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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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办栓儿的生日宴,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告病之前基本就有了思路,余下的无非就是些庆典当日的琐细功夫,有周嬷嬷帮忙辅助,并没闹出什么乱子,顺顺当当地也就办了下来。徐循就是出个人,具体的事情全都吩咐周嬷嬷去做,有身份压着,也出不了什么刁奴欺主的事儿。
等栓儿的生日过了以后,皇后的病却依旧不见好,还是没有什么精神,风寒虽痊愈了,常发眩晕,按刘太医的意见,都不能起身,只好老躺着吃药调理。这病似乎已经转为慢性,宫里也就启动了所谓的侍疾机制。
这宫里的正经主子,宫里是绝对不会冷落的。哪怕当年胡皇后已经是摇摇欲坠,没有什么威严了,那也得她自己先不要人去请安,坤宁宫里才会安静下来,不然,平时三日一次的请安以外,日常有人要显露孝心、殷勤的,都会不请自来,到屋里虔诚地坐一坐,好像宰相府门前候见的官员们一样,就算一无所求,只是为了打好关系,也有大把人愿意花这个时间来下功夫。
徐循这里,碍于当年的先例,倒是没有什么外宫的客人,她自己是求仁得仁,只觉得清静。太后那边,是她自己先支持胡皇后搞觐见管制,j□j日一次大请安,皇后会把所有人都带去清宁宫里,除此以外,要到清宁宫得她自己发话。当时这个制度主要是为了遏制孙贵妃——以太后身份,也根本都不会正眼搭理妃位以下的宫嫔,不过后来后位上换了人,两宫关系趋于冷淡,例牌请安太后时常都不出现,老人家又要清静,似乎也没有恢复自由请安制度的意思,还是照例,她看上谁过去陪伴了,就直接让人相召,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上,几次小病,也是回绝了任何宫外人过去侍疾刷孝顺分的请求,皇后这一病,也是几年来宫里第一次重提侍疾制度了。
太后、皇帝、皇后生病时,除了身边的亲信宫人以外,妃嫔也得过去侍候,在很多时候这甚至是一种殊荣,起码也体现了帝后对你服务质量的信任和许可——既然是荣誉,估计在最开始的那几年里可能还不规范,但之后就肯定少不得也要跟着头衔往下均分,徐循咨询过钱嬷嬷,按仁孝皇后最后那段日子的惯例,一般都是一个妃子领着自己宫里的嫔位,一天过去服侍个两三个时辰。然后转过头,这妃子身上就能贴个‘侍疾甚诚’的标签了,刷声望的手段和官场也差不了多少,这亦是仁孝皇后雨露均分、调理后宫之策。
当然了,在那宫里,也没什么事是要她们做的,基本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待着就行了,皇后的一举一动,自然有可心人服侍,妃子们帮着打打下手、端茶倒水那也就够了。就算比不上在自己宫里逍遥自在,甚至心底还巴不得皇后娘娘早点去世,谁让她是皇后呢,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这就是身份压人的妙用。
徐循倒没打算照搬这个制度,毕竟现在宫里就俩妃子,何仙仙还得照料莠子,如果就两人轮班,她岂不是隔天就得离开个老半日的,再说她自己对隔天要去和孙皇后打照面也毫无兴趣。这个侍疾的名声,她倒宁可不要了,谁想刷声望那就给谁去。——当然,相信除了她和何惠妃以外,还是有不少人对这种事很是热心的,她也没兴趣挡了别人的路。
“如今娘娘渐已痊愈,病势日轻,”当着病人的面总是要说点好的,“倒似乎不必每日里大批人过来吵闹,不如众人编成一队,每日双人轮换,如此每日都有人来,您也不觉得寂寞,又不嫌吵闹,倒是两全其美了。”
徐循过来探她,皇后自然接见,她这一次是真的病了,往常的精气神余下不足一成,脸色苍白而无血丝,斜靠在枕上有气无力,听了徐循的话,要想一想,才道,“也罢,那就这样吧,听凭贵妃安排了。”
徐循真心实意地道,“我是左支右绌、纰漏百出,只盼娘娘快些痊愈,重接宫务。”
换句话说,也就是她一点都不想管宫务,盼着皇后快点往回接手。至于别的谦词,那都可以当成耳旁风了。
皇后本来半闭着的眼便慢慢地睁了开来,她似笑非笑地瞅了瞅徐循,又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才道,“我信你。”
也许是人在病中,昔日她身上那从不曾消褪的精细劲儿——那股当家作主的风范,此刻是消散到了最低点,皇后话刚说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才转移话题,问道,“今年这个年该如何安排,你心里可有数了?”
虽然身子不好,但皇后看来还不打算放弃手中的权柄,徐循顿了顿,如实道,“现在才刚十一月中,还没开始想呢,娘娘要有什么念头,可打发人来和我说,我自去回老娘娘。”
虽然皇后没什么反应,但皇后榻边的周嬷嬷却忍不住是瞅了徐循一眼,徐循不动声色,当没看到,又问道,“是了,这排班侍疾,需要把罗嫔也排进来吗?”
