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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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侠何曾这般狼狈过,于是新仇加旧恨,想都没想便暴躁大吼:“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一嗓子,万籁俱寂。

不大一会儿,便听微弱的哭声从飘渺的虚无里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呜,呜呜,哇——】

虎妞儿一哭不要紧,那满墙的花海瞬间凋谢成了血河,无数刺目的血渍争先恐后从石头缝里往外涌,染红了石壁,也染红了陶土罐子。很快,整个墓室都震动起来,几个人不约而同感到了强烈的晕眩,勾小钩甚至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地上。

“李、大、牛!”虎妞儿生气了,小钩儿也生气了。

李小楼纠结着一张冤枉脸,悲催的想撞墙——

“妞儿啊,哪里去了?呵呵,大牛叔跟你闹着玩儿呢……”

番外 欢童(四)

甭管神奇不神奇,总之这李大牛在哄孩子方面当真有一手。仅寥寥数语,加之几个怎么瞧也算不上好看的傻笑,虎妞儿竟也真的安静下来了,而后李小楼也不知对着墙角嘀咕了什么,小姑娘那银铃般的笑声居然又隐约飘了出来。

温浅老白勾三任五已经没有力气去目瞪口呆了,只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祈祷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万万不要又飞掉。

看着众人继续开工,李小楼也不再添乱,稳稳当当的就坐在角落,与墙壁两两相望——

“娃儿,咱俩打个商量,你大牛叔就这一身衣服,咱不印花儿了成不?”

其实李小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见那闺女说话的,好像不需要耳朵,对方想要说的话直接就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甚至于对方的样子,也清晰可见。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两个可爱的羊角辫儿,笑的时候两颊还有甜甜的酒窝。

“娃儿啊,下次别再托生到贫苦人家了,咱也当个小姐公主啥的,吃香喝辣……”

李小楼几乎算是自言自语了,因为虎妞儿既没出声,也没现形,若换个不知情的定然会觉得李大侠神神叨叨。可李小楼知道那孩子就在自己身边,甚至于他闭上眼,都可以感觉到膝盖上的重量,一个圆咕噜咚的小脑袋的重量。

不知不觉间,罐子山见了底。一百个罐子虽说不少,可真砸起来,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勾小钩和任五对着满地的白骨发呆,那一小撮一小撮的骨头就无数的小坟包,轻巧玲珑。

“这人活着千差万别,死后却都一副白骨,”任五轻轻叹息,似苦笑,“怎么办,我可瞧不出哪个是虎妞儿。”

勾小钩抿紧嘴唇,蹙着的眉头里也尽是苦恼。

老白和温浅面面相觑,自知帮不上忙,便双双退到墙角——拎起了李小楼。

“我说你们真当我是半仙儿啊。”李小楼嘴上咕哝,可人却已经绕着那一地的白骨踱起步来。往日的嬉皮笑脸消失殆尽,只剩下眸子里那道锐利的光。

一切都安静了,四面石壁又恢复冷冰冰的样子,除了长明灯,再无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李小楼忽然停住脚步,在一处白骨面前蹲了下来,仔细凝视片刻,缓缓道:“就是这个。”

众人讶异,忙聚拢过去。只见李小楼脚边的白骨无任何异常之处,只是那小小的骨堆里多出个长命锁。小娃儿戴长命锁并不稀奇,就这百来具骸骨中戴着长命锁的便有数十个,可眼下这锁却与众不同。寻常百姓家娃儿的配饰以银为主,偶有铜鎏银,无非是取白银辟邪之意,可这把锁却是银鎏金,原本被白骨盖着不甚明显,可当李小楼虎头虎脑将它上面的白骨移开之后,那灿灿的黄色在一地素白里便尤为刺目。

“这是她的长命锁,我认得。”李小楼声音低低的,似不忍,似心疼,又似微微叹息。

“难怪这满室娃儿就她闹得欢,”跟李小楼肩并肩蹲了半天的勾小钩恍然大悟,“这锁挂着百驼铃呢。”

