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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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在正厅上座坐好的青长清面色铁青,将一个东西扔到手旁的桌案上:“从你身上搜出此物,作何解释?”

那是一块鸳鸯佩,玲珑剔透,下面坠着天青色流苏。

燕子咬紧嘴唇,显然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可泪珠儿却掉得更凶。

“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一个声音忽然在正厅中响起,带着点笑,带着点玩世不恭,“我送给她的。”

春谨然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吊儿郎当倚在角落的青风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脸的无所谓,爱谁谁。

青长清显然气得不轻,怒瞪着青风一个劲儿喘粗气,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想骂,又不知从何骂起。

青风眉眼带笑,似乎早习惯了老爹的怒容,或者好像嫌自家老爹气得还不够,慢条斯理地火上浇油:“燕子长得好看,我喜欢她,随手送她个小物件儿,怎么就把您老人家气成这样?”

怕是不只随手送了个物件儿。春谨然想起初探青门时,无意中窥破的那一室春光,虽然被子盖住了全部的颠鸾倒凤,只留出一截女儿家的藕臂,但配上那激烈喘息与暧昧软语,足以给偷窥者无限遐想。

“小物件儿?!”青长清终于发飙,猛然一掌几乎震碎桌案,“这是青家祖传之物!”

青风歪头,一副天真无邪:“这玉佩二哥有,三弟也有,不差我这一枚嘛。”

青长清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旁的元氏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青风身边,气急败坏地拍打儿子:“你都胡说写什么呢,还不快给你爹跪下认错!”

青风任娘亲捶来打去,岿然不动。

元氏无计可施,竟嚎啕大哭起来。

青门大夫人不苟言笑,二夫人豪迈英气,只有这三夫人,才是无数大门大户后院女眷的典型代表,一哭二闹三上吊,完全炉火纯青。

而且有时候这招可以对付夫君,有时候这招也能对付儿子。

青风脸上的云淡风轻慢慢消散,最后化作一声无奈叹息,随后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爹,我错了。”

春谨然忽地对这人生出些许佩服。之所以说能屈能伸才大丈夫,那是因为屈的过程真的很难熬,可在青风这里,从伸到屈,干净利落,所谓挣扎,也不过是那转瞬即逝的叹息。

不过这一跪,对于盛怒中的青长清却完全不够,他的声音依然阴沉,甚至,比之前的更可怕:“你平日轻佻浪荡,喜欢拈花惹草,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害你弟弟,我绝对不会轻饶。”

青风愣住,随后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出了眼泪:“我说怎么搜出个玉佩就不依不饶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好好好,我素行不良,我给青宇下毒,我是不是还要以死谢罪?”

“燕子是宇儿的贴身丫鬟,你那玉佩谁都不送偏给她,还不是想让她死心塌地帮你给宇儿下毒?”青长清声色俱厉。

“哈,”青风似乎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滑稽,反问,“那爹你倒是说说,孩儿为何要害四弟?”

青长清的脸色僵硬起来,久久没有出声。

青风敛起笑容,嘴角勾起一抹凉薄:“因为爹您偏心幼子。在您心里,大哥早夭,二哥木讷,我既轻浮又不务正业,只有四弟最好,聪颖,听话,简直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所以我应该嫉妒。可是光嫉妒就会让我下毒吗?不。更重要的是我应该担心您在百年之后将青门这大片家业传于四弟,所以四弟必须死。对吗?”

青长清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很明显,青风讲的便是他心中所想,句句戳中要害。

“可是爹,您想过没有,自古家业或传嫡,或传长,鲜少传于幼子,您虽宠爱四弟,却从未在任何场合里说过要将青门传给他,而且四弟年幼,来日如何尚不可知,我怎么就这般笃定您必然将青门传于他?更因此不惜痛下杀手?”青风说到这里,再次笑了,只是这回笑容里再没有吊儿郎当,只剩满满苦涩,“所以,不是我担心四弟继承青门,而是在您心中,早已决定让四弟继承青门;不是我因为嫉妒下毒,而是您以为,我会因为嫉妒,而下毒。”

夕阳早被黑暗淹没,轻盈的夜风从这个窗口吹进来,打转一圈,又从那个窗口吹出去,只剩下微凉月光,照在地上,身上,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长清才艰难挤出一句:“真不是你干的?”

青风愣住,不敢相信在自己讲了那么多之后,还会被父亲这样问,心里最后一丝热度,也终于冷了下来。

原本还有很多话可以说,然而现在,他不想再辩解了。

青长清也一筹莫展,怀疑仍是有的,可单凭青风与青宇的贴身丫鬟有染,便推定他指使丫鬟下毒杀人,未免草率了些。思及此,青长清转头去看江氏,虽说大夫人年老色衰,但几十年来,青长清外主青门,大夫人内主青家,倒也把这蜀中第一大派打理得有声有色,故而此时,他需要夫人的意见。

多年默契让江氏对夫君的意思心领神会,一直沉默着的她终于缓缓开口:“风儿虽说轻浮了些,但心地不坏,要说他指使燕子给宇儿下毒,我是不信的。不过老爷审了这么久,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之人,为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先将风儿看管起来得好。”

