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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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已经寸步不离了,可这花瓣何时落进去的,他竟全无察觉。

百密一疏?不,是命,就和妖乱九天、既灵平忘渊一样,都是命定的劫数。

天帝没继续逼郑驳老认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认与不认,都没多大意义了,相反,他更在意那尚未厘清的:“我再问一遍,你说帝后冤枉青盏,可有证据?”

“若天帝拿出查妖乱九天罪魁祸首的劲头去查青盏一事,会有证据的。”话是这样讲,可郑驳老吊儿郎当的神情分明在说,我知你不会。

这明目张胆的挑衅让天帝不悦蹙眉:“你布局了一百年,却没来和我说一句,如果早早说了,我必然会去查。”

“查出来之后呢,你会让帝后偿命吗?行,就算偿了,青盏能回来吗?我没兴趣报仇,我要的是忘渊水干,冤魂返阳。况且——”郑驳老话锋一转,面露不解,“为什么非要我说呢?为什么非要别人提醒,你才事后追查补救呢?你是天帝啊,九天至尊,你若有心,什么事能瞒过你?”

天帝默然。

谭云山忽地明白了,郑驳老不是真的不解,相反,他是看得太透了。

“反正也是入定忘渊了,那我就再说明白点,”郑驳老上前,直到与天帝咫尺相对,“你这个天帝当得太久了,宝座也修得太高了,或许你心中曾有大德大善,但那德那善也早都成了俯视下的轻薄悲悯……”

“青盏消失了一百年,你没发现,因为她只是一个仙婢;珞宓去翻仙志阁,害长乐无端转世,你没发现,因为这亦没影响到九天;我再不去九天棋室,你发现了,却也没细究,因为这不过是消遣之事,我仍占九天星运,没耽误正职……”

“众仙皆说天帝公正严明,怀仁慈,却不徇私。可要我说,再多遇事时的公正严明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若真有心,就该早有所察,防微杜渐……”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天帝,掌九天事,不怕有疏漏误断,有错处偏差,怕的是不思不察,怕的是迟钝慵懒。”

仙壁内极静,静得像时间停止,静得郑驳老的尾音久久不散。

天帝面沉如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谭云山心里有话,但此时此刻,不该他说。

终于,天帝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忘渊,连流动都是静的:“我不思不察,迟钝慵懒,你为救一人,宁乱苍生。”

郑驳老惭愧似的垂下头,后退两步回到原本位置,才坦然道:“所以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你尚可改进,我永世不行。”

天帝再度沉默。

他与郑驳老相交几百年,却还不如这一天一夜里了解的多。或许真像对方说的,他坐在高位太久了,变得淡漠,变得慵懒,习惯睁只眼闭只眼,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行伏诛,六尘孔亮,山摇云动,天地无光,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郑驳老突然正色吟起。

及至后四句,谭云山才听出端倪,而郑驳老已经向天帝公布了答案:“这才是完整的上古星批,送给你,就当刚才那番数落的……补偿?”

郑驳老云淡风轻的顽皮就像说的不是九天命劫,而是要不要来盘棋,可天帝玩笑不起来:“五妖之外可还有五行?金笼之外可还有六尘?”

郑驳老笑笑,低缓下来的声音却是难得的认真:“世间万妖皆可占五行,世间万法皆可炼六尘,你既除不尽妖,亦灭不尽法,唯有带九天修行积福。”

天帝领悟:“这不是命数,是轮回。”

郑驳老:“对,所以根本就没有避劫之法,你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因何机缘而至,亦无法先行窥探如何渡之,能做的只有在那之前,修行自身。”他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如寺钟,庄严悠远,“厚德者,天命所归,纵有灾劫,迎而化之。”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谭云山却听得毫不慌张,甚至心神安定。郑驳老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替你掸去了那些玄机上的浮尘,让你看透,看懂,原来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谭云山终于明白了为何放浪百年,天帝还能容他。放眼九天仙界,再不会有比他更胜任庚辰上仙这一司职的了。

可惜,看得这样透,却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郑驳老说他讲这些是为了给被数落的天帝补偿,但谭云山觉得那更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胸口微微痛了一下。

谭云山愣住,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对郑驳老的心如死灰感同身受,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异样情绪在他本应是心的位置鼓动,一下下,恍若针扎。

余光里忽然有什么一闪。

谭云山下意识望去,仍是光秃秃的仙壁,但仙壁之外,似有琉璃般的彩光。

第72章 第 72 章

异像发生时, 褚枝鸣正蹲在忘渊之畔解倒伏大树上剩下的那圈紫金索。

起初他并未在意, 因为没声响, 没波澜,就像日头照在河水上, 蓦地泛起光晃了一下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 忘渊从不会“波光粼粼”。

他立马抬头去看,可哪里有什么光,忘渊仍幽暗沉静,与平日无异。

褚枝鸣摇摇头, 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 收回目光时, 又扫到了不远处的仙壁。

素来无欲无求的渊华上仙难得生出些好奇——天帝、庚辰上仙和长乐仙人在里面说什么呢?放着威严圣殿不去, 偏在这里谈,难道是一场恶战之后, 忽然欣赏出了忘渊之畔的风景宜人?

