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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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翰林早得了朱佑樘身边的大太监指点,急就章书写了两本教材来,却

不料临时多了个学生,便只得让朱厚照和乐琰共读一本。乐琰年纪到底小了,腿盘不起来,只得斜签着跪坐在小书几侧面,让朱厚照坐在正中,心中腹诽:这还好老娘实在是学过不少年这玩意,不然,侧着看这字母能记下来就有鬼了。

朱厚照瞄了她一眼,却让了一半位置给她,心想:若是她看不着书本,就是赢了也没意思。乐琰忙坐过来,朱厚照只觉得一股淡淡香气扑到鼻子里来,仔细闻起来,却不像是母后与宫人们冬日常用的梅香,而是一股甜甜的奶味,不由暗笑,乳臭未干,说的就是这味道吧。看了看乐琰,见她白白嫩嫩的,生得很是喜人,倒对她多了几分亲近之感,觉得她又是聪明,生得又好,比张丽雪那小丫头片子强了几倍,以后倒要时时催着母后接她进宫玩耍才好。

这时曾翰林已经开始授课,他先从二十六个字母说起,速度讲得极快,几乎是浮光掠影,但发音倒还算标准的,即使难免带了点乡音,又请乐琰跟着发了一遍——他也是好奇,皇太子的聪明,他们这些翰林是领教过的,哪里来的这个小丫头,又能和皇太子比呢。

乐琰自然是随随便便就应付了过去,朱厚照也不甘示弱要学一遍,他的聪明也实在是令人惊叹了,不少音节发得都怪怪的,但曾翰林只说了一遍他就学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资本骄傲的。

令她有些讶异的是,朱佑樘也要求学一遍发音,并且,和朱厚照成绩差不多,靠,难道这智商也有特权的?乐琰自然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才是那个聪明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存在,发音上的区别,自然是曾翰林最清楚了,这小女孩的发音字正腔圆,实在是……实在是个罕见的天才,若不是女儿身,曾翰林都有意预先收入门下,做入室弟子了,以这样的天分,金榜题名不过是小事一桩!

接下来,他有意识加快了宣讲的速度,适应皇帝和太子的反应力,乐琰自然是轻轻松松跟上了,不过,她没想到词汇大部分都出自圣经,不过想来也是,这个时代会好心到教人英语的,自然是传教士了。

半个时辰过后,曾翰林已经说完了大约一千多字的圣经故事,作为初学者来说算得上是极快的了,一开始,他还有意平衡,时不时地轮流请三人回答问题,但到后来,曾翰林已是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问题全都施压到了乐琰身上,就是想看看她的底线在哪!

皇帝父子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但震惊的他们也都选择了沉默,朱厚照甚至垂下了头,曾师傅说的速度,他只能堪堪跟上进度,而乐琰虽然过深的问题也答不上来,但那只是个别,不少自己要思索一番才能得出答案的问题,她

平静轻松地就回答了,甚至还举一反三,这……难道自己真的是坐井观天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让出了一半书几,用略带不服的敬畏眼光望着乐琰,甚至连朱佑樘都频频打量这小女娃,扼腕着她不是男儿身。

倒要遣人去打探一下,她有没有兄弟,帝国统治者默默地想着。

半个时辰后,曾翰林没有出考卷就直接宣布乐琰获胜,一边擦着汗被人领下去喝茶用点心,张皇后笑盈盈地挑开帘子,她刚才在帘子后头也好奇地跟着学了一会儿,便跟不上进度,被迫放弃了。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儿子,她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笑笑地看着乐琰慎重对朱厚照道。

“太子不知道,我家在天津港,不少外国人常年经过街口,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一些,单论天分,却是真的比不过殿下的。请殿下不要责怪乐琰取巧。”说着,便要拜下去。

朱厚照连忙叫道,“不要!”乐琰便就势起身,他望着眼前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犹豫了片刻才咬牙道,“今日,是我输了!但有朝一日我是一定会赢的!”