皇后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太子身边不能乏人照顾,还是让罗嫔专心看管栓儿吧。”
顿了顿,她又免了徐循和何仙仙的份儿,“你身边有壮儿,点点,而且还要管宫,仙仙身边那个莠子也让人费心思,就都不必来了,余下人换班轮值,也足够照顾我的啦。”
徐循免不得客气几句,见皇后心意已定,也不再坚持,能不来肯定是不来的好,相信皇后也不愿老看到她的脸在坤宁宫里晃来晃去。
就算关系再差,但现在徐循接了差事,就不能不和皇后发生接触,好在即使皇后生病,看来性情也还没乱。双方的对话终究是保持了表面上的和气,不过,徐循并无意多聊家常,见事情已经说完,便站起身告辞离去。皇后这里闭目小憩了一会,自然也有人忙着给她熬药,又为她捶腿揉肩,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也许是这一阵休憩,使皇后恢复了一些精力,吃过药,她有了些聊天的兴致,“还算是心口如一。”
她说得是谁,周嬷嬷了然得很,但对皇后的评价,她有些不赞同——这还叫心口如一?才接手宫务,就有点独揽大权自把自为的意思了,皇后娘娘不过是问上一句而已,立刻就用个不知道给堵回来了。摆明了,她管宫期间,宫务如何,全盘肯定出自贵妃自己的脑子,绝不需要皇后的一点意见……
她有些怒气,更多的也是心疼,“娘娘,刘太医都说了,您这病就是用心太过惹出来的,现在可还想着别人做什么,只管好生安养吧。皇爷来看您时,不都说了,让您只管安心养病,万事有他呢……”
的确,要说这病还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它终于带回了皇爷的几分心思,现在的皇爷,倒比皇后娘娘还好着的时候过来得更勤快了,不但对皇后娘娘多是宽慰的言语,甚至还赏赐了皇后娘家不少土地。在周嬷嬷来看,虽然往后再侍寝,再生育的可能,已经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当年青梅竹马一路上来,这里面的情分,毕竟还是压过所有宠妃、宠嫔。徐贵妃虽没亲弟弟,可族里难道就没有近支堂亲了么?到现在除了她本家以外,别的族人都在南京老家住着,没有能上京的,就可见皇爷心里,毕竟还是有杆秤的。
见皇后悠悠地叹了口气,闭目不再说话,周嬷嬷眼珠子一转,又道,“您如今这个样子,老奴也不放心在外奔波,这宫务,既然贵妃娘娘想管,不如索性就全交给她了——”
话才说到一半,皇后便睁开眼,冷冷地扫了她一扫,“你当除了你以外,这宫里就没有嬷嬷管过宫务了?六局一司里的女史,还有一多半,是清宁宫的老交情呢。”
虽然病弱,以至于气弱语虚,但这番话,思路是清晰无比,说得周嬷嬷一阵凛然,她思忖片刻,忙承认错误,“是老奴一时性子起来,想得左了。”
顿了顿,又留神道,“奴婢一定诚心侍奉贵妃娘娘,佐理宫务,请娘娘安心。”
皇后方才点了点头,“明日起,你按时过去吧,我这里得闲过来请个安便是了,宫里细务,你无需担心,自有伍嬷嬷做主。”
伍嬷嬷也是皇后娘娘的教养嬷嬷,一样是跟随她多年,且同周嬷嬷还是干亲,两人的养女和养子结作了对食,抬举她来管细务,周嬷嬷心里自是一暖,也体会到了皇后的用心:虽说为娘娘肝脑涂地,都是该当的,但娘娘也从不曾让她的忠心遭到冷遇。
翌日起来,她便果然直接到永安宫里听用,顺带着也把皇后宫中由她掌管的几本册子都搬来了,等徐贵妃吃过早饭召见她时,便回报道,“从眼下到年前,宫中循例有若干事务,需娘娘裁决,此是节庆,按常例,还有若干事务需由娘娘发落。”
节庆事务比较多,其中每年都有的就是熬腊八粥,堆砌冰山雕刻灯笼,请门神,安排祭灶送灶神灶马、分赐各宫唐花、分节日特别的份例,还有就是发放补子,以及给各宫体面宫人以及妃嫔们安排做新衣,当然各种吉祥物事的打造和分发也少不得贵妃娘娘做决定。
至于日常事务,年前要分一次应季的份例,到年尾,宫正司的记录也要调阅查看,以示赏罚分明之意,另外皇子皇女们,莠子按例请医用药也不必说了,余下阿黄、圆圆都是有嬷嬷跟着教规矩的,阿黄且也在嬷嬷的教导下开始习字,有学习自然就要有考试,堂堂公主总不能只是粗通文墨……虽然听起来都不是很大,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但事实上,除了前朝皇城那些宦官以外,后宫的宫女、宦者加在一起,也有两千多人。任何一个小问题,扩大到两千多人这个范畴,那都不会再是小问题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不是亲身打理过,都不会知道这里头的玄机。
周嬷嬷尽本分,一一地给徐循解说了她要打理的诸项事务,但却绝不会尽力到把里头的讲究都给平白说出来,她也是存了一定的希望,想看看贵妃的笑话。说完了这些,便又补充道,“还有女学,因忙过年,现在先搁置了,只怕年后老娘娘还要提起来的,娘娘若要看卷宗,奴婢便回坤宁宫取去。”
仅仅是这些事,徐循便听得好一阵无聊,几乎有弃卷离去的冲动,眼看周嬷嬷神色自如,竟未蕴含多少得色,更不由是暗暗叹了口气:只怕周嬷嬷都还没虚张声势,甚至还是隐瞒了一些难点,只等着自己栽跟头呢。她要考虑的事,只会比这些更多,不会比这些少的。
“从前这些事,多数都是六局一司在管吧,怎么如今事事都要我们来过问了?”她不免就问了一句。
周嬷嬷神色平静,“六局一司的晓事女官,人口逐一凋零,老娘娘道,此事也不可皆付与内宦,免得宦者势大难治,宫人还要看他们脸色过活,因此谕旨都由皇后娘娘打理。”
还真是折腾人不手软啊,徐循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想了想又问道,“那这些事情里,往年都有多少是要时时往清宁宫回报的?”
