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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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大太太还记得四郎、五郎还在秦大舅府上,喝过一钟茶,也就想起来问,“怎么样,在许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么,你就只管向娘开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别的倒都没有什么。”她垂下眼帘,略显踌躇。“只是想向娘借一个人来用。”
就添添减减地将明德堂里少人使唤,她要了四个婆子进编制的事说了出来。
“这四人虽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没上台面,行为举止,多有可鄙之处,想请娘把梁妈妈借我几个月,好生调教一番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有何难?今儿就把梁妈妈捎着带回去吧!”
七娘子于是展颜一笑。“那就多谢娘了。”
179暗箭
七娘子从杨家回许家时,天色已晚,她便没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带着梁妈妈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对七娘子可以摆脸色,但对梁妈妈这样的亲家老仆,总是要多给几分颜面,非但罕见地露了笑脸,还赐了梁妈妈一个小几子,笑问,“怎么,是亲家母不放心女儿,特意再送一个服侍人进门?”
梁妈妈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话,是我们家太太担心少夫人年纪小不懂事,给几个嫂嫂添麻烦,特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亲家太太实在过虑啦,六孙媳年纪虽小,可精着呢。”
这话虽然是夸七娘子的,可听着,怎么听,怎么就不对味。
五少夫人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大少夫人却是面容呆板,好像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意思。
几个妯娌对面一排坐着的三个女孩儿,也都是各有反应,七娘子只扫了一眼,就将众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敢当众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认作个傻大胆,那也实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夸奖,小七哪里受得起。”
好像听不出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夸奖。
许家人口多,来请安的男丁们均在梅花桌边围坐,本来太夫人说这一句话,几个少爷也都好像没听到一样,不过是自顾自地谈笑。
七娘子这一回话,倒是招来了几道目光,七少爷许于宁、八少爷许于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叹息。
许家的人丁也实在是太旺盛了些,这十多个妯娌兄妹,看着居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要在这里头找到一个可能的凶手,在事发一年半载之后,还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太夫人瞳仁一缩,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没有开口。
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大少夫人局促起来,扫了丈夫一眼,大少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已经打起了盹儿。
四少夫人却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罕见地没有开口。五少夫人还盯着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刚才当众脱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为七娘子的厚颜而震惊。
七娘子却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为这一点沉默的不悦,能将自己压得主动开口,那她就实在还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妈妈望了望七娘子,见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静,亦不由心生钦佩。
她前后两次来访许家,对许家的人事,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太夫人看着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许夫人是亲自领教过的。
七娘子以十七岁的稚龄,在太夫人无形释放的威压面前挥洒自如、镇定自若,态度甚至还带了一丝超然:夸她她就受着,也懒得去琢磨这话后头的意思。不高兴,就任太夫人不高兴……这哪里是对太婆婆,分明是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竟有那么几分的高高在上了。
却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错处……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换了杨家的哪一个女儿,怕是也没有她这样沉潜,这样深不可测。就连初娘子的圆融里,都没有七娘子的静。
这一个静字,就衬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进了。
太夫人已经沉下脸来,望住七娘子,神色间,带了几许森然。
七娘子于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好像不明白太夫人为什么会忽然间不悦起来。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扫,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蓦地就笑出声来。
“祖母,眼看着就快到晚饭了。”她亲热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辞啦,还要去清平苑看娘,迟了也不是事儿。”
太夫人就坡下驴,脸上也露出了丝丝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们都快过去吧,也为我问问媳妇好。”
又嘱咐五少夫人,“你们家那位今儿不是在宫中值宿么?晚上你就带着我的小贤过来,咱们一道吃饭。”
五少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婉约地笑起来,细声应了“是”。
众人于是借着四少夫人的头,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辞,出了乐山居,浩浩荡荡地过清平苑去。
这一走,就看出人与人的不同了。
几个妯娌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却是一前一后,泾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爷相偕带了四个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许于宁与许于泰却要活泼得多,于宁大些,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带着十岁的于泰翻过栏杆,一下就越进了长廊,两兄弟一边轻声对话,一边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过去。