小男孩有这个锐气,自然是好,乐琰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殿下天资颖睿,如今不过是打个基础,将来出阁读书后,进展自然是一日千里,乐琰究竟是个女儿家,不以读书为要,不消几时,便会被甩得殿下回头看也看不见了。”

她这话说出来自然是真心的,朱厚照聪明成这样,性格又倔头倔脑的很是讨喜,自然而然就当做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看了,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现在也是个小孩子,不自觉用上了略带长者意味的口气,朱厚照又哪里听不出来?这个夏二姐,竟然不把自己当个对手!一时间,太子又是急又是气,但夏二姐说的也都很有道理,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怕是不多时就要被逼着裹脚,从此开始学些绣花写字了。就像是常常进宫来的那些勋贵之女一样,念着三从四德,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迈着小碎步……

朱厚照眸色微黯,摇头低声道,“若真是这样,那我依然是输的,连扳平的机会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朱厚照,被金手指欺负了|

11

乐琰见他沮丧起来,倒不知该怎么安慰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张皇后被她的窘相逗得笑了起来,冲朱佑樘道,“今日皇上是在这里用膳,还是随臣妾去坤宁宫?”

朱佑樘已是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本想直接在这里吃了饭,叫曾翰林进来说书的,但看见朱厚照眼里微带期盼,想起自己许久没能与儿子一起吃顿饭了,便道,“去坤宁宫罢,二姐今日表现上佳,赏——”他犹豫了一下,续道,“文房四宝一套,新书两部,找几个宫人陪她用膳,年纪还小,不要拘束了她。”

自然有宫女把乐琰带下去领赏、打发她去吃饭。张皇后本想留乐琰下来陪她吃饭,但有朱佑樘在场,小女孩难免拘谨,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与朱佑樘、朱厚照一起并肩漫步回坤宁宫。

有儿子在场,许多话两人也不好意思说,只是享受着那漫步的情趣,张皇后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是个有福的,夫君的心在自己身上,稍稍施展手段,便能把这偌大的紫禁城,变成他们两人的家。却不想,朱厚照先开了口。

“母后,若是那夏二姐是个男儿家,该有多好。”

张皇后心中一动,这还是儿子第一次和她提到女娃儿,往常,就他那目无下尘的高傲样子,连张仑丽雪兄妹都不入眼,更别说别的平庸孩子了。

“怎么,你想点她做你的状元?”朱佑樘却接口了,语气轻松地问着。

朱厚照在没有外人时还是很黏父皇的,当下便腻过去在父皇怀里蹭了蹭,寻思着道,“儿子想,她和儿子同岁,若是个男人,将来定是儿子的左膀右臂,再不济,也能成就个誉满士林的大才子。唉,只可惜。”说着,还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张皇后心里已经打开了算盘,朱厚照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谁也比不上她了解这个儿子,别看现在他才六岁,张皇后已经开始为他打算终身大事了,本朝规矩,后妃历来是不讲究出身的,即使是皇后,也未必一定要名门望族。朱佑樘自己亲眼目睹了成化年间的腥风血雨,亲娘被万贵妃害死,极是厌恶宫中内眷争斗,张皇后虽然也希望朱厚照能给朱家开枝散叶,但万贵妃的厉害,她是领教了个够,尽管她入宫没多久万贵妃就去了,但要不是当时宪宗已经是强弩之末,万贵妃也败象早露,她能不能顺利入宫嫁为太子妃还是两说的事情。张皇后可不是在新婚当夜才见着朱佑樘的,早在那之前,两人便暗通款曲了很长一段时间,朱佑樘央求了宪宗许久,还是让宪宗想到了自己与万贵妃之间的多灾多难,这才首肯她进门。但万贵妃这个贱人却还要从中作梗!