“日常琐事,老娘娘例不过问,只是偶然提起几句。”周嬷嬷面无表情,“四时八节的宫宴庆赏,便时常来人询问,娘娘遂常主动往清宁宫回话。”
四时八节加起来就是十二,宫里各种各样花样繁多的庆祝活动,只有比这个多,不会比这个少,也就是说皇后大概每个月都要在婆婆的压力下操办一到两场小型庆祝活动……徐循忽然好佩服她的精力,在如此重担下,居然还支持了一年之多。
“我虽暂代宫务,但终究只是帮手,萧规曹随,一切按旧例来办吧。”她立刻下了决定,“周嬷嬷昔年跟随娘娘身边,想必也是办老了事的,凡事就由你先拟定了主意,一切以娘娘前些年的做法为主,拟定了报给我,我们两人商议过了,再往下措办去。”
一事不烦二主,她索性把大部分活计都推给周嬷嬷,“昨日在坤宁宫里,听娘娘口气,如今已经要开始忙活年事了,周嬷嬷先把这些事前后顺序都写一写给我看,咱们再逐一发落下去。”
周嬷嬷完全没想到徐贵妃居然真的毫无准备,万事都付与她,这和她昨天的猜测完全南辕北辙,她呆了一会儿,才忙道,“奴婢一人思虑太浅,只怕会有所疏漏——”
她毕竟是皇后心腹,徐循怎么也得防上一手,不然把年给过砸了,她自己都没脸见人,她颔首道,“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先想,我这里打发人去请尚宫同老娘娘身边的乔姑姑,大家一道参赞一番,这个年怕也就能顺顺当当地过下来了。”
虽然已经是尽量高估了徐贵妃的本事,但她这话一出,周嬷嬷心底依然不禁就是一沉: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难怪她昨日根本毫无计划,原来根本早有腹稿,打的是这互相制衡的主意,自己那飘渺的愿望,看来是要落空了,徐贵妃不愧是能把皇爷心思笼络过去的能人,只怕这千头万绪的年事,未必能难得倒她。
她甚至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其实这都不能说是预感了,根本就是确定的预计:如果年后娘娘还不能痊愈的话,只怕这兴办女学一事,虽然硬骨头是娘娘啃的,难关是娘娘铺过去的,但到最后,却要让徐贵妃喝了头汤……
第204章孤寒
徐循对周嬷嬷心里的担忧实在是一无所知,不然,即使周嬷嬷对她没好脸色,她也肯定会稍微解释几句的——她是不知道皇后为什么如此看重管宫大权,反正在徐循自己看来,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事情都挺糟心的,别说她不是皇后,就算她是皇后,徐循也肯定不会亲自来管的,顶多挑选一些人事关系互相制衡的宫人来管,再借助东厂的力量加以监督就是了,不然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做这些琐事,还要底下人干嘛?
当然,皇后也有皇后的难处,太后如今摆明车马就是要折腾她,拿这些琐事来折腾还算是好的了,起码还是事儿,还能让皇后去管。真要装个病,让皇后每天捧个药碗过去侍疾,就那样在清宁宫里罚站,那才是折腾人呢。徐循多少也能理解孙皇后这样任由太后揉搓的考虑,现在皇帝好像是不准备为皇后出头了,既然如此,婆媳之间,媳妇就处于天然的弱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在熬成婆之前就是如此,孝道跟前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哪怕太后要杀她呢,皇后不递刀都是不孝顺,儿子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但媳妇就是不可以,尤其皇后身为女德表率,那就更别想了。反正,在男人不肯出头给与特权的情况下,这孝的要求,就是如此严苛。
好在,太后估计对徐循多少也会放松点要求,反正徐循是打定主意了,太后那边若有意见,那就正好让乔姑姑来管,指望她和皇后一样费尽心思地操办年间庆典,那是不可能的事。被人议论她不会管宫又如何?反正该管宫的是皇后,又不是她。她太能耐了,还显不出皇后呢。
怀抱着这样的态度,也就没什么战战兢兢的心情了,徐循翻了翻周嬷嬷呈上来的待办事项,不禁笑道,“怪道嬷嬷是娘娘跟前第一人,确实是能干,这样列出来的表格,条理清晰,一目了然,一望即知,是办老了事的。”
周嬷嬷还被她夸得有点脸红,“娘娘谬赞了,这也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她是把每天的格子都打了出来,从今日起,每一日需要准备的细务都给列了出来,一直列到了元宵节后,虽然密密麻麻一大长串,但这样弄就比一桩一桩分列来得更清晰,徐循正翻看时,乔姑姑和尚宫局刘尚宫、郑尚宫前后脚也都进了屋里,一道给徐循问了好,徐循令她们四人都在炕下坐了,又道,“如今宫里的宦官是怎么个差使法,各宫人手以外,也是尚宫局差使吗?”
“有些是尚宫局差使,有些是二十四衙门在打理,两边人手都是互相扯着用的。”刘尚宫一欠身,恭敬地道,“这些年宫里使唤人不足,难免也有些内外不分,渐渐地就是这么样了。”
不要以为两千多都人内侍很多,就说一件事吧——南京的宫城多大,行在的宫城多大?更别提行在除了这巨大的皇城和西苑以外,如今又增开了南苑,地方大了就要维护和修缮,人手需求自然也就变大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宫里并不是每年都进新人,却是几乎每年都有一定的减员,而各宫里的服侍人手,一般都是优先供给的,这么一来,各种事务性人手不敷使用是常有的事,尤其眼下到了年边,皇城也有许多活动需要筹备,徐循和几个嬷嬷计议了一番,不由道,“这么弄,五百多人完全不够使唤啊,去年娘娘是怎么办的?”