三个庶女虽然在一处走,却也显然分出了亲疏,大些的于平今年十五岁,似乎是正在说亲——她似乎颇得太夫人的喜爱,在乐山居里给七娘子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小些的于翘今年十四岁,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华。两个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说得正欢,却留了最小的于安落单,踽踽在两个姐姐身后随行。
七娘子还记得当时五娘子出事时,问她五娘子出事没有的,便是于安。当时她安静的举止,便给七娘子留下浅浅印象,如今留神看来,果然举止安分却不怯懦,许家的这三个庶女中,第一眼看去,还要数于安得她的眼缘。
她带着梁妈妈,顺着人潮一道进了清平苑,许夫人果然已经快吃晚饭了,众人便依次进里屋问安。
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于平同于翘一进屋就低眉顺眼,噤若寒蝉。三个少夫人也都收敛气势,四少夫人那样骄傲的人,也要作出听话的样子来,看得七娘子直想发笑。倒是几个小字辈中的小字辈要自在得多,并不因换了地方而变化态度。
许夫人却也很和气,她今儿精神还好,靠在炕边慢慢地喝了一钟茶,就遣了众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没得因为请安,耽误了你们吃饭。”
三个妯娌面上都有些发红,大少爷嗫嚅,“来晚了,让娘久候,是儿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七娘子这几天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出问好请安之外的话。
不想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许夫人顿时面色一和,笑着安抚大少爷,“就是白说一句,我们家于飞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换了几个眼色,也齐声请罪,“误了时点,真是不小心,请娘恕罪。”
七娘子当然也随班就步地起来请罪,心底却不由咋舌。
京城名门,就连这争斗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说话,像是在打哑谜,玩游戏,谁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都得靠猜。当媳妇得小心成这样子……也难怪五娘子适应不来。
许夫人又宽慰了众人几句,就露出了疲态,这一回,众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于是故意坠到了末尾,向许夫人报备。“到底小七年纪小,老妈妈忙着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从娘家借了梁妈妈过来,请她帮着清扫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几个新调进来的管事妈妈……”
许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边的人事给梁妈妈过一遍,大太太自然会更安心。
“好。”她就拜托梁妈妈,“我的身子骨,梁妈妈也瞧见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妈妈的安排了。”
这是客气话,却也有言外之意。
梁妈妈与七娘子对视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夫人请安心,小人一定尽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经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才五少夫人送信过来,为梁妈妈在下院收拾了一间屋子。”
府里的下人当然也有住处,一般只有丫鬟会跟着主子们起居,已经成家的妈妈们则聚居在公府周围,七娘子本来已经准备为梁妈妈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处,没想到五少夫人这样客气,居然还为梁妈妈准备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皱眉。
这一番接触下来,对几个妯娌,她心里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却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没有太多的章法,对自己又过分谦卑又过分倨傲,竟有些让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里当得起!”梁妈妈连忙客气,“五少夫人实在是太当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着摆了摆手。“确实不必那么麻烦,妈妈还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便将她打发下去,自己带着立夏进屋用饭。
吃过饭,她在灯下坐了,面前摊了一张大大的雪浪纸,上元亲自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
半晌,才缓缓在雪浪纸上落笔。
府里的人事,这三天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抛开外院的平国公不说,内院里显然就分了两派。
许夫人为首的一派虽然人丁单薄,但胜在占据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为首的一派也不是没牌可打,孝悌、序齿……都是他们的筹码。
第三代的几房,大少爷许于飞一直没有功名,而是打点家中生意与外院琐事,看着和大少夫人一个样,都是不愿牵涉府中争斗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一开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愿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亲戚,在老人家跟前当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亲近,也是自然的事。毕竟四少许于潜身上带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黄沙中拼杀出来的,含金量更高,说不准对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现在都没有子息,不得不说是一大尴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里,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
五少爷许于静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素来最得宠爱,如今在宫中禁卫军里充任校尉,官职虽低,却可以常常得见天颜,也是个有脸面的活计,妻子又是名门嫡女,进门没有多久,许夫人身子不好无力当家,顺势就把权力接收过来。这一房眼下最是当红得势,四房心里未必没有忌讳,倒是五少爷暂时没有军功,对世子位的冲击并不太大。
话说回来,只要七娘子能顺利当家,不论四房还是五房,机会都不会太多。毕竟许凤佳自己争气,平国公的态度也很明显,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许凤佳出事,否则绝无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烦躁起来。
她又想到了许凤佳临行前的再三叮嘱,还有那言而未尽的“否则恐怕”。
皇上对许凤佳虽然恩宠,但交代他办的也无一不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扫荡据点、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赌命去做?