想到万贵妃,她就一阵阵的生气,也是下了为朱厚照物

色一个好皇后的决心,将来就算儿子要充塞后宫,也得要一个能抓得住他的心,又能掌控得了后宫的皇后坐镇才行!哼,开枝散叶,光是多生儿子有什么用,藩王多了,反而更令人烦心,会生还要会教!再出一次景泰的事,朱家天下迟早不保。这事儿不能光指望男人,后宫也要纷争少起,平平安安,皇后呢,要能生嫡子,能教嫡子,还要能抓住皇上的心。

要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其实并不简单,不说别的,就说那张丽雪,张皇后原本是极可惜她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的,英国公府已经显赫至此,再出一个皇后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是单就丽雪这个人来说,聪明伶俐,善良得体,连她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女孩,虽然知道她与后位无缘,但也时不时叫进宫中陪伴说话。就是这样的人才,儿子都看不上眼,一个劲的说蠢得让人不耐,更别提那些个平庸的笨小孩了。

张皇后自己也是聪明人,自己也不耐烦和那些反应慢,话又说不利索的人打交道,倒是也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原来想着他年纪还小,不必着急,慢慢的寻访也就是了,却不想,今日这么误打误撞的,张家人领进来的夏二姐,就投了儿子的缘法!

这个夏二姐,小小年纪,聪明伶俐得都有些过分了,往往这样的天才,都会显示出年寿不永的样子来,什么体弱多病啊,什么面相不好啊,这个夏二姐,一张瓜子脸蛋,下巴圆圆的,看起来又俏丽又喜气,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头,嘟嘟的嘴唇,又可爱又漂亮,将来定是个美人。性子要强又能服软,这且就不说了,那谈吐、那做派,还没找嬷嬷教导呢,就已经很上得了大台盘了,又和朱厚照天生是个投契的性子,有个欢喜冤家的模样,这简直是……简直是天作之合么!

她不禁看了看丈夫,见朱佑樘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知道这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小女孩,也得到了丈夫的注意,便道,“这么远的事儿,你现在就想到了?先想想近的吧,她住在天津呢,没几日就要回去了,你若不求我,我便让她明儿早上就回家,看你和谁比去。”

朱厚照果然大急起来,泥着张皇后只是撒娇放赖,说话间,已是到了坤宁宫,朱佑樘洗过手,亲自把儿子抱在怀里,捡了些他爱吃的菜喂他,朱厚照满面不情愿,但仍旧张嘴吃了,一面还埋怨道,“爹总是把我当个三岁娃儿呢,我已经长大了。”

夫妻俩都不禁失笑,朱厚照心里有事,只想快快吃完饭,去找夏二姐玩耍,往常还比较挑食的,今日也都不挑了,张皇后看在眼里,笑在心底,偏慢慢的和朱佑樘说话,还不时给他夹菜,直到朱厚照已经抓耳挠腮起

来,才道,“去吧,急吼吼的,人家没吃完饭,可不许从席面上拖下来!”

朱厚照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出坤宁宫,大伴刘瑾忙跟上道,“太子若心急,便让奴婢背你去也罢了。”

朱厚照居住的端本宫其实就在附近,他不耐烦和刘瑾纠缠,摆手道,“一边去,”忽地又停了下来,瞄了眼刘瑾,低声道,“夏二姐今儿扫了我的面子,定有些蠢材小肉想要给她没脸,去,传了我的话,端本宫上上下下谁敢对二姐无礼,哼。”

刘瑾服侍朱厚照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关心同龄人,不由暗想,这夏二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头回进宫就被留下过夜,还得了皇上的赏赐。便仍旧服侍着朱厚照跑进端本宫偏殿,方才去小心传话不提。

乐琰这边,却是什么委屈也没受,她嘴甜人甜,这些宫女们都被张皇后管束得严严实实的,哪个不喜爱她?张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青红就讨了服侍她吃饭的差事,摆了吃一看五的席面招待乐琰,这却是要比一般的规格高了。

明朝宫膳发展到后期,已经达到了有菜皆治病,无药不成肴的风气,乐琰也知道些规矩,眼睛看向哪里,青红便为她解说一番,大抵材料中都有药名,乐琰听了想吃,便点点头,自有人代为捡取,其实这样吃无味得很,她吃了一点便推说饱了,青红知道乐琰是觉得拘束,想了想,便道,“也好,二姐若是饿了,便叫宫人们上些点心。”说着,笑眯眯地摸了摸乐琰的头。