褚枝鸣被自己不着调的瞎想逗乐了。九天之内, 连南钰都算上, 几乎无人能同感于他的快乐之点, 所以他大多时候都这样自娱自乐。

重新开始解紫金索——他已同那白狼妖打下的死结奋战了不知多久——这回终于解开。然而没等他攥热,那绳索就咻地飞了出去,如一条活蛇,一头扎进忘渊。

褚枝鸣目瞪口呆, 以至于都没注意手掌被紫金索蹭破的血痕。

接着, 忘渊再度泛起光芒, 比之前更耀眼。

这一回褚枝鸣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在紫金索钻入的地方泛起来的,就像极浅的水面下漂着什么宝贝,光芒破水而出,七彩斑斓,透如琉璃。

“怎么了——”

褚枝鸣闻声回头,发现仙壁不知何时已消失,三个身影正快步朝这边来,急切询问的是谭云山。

褚枝鸣起身,隔着谭云山对天帝施了个礼,然后才回过来答:“忘渊突现异光。”

“为何如此?”谭云山来到跟前,却未看他,而是直接面向水面凝望,然而那光已再度消失,未让他见到分毫。

天帝和郑驳老亦然,见到的只是幽幽忘渊水。

褚枝鸣实话实说:“不知。自我守忘渊以来,从未见过。但……”

一个转折,六道目光霍地聚到他身上。

褚枝鸣被这气势吓一跳,连忙继续道:“但刚刚被我解下的紫金索忽然自行飞入忘渊,然后这光就泛起来了,泛光处亦是紫金索入水之处。”

天帝四下环顾,很快看见另外一棵树上还没来得及被解下的那截紫金索,立刻手指轻抬,口中默念。

紫金索似微微动了两下,然仍被死结牢牢捆在树上。

天帝微微蹙眉,破天荒感到了一丝尴尬。

褚枝鸣从头看到尾,十分真挚地站在那里感慨:“那白狼妖也不知哪儿弄来的妖索,寻常仙术都无用,我刚才那个只能上手解了半天。”

天帝不发一语,就看着渊华上仙。

渊华上仙接收到目光,但没接收到天旨:“嗯?”

天帝疲惫叹口气:“烦劳渊华上仙去再解一下。”

褚枝鸣恍然大悟,立刻过去。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利落许多,且再没给紫金索溜走机会,攥紧着一路奔回天帝面前,恭敬递上。

天帝这才觉出些许安慰。

他不能谋求每一个臣子都同自己心有灵犀,能老实正直,已十分难得。

褚枝鸣看着天帝将紫金索悬浮于眼前,抬手轻拂,那紫金索便散出混杂的光,然后慢慢的,不同颜色的光晕逐渐清晰。

“千年古树藤,”天帝回头,似特意说给谭云山听,“于山林吸足天地精华,又浸了妖血,染了仙气,刀砍斧凿不断,火烧虫咬不蚀。”

褚枝鸣懂了,天帝在看紫金索的精魂气。

刚领悟,就见浮于半空的紫金索微微抽动,褚枝鸣脱口而出:“天帝——”

被呼唤的九天至尊很自然转头看他,于是终于寻到空隙的紫金索咻地挣脱开来,转瞬钻入忘渊,待天帝察觉,为时晚矣,连个水花都没捉到。

天帝心情复杂地再度望回渊华上仙:“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他倒想看看是有多重要的事,非这时候出声分散他注意力。

褚枝鸣垂下眼,硬着头皮把先前的话补完:“天帝……小心,紫金索想跑。”

天帝无言远目,身心俱疲。

褚枝鸣同样心累。他知自己不善言辞,更不懂变通,所以平日尽量做好本分,轻易不往圣殿那边凑,加之忘渊也闲,他不出现,几乎没人想起他这位渊华上仙。万没想,风云突变,守个忘渊还能守到风口浪尖。

不过既是他的司职,便总要尽力,思及此的褚枝鸣重新抬起头:“天帝,庚辰上仙,长乐仙人,”将在场诸位都点了个遍,确认大家都听着呢,他才缓缓道来,“我虽不知为何有这琉璃之光,但那紫金索入忘渊,我可猜测一二……”

“自古,忘渊便是吞噬之河,入忘渊无数,未有复而上岸者。先前那白狼妖已入忘渊,却又被强行带回,之于我们,固然是救下一命,之于忘渊,却正好相反,所以它吞了染着白狼妖血的紫金索,作为填补。”

谭云山:“可那紫金索是主动投忘渊的?”

