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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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管怎么说,会为长子说这一门亲事,老九房的行事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桂含沁见善桐目光闪动,还以为她想到了歪处,忙弥了一句缝,“倒不是因为有了什么不才之事,非得这么做不可。”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是我大哥太喜欢未来的大嫂了,喜欢得不成,婶婶也没有办法……反正一来二去,这门亲事她是已经发了话,定下来了。”
没等善桐回话,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从眼角瞟了善桐一眼,见善桐一脸若有所思,倒是甚感满意,“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我说你想嫁进桂家,还没那么容易吧。”
长媳不能承担主母的责任,就只有由次媳来承担家务了,这道理善桐是明白的。不过她尚且并不明白桂含沁话里最核心的那层意思,见桂含沁拿丹凤眼瞥着自己,似乎自己若不明白,很有要鄙视自己一番的意思,忙又开动脑筋,细思之下,这才明白过来——就好像祖母也不是对桂家这门亲事不心动,但想到的却不是大姐善榴,而是二姐善桃一样,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除了看人品,最重要当然还是看门第了。
祖母和母亲说起来的时候,都是把二奶奶的位置当作了次子媳妇来看待,当然就觉得这门第是够了的。可现在长媳不大行了,门第又这么低,次媳的门槛肯定相应就得高点了……按这个标准算,恐、恐怕大姐还不够数呢……
善桐心中一动,一时间倒是根本不记得为自己沮丧,她似乎是已经看到了一条最恰当的路来解决姐姐的婚事,并且可能还不费吹灰之力,不用激起一点争吵……
她脸上非但没有蒙上失望之色,反而隐隐亮了起来。这多少让桂含沁有些意外,才要再说点什么提点这个小表妹,告诉她嫁进桂家之事虽然难成,但毕竟不是没有希望,鼓舞鼓舞她的士气,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刺啦声,随后便是一阵肉香飘进了窗门。
——毕竟是除夕,晚饭吃得早,才过午饭没多久,年夜饭就开锅了。善桐闻着这诱人的味道,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是我最爱吃的焖羊肉,你闻闻这香,一定是张姑姑炼羊油呢!”
才一转头,却看见含沁一脸的苦色,喉头一动一动的,似乎有些想吐,小姑娘着慌了,“干嘛呀,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含沁摆了摆手,又咽了口口水,才苦笑道,“我一闻羊肉味就不舒服——没事没事,就是忽然这一下有些受不了,咱们说回正题……”
“说什么那?”门口忽然又响起了低沉的招呼声,善桐回头一看,见是许凤佳站在门口,便冲他扮了个鬼脸,道,“说小四房七妹妹的事呢!”
48、端倪
桂含沁虽然年纪要比许凤佳小些,但论到缓和气氛的工夫,倒是要比世子爷炉火纯青得多了,见大少爷面上有些下不来,似乎又并不想对表妹发火,便挠了挠头,傻乎乎地道,“什么七妹妹不七妹妹的,听着脆生生的,比这冻柿子好吃啊?上回在巷子口谈她,这回来拿个冻柿子,也要追出来说她。”
这个玩笑开得好,善桐先噗嗤一声笑了开来,从墙边挂着的一嘟噜鲜红深黄的冻柿子里取了一个扔给许凤佳,“是没冻柿子好吃!”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穿过世子爷出了屋子,竟是一点都不把世子爷乍然变黑的脸色当回事,含沁冲许凤佳摊了摊手,安慰道,“还是个孩子,比你小好几岁呢,你和她计较?”
他要是不拿话挤兑,也没准世子爷还会放下身段来认真和善桐置气,但这样一说,许凤佳自然不可能不顾身份,去同主人家的孩子生气,他哼了一声,很有几分讪讪然,“一样是表妹,善礼敢这样对人说话,我早拿大巴掌扇她,含沁,你这个表哥可当得不怎么地呀。”
桂含沁也学着善桐,对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无赖道,“我自己都还是孩子呢,还管得了别人呀?”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似乎都觉得好笑,捧腹了片刻,才亲热地邀请许凤佳,“来来来,咱们西北的柿子可要比京城的好吃多了。这一整个秋天都忙着打仗,还是今儿闻着了味道,我才记起来是一整年都没吃了。想来许六哥也不例外,咱们进屋吃去,隔窗赏雪品冻柿,很风雅嘛!”