乐琰装乖道,“多谢青红姐姐。”眼角瞥见两个宫人相顾失笑,似乎觉得她唤青红姐姐,有些不合礼仪,便微微沉了脸,青红见状,哪里还不知道是被嘲笑了,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往常这端本宫里也时常留宿些与朱厚照玩得要好的贵族子弟,因为实际上朱佑樘和张皇后是一起居住在坤宁宫的,同起同居,小孩子住在那里,总是不方便。而后宫人丁稀少,总不能送到老人家那里去打扰安宁,因此也就都安排在端本宫里,好在都是七岁以下的小孩子,也没人说什么,只是乐琰情况特殊,难免惹来笑话罢了。

这个小姐,脾气却是要强,胆子也极大的,在皇上皇后面前,应对如流,怎么还会惧怕这点小小的挑衅,青红想着,便没有出言,乐琰顿下筷子,淡淡道,“辛苦姐姐们服侍用饭了,青红姐姐为了服侍我,竟是连坤宁宫都没回,着实劳动。”

青红不知怎地,身子一颤,忙道。“哪里的话,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乐琰道,“这是端本宫,姐姐是坤宁宫的,怎么是姐姐的份内事。”要说这种指桑骂槐隔山打牛的话,她也不是不会,只是不大

喜欢,不过,这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在端本宫打骂下人吧,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众人便都不敢说话,上前低眉顺眼地撤去席面,倒了茶来。过了一刻,朱厚照兴冲冲地跑进来,叫道,“夏二姐,你可吃完了么,吃完了来赛象棋。”

乐琰心中还有气,故意说,“下不好。”她也真服了自己,身体是六岁,心智也有向六岁转化的趋势。

朱厚照愣了愣,还是第一次受此冷遇,但他天赋聪颖,又是久居高位,哪里不懂得个中猫腻,扫了眼宫人,骂道,“都是群死肉,连眼色都不懂瞧,好,我下不了棋,你们也别想开心,刘瑾去哪里了!去找他一人领二十杖。”

明朝打骂宫人是家常便饭,乐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她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哪里会真的想看这些花季少女被打板子,再说,真被打了,她下次就别想来端本宫玩了,见众人都开始行动了,忙拦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殿下要打,打我好了。”

朱厚照难得得了个玩伴,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眉开眼笑道,“我也不打你,就罚你和我下两局象棋,让我好好赢你几局,今夜把咱们的胜负了结了。”

乐琰也被激起好胜心,不服道,“凭什么是殿下赢?难不成忘了我下午说的话吗?”她用词已经颇为无礼,所幸朱厚照并不计较,拉着她往自己房里去了,迭声叫刘瑾上茶。

青红嘴边已挂起了微微的笑,望了望那两个惶恐的宫人,摇摇头不出声地走了。

朱厚照的棋艺的确不是吹的,他下起棋来,简直是一反急躁的性格,思虑缜密,谨慎小心,乐琰连设多个陷阱,反而深陷敌营,苦战一番后还是告负,沮丧得唉声叹气。

她难过了,朱厚照却极开心,他的棋艺早精过了同龄人,属于独孤求败的寂寞,这夏二姐棋艺也是厉害,要调动起浑身解数才能赢她,却又比自己差了个档次,赢得虽然艰难,但却并不烦躁。尤其是夏二姐一旦发现自己失算,那懊悔的神色与心痛的表情,实乃精彩万分,看着都让人从心底乐出来。

“不行,再来!”乐琰回顾了一下棋局,发觉自己不是没有一拼之力,只是到底心存轻视,不相信朱厚照能和大人比,便不服气地要求道。

朱厚照大乐道,“怕你不来呢!”说着,把墨晶白玉棋子儿重新摆好,手敲着小巧的金棋盘,大有挑衅之势。“要不要我让你两步?”