经勾小钩指点,众人才看清那长命锁下方挂着的三个八角铃铛,与锁一样的银鎏金,也与锁一样略带斑驳,透出下面点点泛黑的白银色,做工小巧精致,看得出工匠的手艺精湛。

“百驼铃是什么东西?”李小楼好奇道。

“相传最初是商队用的,当他们进入大漠,便会在队伍里的每头骆驼脖子上系这铃铛,这样即使风沙来袭,人们也会寻着铃铛的声响聚而不散。”勾小钩一边说着一边把满地的黄色符纸聚拢起来,“后来就成了体弱孩童惯配之物,因为弱童魂魄易散,而这百驼铃可聚魂。”

“哦,”李小楼似懂非懂的,“话说回来,你捡这破纸做什么?”

“烧,”这一次回答他的是任五,“只有先烧掉这镇着魂魄的符咒,才能超度虎妞儿。”

在李小楼看来,那纸破破烂烂的仿佛碰一下都会成粉末,哪值得一烧,可上面的图案却是怪异诡谲,光看着便浑身不舒服:“这上面朱砂画的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对了,就是鬼画符,不过不是朱砂。”

李小楼皱眉:“那是什么?”

难得的,任五绽给他一记明媚微笑:“你说呢?”

这任五若是直接给了答案还好,偏要李小楼自己想,而那厢李大侠也机灵,不消片刻便悟了,到头来弄得自己浑身不舒服。

勾小钩已经将血符拢好,便过来问任五要火折子。任五故意端架子,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勾小钩白他一眼,二话没说上去就往人家衣服里摸,结果任五被痒得花枝乱颤,直到勾小钩夺过火折子把符纸燃烧殆尽,他那笑声还没散尽。

听在李小楼耳朵里,便不那么痛快了。

冷眼旁观,他看得出土耗子对这阴沉沉的家伙没半点好感,可同样,他也看得出作为同行,这二人间的默契。隔行如隔山,那地方自己掺和不进去,莫名的,这认知让李小楼有点闷。

正想着,任五忽然回头瞥过来一眼。李小楼心一跳,忙别开视线,可随即就后悔了,觉得这反应太过明显,但又不好再抬头,于是只能不尴不尬的望着一个虚无的点。

任五收回目光,嘴角挂上一抹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淡而微妙。

勾小钩把火折子丢了回来,任五下意识接住,却一脸奇怪:“怎么,不烧骸骨?”

“这个不成。”勾小钩只丢下一句话,便开始忙自己的,不再多言。

老白与温浅一直在角落做坦然的围观群众,这会儿亦然,因为实在无可插手的地方。

任五趁勾小钩转身的当口偷偷拿火折子去烤那尸骸,却不想竟真如勾小钩所言,白骨无丝毫变化,连半点烟熏之斑都不见,皎白如初。于是他耸耸肩,又若无其事的将火折子塞回自己衣襟。

彼时,勾小钩已经从墙上卸下一盏长明灯端了过来。只见他走到尸骸处站定,将灯举至尸骸上方,手腕微微倾斜,那灯盏中似油似水却又非油非水的东西便淅沥沥落到白骨上,而当燃着的灯芯伴随最后一滴灯油飘落,火苗便呼啦一下窜了起来。最先是虎妞儿,接着如同传染般,骸骨连绵不断的燃烧起来,最终整个石室几乎成了一片火海。

温浅连忙拉着老白躲到墙根,不管对方挣扎地把那脑袋紧紧压在自己胸前,他则尽可能的贴住石壁,远离灼热。

其他人也逃的逃躲的躲。李小楼本来想拉着勾小钩一起的,哪成想一扭头,人家勾大侠都窜到最远处了,再细瞅,任五也贴着呢,这李大侠能放过么,当即也飞扑过去,生生砸在了任五后背。可怜单薄的任五成了壁画,倒没吐血,不过内伤是肯定的了。