被这个无赖缠上,许凤佳还有什么好说?世子爷盘着手,似笑非笑地瞟了桂含沁一眼,“你还是孩子?有你这么会算计的孩子吗?”
一句话说了一半,后一半挂在嘴边,桂含沁要细听时,又被世子爷咽到了肚子里。他心知这位胸有丘壑的大少爷,恐怕是听到了自己和善桐的一点对话,却并不在乎,只是哈哈一笑,一摊手无辜地道,“我这十八房,没爹没娘的,要连我都傻得无可救药,那能行吗?”
许凤佳只是笑,不说话,一身傲慢气度之下,似乎有什么闪了过去,却只是一闪又不见了。两人不再说这样敏感的话题,而是进了屋子,正好听到桂含春问善桐,“刚才你表哥拉你出去,和你说什么私话了?”
没想到桂老二一脸的道学,说起笑话来也这样拿手,你表哥三个字,果然逗得小姑娘哈哈一笑。许凤佳看在眼里,倒是没有吭声,只听得善桐道,“没什么!就是想吃冻柿子了,又不好开口要,索性就带我出去偷了一个。”
这话答得倒是俏皮,善檀善柏都笑了,善檀忙命人布了一碟冻柿子出来待客,歉然道,“是我没想到,这家常东西,原本以为不登大雅之堂……”
一边说,一边自己摘了一个,随手撕开了柿蒂,本要递给许凤佳的,善柏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尴尬地道,“大哥,看仔细了。”
众人都定睛一看,却只见那冻柿子不知被谁已经吃了精光,可却又仔细地没有损坏外皮,又灌了水,重新冻成了一个冰坨坨。因为是从柿蒂下面挖开,又复原得好,善檀竟丝毫没有察觉,便打了开来,要不是善柏说了一句,就要递给客人了。
这样调皮的事,也就是善柏和善桂的差事了,本来善桐也应该属于怀疑对象,可她回来之后虽然在祖屋逗留,却很少进没生活的屋子。众人又见善柏一脸的心虚,都有几分好笑,善桐也怕哥哥受罚,忙笑道,“嘿,这个倒让我想到我们小时候,我也拿这一招来作弄小四房的七妹妹来着!”
这话一出,许凤佳的注意力自然被分散开了,就连桂含春都不由得看了过去。善桐受到两人注目,想到自己对许凤佳口口声声地说:“我们又不输,哪来那么多故事告诉你。”面上不禁一红,遮掩着道。“嗯,那么多年前的事,只记得一点影儿了。那时候我做了个这样的水柿子,正不知道给谁好呢,可巧看到七妹妹走来,我就顺手塞给她了。七妹妹倒是要比大哥强些,拿到手就知道不对,她动都没动,立刻就转送给榆哥……”
说到这里,她一下想到当时七妹妹其实才五岁出头一点,应对敏捷居然不输如今的自己,且处置得也极为得体。当时榆哥到手了还要撕开去吃,发觉里头是一包子水,明知道是自己作怪,却也没有责备。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从此对杨棋是多了好几分尊重,也不敢再对她搞什么恶作剧了……
连这一件小事,她都处理得这样滴水不漏。难怪人人都说她老成持重得不像个孩子了。
善桐忽然有了几分怔然,过了一会儿,才留意到一经提起杨棋,非但许凤佳眼神火热地看了过来,连桂二哥都流露出了几分倾听的神色。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姐和自己说的几句话。
“自从昭明十年以来,朝廷里露了乱象,桂家就很有心思和我们结亲。只是宗房没有女儿,我们小五房也好,小四房也罢,都没有合适的姑奶奶,能和桂老帅的弟弟们结亲。这件事几乎十年前就已经埋下伏笔,只是我们两房一直在外为官,你年纪又小,自然不知道个中隐衷。”
这结亲自然讲的是门当户对,桂家长子地位尊崇,不论是小四房还是小五房,都肯定要以嫡女为配。小四房的二姑娘说了京中定国侯孙家,这个善桐还是知道的——她大伯母还是孙家的远支姑奶奶呢,另外一个嫡女五姑娘十年前还小呢,等到了如今可以说亲,小四房的身份又太高了一点,江南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已经隐隐比桂家是高了一层。且小四房大爷又年轻,功名上想必也是心热的,这女儿多半还是要高嫁到京中人家,桂家僻处西北,对小四房的吸引力肯定就弱了几分。要娶个庶女——在西北这样的地方,也没谁敢给宗子娶个庶女做媳妇儿的。
既然如此,桂家也就只能在杨家宗房和小五房之间择配了,偏偏宗房这一代又没有女儿……小五房呢,两兄弟都是四品的功名,配桂家略差了一点,做个长媳有些心虚,可一个次媳还是能坐得稳的。在小五房自己房内,善榴又是老大,从序齿上来说、地缘上来说,都要比远在安徽的二姑娘来得名正言顺。老太太就是想跳过大姐为二姐说了桂家这门亲事,也得先为大姐筹措一门亲事,才能堵了二房的嘴。
