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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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云山却没讲故事,而是讲了故事背后的心酸:“南钰一定和您说了,有机会在仙志阁撞见珞宓的仙友近百位,统统查一遍,真是想想都头疼……可是没辙,”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下来,“这是唯一线索,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愿放弃,便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个排除。”

“近百位啊……”郑驳老蓦地有些心疼他,“你做长乐仙也不过百年,怕连仙友还没认全呢。”

“谁说不是,”谭云山似忆起个中艰辛,重重叹口气,才又打起精神,冲郑驳老微微一笑,“幸得隽文上仙帮忙,这百位仙友姓甚名谁、居何仙岛、有无司职,他悉数在心,甚至连脾气秉性、擅使的仙术,他都能说出一二,简直是活的九天全书。”

“所以你就给这百位‘疑凶’每人想了个故事?”

“是。”

“结果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卡在某个地方走不下去,只我的故事通了?”

“该不是我和隽文上仙逐一排除的时候,您在旁边偷听了吧?”

郑驳老哈哈大笑,待笑完,慵懒困倦一扫而空,俯身凑近谭云山,目光炯炯:“一个问题。”

谭云山:“上仙请讲。”

郑驳老:“若我是背后恶徒,为何要在厉莽吐出至邪黑雾时舍身去挡?如果不做这多余的事,就轮不到南钰占星,我大可以从头到尾牢牢守住占星室,任谁问就一句,抱歉,尚未占出。”

谭云山沉默地看了他良久,缓缓出声:“这也是你最耿耿于怀的吧,若没这一挡,你就成了。”

郑驳老不语,似笑非笑看着他。

“最初我以为你是想护住天帝,但后来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如果你不冲出来,那黑雾大半是要打在既灵身上的,天帝最多只是沾个边缘,”谭云山顿了顿,分不清心里涌动的是怒,是恨,还是疼,“你想护的是既灵,你这个骗了她二十年的师父,在那一刻,还是没狠下心。”

郑驳老仍懒散坐着,他的姿势同他的目光仿佛割裂开来,一个是吊儿郎当的庚辰上仙,一个是看不透的郑驳老。

压抑的静默像荒草,在茶室疯长蔓延。

终于,他笑了,浅浅笑意染进每一道皱纹,声音低缓下来,透着长辈的宽厚:“说得这么精彩,给个证据吧。”

谭云山轻轻摇头:“没有证据。”

郑驳老毫不意外,仍和蔼笑着:“那我送客不失礼吧?”

谭云山道:“能再问最后一件事吗?”

郑驳老眉头鼻梁一直皱,满脸拒绝:“你话太多了。”

谭云山厚着脸皮直接把问题抛出去:“为何非要忘渊水干?”

郑驳老缓缓眯起眼,笑意渐淡。

谭云山连忙改口:“您觉得背后之人为何非要忘渊水干?”

郑驳老紧皱的脸终于重新舒展开,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我觉得?”

谭云山立刻顺着话头:“对,您觉得。”

“要这么说,我的确是有些想法……”郑驳老故意把声音拖长,待谭云山眼里的期待燃至最旺,才心满意足给出后半句,“但和你说不着。”

“那和我说得着吗?”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茶室门口,像是刚来,又像是已经站在那里许久。宫灯映不清他的脸,不知是摆放得太过低矮,还是也畏惧他的威严。

第69章 第 69 章

谭云山很自然起身施礼, 仿佛早已知道他在那里:“天帝。”

郑驳老仍坐在那儿, 目光在谭云山和天帝之间瞥了几个来回, 末了苦笑着摇摇头,慢腾腾站起来, 施了个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礼, 也没有一声恭敬的“天帝”,就很坦然地安静着,料定天帝不会计较似的。

天帝还真没计较,相比苛求那些繁文缛节, 他更在意郑驳老的“说不着”。

“坐吧, ”他不动声色压下刚刚听到的那些带来的心中震荡, 维持着沉静和缓的九天威严, “背后之人为何要忘渊水干,”他看向郑驳老, “庚辰上仙与我说说。”