这次下广州,他又是忙什么去了,该不会,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半晌,才能缓缓开解自己:以许凤佳身份之尊贵,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会交办的。至于一点危险,那是在哪里都无法避免的。
话虽如此,却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缓过来继续往下归纳许家的人事。
几个没出嫁的庶女,其实对府里的局面影响并不大,于平也好,于翘也罢,再讨太夫人的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平国公府如今的声势也不可能让她们出嫁为高门妾,顶多就是和地位相当的高门大户庶子结为夫妻,或者低嫁给士子做正房,没个嫡女的名分,是当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暂时不管。
七少许于宁很得平国公的喜爱,生母也是府里少数几个有脸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关系倒一向是不错的,五娘子也念过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算得上是个省心人。至于八少爷于泰就更小了,十岁的年纪,看着虽然早慧,但头顶五个哥哥压着,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这几个弟妹一并府里的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和府里的争权夺利没有太大的关系。真正的博弈,还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间展开。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几个嫂子的娘家,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娘家与宫中的许太妃,想了半日,才无声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来的收权之路,可以想见,她不可能走得太顺。
更别提还要在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里找到一个凶手……
她又怎么能不多费思量?
180布局
七娘子接下来倒是过了一个月舒心日子。
抛去许凤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虽然暗潮汹涌,但一切的涌动,都因为她似乎忘记了收权这两个字,而仅止于暗潮,并不曾有太多惊涛骇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对着七娘子的态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蔼,就连太夫人,似乎都对七娘子多了几分顺眼,平时虽然言语间不乏挤兑,但两厢还算得上相安无事。
七娘子只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内内外外打扫清楚,又在东翼靠外墙,五娘子时常起居的小屋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图——这还是七娘子自己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虽然笔锋比不得外头的画匠们讲究,但胜在她熟悉五娘子。
画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翘,神态天真中带了少许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动的小写真。
再又把东翼里靠院子一侧的房间打扫了几间,为四郎、五郎预备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这个最老实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领头,由老妈妈出面在清平苑里挑了四个晓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过来,善于照顾婴儿的前任奶妈做了管事妈妈,又挑了七八个手脚干净举止文雅的小丫鬟,这就把四郎、五郎身边的编制大致填满了。
梁妈妈所能做的,无非是敲打教育几个新来的管事妈妈,教晓她们人前进退之道,可这些妈妈能凭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没有省油的灯,不过稍加点拨,便都已经学得相当好。她整日里除了陪着七娘子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准备,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七娘子却迟迟不开口遣她回杨家,梁妈妈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着住着,又没有差事,倒是渐渐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了十月,许凤佳从广州送来的信已经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给七娘子的,七娘子打开看时,不过是报了平安,又说差事虽然已经有了眉目,但颇为棘手,不过至迟到明春怕也就能动身回来。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觉得勉强,千万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后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归来这八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过得知许凤佳平安无事地到了广州,她心里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先是孙家出孝,大摆筵席,紧接着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两家的礼单都送到明德堂给七娘子过目了,七娘子不过笑笑也就罢了——这个五少夫人,行事也实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缓下脚步,许夫人如何等不住?本来新妇进门头一年,也是立规矩的一年,头几个月许凤佳在外头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气,许夫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不论太夫人还是几个妯娌,也没有谁和她针锋相对,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给两重长辈问过安,居然就无事可做,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在许家这样的地方,还偷到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里里外外就忙了起来,再过三日是许夫人的生日,老人家发话:今年生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两个金孙给她作揖。
就算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至少这借口找得也还算自然。
七娘子请安回来,便亲自进东翼,把两个孩子的卧室查看了一番,见处处都布置得停当温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预备的这一批保姆团队要是再出事,那也没有办法了——许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并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编成的队伍,彼此间互相监督,恐怕就是有什么江湖高手前来刺杀,这样的安保等级,都可以阻挡得上一时半会了。
不过……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两个大丫头,现在也在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关着么?”老妈妈来找梁妈妈说话的时候,就被七娘子叫进了西三间询问。
老妈妈微微一怔,眼神顿时就有了些不对。
“那倒不是,她们……毕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环。”
只从陪嫁大丫环几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分量。