“去年娘娘从南苑抽调了二百人回来,好容易才支应上的。”周嬷嬷回道,“不过今年皇爷要在南内开宴,未必能两边伺候……”
然后随着人口的增多和排场的增加,第二桩问题继续又出现了,作为嫔妃,当然感觉不到内库的逼仄,不过看到账本就能发现,去年一年,各种庆祝活动实在是多了点,再加上多了南苑,平时维护都要好多钱,过去开宴会当然花费也大,还有添了新人给置办嫁妆,每年按时按节采办日常份例,置办珠宝等等,人口越多,花费当然越大。文皇帝时候毕竟大量钱财都用于军费,宫中还算是崇尚简朴,这几年来国家宽裕,皇帝也有闲情行乐,宫里越发是歌舞升平,一年下来,后宫自己的库房,已经是有些吃紧了,还得问干清宫再从内库拨物资进来,才够花销。
当然了,钱那肯定是会有的,堂堂宫廷,不可能连年都过不起。不过徐循还有点疑惑,“我记得内十二库虽名为内库,但那不是用作赏赐臣下、赈灾济世,还有给武官支应俸禄等等,怎么如今宫里使用的钱财,都直接从内库支给了?”
虽然内库叫做内库,但其并非位于宫城,而是在皇城之中,而且也不是徐循等后宫妃嫔可以接触到的,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掌管,不过徐循以前上课的时候听几个嬷嬷提过,宫廷花费主要由户部供给,内承运库所用,还是以她所说的那些用途为主,皇帝以前开玩笑,说要把库房钥匙给她,那说的是后宫自己的宫库内藏,内承运库位于皇城中,是个很严肃的部门,和后宫女子没有什么关系——起码,在徐循的理解里是这样的。
“娘娘有所不知。”刘尚宫撇嘴道,“也就是前两年,好像是外头又嫌咱们花费大了,皇爷一恼火,索性全由内库供给,反正咱们宫里用什么也用不着钱,缺什么取什么,更为方便,不论是要米面还是要金珠,内库里什么没有啊?直接和皇爷说了,开张条子就能去支给,可是方便。这下,看外头还能说什么了吧。——也不想想,在南京地方多大,行在地方多大呢?这地方大了,又要体面不堕,可不就得多花销些了么,难道咱们竟不是办事,而是全吞进肚子里去了不成?”
这话顿时就引起了周嬷嬷和乔姑姑的共鸣,三人也不分敌我了,全都一起声讨‘外头’的物议,对于‘外头’又要体面,又不要花钱,让巧妇为无米之炊的思路,感到十分愤慨。
按徐循来看,‘外头’就算有说道,应该也是集中在前朝的礼仪活动上,后朝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从前没想到这一块,现在接触到账本了,她才感觉到宫廷花费日益奢靡,甚至要侵占原来用于救急、赏赐的物资储备……
徐循的思路很简单,这一块多占了,那原本的用途就要上别处去挤去。本来也就是可有可无的宴会,又不是吃饭穿衣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想到每年秋后税丁到雨花台收税时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她皱了皱眉,不再追问内库的事了,“就咱们自己宫藏库的这些金银彩缎,可还够年下使用的?”
每年赏新衣、赏吉祥果子,还有布置宫宴会场,扎彩花等等,划拉出去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财富——绢帛粮食,在乡下很多时候都是被当成钱财来使用的。后宫对财富的消耗,不是说拿钱去乱花,而是肆意地消耗价值昂贵的绢帛,对粮食和加工产品的大量支取,当然还有对于金银财宝打造而成的首饰那逐日增大的需求。至于说人工月例、采买物资上的中饱私囊等等,那是宦官的事,和徐循等后宫妃嫔女史,没有太大的关系。
“就这些缎子,只怕是刚够给做新衣的。”周嬷嬷道,“这还是九月中秋时娘娘特地从内承运库要来的,大约腊月初便可发到尚功局,由尚功局做上新衣,新年正好赏穿了。别的亭台楼阁、彩花冰灯的料子,那还得再要。”
除了各宫的体面宫人以外,其余低等宫婢以及杂役内侍,一年到头也就是端午、中秋和年节能赏个新衣了,其余时节,并没什么额外的进项,就指着那点微博的月例银子过活,银子还时常晚发,吃冷饭甚至是吃不上饭,都是大概率事件。——徐循不可能还去裁撤他们的新衣,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估摸着还得要多少料子啊?”
“各色彩纱、彩缎,都得照着一千匹来要吧。”周嬷嬷看了乔姑姑一眼,说得有点不自信了。倒是郑尚宫支持道,“起码的,过了节就又要发春季份例了,千匹哪里够,这点料子,正月里多去几次南苑那就没了。”
几人一边说一边算,算得徐循都是心颤:元宵节长灯一路摆到南内,热闹不热闹?全是做的彩纱宫灯,蒙的是上等贡纱、贡绢,过一次元宵,单单宫灯一项,消耗的就是成千上万两银子,这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还有每年开宴时在亭间树上扎的彩花,也是用缎子扎起来的,先不说人工了,扔出去就是钱,冬日雨雪多,树下往往泥泞,缎子沾脏了爱掉色,彩花耗损率高得怕人……
“我记得就在文皇帝年间还没这个讲究呢。”她不禁道,“那时候我随大哥到行在来,也管过几个月家的,何曾有这些花销呢?那时候也不记得有这样的讲究。”
这个周嬷嬷就不晓得了,还是刘尚宫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各家女眷,在自家饮宴时,都是这么回事的,毕竟寒冬腊月,不比南边,树上多数都是光秃秃的不大好看,庭院里就给扎上花儿了。咱们这宫里,怎么也是天家的脸面……”
脸面、脸面,又是脸面。徐循扫了刘尚宫一眼——对自己这个宠妃,她自然是毕恭毕敬,可她在宫里生活多少年了?刘尚宫眼角眉梢那微微带着的不屑,难道她看不出来?