语毕, 他便要从容落座, 不料竟被半路伸出的胳膊拦住。

郑驳老这一拦毫无征兆, 若非天帝及时定住身形,怕就要撞到他胳膊上了。

这是大不敬,可此时此刻,好像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

为了既灵, 谭云山可以朝着帝后劈仙雷;为了某个不知名的缘由, “那位仙人”可以让九天大乱, 忘渊水干——和这些相比, 拦一下天帝,简直微不足道了。

真正让谭云山没想到的是郑驳老接下来的话。

那位伸着胳膊拦天帝入座的庚辰上仙,对满面不解的天帝说:“还是别坐了,我那些粗浅的想法和长乐仙说不着,和天帝您……也说不着。”

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笑了下,满不在乎里,甚至带了丝顽劣的孩童稚气。

天帝僵在那儿,眼里浮出不可置信,他不惊讶这位庚辰上仙的狂放与无礼,近百年来皆如此,他习惯了,可他万没想到的是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心照不宣得连层窗户纸都不剩,郑驳老竟还是不愿说缘由。

“都是些瞎猜胡想,不值一提。”郑驳老收回胳膊,似从天帝的震惊中收获了极大满足,竟主动给了台阶,“天帝和长乐仙与其在庚辰宫里与我这个糟老头耗费光阴,不如再去别处多查查,说不定能找到背后恶徒布局行凶的证据呢。亦或者——”他笑呵呵地看着谭云山,“长乐仙也可以再帮‘那位上仙’想一个缘由,反正一百个故事都想了,不差这一个‘情有可原’。”

他吃定了他们没证据,谭云山知道。

可真正想脱罪的人会装无辜,会尽量把自己伪装得委屈无害,绝不会像郑驳老这样,从头到脚写着——对,好像就是我,但是你能奈我何?

他没有被从阴影中揪出来的慌乱,却带着某种谭云山不能理解的……怒。这怒意藏在他眼眉胡须之下,藏在他带笑的皱纹里,支撑着他的放浪形骸,驱动着他的恣意挑衅。

这怒,在天帝现身之前,还没有。

谭云山不确定天帝有没有察觉,因为这位九天至尊在极短暂的情绪波动后,又恢复平静,只眼底沉下来,少了几分和缓,多了些许果决。

“来人——”

随着天帝一声唤,顷刻间,驻守岱舆的仙兵便浩荡而来。天帝留下其中几支,下旨守住庚辰宫,一步不许这位庚辰上仙外出,但其余供应照常。

他没证据治郑驳老的罪,却也不能放任一个“最可疑者”继续在仙界自由行动,这与他信不信这位重臣无关,只与九天安危有关。

领兵的上仙一听天旨,便明白这就是变相软禁,虽不知内情,但也毫不意外这位九天最一言难尽的上仙做出惹怒天帝的事,倒是天帝能容忍至今日才发怒,更让人称奇,且都这样了还没贬去那位“庚辰上仙”的司职,也是天帝大仁了。

不消片刻,仙兵各自就位,将庚辰宫守得连飞鸟都出不去,天帝没再多言,拂袖而去。

谭云山连忙跟上。他在郑驳老这里撬不来更多东西,只能从天帝那边下手了,直觉告诉他九天宝殿里还是能挖出东西的。

不料刚一条腿迈出茶室,就听见背后忽然提高的声音:“为什么把头发剃了——”

谭云山定住,少刻,收回脚,转过身来。

郑驳老已经坐下了,端着凉透了的茶盏,品得像模像样,一派淡定从容。

谭云山犯愁地摸摸脑袋,也不知道是在愁自己的利落清凉,还是愁对方的后知后觉:“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迟?”

郑驳老闷声笑,手中的半盏茶随之轻荡:“你不还没走嘛,不迟。”

谭云山耐心地等他笑完。

许是太耐心了,倒让郑驳老等不及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把头发剃了?”

谭云山不学对方吊胃口那套,直截了当给了缘由:“太丑。”

郑驳老歪头打量他半晌,似在想象着他不剃头的模样,末了却轻轻一叹:“丑与不丑,她都看不见了。”

谭云山心里被扎了一下,不疼,只是酸,然后慢慢的,那酸里又泛出极涩极苦。

可他面色未动,目光定然,一字一句清朗明晰:“她会看见的。”

……

离开庚辰宫,谭云山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奔赴的九天宝殿,却还是被仙侍拦住,说天帝有旨,谁也不见。

谭云山能理解天帝的震怒——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用头发丝儿都想得出,任何一个居至高位者都忍不了这样的放肆与挑衅,哪怕他至圣至明。

等等,为什么要用头发丝儿想?

