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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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白浪已经带他来到房门口:“你就住这间。”

春谨然迫不及待推门而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若不是耳边此起彼伏的波浪声,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正身处客栈雅间:“要是水路都这么走,我也愿意干啊!”

“等一会儿船走起来,你再看看要不要这么说吧,哈哈。”白浪笑着离开,船板上还有好几位等着安排呢。

起初春谨然没懂白浪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也没在意,跟寻宝似的开始探索这间船上小屋。虽然都是寻常物件,可放到了船上的房间里,就好像镀上了一层不寻常的光彩,怎么看都有点不一样。结果就在他端起脸盆仔细研究的时候,船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到地上,铜盆脱手而出腾空一人多高最后落下来时不偏不倚正扣到他的脑袋上,咣当一声,砸得他脑袋直冒金星,于是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都戴个铜草帽坐在地上,愣愣地感受着屁股和脑袋的双重疼痛,久久没回过神。

幸而这中间没人来拜访。

半晌后,疼痛慢慢散去,春谨然摘下铜草帽,一手揉脑袋一手揉屁股地挣扎着站起来,舷窗外只有茫茫漆黑,夜色与河面连成一片,也分不清谁是谁。起身后,他才感觉到脚底持续不断的轻微摇晃,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开船了。

水上不比陆地,尽管这次的船比上次去夏侯山庄的船要平稳许多,不知是船身更大还是去往西南的水路本就平缓一些,但这种持续的极轻微的摇晃,仍会让习惯脚踏实地的人产生一些不适,他也终于明白了白浪话里的意思。

偶尔尝个鲜还成,一辈子水上漂?算了吧。

或许是启程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春谨然一点都不困,索性也就不在屋里闷着了,直接出舱爬上了船板,不料小亭子里已经有人坐着,他走近两步才发现是夏侯赋,然后就有点尴尬了,不知道是继续上前寒暄,还是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

纠结之间,夏侯赋已经看见了他,客气招呼:“春少侠也觉得船舱里闷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春谨然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结果走到跟前才发现,夏侯赋面前的桌案上竟摆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中间还有若干小菜。

这下春谨然不敢乱坐了,站在那儿与对方说话:“夏侯公子在等人?”

夏侯赋答道:“是,也不是。”

见春谨然眼中不解,他忽然一声轻叹,竟有几分怅然之意:“有人来就是,没人来就不是。”

春谨然低头看看自己,呃,那他算是人还不是人啊……

“春少侠怎么不坐?”

感谢老天爷,他是。

随着春谨然落座,夏侯赋很自然地给他斟了杯酒,这让他受宠若惊,可看对方的神色,又不像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

“尝尝看,四海楼的桂花酿,天下一绝。”

人怎么样暂且不谈,美酒是无罪的,而且带着丁若水呢,春谨然也不怕他下毒,遂举杯一饮而尽……

“如何?”夏侯赋显然很期待他的反应。

春谨然有些沉醉地眨了下眼,感觉唇齿留香间,三魂七魄正咻咻咻地飞向凌霄宝殿:“我以前喝过的那些根本就是水……”

夏侯赋笑开了眉眼。

春谨然有些恍惚了,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人。平心而论,夏侯赋算得上丰神俊朗,只是在夏侯正南身边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眼扫过去,顶多留下个畏畏缩缩的儿子,或者不学无术的草包的模糊印象,唯一让人记得深刻的,只有他被冤枉时痛陈清白的倒霉模样。而此刻,还是那个夏侯赋,就坐在自己对面,映着月色,吹着河风,竟有了那么点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聂双的事情……”夏侯赋说着也给自己斟满酒,然后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春谨然的空杯,“多谢。”

春谨然呆愣地看着他干杯,一时忘了说话。

放下空杯的夏侯赋见状乐了:“怎么,没料到我会道歉?”