“我是个乡下丫头出身。”她冷冰冰地道,“寒门小户,从小没见过世面,不敢和嬷嬷们比较。这彩花一朵,加人工起码要三钱,我家佃户一年嚼用,也就是十朵花,连一棵树也绑不过来,一场欢会,谁的眼睛往花上看?一眼也没看呢,几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们不心疼,我是心疼得很。”
刘尚宫一句话,倒是冲起徐循的情绪了,不管她心里看不看得起徐循,如今自是吓得索索发抖,忙跪下请罪。徐循瞅了她一眼,也不让她起来,而是转向周嬷嬷道,“彩花这一项,勾免了。今年宫灯用不用上等贡纱,待我问过大哥再说。”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周嬷嬷很少见到贵妃发火,竟被她气势所摄,心中念头转动都是艰难,根本无法细想利弊,只知点头答应,伏案就勾去了彩花一项的花费。
徐循又对乔姑姑道,“姑姑是宫中老人了,想必也还记得文皇帝年间的做派,祖宗成法不可轻废,我等妃嫔,自当事事以祖宗为先,怎能踵事增华、日渐奢靡,姑姑不如先看看这单子上的事情,以文皇帝年间为例,有些事项,能免了的就免了吧。我这人性子孤寒得很,说不得大家跟我一起,要过个穷年了。”
乔姑姑又要比周嬷嬷强些,倒还没被吓破了胆,她瞥了瞥还跪在地上的刘尚宫,又看了看垂头写字的周嬷嬷,嘴角蠕动了几下,终是低声道,“娘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徐循微微一怔,便同乔姑姑一道走到屋角,乔姑姑方才低声道,“您谕免的彩花、宫灯,那都是老娘娘嘱咐作兴出来的……”
皇后正是战战兢兢,立稳脚跟的时候,打的肯定也是萧规曹随的主意,没有太后的授意,怎会自找麻烦地大搞排场?到时候一个奢靡无度的帽子砸下来,她可不是吃不饱兜着走?徐循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想到了去年那延绵数里的灯路——为了把这条灯路给架起来,皇后只怕亦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这可真是好昂贵的婆媳斗气,该说是皇家气象吗?这一斗气,斗掉的就是千千万万两银子,徐循胸口,不禁是一阵怒气上涌,她闭了闭眼,方对乔姑姑微微一笑,先谢她,“多得姑姑提醒,不然,我还真是不知此事。”
乔姑姑明显松了口气,她才要逊谢呢,徐循已回身又坐到炕边。
她不容置疑地嘱咐周嬷嬷,还有犹自立在屋角的乔姑姑,“继续删减。”
别说乔姑姑了,连跪在地上的刘尚宫,眉毛都不禁是跳了一跳。
周嬷嬷渐渐回过神来,又哪里猜不到乔姑姑这借一步说话,说的是什么。此时见贵妃发话,讶异之余,也不由在心底一笑——如今,她又有几分喜欢徐贵妃的性子了。
她是第一个回应徐贵妃的,“按昔年旧例,这冰山上也是不扎彩缎的……”
第205章代表
不得不说,虽然在文皇帝年间,宫里妃嫔的幸福感实在不是很高,但宫中使费还是较如今节俭的,徐循喊了钱嬷嬷来,结合仁孝皇后在世时的老规矩,几人凑在一起就是一顿删减,要准备的物资锐减为原来的五成都不到,今年自然也不搞灯路了,就在南内增设一个灯园,再规划一条宫灯长廊,还有原来冰山上的彩缎,树上的锦花还有柱子上扎的红绸,全都消失不见。正月里本来天天开宴,徐循觉得没必要,大家都累得慌,按从前规矩,只有初一、初五人日和上元节、立春安排了饮宴,其余日子并无宴会。
几个嬷嬷倒都是称好,刘尚宫没口子赞道,“如此一来,上下都能休憩,本来新年里日日饮宴,休说底下人,就是主子们也都觉得累,这样一来,大家也能歇上一回了。”
“正是呢。”徐循想起来便随口吩咐,“我宫里的嬷嬷、都人们,每逢年节便轮班休息,总也保证休息两日回宫探亲,各宫如有愿跟着的,提前把排班表报上来就成了。六局一司的女史们,若有愿意出去的,也可在无宴会的日子里轮班出去,只是不能都走,先把表报上来我看了才行。”
这是真正德政了,宫墙高筑,不知多少宫女入宫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家在京城里的,谁不愿意回去走走?尤其是妃嫔身边的体面宫人,攒了一年的积蓄,就等着这时候带出去呢。女史们更不必说了,尚宫局两个尚宫,一年不知得了都人、宫嫔们多少好处,只是在宫中托人往外夹带物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罪,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闻言都真心谢道,“娘娘慈悲!”
五人计算下来,只需再向内承运库索要数百匹彩缎、彩纱,便足以宽宽地应付过这个新年了,徐循拿过周嬷嬷增订删减过的细目瞧了瞧,亲自提笔写了节略,便唤过乔姑姑,当众递给她道,“姑姑带回宫给老娘娘先看看吧,老娘娘若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改也不迟。”
说着,便吃茶不语,众人会意,便一起告辞出了永安宫。
在贵妃娘娘跟前,不论是哪个嬷嬷、尚宫,都是一副鹌鹑样子,万万没有谁敢回她的不是,出了永安宫,几个中年嬷嬷的腰板才直了起来:太后、皇后身边的头号人物,外加六局一司的两个领导,这个组合,在宫里都能横着走的,连身边跟着的小徒弟,走起路来都恨不得把脚踢到别人眉毛底下。
“倒是个贤德人。”刘尚宫今日得了没趣,话说得就有些风凉味儿,“当年那贤妃的号,就该给了她的,是憋足了劲儿想上《列女传》呢……”
周嬷嬷此时却不免维护贵妃,“也是好心,这些年,咱们宫里的确是越来越奢费了,若能俭省着些,何尝又不是好事呢?”