乐琰恼道,“哪个要你让来。”说着,却率先把卒子移了两个格子,朱厚照哈哈大笑,两人自是连番苦战。这次乐琰使足了力气,每一步都再三思索,朱厚照也不着急,望着她小脸上那如临大敌的

紧张,对下午情形的不满,早就化为乌有,只觉得这个玩伴着实是好玩得紧,可惜不是个男孩子,否则,定要她入宫伴读,随时比试一番,岂不是有趣?

到得最后,乐琰凭借一个过河卒子惊险万分地干掉了将军,不禁欢呼起来,朱厚照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咱们再来。乐琰却想把胜利保持到结束,摸摸肚子扁嘴道,“殿下,我饿了。”

朱厚照心情还是不错的,乐琰的底细他已经知道了,超水平发挥,可以和他对战得旗鼓相当,要是稍微不用心一点就难免大败,他看了看金座钟,见离通常的就寝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宽宏大量地道,“来人,把我的点心赏二姐吃几口,算是慰劳你今晚陪本王玩耍的辛苦了。”

能在正殿侍候的宫女,自然要比在偏殿的更有体面,也更识时务,都纷纷抿嘴笑着把两个小祖宗从织锦地毯上拉了起来,拍打掉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端上了两小碗莲子银耳粳米粥,乐琰吃了大半碗,只觉得满口清香,精神大振,便搓手道,“殿下吃完了么,吃完了,咱们再来一盘,若我还输,便下围棋!”

朱厚照的围棋没象棋那么厉害,当下连声不许,几口吞了剩下的粥,又和乐琰一起趴到地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下起棋来。

12

他们这边玩得开心,一举一动却也都瞒不过坤宁宫里的人,张皇后看着镜子里美丽的人像,任由宫女卸掉自己满头的狄髻、分心、挑心等物,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青红述说着用餐时的景象。

“于是,桃红柳绿两个便对看着笑了一眼,二姐的脸色微微一沉,奴婢就知道要糟了,这也太不尊重了,果然,二姐便对奴婢道:‘辛苦姐姐了’,奴婢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忙谦让道是自己的分内事,二姐便微微一笑,看了眼那两个小蹄子,道,‘这里是端本宫,姐姐是坤宁宫的,如何是姐姐的分内事’。”

张皇后笑了一下,冲正宽去外衣的朱佑樘道,“这孩子别的不说,性格我是极喜欢的,瞧这话,又透着礼貌又透着刚毅,说得很好。”

朱佑樘也点了头,他自幼是在宫廷权变斗争中长起来的,更精于此道,当时夏二姐要是示弱,那可就不得了了,以后都要任人欺负,但她不过是个小官的女儿,能进端本宫吃饭,已是天大的恩赐,怎么好发作呢,这样指桑骂槐,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青红又道,“好娘娘,还有哩,就在这时,大郎进来了,一见二姐便喊道,‘咱们来赛象棋’,二姐怕是不高兴了,冷冰冰地说,‘我下不好’,大郎便要发作那些小蹄子们,说她们没伺候好,要拖下去打板子,二姐忙道,‘是我开的玩笑,要打,也该打我’,大郎方才罢了。”

朱佑樘倒觉得十分有趣。他正坐在那里洗脚呢,闻言不由得笑道,“大郎实在是喜欢她,要我说,她年纪实在是太小,否则,即便不是个男儿身,也该进宫当个女官,专职和大郎玩乐。”

“瞧你说的,有这样的女官吗。”张皇后嗔了朱佑樘一眼,“人家张老夫人多疼她,哪里舍得送进来受委屈。”她有句话含着没说:即使是进宫,也肯定不是当女官。

夫妻俩说话间,刘瑾进来了,给两人磕了头,张皇后便问道。“大郎今儿晚饭吃得不多,可用过点心了?”