褚枝鸣:“我曾在仙志阁读到过前任渊华上仙写的杂记,其中一篇说他喜欢在守忘渊的时候读些闲书,一次粗心书卷落至岸边,幸而他眼疾手快,立刻拾起,但书已被忘渊水打湿一半,他连忙就地晒书,不料刚摊开,那书便像被线拽着一样入了忘渊。后来他又拿了几本书试,皆如此,于是他把这则趣事记下,并在文末写了一首接尾打油诗……”他忍不住露出笑纹,又想起了初读时的有趣,“莫碰忘渊水,渊水会张嘴,张嘴食我书,我书长了腿。”

谭云山:“……”

天帝:“……”

郑驳老:“……”

呃,可能这是只属于渊华上仙这一司职的快乐,面前三位不太能感受到。

褚枝鸣清了清嗓子,重新正色起来:“那紫金索沾了忘渊水,便已被忘渊惦记上了,残留的法力又不强,还离忘渊如此之近……”

话未说完,彩光又起。

褚枝鸣并不意外,抬眼望去,泛光的果然是刚刚从天帝面前溜走的紫金索落水处。

这是他第二次直面此异像,却是天帝、谭云山和郑驳老的第一次。前次他们隔着仙壁,那一瞥仓促又模糊,这回,他们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谭云山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光,哪怕是九天的仙桥,亦散不出这般美的色泽,恍若一缕缕仙气,似冰蓝,似水绿,似赤金,似雪银,各色相异,又各色相宜,晶莹剔透。

三人看忘渊的时候,褚枝鸣却在看天帝。因为对方看着那光的眼神并非谭云山的赞叹或是庚辰上仙的审视,而是……不可置信?

不,应该说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的,冲击淡了,就浮起更多的悠远怅然。

直觉告诉褚枝鸣,天帝认得这光,未料念头刚起,那光便和先前一样,转瞬即散。

“我不知道为何紫金索进去就会透出这光,但这光我见过,”天帝的声音响起,平静而舒缓,“是晏行。”

谭云山愕然看他,分不清这一刹是惊是喜是怕,竟轻颤着说不出话。

天帝以为他不信,沉吟片刻,道:“你知晏行为何被称作异仙吗?”他望向彩光消散的水面,似能透过它看见上古,或者更早更遥远的,比之今日简单得多的时代,“因为晏行不是人,是树,是混沌初开后的第一棵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是九天唯一非人之仙。当退人形而现木态时,通体散琉璃之光。”

谭云山稳住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既灵自得仙魄以来,从未有此光出现。”

天帝收回远眺,重新看他,迟疑片刻,才道:“若仙魄还在她体内,就不可能现木态,更不会发光。”

“晏行的仙魄离开她的身体了?”这是最直接的念头,谭云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但说完,他才后知后觉。若晏行的仙魄能离体,那既灵自己的精魄呢,如果两个精魄都离体……

谭云山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否则他会疯。

“既然晏行的仙魄在这之下,既灵就一定不会远。”

天帝听出了他的意图:“你要下忘渊?”

谭云山抬起头,一切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没了,只剩坚定:“我原本还在犯愁下去了该怎么找,谁想白流双这么一冲动,倒引出了晏行的光,谁敢说不是天意在给我指路呢。”

天帝:“你现在就在天上。”

谭云山莞尔:“天外有天。”

虽早有预料,可真到了这时候,天帝仍不免心中动容。

“不过还是得求天帝帮忙,制一条仙索,千年的古树白流双已经试过了,不行,那就万年或者万万年的?反正偌大九天,挑最老的树就行,”谭云山似在这一刻又恢复了谭家二少的风采,眼眉带笑,翩然风雅,“我虽不怕永入忘渊,但万一有机会带她上岸呢,也不好错过。”

天帝哭笑不得,刚想应承,一直沉默着的郑驳老却低哑出声:“别白费功夫了。以为看见一点光,下去就找得到?忘渊之大,茫茫虚空,即便都在其中,亦是永隔。”

谭云山定定看他:“不下去,怎知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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