郑尚宫在贵妃跟前寡言少语,私底下却是最敢说的,她特特地地盯了乔姑姑一会儿,见乔姑姑木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周嬷嬷的话,方才一笑,“今儿这日头,北边出来的吧?你倒是说起贵妃娘娘的好话了。”
虽然各事其主,但毕竟都是服侍人,年岁也相当,当时都是一拨进宫的,又都是高层,多年来也算熟悉,起码在议论别人主子的时候,立场算是一致的,周嬷嬷啐了郑尚宫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想出去。”
郑尚宫满不在乎地道,“我就不出去,我们家人早死绝了,出去了也没个落脚处。倒是老刘,你看她村贵妃娘娘呢,老娘娘那里点了头,你瞧她出去不出去。”
刘尚宫笑着呸了一声,“我要出去,就老娘娘不点头,求个恩典也能出去,反正我是不领她的情。”
话虽如此,她却依然请托乔姑姑,“您老拿捏拿捏分寸,先哄着老娘娘点了头,再把后来的事慢慢地告诉。可别因为贵妃娘娘要贤名,倒坏了姐妹们出宫探亲的事儿——”
几个嬷嬷、女史顿时都是纷纷点头。“这话算是说对了,贵妃娘娘要恶了老娘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咱们出宫可不能被耽搁了。”
都是熟悉太后为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只给乔姑姑出主意,乔姑姑苦笑道,“你们倒是去说啊,只推到我头上,我这会可怵着呢,也不知一会老娘娘会不会发火。”
这话说得实在:贵妃娘娘一掌事,就把老娘娘这些年来慢慢作兴出的场面给全都抹去了,别说皇后娘娘面子,连老娘娘的面子都扫,她上台可还是老娘娘捧上去的呢……老娘娘会做何反应,根本不是几个女史能决定的,这和处事手段没一点关系。出宫的事,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能成。大家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随意议论了两句,便也各自散去。
刘尚宫和乔姑姑最熟悉,也服侍了太后多年,划算来划算去,就怕乔姑姑见了太后,一时间举止失措,反而弄巧成拙,把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她都走了几步,想想还是回身追向乔姑姑,拉住她道,“刚才老周在,也不大好说,一会见了老娘娘,你多把话头往坤宁宫引……没准老娘娘就能转怒为喜了也未必。好妹妹,咱们这都几年没出去了,我家里添了两个小侄孙儿,我还想认一个在名下呢,只是没亲眼看过,到底不算数,前几年坤宁宫放人出去,谁都记得了,就没记得我们六局一司……”
乔姑姑点头道,“知道了,我难道就不想出去了?我们家还等钱使呢,那起子宦官换钱又太黑心了,老娘娘赏下的一个梅花宝簪,十足真金,镶嵌的是这样大的猫眼石,居然只给开一百两银子,还不如去抢!”
“就这一百两,也是看在你面子上了。”刘尚宫也叹了口气,“如今宫里,托人往外带钱越发难了,不但估价黑不说,还得抽成,换出一百两银子来带去,到家人手上也就得八十两。究竟不如亲身出去的好——也是咱们俩没缘分。”
因为身体残缺,宦官长命的不多,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对食都去得早,都是这把年纪了,也就没有再找对食。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刘尚宫便道,“你尽力吧,此事若不能成,你就来寻我了,如今内官监老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你的面子,倒也能带得出去。”
内官监是和尚宫局对接的组织,内廷有任何需要,都从内官监往外报备,不管是请太医、请产婆还是请乳母,理论上说都是由尚宫局往内官监发牒,不过实践里也有尚宫局直接和宦官衙门打交道的事情出现,只是要和朝廷、民间产生关系,还是必须走内官监一道。当然了,内官监的宦官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以及和尚宫局交接的。倒是后宫各宫的宦官要出宫,受到的限制还更多些。
“行,多亏你照应了。”乔姑姑点了点头,也有丝感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从孟姐的事看来,便可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她风光时候,宫里谁不叫声孟姑姑?一朝落魄,也就是你还想着点儿。”
“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有今天没明日?我也是为我以后积积德。”刘尚宫苦笑道,“你瞧吧,今儿一句话没说好,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那位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准就要被撸下去洗衣服了,若真有这一日,还得指望您照拂着。”
“你这就放心吧,”乔姑姑紧了紧斗篷,“徐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也是你不小心了些,欺她好性儿,心里想什么,脸上还带出来了……你是没怎么和徐娘娘打过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她心里什么不清楚?只是素性宽大,不大计较罢了,往后用心服侍,日久天长,没准还能得些好处呢。”
刘尚宫唏嘘了一阵,又道,“是了,老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孟姐的事呢?”