这一番道理分析下来,善桐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桂家的这门亲事抱了这么大的期望。原来十年前桂家已经露了意思,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连慕容家,桂家都要主动和他们联姻了。身为西北大族,桂家和杨家分处两县,又没有多少冲突,自然是合则两利。小四房没有合适的女儿,宗房干脆没有女儿,小五房自然当仁不让,这门亲事虽然还在脑海之中,但却决不是白日美梦,十有八九,是可以成事的。
可桂二哥又为什么对杨棋的事显得有几分在意呢?他从前没来过杨家村,也没有下过江南,肯定是不认识杨棋的……
小姑娘心中似乎又松了一口气:姐姐的婚事,是又有几分可成了。小五房虽然显赫,但要和小四房别苗头,那纯属痴心妄想。
可一想到桂家说不定是看上了小四房的庶女,小姑娘心底又腾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比不上姐姐,也就认了,那杨棋就算有千好万好,毕竟出身放在那里。桂家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宁可要小四房的庶女,也不要小五房的嫡女?
她心思百转,面上却到底是压抑住了,留了心又笑道,“现在想起来,七妹妹真是好聪明。我虽比她大一岁,可在她跟前呀,就像个小娃娃。”
许世子动弹了一下,面上似笑非笑,似乎低声嘟囔了一句‘也算有自知之明’,善桐并不理会他,只又道,“不过她虽然聪敏,但是身子娇弱得很,似乎风吹吹就要倒。出来和我们玩了几次,总是到一半就累得厉害,在路边一坐,便走不动了。”
西北是从来不同江南一样,喜欢扶柳之辈的,天气严苛,局面也严苛。别的不说,北戎要再犯边一次,抢到了地头大家都要逃命的时候,是病歪歪的美人儿跑得快呢,还是高挑健美,骑射都来得的女儿家跑得快?
桂含春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善桐看在眼底,就好像把那冻水柿子一口吞了下去一样,一时间噎得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咽了咽口水,耳中只听含沁笑道,“干嘛啊,这人是谁?又都不在眼前的,你就只说着她的事。”
屋中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善檀才缓声道,“这个小四房的族妹,当年我们也都见过的——世子爷见谅,舍妹无状,妄加议论,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只听大堂兄和缓的回话声,善桐就知道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她心中又添烦躁,却也有些解脱感,捧起一个冻柿子不管不顾地咬了一口,就势把话题交给了善檀。
许凤佳似乎也吃了点什么冰的,声调一下淡了下来,“哪里,杨棋是我表妹,也是你们的堂亲嘛。若果四姨夫一家还有别人在村里住过,自然也会谈起来的。”
谈话嘛,总是要谈谈大家都认识的人,这话倒也并不算错,只是许凤佳说这话的声气到底有些不对了。善桐正是极敏感的时候,她不禁瞥了世子爷一眼,见那英挺的少年郎面上似乎一下多了一股疏离,一股傲气,心中多少有数,可一想到许凤佳自己的门第,又觉得许凤佳也没有身份做这个样子。思绪一时又有些乱了,眼神放出去,就没有及时收回来,直到和含沁碰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又跑到善柏身边,缠着他要吃他敲的核桃。
没有多久,老太太就让张姑姑带了一大包袱的玩物进来,有骰子——玩抢红的,有羊拐骨儿——给小孙女儿解闷的,还有双陆棋、投壶,倒是正经给客人们预备的了。含沁不用人说,自己拉了善桐去玩羊拐骨,许凤佳拈起一颗围棋,放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又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沉声道,“桂二哥,来下一盘?”