火,烧了很久。

可奇异的,除了一地白骨,烈焰再未侵扰到任何别的东西。角落的人们被熏烤得脸颊发烫,却也仅此而已。不过那火光太艳丽,仿佛可以把人的魂魄吸进去,以至于当火焰慢慢低下来,当满地白骨化为飞尘,人们还有些怔仲。

直到好不容易从温浅怀里挣脱出来的老白一声“啊,门”,低沉的气氛才被打破。一瞬间,触目所及皆化为清明。长明灯依在,不过只三面,一面四盏,共十一盏——被勾小钩作他用的那盏自然已不在墙上。而老白所说的“门”,便在第四面墙壁中央。

说是门也并不恰当,因为这通道无任何遮挡,既无铁门也无石板,更像一个拱形门廊,无声的邀请着闯入者。

“我们走吧。”勾小钩沉着的声音,竟与平日判若两人。

任五勾起嘴角,这便是他认识的勾三,之于盗墓,叫对方一声“勾三爷”好像也并无不可。有些人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没辙。

温浅与老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勾小钩,惊讶之余,也慢慢升起些许感慨。这当真,是只属于勾小钩的天地呢。

五人鱼贯而出,李小楼落在最后。临出门之前他忽然回头,在心底轻轻叫了一声:妞儿。

墓室安静着,幽深而寂寥。

番外 灰色迷途(一)

从虎妞儿那里出来没几步,便是另外一个墓室,通廊短得还不如一截木板。

不过这个墓室看起来倒正常得多,从众人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一切尽收眼底——两侧墙壁各四盏灯,对面则是一道挂着沉重大锁的铁门。门很厚实,而那把生了锈的老锁更让人产生难以撼动之感。

自然,这里依旧不是尽头。

“娘的,考武状元哪,还过五关斩六将的!”李小楼很忧伤。这就好比你千辛万苦的翻过一个山头满以为将会看到袅袅炊烟却发现村子依旧远在天边而你脚下只有满地灿烂的蘑菇。无望不可怕,失望才磨人。

“李兄放宽心,好歹这里没有鬼打墙。”温浅笑笑,调侃里不经意透出些随性,少了几分疏离。

“你还真想得开。”李小楼白他一眼,但也没同往常似的扒拉开温之爪。

微妙的变化无声无息,恍若夜雨。温浅本人未察觉,迟钝如牛的李小楼更无感悟,唯有老白隐约嗅到点儿什么,却也没有特别关注。

就像初春的第一缕香,随寒风来时,人们还捂着棉衣呢,谁会留意?直到某一天你要换上薄衫了,蓦然抬头,窗外早已姹紫嫣红。

相比之前的童男童女墓室,眼下这里稍显空荡,只东北角摆着一个道家法坛,上面规规整整摆着作法器皿及旁的应用之物。盛着满满香灰的青铜香炉早已冷掉,却总让看着它的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檀香刚刚燃尽,恍惚中还有着杳渺紫烟。

“这里,应该用来压制那童男童女魂魄的。”任五仔细辨认了法龛上的器物之后,下了判断。

提起隔壁,老白又想到了虎妞儿。恐惧早烟消云散,此刻只剩下难以言尽的叹息:“那也没锁住,还不都散了,只剩个女娃,也是因为百驼铃。

“你当真以为人无所不能啊。”勾小钩扯扯嘴角,笑里透出轻蔑和嘲讽,“苗神被尊为神,也不过是比旁人多会些奇门遁甲罢了。与天比,与地比,与这世间万物比,人力都是很有限的。”

老白哑然,任五却忽然凉凉的丢过来一句:“不过人心未必。”

勾小钩瞬间警惕起来,防备道:“你又盘算什么坏事儿呢?”

任五叹气,难得诚恳道:“三儿,你就那么信不过我?”