王妈妈与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环,老妈妈也是许夫人的陪嫁大丫环。陪嫁大丫环与新妇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亲过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会做,但陪嫁大丫环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完成。她的荣辱生死,早已经系在了新妇一人身上,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否则陪嫁大丫环,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觉得春分与谷雨有任何动机、手段、胆气谋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纸,家人全在杨家手里捏着,五娘子一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恐怕许夫人正是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没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庄子里看管。
“现在府里的话,还请老妈妈传个话,让她们过来见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妈妈。
老妈妈神色间隐现不安,但也能看得出丝丝缕缕的兴奋,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才出了明德堂亲自去传话。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妈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提审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个信号,虽微小,但却实实在在地牵扯到了被府里上下众人选择性遗忘的往事:那场凶残的谋杀。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这一个多月的安宁,也该归功到这一场谋杀身上。
七娘子在谋杀案中的表现,当然瞒不过人。是谁请权仲白尝药,谁步步逼问信使……风声是瞒不过人的。
进门后除了给太夫人几个软钉子,她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谁贸然排挤倾轧新妇,岂不是等于把聚光灯召唤到了自己身上,在脸上写了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顾虑到此事,七娘子并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绝对想到了这一点,才基本不来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来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对自己反常的客气与迁就是否与此有关,七娘子都有些怀疑。
她一边沉思,一边叹了口气。
以她对人性的了解,这个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异常。
倒也不是说必定是个变态,但恐怕对于世俗道德规则,她是漠视的。
七娘子倒并不是以为许家的女眷都是纯白无暇的天使,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假如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帖药毒杀,长此以往,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无关紧要的通房、姨娘,甚至于说无依无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药毒死,这不稀奇。谁也不会为了这样的死亡认真,做得隐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怀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这样双亲健在娘家当红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药喝死,这种事,至少七娘子本人这些年来,的确是闻所未闻。说出去,简直有几分惊世骇俗的意思了。
而这个人又做得这样的隐秘,连许夫人都没能查出一点端倪来。这个人是要又心细、又大胆、又疯狂,全然视世俗潜规则于无物,才能犯下这样的案子,事后还不留一点痕迹。
论动机,三个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这一个来月接触下来,她并不觉得谁有这样的特征。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说有多高妙,那也说不上,否则之前又怎么能被许夫人压得死死的?这样的人要是大胆疯狂,第一个死的就会是许夫人,而不是由着许夫人的身体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双重人格,否则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关心的势头,不要说主动下药杀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气了,都要戳一戳试探试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胆,但却一点都不心细……五少夫人够心细了吧,又一点都不疯狂。
也难怪以许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么子午寅卯了,这种下药的事,随时带个小药包,进出的时候觑了空子下进去——这时代又没有指纹,物证是决不会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证。
可熬药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只是一口咬定,她的确是外出两次去了东厕,但进去出来,都没见着有人在小门房里出入。而门房又没有钟表,她只能隐约记得沙漏上的时辰——一点用都没有,就这两次上东厕的时间,正好是府里女眷出出入入的时点,几乎每个人都是在这时辰内有进有出。许夫人早已是亲自向大太太交代过了,这一条线索,走不通。
真要那样好查,恐怕也就轮不到自己进门了,许夫人只怕老早问出凶嫌,向杨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更微妙的还是两派的立场,以许夫人和自己的身份,只怕没有确凿的物证,仅凭几个下人的人证,是很难说服平国公的。否则许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随意委屈一个庶子媳妇,这件事,怕是也就这么过去了。又安抚杨家,又打击太夫人那一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但平国公多年来在沙场上打拼,又怎么会是任人糊弄之辈?没有物证,不要说平国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为了不被转卖,王妈妈都敢上许家骂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么话说不出?
再说,几个妯娌身后也不是没有娘家,虽然比不上杨家的显赫,但证据不明显,许家也没有办法向亲家交待。这件案子,不但要查,还要查得漂亮,查得让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证物证确凿无误。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这案子本身,的确是很难有物证的。
这不是毒药,毒药有来源,名贵的毒药来源甚至非常有限。不过是最常见的两味药材,甚至也的确很常用:番红花经常被用在权贵人家的避子汤里,许家自己的小药库里就常备了这两味药材。
七娘子始终觉得,最简单的案子往往是最难破获的。这一桩案子,据说最后平国公都亲自出马上阵用刑逼问一众下人,也依然一无所获。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还得另辟蹊径了。
难怪许凤佳说,这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这桩案子的真凶,就得把四个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这些人背后的故事里,有没有凶案的套路痕迹……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许家最肮脏,也是最凶险的一个层面啊:谁的过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连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现在的她,无疑还没有这份能耐。
没有当权,靠着娘家的体面和婆婆的体面,宫里赏赐的体面,她能抬头挺胸,但也只能抬头挺胸,尚且无法为所欲为。
问题又回归到原点——要当权,就得耐心地等许凤佳回来,至少,她得把房先圆了。否则对景儿就是个话柄,“还是个姑娘家,就想插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还领教得不够?