都怪郑驳老,好聚好散不行吗,非最后问那么一下,问得他心神不定。

【丑与不丑,她都看不见了。】

最后的轻叹又在耳畔响起,谭云山微微一怔。

这几乎是今夜他唯一在郑驳老声音里捕捉到的真挚,当时的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一叹是为既灵,可若不是呢?那人能狠下心利用这二十年的师徒情分,又怎会因为“既灵再看不见谭云山”这种事流露出那样的惘然?

有些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闪过脑海,谭云山眯了下眼睛,于最后关头,将它们牢牢抓住。

“你知道他做这些的缘由了?”天帝端坐在宝殿之上,垂目望着站在下面的谭云山,偌大的宝殿,哪怕全九天的上仙齐聚也觉宽敞,此刻却只有他们两个。

夜风进殿,却吹不动尽镶宝珠的宫灯。

殿上殿下只隔一段台阶,却好似天地之遥。

谭云山努力抬头,依然看不清天帝的脸:“是,我大概猜出了五分。”

“五分,还是猜的。”天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能听出那么一丁点松口许他进殿的后悔。

“另外五分,或许就在天帝这里——”

谭云山将声音略提高些,原只是希望引起天帝重视,不料大殿太空了,显得他这一句近乎喧哗,回音亦久久不散。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心急,他不在乎什么恭敬不恭敬的,但若因此让气头上的天帝更不悦,一怒之下再不配合,那这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路也要断了。

漫长的寂静。

长到足够天帝将今夜所有郁闷温故一遍,长到足够谭云山重新冷静下来。

“先说说你那五分吧。”天帝终于开口,竟也比先前平和从容许多。

谭云山有些意外,连忙不失时机道:“可否像先前那般,去棋室一谈?”

天帝:“这里不可?”

谭云山:“此殿甚大,怕隔墙有耳,再者……”

天帝似未料到他还有后话:“再者?”

谭云山直视那晦暗不明的宝殿之上:“天帝坐得那样高,怎能听见众仙之心,看见世间之苦。”

……

棋室,几盏灯,一炉香。

谭云山终于看清了天帝的脸,看清了他眼底仍残留的愠怒与无奈。

“忘渊之中有对他极重要的人,”不再耽搁时间,谭云山开门见山,“他想救那人出来。”

天帝像听见了不可思议之事:“为救一人,不惜九天大乱?”

谭云山知他不解,就像他当初不解既灵一样,但现在他懂了:“有心怀苍生,自然也有‘得一人足矣’。”

天帝摇头,再来千年万年,他也理解不了这种为一己私欲倾覆九天的疯狂,但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人究竟是谁?”

谭云山:“我不知道。”

天帝似有所悟:“这就是剩下那五分,你觉得我这里有线索?”

“对,”谭云山笃定道,“或许天帝没注意,但一定与您有关。”

若非如此,郑驳老不会有那微妙的怒意——这后半句,谭云山还是没讲。天帝在庚辰宫受到的“委屈”够多了,他何必再火上浇油,既不忍心,也不安全。

苦思冥想良久,天帝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么个与他和郑驳老都“关系匪浅”的人。

谭云山本也没指望这位日理万机的天帝,事实上,他依稀有些模糊的方向:“我先前做长乐仙的时候,听仙友说起过,庚辰上仙原不是这样放浪的,没有蓬头垢面,没有破铜烂铁,反而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乃九天最受人尊敬的上仙之一。后来南钰也和我讲,他师父是在百年前忽然变了脾气秉性的,由儒雅变狂放,由通情达理变顽劣乖张,以至于九天皆言庚辰上仙占星走火入魔……”

“其实没变,”天帝和蔼打断谭云山,似忆起往昔,飘远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他就是那么个脾气,心里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很难动摇改变……”

“尘华一定也和你说了,”天帝收回目光,冲谭云山苦笑,“我百年来为了下棋,在庚辰宫碰了多少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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