勾小钩愣住,苦思冥想地挣扎半天,才幽幽吐出一句:“五儿,然也。”

再普通不过的拌嘴,可听在李小楼耳朵里就怎么都不是滋味,也赶巧,四下乱转的他刚好走到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大缸旁边,于是忙找茬儿插话:“依我看这苗神铁定是个酒鬼,怎么哪儿哪儿都是酒缸,小的大的高……”

李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头往缸里探。

其实李大侠这动作纯属无意识的,这会儿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勾小钩和任五那边呢,连耳朵都是竖起的,所以直至与那缸中之物贴了面,可怜的李大侠才后知后觉的嗷一声嚎叫出来,音色之凄厉,碎人心肝。

之前勾小钩还在纳闷儿,按理说既然有法坛,那必然也要有法师,可以毫无人性让百个孩童陪葬的家伙不可能偏偏对道士手软,结果邪牛不负众望,又率先将其扒拉出来了。

“算我求你,下次要做什么之前,三……啊不,起码要三思三思再三思,九思才行。”勾小钩一脸的黑线,可若细细去看,便能捉到关心的痕迹。

李小楼咬牙切齿恨不能滴血明心:“我他娘的向太上老君起誓,下次绝对啥也不干——”

李大侠的悔悟满满真心,定无掺假,可同样,李大侠的邪性也所向披靡童叟无欺,所以对于这太上老君监管下的誓言……

温浅老白勾三任五八目对视,片刻,又默默各自别开脸。

端坐于缸中的道士年逾古稀,头发灰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像他身上的道士袍,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稀可辨当时应是崭新的。道士阖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宁静,只嘴唇微微泛紫,透出些许不寻常。而更不寻常的是,历经百年,这人居然没有变成白骨,就好像刚刚下葬一般!

众人也发现了这诡异的地方,但都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一路走来不寻常的东西太多了,现下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一口缸,一个道士,实在没什么可多看的,于是很快几个人又聚集到了墓室中央。

李小楼缓过来多半,虽然心口还在扑腾,但不去理它也就成了:“依我看这门不好破,单凭老温的剑……悬。”

“不必要非去破啊,用钥匙不就好了。”任五对李小楼眨眨眼,露出个善意的微笑。

李小楼皱眉:“你有钥匙?”

任五摇头:“没有,不过我知道在哪儿。”

“哪儿?”

“喏,就在那道士的肚子里。”

“……”

李小楼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惊悚了。他下意识跑回缸边,也忘了害怕,单是用力往里看,奈何道士胸口以下都隐在了黑暗里,更别提肚子。可这拦不住李大侠如潮水般的思绪,比如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把手伸进去,怎么……怎么那苗神什么恶心的烂招数都想得出来啊!

勾小钩看着李小楼趴在缸边,一会儿抿嘴咬唇,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脸色纠结扭曲,一会儿神情破釜沉舟,俨然要黑虎掏心了,连忙跑过去把人扯下来:“你还当真啊,那家伙逗你呢!”

“啊?”李小楼愣住,半晌才明白过来。顿时,心里的大石落地,连生气都忘了,满是“总算不用掏心掏肺了”的庆幸。

任五在旁边忍着笑,心情飞扬,结果被不爽的勾小钩敲了脑袋:“你个缺德的,骗人有意思啊!”

“那我也没说假话,”任五委屈极了,“钥匙有九成在他肚子里。”

勾小钩没好气的白他:“放着你在,用得着去找钥匙?”

任五一时语塞,竟微微发窘起来,白得过分的脸颊染上些许红,倒意外的好看。

后来老白他们才知道,任五居然是个开锁高手。按照勾小钩的话说,那就是整个江湖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说这话的时候勾小钩神采飞扬——散播秘密尤其是鲜为人知的秘密总是很有成就感的。可李小楼却误以为他在替任五炫耀,故而酸酸的来了句,又不是你儿子,瞧把你得意的。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李大侠总是这般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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