桂含春却是一无所觉,他爽朗地笑了,“好好,就是怠慢了主人家。”
善檀和善柏自然是一番客气,含沁在角落里看着,又窃窃私语,和善桐咬耳朵,“怎么,嘴巴忽然翘得老高,都能挂两斤猪肉了。你急什么,人家……人家那再好,也是个庶女。”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情绪,口气又轻快了起来,“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都要记在心底。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看出来了,这件事,也一定能琢磨出来的。”
毕竟大家都在一间屋里,有些事,含沁表哥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
善桐不免有几分若有所思,她毕竟年纪还小,喜怒哀乐都是一阵一阵的,回头看了桂含春一眼,心中又渐渐气平,没有一会,便嫌羊拐骨玩着没有意思,拉含沁和她去下象棋。“我虽然围棋下得不大好,但象棋却很精通!”
到了将晚时分,众人团坐一处,因有外人在,还是分了男女,善桐被祖母揽在怀里,听大人们说着闲话,不多时便有些朦胧起来。勉强挨到子时大家吃饺子,善桐连吃了数个都没吃出什么,肚子倒是饱了。老太太便安慰她,“三妞妞还小呢,不着急,日子在后头。”
一边说,一边自己咬出了一枚小银钱,知道是有意安排上的,不过付诸一笑,便慈祥地道,“咱们家人多,钱放得也多,看看还有谁吃着了。”
正这样说,那边萧氏忽然哎哟一声,吐出一枚钱来,起身笑道,“谢娘的吉言,媳妇得喜了。”
那边男桌上也陆续听到了欢笑声,想来是都吃到了,老太太毕竟老了,还不就图个热闹?听到这欢声笑语,心下欢喜得很,才要说什么时,善榴微微一笑,也吃出了一枚银钱,大家都道,“大姑娘有运气。”
不想善榴一发不可收拾,再吃一个,又出一枚钱,过了一会,因善樱胃纳弱,一碗饺子剩一个吃不下了,她随口帮妹妹吃了,却又出了一枚。这连着吃出了三枚铜钱,倒是把老太太心里吃得有了几分纳罕——这大姑娘倒是有福气的,今年的运势,就这样强?
王氏唇边也挂上了淡淡的笑:虽然榆哥、三妞是一个都没吃着,但目前最需要运势的就是善榴,天意如此,她已经很满足了。
就是善榴本人,心思都轻了几分,她望着手中光亮圆润的三枚银钱币,眼波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珍重将银钱收进了腰侧荷包里,倒是同善桐相视一笑,姐妹俩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起了小话。
49、自得
西北把年节看得重,除夕晚上吃过了饺子,众人便分列男女向老太太拜年,因桂含春和许凤佳同小五房没有亲戚,这拜年问好是赶不上的了。倒是含沁怎么也算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有心和他亲近,等两个客人回屋去休息了,便让含沁进了里间,“还小呢,过了年也就是十二三岁,不到要避讳的年纪。”
含沁平常油嘴滑舌的,这时候倒是动了点感情,呼吸声见了粗重,“往常过年总是冷冷清清的,再没有今年这样热闹——这也是第一次领压岁钱呢。”
他是独立支撑门户的大人了,手里的活钱当然是多的,老太太给的二两银子也不算什么。榆哥、梧哥等人,到底也是四品人家出身,平时自然有月钱等着,虽然到不了自己手上,但却也不短钱使。善柏和善桂年纪不大,家里也没有给月钱的习惯,看老太太的压岁钱就看得很重,接过来了珍重掖在怀里,老太太看了,心里倒又高兴了几分,就笑眯眯地逗孙子们,“表哥是头回领压岁钱,把你们的份让给他,让他拿个三份子吧?”
善柏倒还好的,明知道祖母是在说笑,便道,“好哇,给了表哥,再问表哥要一份儿。”善桂虽然也明知道祖母在说笑话,但却还是流露了一瞬间的不舍,才笑道,“嗯,这就给表哥送去。”
众人越发一笑,萧氏看着儿子,满脸的慈爱。王氏却不免略略皱了皱眉,因是新年,也不曾多说什么。也就只有善桐眼尖,一眼瞧见了关在心里,只等着回头问母亲了。
大年初一众人自然要到祖祠祭祖,到了下午,老太太在家招待来拜年的亲戚,王氏打头,三个媳妇们一道出去拜年。因为今年冬天路坏了不大好走,几个媳妇嫁得也远,都没有回娘家的意思,大年初三,老太太就吩咐,“都在家歇着吧,前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正月里禁忌多,多半也是为了让人们有个由头歇着,王氏倒也难得地清静了下来,靠在炕边看过了丈夫来的几封家信,字里行间都琢磨透了。又想拿账本来看看,奈何这是正月不让动算盘,便又熄了心思,正在惬意时,就听得帘子一响,小女儿进了屋子。
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善桐不言不笑的时候,多少也有了些大姑娘的样子。因为年边忙碌,也有近半个月没能好好打量小姑娘,王氏定睛一看,倒觉得她长高了些,因在正月里,穿了颜色衣裳,头上也见了金玉首饰,看起来倒和在京城的那几年没甚差别。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怎么,不和你那些小伙伴们一道出去野?”