刘瑾捏着公鸭嗓道,“已是用过了,太子用过饭后,便与夏姑娘下象棋为乐,太子赢了一盘,夏姑娘赢了一盘,便说自己饿了,想吃点心,因此太子也就吃了一碗粥。现下两人还在下棋呢。”

张皇后不由得得意地望了丈夫一眼,好像她那没说出口的话,和他那没说出口的反驳已经较量了一番,而自己赢了似的,在烛光下,她的容颜极为娇美,朱佑樘心中一荡,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刘瑾见皇上夫妻都一脸饶有兴致的样子,便说得更详细了些,又道,“太子少有玩得这么开心了,两个人不知不觉都趴到了地上,头顶着头下着棋,宫人们想拉起

来,太子偏说,这样暖和。”

朱佑樘笑斥道,“胡闹,这个孽子怎么一点太子的样子都没有。”话虽如此,他却有几分羡慕儿子起来,他的童年可远没这么美好,不过,更多的还是一种温暖的欣慰,他朱佑樘总算达成了自己的愿望,让自己的孩子在温暖的怀抱里安然成长,不用挨饿受冻。

张皇后温言道,“大郎一年到头也难得这么开心,你们小心些,别扫了他的兴,也别纵了他晚上不睡,他不休息,二姐也是要休息的。”刘瑾恭敬地应了,垂着手倒退出殿门外,宫女们便关上殿门,留下两个值夜宫女,余下的各自四散。

人都走了,是说贴心话的时候了,张皇后来到朱佑樘身边,为他捏着肩膀,柔声道,“良人,你日日辛苦,今日,连一个六岁小孩望着你,都面露不忍之色,也要善自保养才好呀。从今日起,便按时喝些汤药吧。”

似乎是在应景,朱佑樘轻轻咳嗽了几声,喘息道,“怎么也要撑到大郎大了,熟悉了朝政,我才能撒手人寰呢。你尽管放心好了,唉,汤药你让我喝,我便喝。”说着,张皇后想到下午乐琰望着丈夫时流露出的一霎不忍,也是感慨道,“那孩子是个乖巧的,知道体恤皇帝的不易,天下共主又哪有那么好当呢。”

朱佑樘在娘胎起就饱受煎熬,自小体弱,这些年来辛苦治国,也实在是很不容易,他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也实在是难为你了,宫中人多,是非口舌多,人少,是非口舌还是那么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人,竟这样锲而不舍地攻击你,活像是和你有深仇大恨一般。”

张皇后脸上也闪过一丝黯然,她的娘家兄弟的确是不争气,但这几年来,朝野内外关于她包庇鼓励兄弟作恶的传言从未少过,两兄弟也不过是性情轻浮,成日斗鸡弄狗罢了,再说,就算兄弟再过分,她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下狱吧。更何况,这样一来,这个皇后该如何再当下去?总而言之,无非是不满意她没有主动为朱佑樘纳妾的意思,因强笑道,“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太在意后世的名声,又能如何呢,人死灯灭,灯亮一日便快活一日,也就是了。”

这话题让人感伤,朱佑樘便说起了今天的夏二姐。“那小丫头,的确是讨喜得很,我是说真的,她是个女官的好材料,只是这太子妃么,还是要中正和平才好,再说,大郎又那么贪玩。”

“你这样说,好像你是多么中正和平,我多么贪玩似的。”张皇后开玩笑似的嗔怪道,朱佑樘忙说不是,“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俗话说的好,三岁看八十,他这辈子的怪癖是改不了了,你要给他找个中正和平婉约温柔的,也不是不

行,奈何他就是看不上眼,将来也难免麻烦。张家的丽雪,论起来,比夏二姐也差不到哪里去,性子是极好的,你见大郎什么时候搭理过她么。”

“这哪里一样,丽雪固然聪明乖巧,但那只是早慧好学,家里管得又严罢了,究竟还是个孩子的样子。你拿夏二姐和成人比,她的举动都是极得体,天分都是极出挑的,曾翰林和我闲谈时,便不住口赞叹她的语言天分,说是比大郎不差,嘿嘿,何止是比大郎不差,照我看,竟是要比他好得多。”朱佑樘不以为然地分析道,张皇后眨了眨眼,笑道。