再说,现在该担心的,恐怕也不是难破案的事。
许凤佳自从寄了一封信回来,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许夫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给平国公请安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心事也渐渐地越来越重……恐怕她没有猜错,这一次,世子爷的任务不但绝对机密,甚至也的确带了三分的险。
万一许凤佳出了什么事,百般的筹划,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调整好情绪,迎视着抖抖索索迈进门来的谷雨,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能够再见七娘子,看得出,谷雨的情绪是激动的。
她清瘦了不少,这一年间,日子显然过得不大好,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头顶已经有了几丝亮眼的银。
七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让她在小几子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
“听说你这一年间也没有别的差事,只是在清平苑里帮着缝补些衣物?”
谷雨微微点头,声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后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没有一点婉转,便平铺直叙地告知了谷雨。“你们毕竟是五姐身边最亲近的丫鬟,还有谁对四郎、五郎会更用心?”
谷雨一下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没有一丝活气的眼里,慢慢地冒出了泪水。
七娘子也无意再说些收拢人心的话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收拢谷雨与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边,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继母与阿姨的心腹,却独独少了生母的心腹,说出去,到底也不像话。
“将来等孩子们大了,也有人可以说一说母亲的事给他们听。”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过,若是孩子们出了事……”
谷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给七娘子磕头,“孩子们要掉一根汗毛,春分与我都宁愿拿人头来偿!”
曾经被贬谪过的人,当然会用力地抓住手心里的机会。
更不要说七娘子等于是明示谷雨:将来孩子们长大,对于生母的贴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与谷雨只要不是傻的,都会知道她们的前途在谁身上。有她们无时无刻的用心,这头一两年,两个孩子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估计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七娘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既然不可能亲自带孩子,那么就只有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当然,找你来,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她又开了头,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顶头上司了,对谷雨就不能再是从前言笑无忌的态度。
谷雨一下也打了机灵,眼中显出了少许恐惧,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看来对七娘子的问题,也早有了准备。
七娘子不禁一皱眉——也不知道这刑求的事,是许夫人的主意,还是平国公的主意。她开口问,“五姐在许家,当然不可能没有敌人……和几个妯娌之间有过什么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里的。”
谷雨又带了一丝迷惘,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捡你能记得的几件事,说给我听听。”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挥退谷雨,又传了春分进来。
181牵念
四郎与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许家。
这一对宝贝金孙已经有十九个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经快有三岁了。两个孩子都很健壮,已经可以在大人的看护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于五郎还能小小地跑动上几步,口中的说话,也已经相当清晰完整。
一进府就被抱进了乐山居见倪太夫人,七娘子没有过去掺和,而是在清平苑里陪许夫人说话,没过多久,平国公也从梦华轩进来:“免得孙子们冒着这么冷的天气,还要走一长段路出外院见我。”
他其实已经有了三个孙辈,平时请安,也不见得对大郎、二郎、三郎多么慈和。但此时此刻,面上的笑却是尽显慈蔼,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看来在平国公眼里,他的疼爱,也是要按职称给的。
这当然不能说错,许凤佳毕竟是嫡子,四郎、五郎里肯定有一个是承嗣孙,平国公额外多给疼爱,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把感情称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无情了一些。
没过多久,一众衣裳锦绣的下人便拥着养娘怀里两个粉嫩嫩的雪团子进了清平苑正屋,许夫人顿时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来的焦黄,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被喜悦给衬得褪了色。
两个一式一样都被绫罗绸缎包裹的小宝贝,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见到一屋子的生人,顿时扭过脸去,怯怯地将头埋到了养娘肩上。五郎却是左顾右盼,一脸好奇的笑,养娘不过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这几个词想必是被养娘教了无数遍,是以五郎说起来相当流利清晰,他除了唇边多了一点小痣。
长相同哥哥四郎几乎是没有一点分别。但这两人的性格气质,却是这么小就已经泾渭分明。
这两个雪白雪白的小软团子,叫许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养娘的动作。“这样小的孩子,就不要强着他跪拜了,骨头都没有长全,那么难的动作哪里做得来!一人做一个揖也就算是见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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