“一直没想起来问。”乔姑姑摇头道,“她又不在宫里了,要不是你和我说了,连我尚且不知道呢……你安心吧,若有风声,我自然告诉你。”
孟姑姑被打发到浣衣局做杂事,而浣衣局正是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一个不在皇城内的衙门,那是犯事宫女的聚集地,管事太监没事也不进宫里,自然更没面见太后的机会。孟姑姑被孙家人接走,用的是因病去世的名义,但其中首尾自然瞒不过管事太监。其若向宫里递话,按他层次,顶多直接给乔姑姑说上这事儿,还有一个就是病死宫女要向尚宫局报告归档,这就着落到了刘尚宫这里,两边一旦瞒住,太后便是一无所知。除非是有人绕过乔姑姑直接给太后告了密……但孟姑姑一个倒了霉的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人会这么记恨,几年来都是平安无虞,不过,经此一事,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关系倒是更近了点——孟姑姑就是辗转走了刘尚宫的门路,请她帮着向乔姑姑说说情,把事情压一压的。
刘尚宫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便得了……唉,若贵妃娘娘能多管两年也好,我多出去几遭看看,家里要是好,我就求个恩典回去罢了。宫里这几位主儿,也就是贵妃娘娘好性儿,多求求也许还能成事。”
要出去,哪有这么容易?乔姑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出来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分了手,她在心里把贵妃娘娘的话来回想了想,又掏出节略来再j□j复读了几遍,这心悬在上空硬是就不能下来——伺候老娘娘这么多年,乔姑姑总觉得圣心如海,即使再熟悉老娘娘的性子,也总有些时候,她根本无法蠡测老娘娘的心思。今日这事,便在不可预测的范畴中,她实在想不到老娘娘是会勃然大怒呢,还是会从善如流。
当然,有静慈仙师在,必定会尽力转圜,贵妃娘娘就是想倒霉也不太容易……
乔姑姑思忖了片刻,却仍觉得脚步沉重,往清宁宫的这一步就是迈不出去,正是踌躇时,忽见张六九迎面走来,她心头一动,忙叫住张六九笑道,“傻小子,这是往哪儿去呢?”
张六九冲乔姑姑打了个揖,“师母,您老人家好?我这往徐姑姑那里去,皇爷爷令我来问徐姑姑有事儿。”
乔姑姑也不细问,忙道,“你回去以后,就和马十说,刚才我在宫里的时候,贵妃娘娘……”
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马十听了,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顾不得和张六九多说什么,看看天色,乔姑姑忙就往清宁宫回去了,她出来已经太久,不好再继续耽搁。
回了清宁宫,老娘娘果然已经做过了午课,正和静慈仙师对着在炕上说话,见到乔姑姑进来回话,便笑道,“去了这么久?别是坤宁宫那里,给你出难题了吧。”
贵妃娘娘一遣人来唤她,老娘娘就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用意,当时还笑着和静慈仙师夸赞了一句,‘这孩子倒有手腕。’在这样的人跟前摆弄心眼,乔姑姑压力很大,她硬着头皮回道,“却不是,只是刘尚宫说话不当,惹恼了娘娘,娘娘摆了脸色给瞧,故此耽搁了。”
“唔。”太后冲静慈仙师一笑,“倒是有板有眼。”
静慈仙师也微微一笑,“人之常情——刘尚宫是有几分傲气。”
区区一个尚宫而已,被贵妃拿来做个筏子,殊为寻常,太后压根没有细问,令乔姑姑拖延时间的意图完全泡汤,她直接问道,“这个年如今是要怎么过,萧规曹随,一切按皇后规矩来?还是到底别出心裁,又作兴了新规矩?”
乔姑姑心里念头变幻不定,念着太后的性子,到底还是一咬牙,没敢把出宫的事放在前头,而是中规中矩地道,“作兴了不少事,还列了细目出来,又给您写了节略……”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札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太后翻开看了,半晌都没有说话,乔姑姑心底忐忑,禁不住就抬头偷溜了几眼,只是她跪在下首,太后高高盘踞在炕头,却很难看清她的表情。
正是难熬时,乔姑姑忽然发觉静慈仙师在给自己使眼色,颇有几分询问的意思,她心下了然:自己看不清老娘娘的脸色,仙师却是看得清楚的,此时举动,已经足以说明老娘娘的表情,必定十分精彩。
这事毕竟有几分复杂,没法通过眼色表明,乔姑姑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完全只能听天由命,不可能再帮上贵妃又或者是她的放假计划什么,跪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不知道?”
乔姑姑心领神会,亦是丝毫不敢隐瞒——若只有她和刘尚宫倒也罢了,偏偏还有郑尚宫和周嬷嬷在,“先不知道,便言说太奢费了。刘尚宫是知道的,是以回了贵妃娘娘一嘴,态度有些不恭敬,贵妃娘娘恼了,说了几句硬话,便要接着往下裁撤,老奴忙请贵妃娘娘到屋角,把内情给说了。”
先不知道,倒也罢了,不知者无罪,明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要往下裁……
她看不见太后娘娘的样子,不过,静慈仙师忽然就开口了,“母后,小循就是那个倔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当着两位尚宫和周嬷嬷的面,这个台可不好下……”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倒是听不出情绪,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院子里便传来了响动,远远的有几声暗号拍着传了过来,并指在掌心打的节拍,两长一短。一扇门一扇门地往里传——这报信的人还没进来呢,静慈仙师便住了口,站起身直接躲进了里间。
紧接着,门口站岗的都人也进来了。
“回老娘娘,皇爷给您请安来了。”
皇爷给老娘娘请安的频率一般很稳定,不是有了口角,通常是五日一次,节庆另算。两天前才刚来过,又没别的事,今日怎么都不是来请安的时候,不然,静慈仙师也不会过来侍奉老娘娘。
乔姑姑抬起头来,现出了一脸货真价实的震惊之色——虽然心里想好了应对,但这惊讶却不全是演出来的,毕竟,她是完全没有料到,皇爷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屈指算算,应该是才听见这事儿,他就动身往清宁宫来了。
虽然快到腊月,朝中无事,皇爷最近都在斗蛐蛐儿,但此举到底也说明了贵妃娘娘在皇爷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了。
老娘娘和她对视了一眼,眸中讶色也是一闪即收,她侧头寻思了片刻,虽然表面上神态淡然,但落在乔姑姑眼中,却是看得出老娘娘神态细微处,早已经是变换了几种情绪。
到最后,固定在嘴角的,乃是一道上扬的笑纹……
乔姑姑顿时就放下了一颗心:看来,这一次,贵妃娘娘和她的新政,是不会在清宁宫里遇到什么阻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孟姑姑的下落貌似一直有疑义,本来觉得正文估计没有解释机会的,说不定要文末后记里解释一下,这一次觉得可以插进来就一并解释了。
PS?关于明代宫女无法出宫这事,历史比文里更严苛,一般来说出去探亲的机会都非常渺茫,更别说出宫养老了,这基本来说是不可能的。这里把难度略减,让刘尚宫有个梦可做,算是又架个小空吧。
第206章冬夜
好端端地忽然过来,如果还扯是心血来潮给太后请安,那就有点太做作了。皇帝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和太后见了礼,坐下喝了几口茶,便道,“听说小循这丫头又捅篓子了,我赶紧过来看看,娘您没给她气着吧?”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我要是气着了又待怎地呢?”