“这可就为难了,大郎要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自然也就死心了任由摆布,如今见过了,也投缘,将来除非再找一个这样聪明又温柔的,身份也要合适,否则,你管住他的名分,却管不住他的心。”

朱佑樘想到前朝废后吴氏,也是微微叹息,吴氏难道就不美不好吗?无非是宪宗不喜欢而已,提到父亲,他心里一阵微微的烦躁,父亲虽说有种种不是,最终却也把张氏给了自己,这给儿子找媳妇,还是得找他喜欢的。

“才认识一天,两人都才六岁,你着什么急。”他有些不耐地道,张皇后却不怕他,埋怨道,“这不是我着急呀,她的天分这样超卓,不早些定下来,被别人抢走了该怎么办?我看那个张仑就很喜爱二姐,回头求了祖母,转眼就定下来了。到时候你上哪里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夏二姐?”

这倒也是,朱佑樘有些头痛地推脱道,“你都把人安排到端本宫了,英国公那边怎么还敢擅自行事,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家里人叫来叮嘱一番也就是了。只是我话先说在前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们俩一日不到十岁,一日就不要提定亲二字。”

张皇后虽然不满意,但转念一想,天家看上的媳妇,只要略微露出风声,还怕有人抢么?正好也在这几年间好好看看乐琰的表现,便点了头吹灯睡下。

一夜无话,第二日,张皇后早起了,送了朱佑樘去早朝,便有女官前来开她们的小早朝了。不过是一应日常事务,几大尚宫没多久就纷纷告辞散去了,张皇后却独独留下一人,那便是出身名门的才女叫沈琼莲的,笑道,“大才女,我今儿有件事烦你。”

沈琼莲与张皇后是极为熟悉的,喝了口茶,直接问,“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上心,还用你特特留下我来说?”

张皇后知道沈琼莲有几分恃才傲物,却也是真有才华,便抿嘴道,“对你也算是件喜事了,你不是一向愁自己一身诗书,却始终没有个好弟子么。”

沈琼莲想了想,笑道,“你说的是那个夏二姐吧,听说头回

进宫就讨了太子的喜欢,我也正好奇呢,便把人带来看看好了。”

张皇后果然就派人把乐琰从端本宫带来了,在等待的时间里又备细告诉了沈琼莲昨日的事情,沈琼莲对别的倒不如何,只是喜欢乐琰出的对子,她性格古怪,见乐琰来了,劈头就问。“灯垂锦槛波如何?”

乐琰倒吓了一跳,直觉道,“厉害,却并非最好。”张皇后拍手大乐,道,“你叫她姑姑好了。”却不说这人是谁。

沈琼莲也勾唇道,“好,你这么说,那就是你有更好的了?好,好,好,昨日我听说了这个对子,已经苦思了一夜,料定这个是最好的了,你说说你的?”

乐琰还不知道她是谁,未敢气高,瞟了眼张皇后,笑道,“我的却也不是最好,依然有些不工: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池塘与锦江不算工整,意境也不算圆融,或有冀粟陈献忠之对,五方对五行,也自不错,只可惜意境却毁了。”

沈琼莲咀嚼了半日,方颓然道,“仅此一联,你便注定名动天下了,厉害厉害,这烟锁池塘柳,浑然天成,实乃千古神对。”说着,神色一整,“怎么是你这样的黄口小儿能够想得出来的!说!是否抄别人的!”

靠,那你加把劲活到崇祯年间去找陈子升问问看吧!乐琰不快起来,“若何人有对如此精妙,早已哄传出去了,哪里还等得到我来抄。此句虽神,也不过妙手偶得罢了,再说,对联终是小道,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沈琼莲面色一变,冷笑道,“对联是小道?说这话的人,十成里九成对不好对子,但你却是例外,好,不考对子,考作诗,你就以烟锁池塘柳为第一句,写一首五言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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