚被这么盯着老子还不如找个媳妇儿!

拿过写字桌上的笔和纸,我走到花花床边,递过去。

后者单手接过来,困惑皱眉。

“来,哥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值得你流连忘返,全写下来。”

花花倒一点不磨唧,听明白我的问题后立刻把纸放到床上,刷刷几笔搞定。

我拿过来一看,俩大字——没有。

我倒塌:“没有你总目不转睛地瞅我干啥,跟咒怨似的很惊悚啊!”

花花歪头想了想,又刷刷写下俩字。

我凑近一看——闲的。

“哥服了,”我踩在容恺床上,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摸到了花花的光头,这是我表达敬佩的方式,“你是爹。”

可惜花雕不喜欢这个玩笑,脸色一黑,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得,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回到自己床上。

容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全场,这会儿冲着我幸灾乐祸:“冯一路你就是欠,没事儿招他干啥。”

操,还不是你们都不招,一天到晚拿人家当空气老子同情不行啊!

但这话我也只是心里过了过,真要嘴上说出来,我怕花花咬我。

——不能说话不代表牙口不好对吧。

蹲了五天禁闭,硬板床都好像席梦思似的软乎起来,我尽情地在上面翻滚了好久,才觉出枕头下面不对劲儿,连忙把枕头拿开,居然让我发现一个苹果!

你妈活生生的水果啊,在这地界儿就是软黄金!

俗话说的好,家有钱财不露白,我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又悄悄把枕头盖上去,然后警惕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打宝贝的主意。

“别捂了,”容恺乐不可支,“我给你的。”

“拉倒吧。”这话可信度为负。

“还真是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周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所以格外话多,“我们都分着了,不过你的最大。”

“真的假的?”我和容恺啥时候交情到这份儿上了?

“其实也是托你的福,”容恺笑得像只没毛儿的狐狸。

我更不明白了,眼前咣咣的全是问号。

还是周铖好心解惑:“容恺和三号的王瘸子打赌,王瘸子赌你挨不过一个半月就得爆发关禁闭,容恺赌两个月。”

赌注是苹果,结果自然是容恺赢了。

……

【冯一路,你来这里有一个半月了吧?】

【加油。】

……

尼玛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后禁闭时代的日子仿佛好过了些,我依然不能很从容的适应规律枯燥憋闷的监狱生活,但我已经在冰冷而坚不可摧的现实面前低下了得瑟的头,其实有的时候,认命也可以换来解脱。不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绕着俞轻舟走,当然多数时候绕不过,那就低眉顺目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像以前那种龇牙乐啊打屁啊统统绝迹。惹不起总躲得起——他成功的让我明白了自己就是低人一等。

九月下旬,天气终于慢慢凉下来,偶尔夜里还会有些冷,为了不受冻,我努力趁着周末在十七号学习叠豆腐块。有时候,周铖会对我的努力给予些指点,不过多数情况下,耳边只有容恺冷嘲热讽的聒噪。

但今天例外。

周铖和容恺都去接见亲友了,周铖见的是姐姐,容恺见的是大学同学。我知道小疯子脑袋转得快,但从没想过他居然念过大学,而且还是那么赫赫有名的。

少了小疯子的十七号异常安静。金大福破天荒的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床上拿着周铖的书看,也不知道是睹物还是思人,花雕则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发呆。我发现小哑巴很喜欢看天,因为胳膊的缘故,他不用出工,可是每天从食堂吃饭回来的路上,他会一直仰着头,仿佛上面那一片湛蓝里藏着无数的奇珍异宝,数都数不完。

“对了花花,”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或者说没话找话也好,“你是不是该拆石膏了?”我记得他是大暑那天回来的,算算到今日整两个月。

花雕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来看我。

我微微挑眉,和花雕沟通需要耐心,天知道我居然是个这么有耐心的人。

终于,花雕缓缓摇头。

我奇怪:“还不能拆?不是说两个月吗?”

花雕的脸色沉下来,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从他的眼中闪过,我隐约觉出这里有事儿。

“你不用管他,自找的。”金大福丢开书,没好气道,“人家骂,他就该听着,忍不住非要去动手,人家就等着他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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