“我是大姑娘了。”善桐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母亲身边坐下,盯着脚尖道,“前回祖母还说,过了正月,让我同善喜一道读书。我想,也不能还把自己当个孩子,闲来无事,就出去乱跑了。”
孩子太讨祖母喜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约束得狠了,她到祖母那里一诉苦,老人家有心发作,训斥下来,难做人的还是母亲。王氏虽然有心教导女儿,但如今在婆婆跟前已经够难做的了,也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如今善桐自己懂事,明白道理,她哪有不开心的?心下顿时就是一阵熨帖,拉过女儿来摩挲抚弄了片刻,才想着问,“你姐姐呢?”
“在里头带着樱娘做针线呢。”善桐略一咬牙,知道此事总有一天必须得和母亲摊牌,她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静下了耳边雷鸣一样的心跳声,一张口,话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是含沁表哥年前对我说了几句话,过年忙,我就没和您说……”
王氏不由神色一动,略一寻思,也不禁叹息。
“真是个小人精。”她低声道,“什么事都办得这样漂亮。”
看含沁和三妞亲近,还以为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走到了歪道上去。原来想的却是借三妞传话——唉,也是榆哥愚钝,否则,含沁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至于含沁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意同桂家结亲的,王氏盯了善桐一眼,心底多半也猜到了几分。女儿心里挂念着姐姐那是好事,她也不想拆穿,因此没加细问,只道,“他都说什么了?”
善桐便将含沁的几番叮嘱,和盘托出,“说是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桂家长媳名分已定,是……”
三言两语,便将桂家长媳竟是农家女的事,告诉了王氏。
不消任何人点醒,王氏已经听得眉头大皱。善桐忙又趁热打铁,略带忧虑地道,“含沁表哥还说,这件事可没那么简单,要办成不大容易。不过,他自然会鼎力相助……”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算身后代表了桂家一房,现在也还不到他出头说话的时候呢。纵使含沁身上带了功名,人微言轻的,鼎力相助,能助到哪里去?
王氏的眉头不禁慢慢地打成了川字结,善桐见此,知道母亲心里已经品味到了这门亲事的难处,索性一咬牙,把底牌也搬了出来。“还有一件事,不是含沁表哥说的,是我自己看的,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娘说。”
这答案自然不可能是‘那你就别说了’。善桐轻声细语,在母亲耳边又给桂含春下起了谗言,“就是除夕的时候,含沁表哥和我说事呢。许家的那个世子爷来了,一来又问我杨棋的事,杨棋你还记得吗,小四房的七姑娘——”
“怎么不记得。”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比你还小一岁,精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桂含沁的人小鬼大,不禁也叹一口气,“家大业大,这些庶子庶女,一个个都是精怪。”
善桐听在耳朵里,倒也听出了一点意思,她对杨棋倒没有什么,在除夕之后,更有些隐隐地忌恨起了这个印象早已经模糊的玩伴,可却早把桂含沁当作了自己人,听到母亲这样一说,不服气就浮到脸上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我也难得见到世子爷,就索性说了些我们小时候的事给他听。我觉得……”
她咽下了口中的苦涩,道,“我觉得桂二哥听得也很上心!后来许家的大少爷也发觉了,脸色可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啦。”
这样说,老九房是宁愿娶个庶女,也想和小四房攀亲了?这心思连儿子自己都体会到了,才会对小四房的女眷那样上心吧。
也是,按照桂二少的年纪,也就是他们家的六娘子、七娘子和他年纪相近了……
还以为桂、杨之间早有默契,这一代的亲事如果不是着落在善榴身上,也会归给大房的善桃。没想到他们吃相居然这样不好,为了和南边的总督攀上关系,连个庶女都愿意娶回来做当家少奶奶?