春谨然诚实点头:“我以为你恨不得把我五马分尸。”

“十个人面对那种情况,九个都会认定是我干的,”夏侯赋苦笑,“我得庆幸,你是那剩下的一个。”

春谨然皱眉:“你是怪聂双?”

夏侯赋想都没想便道:“怎么会,人都死了。”

春谨然惊讶于他居然还有一些良心,不过转念一想,良心和风流是不冲突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代表我不会抛弃你,我抛弃你,也不代表我对你的死不动容。

“而且爹说了,是我活该。”夏侯赋又补了一句,憋闷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大少爷。

春谨然很想告诉他,不是你爹说,是你根本就活该。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么多姑娘前赴后继都没正过来的品性,他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

“所以夏侯庄主才特意安排你来走这趟?”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按说夏侯正南身边不缺亲信,也不缺能人,横竖轮不到派宝贝儿子涉险。

“说是我日子过太顺了,缺苦头。”夏侯赋是真的不太开心,但又无能为力,“而且杭家派了俩儿子,我要不来,也显得太没用。”

春谨然是真忍不住了,再不嘲讽两句他能憋死:“谁说你没用,你多能耐啊,没有你夏侯公子,这大江大河上我到哪儿喝好酒,吃好菜。”

夏侯赋又不傻,直接闹了个大红脸,而且他的武功秘籍都是对妹子的,对汉子,尤其是夏侯山庄里就见识过能耐的春谨然,他是真有点打怵,也就不端着了,放缓语气实话实说:“再怎么的也是八月十五,我不能坐家里赏月,还不能在船上喝口酒啊。而且也就这一顿,后面还不知道要啃多少天干粮。”

夏侯赋说的是实话,酒菜即便多拿,在船上也存不住,这趟行程,他们只能用干粮顶。

想着一个终日锦衣玉食的少爷忽然就要风餐露宿,春谨然多少也有点同情,可又想到聂双,这同情里就又混进一些气愤,于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他决定放空思绪,就喝酒,就吃菜,就赏月。

后面两个人怎么又把话说到一起的,春谨然就有点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两个人在月下吟诗作对,夏侯赋肚子里不光不是草包,简直算得上文采斐然,以至对到精妙处,二人还击掌相庆,直到后半夜,才尽兴而散。

春谨然一回房便倒进了床榻里,柔软的被褥让他放飞的思绪有了片刻回归,一同回归的还有些许惋惜之情。

若夏侯赋在对待感情上不那么令人发指,或许这个人是可以交朋友的。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第二天日上三竿,春谨然才起床。明明是酒醉而倒,却没有半点头疼,不知是酒好,还是河水摇晃反而冲散了宿醉。

简单梳洗后,他走上船板,见伙伴们都在,虽然因彼此仍未相熟,大家只是三三两两聚着,但也是一派其乐融融。

青风第一个看见他,离很远便笑着调侃:“春少侠真是随遇而安,我刚还和房兄打赌呢,赌你到底是中午出来还是傍晚出来。”

春谨然二话不说走过去一伸手:“拿钱。”

青风一脸蒙圈:“凭什么?”

春谨然咧开嘴:“我既没中午起,也不是傍晚来,庄家通杀!”

“滚。”青风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

春谨然乐不可支,那边白浪走过来将一张烧饼塞到他手里:“别光顾着乐。”

春谨然也不客气,拿过烧饼就是一大口,然后腮帮子鼓鼓地边嚼边问:“大……呃,裴宵衣呢?”

船板上放眼望去,谁都在,连戈十七也靠在船后梢那儿盯着河面,却唯独不见裴宵衣。

“让你一说还真是,从早上就没见。”回答他的是房书路。

春谨然皱眉,好不容易咽下烧饼,转头问白浪:“那家伙住哪间房?”