“妆模作样说了半天,不还是怀疑我们风儿吗!”元氏尖声叫嚷,散乱的发髻下是一张誓死护卫儿子的决然脸庞。

江氏却不为所动,轻飘飘一句话,便四两拨了千斤:“就算风儿无辜,他不守礼教,与丫鬟私通,也该禁足以示惩戒。”

元氏还想张嘴,却在青长清一声“够了!”之后,再没了气焰。

最终,按照大夫人的建议,青风被禁足在自己的院落,别说无法靠近天青阁,就连在自己院子里活动,都要有人看着。

是夜,四更天。

一抹黑影踏破月色,悄无声息地落到青风卧房的屋顶上,只见他用脚勾住屋檐,身体倒挂,空出的两只手一只握着短剑探入紧闭着的窗扇间的缝隙,一只手抵住窗棂,尽量减少因短剑而使窗扇震动产生声响。终于,短剑遇到阻碍,黑影手腕微微用力,只听咔哒,窗闩应声而落,收回短剑轻轻一推,窗扇徐徐展开。黑影咻地一下潜入屋内,整个过程只眨眼功夫,没有惊动谁,甚至花草树木清辉明月都不曾察觉,天地间仍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潜入屋内的黑影将短剑收回袖口,蹑手蹑脚靠近床边,正准备弯腰,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杀了我,再做成畏罪自杀的假象,凶手就可以金蝉脱壳了。”

青风从暗处走出来,唰地一声,点亮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把漆黑熔成一片昏暗的红黄色,不明亮,却足够看清来人。

“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你,春少侠。”

站在床边的春谨然好不容易让眼睛适应了突来的光亮,脑袋就被青家三少的“敏捷才思”给震裂了,真是折服得五体投地:“你当然想不到是我,我都没想到是我自己。”

青风皱眉:“什么意思?”

春谨然叹口气:“你先把火折子灭了,就这种阴森森的光,照谁能像好人?美若天仙都成了牛头马面!”

青风犹疑不定,谁知道重归黑暗后对方会不会下毒手。不过另外一件事情他倒是可以确定:“你并没有美若天仙……”

“这个不重要!”春谨然翻个白眼,压低声音狠狠道,“再不弄灭,看管你的人就得上来了!到时说我俩密谋,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春谨然说得在理,而且就算他想对自己不利,只要自己喊一嗓子,楼下的守卫都会跑上来,谅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思及此,青风果断熄灭火折。

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点热气,随着火光的湮灭,慢慢消散。

夜又恢复了清冷,一如窗口倾泻进来的月光。

“你到底想怎么样?”青风的声音很低,但仍带着防备。

“先说明,我不是凶手,”春谨然耐心道,“如果你现在冷静下来了,也可以自己用脑子想想,我是跟丁若水一起来的,在我们来之前,你弟已经中毒了,而且我要真想置青宇于死地,我直接拦着丁若水不来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千里迢迢到蜀中折腾?”

青风皱眉思索片刻,似接受了这种解释,但仍不明白:“那你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春谨然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相信,你并不是凶手。”

青风迎着春谨然的目光,良久,噗地轻笑,带着点自嘲:“何以见得?”

春谨然耸耸肩:“就算青宇死了,还有青平,不管是从长幼论,还是从品行论,都轮不到你。难道你罔顾人伦残忍弑弟就为了给另外一个兄弟铺路?岂不可笑。”

青风愣愣地眨了眨眼,忽地乐了,一个劲儿道:“可笑,真是可笑,我怎么就没想到会这么可笑呢哈哈……”

春谨然知道他心中苦,也不说破,只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不是我等外人好插嘴的。可现在因为这些,让一个孩子性命垂危,他才十几岁啊,你就忍心?”

“当然不忍!”苍凉的笑声戛然而止,青风忽然激动起来,“别说十几岁,就是几十岁,他也是我弟!”

朦胧夜色下,男人的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不知怎的,让春谨然想起了杭明哲。

一个软弱无能,一个轻佻浪荡,可软弱底下有着对小妹的怜爱,轻浮里面藏着对幺弟心疼,哪怕在这些弟弟妹妹的对比下,自己更显得不招人喜欢。

“我也不忍心,”春谨然真诚道,“所以我和你一样,想尽快抓到凶手。”

青风终于明白了春谨然的来意,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春谨然道:“适才在天青阁里的所有人,我想知道他们与青宇的关系,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大部分都是你的家人,可能有你喜欢的,也有你厌恶的,但我希望你能如实讲给我听。”

青风疑惑:“为何不问我爹?”

春谨然摇头:“刚刚我说了,这是青门家事,一来你爹未必喜欢我插手,二来,对于那些人,青门主不见得有你这个三公子看得清。”

青风借着夜色看了春谨然半晌,终于嘴角上扬,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真正笑容,很淡,却如释重负:“我爹做的最对的事,就是请来了丁神医,和你。

蜀中青门(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爱雷君凡、红豆马蹄钵仔糕(X2)、╭(╯3╰)╮、小熊别跑、明天、子癸、Tracy的地雷!么么哒!