尽管对老太太有诸多不满,但王氏心里始终还是服她老人家一件事的:小五房如今光是男丁就有十多个了,虽不是个个都读书有成,但就是最浪荡的三爷,也只敢票票戏写写唱词,嫖赌是绝不敢沾手的。别的林林总总也不多说了,小五房的家风,是数得着的正。
在西北,家风越正,嫡庶之分看得也就越重。自己本来想着,要是善榴婚事不成,桂家的三少爷和善桐也算是年纪相近,这样看来,即使桂家愿意再和杨家结一门亲,老太太都看不上这娶庶女为当家主母的做派了。
也罢,若是要娶为当家主母,小五房也的确是高攀了。再说,次子媳妇出面理家,就为将来伏下了无穷无尽的矛盾。想要安安闲闲地做个次媳,几乎已成泡影。这样看来,这门亲事也的确是弊大于利了。
王氏叹了口气,还有些恋恋不舍地玩味了一下桂家的门第,随后便一扬眉,干净利索地道,“娘知道啦,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这是变相的逐客了,善桐也不是听不懂,但却依然留恋不去,王氏本待与望江计较一番,见女儿如此,倒是有几分心软:说了要将她当个大人看,也就得当个大人看起来。
“要是这消息能来得早几天就好了。”她将一丝后悔露给女儿看到,“也犯不着和你祖母闹得这么僵,这一次,少不得又要你在祖母身边相机说说好话,让老人家回心转意,问一问诸家的亲事了。”
母亲能这样利落地放下桂家,着实令善桐喜出望外,最初一波喜悦过后,又难免觉得好笑:一家人,本来就应该抱成一团,母亲心心念念,也是为了大姐考虑,要还得使出各种手段去打动母亲,那还叫什么一家人。
就算是祖母,也就是一两句话,说到点子上的事儿……一家人能有什么大矛盾?大年初七,族里商讨借粮的小会,那才是真正的戏肉所在呢。自己在这里为了姐姐算计母亲,转头再要到祖母那边挖空心思地为二房谋划,其实说到底,一家人还不是得紧紧地抱成团来,在小会上维护小五房的利益。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免又要往深里去想了:其实现在西北乱成这样,杨家村里斗得再厉害,还不是得一心对外?否则胡子们一来,就得和诸家村一样,老老实实地交粮食换命。
她觉得她还能再往深想点,可再想到北戎大兵压境,她就想不下去了:小姑娘见识虽然广,但是却也没有见过前线厉兵秣马的样子。这些事,她心里只是影影绰绰有个数而已,再往深也想不出来了,只模糊知道,北戎大兵压境,其实整个西北都应该抱成团来,免得这波蛮子再度犯边,大家都不得安生……
可再一看母亲,她不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即使是小五房这么亲亲的一家人,又何尝不是你一个心结,我一个心病?要做到紧紧抱团一心对外,哪有那么容易。
“祖母像是被伤了心呢。”既然桂家的亲事,已经为母亲所搁置,善桐也就乍着胆子,将老三房老太太来访的事告诉了母亲。“老三房的叔祖母似乎有心为桂家和我们牵一条线,祖母是一听就告罪去了净房……”
王氏唇边不禁露出一线苦笑,老人家的性子还是这样爱憎分明——这是又和自己顶上牛了,也亏得女儿心里藏得住事,不然,岂不是又要带着心事过年了?
她倒没有往深处去想:归根到底,善桐今年也才十一岁,又一向显得稚气。为什么她非得在得到了这许多对桂家婚事不利的消息之后,再轻飘飘地将此事告知母亲。而非在年前就向母亲说明,老三房老太太有周全两家婚事的意思,这里面的缘由,王氏只是略一沉吟,就随意放了过去。
“眼看着今年战事恐怕不会太好。”她一转眼就又操心上了女儿的婚事。“你大姐过年十七岁,亲事也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即使她不喜欢诸家,那也没得再挑。三妞为娘跑一趟,说一说我的意思,劝劝你姐姐。如她愿意,你再来和我说说,过了正月,等借粮的事办过了。娘就……娘就和老太太说去。”
毕竟是母亲,转眼间已经安排出了一个极妥当的行事方案。善桐自觉能在一切无法收拾之前救火,也颇有些不好外露的成就感。想到自己鼓起勇气试探诸大哥,又要为姐姐鼓劲,又要试探母亲,居然也都妥当地办了下来,把姐姐口中‘娘都打定了主意’,‘婚姻大事,咱们做小辈的没法多想’,似乎竟是无法承办的一桩事给办成了,小姑娘心底影影绰绰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说起来难比登天,真的办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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