“最里面,”白浪道,“他说不喜欢太吵。”

春谨然:“事儿多。”

青风:“事儿多。”

春谨然意外地看向青风,青风眼里也都是惊喜之色,最后两位少侠一击掌,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但春少侠还是决定先放下心有灵犀的兄弟,去探望一下多事的大裴。

如白浪所言,船舱的尽头已没舷窗,且船体构造原因,顶棚也更加低矮,安静是安静了,但也愈发逼仄。裘天海准备的这艘船别说十五人,就是二十五人也装得下,所以春谨然完全想不通为何裴宵衣放着宽敞地方不住,非在这里窝着。

所以他说什么来着,天然居里就没个正常人!

叩叩。

春谨然一手举着半张饼,一手敲响了裴宵衣的房门。

无人应答。

叩叩。

春谨然再次敲门,然后继续耐心等待,其间还啃了两口饼。

房内仍没有声响。

春谨然心头不自觉划过一丝担忧,这四面环水的,难不成还凭空消失了?思及此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直接咣咣咣拍打起门板来。

里面总算有了声音,虽然很微弱:“滚……”

春谨然吓了一跳,裴宵衣说话不中听他是领教过的,但现下这个,怎么都好像有点逞强意味。他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心里头跟沧浪帮说了声抱歉,抬腿就是一脚——

咣当!

门栓断裂,大开的门扇晃晃悠悠着,有半面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春谨然就看见了裴宵衣。

坐在地上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脸色苍白的裴宵衣。

这是他的好友大裴啊!春谨然只觉得心中一颤,再无法压抑——

“原来你晕船啊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雾栖大泽(六)

裴宵衣有弱点吗?

如果嘴巴不如自己犀利不算的话,可能真的没有。

鞭法诡谲凌厉,脾性深沉内敛,还有一颗天下人时时刻刻都想害我的防备之心,三位一体,天下无敌。

不过那是从前。

春谨然很想摆出一副沉痛关切的样子,奈何嘴角只听后脑勺的召唤,而且之前笑得太大声,现在想搂也搂不回来,索性就维持着洋溢的笑容,拍拍裴宵衣肩膀:“第一次都会这样,习惯就好啦……”

裴宵衣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配合那惨白的脸色,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

春谨然捏着鼻子低头看看痰盂,里面根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酸水,心里头蓦地起了一丝不忍,终于收敛了笑意,把饼咬在嘴里,用空出的双手半强迫地把痰盂抢过来放到一边,然后连拽带抱地将男人扯了起来。

“干嘛……”裴宵衣的声音还是恹恹的。

“吹风。”春谨然咬着烧饼,没好气地含糊不清道。

春谨然架着个大活人上船板,招来了少侠女侠们的侧目,他也没嘴巴解释,直接把人往亭子那边带。亭子里,丁若水正在跟祈万贯下棋,围观的还有个郭判,三人见状一同起身,最后春谨然把裴宵衣安顿到了丁若水的座位上,因为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江面。

做完这些,春谨然总算把烧饼总嘴里拿了出来,然后嘱咐:“往远处看,脑袋放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宵衣冷这个脸不说话,但也没有乱动。

春谨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烧饼随手塞给祈万贯,说了声“帮我拿一下”,又登登登跑回了船舱。

祈万贯捏着半个烧饼,一脸蒙圈。

丁若水不太高兴的样子,一把抢过烧饼,狠狠咬下一大口,仿佛那不是烧饼而是某人的肉。

郭判不满出声:“饿了就找白浪要,吃人家的算怎么回事儿。”

丁若水鼓着腮帮子瞪他:“我吃你的了?”

郭判也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大火气,但想一想,为个烧饼跟同伴翻脸也着实没必要,哪怕这同伴只是暂时的,故而转身出亭——惹不起,躲总行了吧。

春谨然拿着茶壶回来时,凉亭里就剩下两手空空的祈万贯。

“他俩呢?”春谨然随口问。

祈万贯下巴一撇:“阑干那儿吹吹风。”

春谨然“哦”了一声,然后又问:“我烧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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