“其实早些年,家里并不是这样,”青风幽幽叹息,将头转向窗外,陷入回忆,“那时我还不太懂事,整天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后面疯跑,爹也不爱训人,总是笑眯眯的,我娘和大娘二娘的关系也很和睦,闲来无事,经常坐到一起刺绣喝茶。直到我八岁那年,大哥得了一场急病,没救回来。之后大娘天天以泪洗面,我爹也一度消沉,后来不知怎么四姨娘就进门了。再然后,四弟出生,我爹这才重新有了笑颜。不过眼见着四弟越来越受宠,我娘和二娘都不乐意了,家里气氛渐渐微妙起来,到如今,已经快水火不容了。呵,有时候想想,还不如生在那寻常农家,倒简单快乐些。”

“听说,四夫人是大夫人的亲妹妹?”春谨然想起了来蜀中路上打探到的闲言碎语。

“嗯,大娘家里有三个妹妹,四姨娘是最小的那个,”青风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娘总说,是大娘故意把她妹妹弄进来的。因为大哥走了,大娘担心自己以后没有依靠,便硬把亲妹妹嫁进青门,这样等四姨娘有了一男半女,她也算半个亲娘,如果四姨娘能生两个三个的,她八成还会过继一个来养。”

“为了争家产吗?”春谨然只能这样想。

青风却摇头:“也不全是。你别看大娘从早到晚冷着脸,但她其实很在意我爹。有一年我爹染风寒,整个冬天卧病在床,她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一冬,还时常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泪,我就见过好几回。后来我爹病好了,她的身子却差点垮了,调养了好久。所以我想,她之所以让四姨娘进门,除了担心以后没依靠,也是希望四姨娘能帮她在爹心里继续争些位置吧。”

幼子夭折,红颜已老,还要整日听着新人笑,春谨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江氏那份无助和凄苦。只可惜,让她陷入这份无助和凄苦的那个男人,未必能够理解,甚至,他可能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对结发妻子相敬如宾,对几房妾侍温柔宠爱,不始乱终弃,不拈花惹草,简直是模范夫君。如果还要向他提出从一而终、至死不渝什么的,那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啊,”青风并不知道春谨然心中所想,却鬼使神差地与他有相同感慨,“自古最傻是情痴。”

短短七个字,道尽世间情。

只是这话从风流浪荡的青门三公子嘴里说出来,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过眼下容不得春谨然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赶紧继续问:“那四夫人,因何而去的?”

“四姨娘体弱,生完四弟之后身子一直没调理好,后来就一直咳嗽,最终变成咳血,没多久就去了。”青风说道,“那之后四弟就由大娘养着,一直到现在。”

春谨然:“大夫人对青宇公子如何?”

“怎么讲呢,”青风皱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法,“大娘这个人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你也看不出她对四弟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大娘需要四弟帮她在爹那里争位置,何况她和四弟还有血缘关系,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疼这个儿子,而不是去害四弟。而且这些年四弟备受我爹宠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脾气秉性却纯良谦和,我想这和大娘的教导也是分不开的。”

“小公子性格谦和?”这倒让春谨然挺意外,通常被宠爱的孩子都会有些娇惯。

青风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四弟性格很好。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爹的偏心,但这是爹的毛病,与四弟无关。”

春谨然:“小公子没有恃宠而骄?”

青风:“没有。”

春谨然:“敬重兄长吗?”

青风:“敬重。”

春谨然:“平素修文习武呢?”

青风:“都很勤奋刻苦。”

春谨然:“……换谁来当你爹都会偏心的好吗!”

青风:“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春谨然:“比如?”

青风:“天生丽质难自弃,诗词歌赋满胸臆,他朝有幸去广寒,敢惹嫦娥魂梦系!”

春谨然:“……”

青风:“春少侠?”

春谨然:“再说说你二娘和二哥吧。”

林氏和青平其实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况,林氏娘家是开镖局的,嫁给青长清后,便少与家里来往了。她儿子青平在青风的嘴里,就同春谨然观察到的一样,性格木讷,不善言辞。

“所以二夫人和二公子对于青门主过分宠爱幼子,甚至可能会把青门交给他继承,也是十分不满的对吗?”害人,总是要有动机,而动机,便在人与人的关系里。

“二娘肯定是不满的,可是二哥……”青风叹口气,“我真的不能确定。我俩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而且他那个人,脸上从来看不出喜怒哀乐。”

“那江玉龙呢?”春谨然想起了这个身份微妙的人。

一抹鄙夷从青风的眼里闪过,很快,但春谨然捕捉到了,显然这位江公子在三少爷这里并不受欢迎。

“他是四弟刚出生那会儿来的,”青风道,“那时候四姨娘不是身体不好嘛,江家就派人来探望,结果也不知怎的他就跟来了。后面江家人要走,他却不肯走了,非要认大娘做干娘,死乞白赖要留在这里伺候大娘。大娘哥嫂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孩子,大娘估计也是可怜他,就和爹商量,把他留在青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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