“那儿子就不让她管宫了,”皇帝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顺带再责骂她几句,让她过来给您赔罪便是。”
见太后语气和缓,不像是动了真怒,皇帝便开了个小玩笑,“就是这么一来,她多半还是正中下怀,我估摸着她这样闹,只怕也就是因为打从心底不想管家。”
人比人,比死人,这话真不是空说的。换做别人,给管宫还不能尽心尽力的,让人觉得她有态度问题,不识抬举四个字一盖,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到了贵妃这里,就这么硬顶了太后的面子,皇帝明里暗里还护着呢,听那语气,责怪里透了亲昵,他自个先把态度摆出来了:就是个小事,没什么好计较的,说上两句也就完了。
想到静慈仙师,太后心里亦不免有些感慨,若皇帝能把对徐循的宠爱移过来哪怕两分,夫妻之间多出些容让,什么坎跨不过去?只可惜,静慈仙师没这个命罢了。若非如此,自己也犯不着闲着没事,还要和小辈置气,闹出这一连串事儿,究竟能有多少意思?老了老了,倒还和儿子闹得有些生分了。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她便压下所有负面情绪,含笑道,“你这是给她说情呢,还是扯她的后腿呢?倒别小瞧了你娘,多少年当过家的,先是皇后没和我说,我毕竟没想到宫里这些年的花销竟增长了这许多,倒要闹到往内库伸手的地步了。贵妃既然说了此事,难道我反倒还有不许的道理了?”
皇帝一挑眉毛,要笑不笑地欠了欠身,“娘贤明。”
太后有些没滋味,心知这话亦糊弄不了儿子:孩子大了,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生楞小子,这些年越发是世事练达,后宫里的道道,他平时不说,只怕心里却极是有数的。
“就是她这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气性也太大了点,好端端和我说,我有什么不答应的?还写个节略呢,倒弄得和外头御史台进谏一样了。我要不答应,她是不是还要去跪太庙啊?”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
皇帝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模范的,太后一说,他便道,“改明儿肯定让她来给您赔罪,估计也就是算着算着,太吃惊了,才没克制好情绪。”
还好,他没认真和太后算这几年宫里的帐,究竟没让母亲过分难堪,反而还自我检讨,“儿子也是没想到,不过是修修补补,把南内和宫城连在一起而已,这些年宫里竟多了这些使费银子。小循提起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后宫的花费,和我那里的帐比,九牛一毛罢了,回头也要整顿整顿了,内承运库里的银子,是该省着点花。如今库里也没个进项,可别到末了还要和六部开口借钱花,到时候那些堂官可不就又落下话柄了?”
按说,这几年来皇帝又是游猎,又是大肆扩张画院,招揽搜求了许多名家入画院供奉,他爱好广泛,斗蛐蛐、打马球,游览庭院美景——这些爱好固然说明了他是个很雅致,情趣很丰富的人,却也侧面表明了这些年宫里新增的花钱处有多少。而内承运库等的进项又是一定的,虽说如今似乎太平日久,救灾等事自有六部、国库去做,但花钱去处一多,连皇帝都觉得这钱是花得稀里糊涂的,刚才听了马十回话,他想起来一问,内承运库那边,也已经是河干海落,前些年的一点积蓄,现在早就没剩多少了。
“其实你要能把光禄寺这一项整顿清楚了,还不知能省多少银子呢。”太后哼了一声,“贵妃也确实是没见过世面,不然,哪会把这些区区银两放在心上。反正浑身都是洞了,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反正肉都烂在锅里嘛,什么时候缺钱了,把光禄寺的采买抄没一批,宫里的河水都能涨上一分半分。”
这和她不愿夸赞外地新茶,又无多少矛盾,概因内承运库的进项也是从国库中来,并不需要直接盘剥百姓,到底又比惊动外地镇守太监直接在地方上搜求新茶,名声上好听得多了。
“这财政上的事就是如此。”皇帝一听说这事,也有点头疼,摇手道,“她是刚管,若管久了,也就和儿子似的,都懒得想这些了。横竖不是便宜了内人,就是便宜了外人,水至清则无鱼,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厂卫在,也不会太过分的。”
“话虽如此,但她精神也还是好的,”太后又把话锋给转回来了,她淡淡地道,“虽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也真是提醒了我,其实说来,这都是和外头人学来的风气,不是外戚进宫请安时说起外头的风尚,宫里也不至于有样学样,没料到这规矩一立,大宴小宴无不耗费,竟是奢靡日盛——这也是我的不是。须知上行下效,京里原本若只有几家有这样的风气,宫里一风行,倒传开了去,倘是如此,天下又不知有多少福分要被糟践了,我想着,不如乘此机会,晓谕教化诸臣,重申太祖时的禁令,品级不到的且不说了,即使品级到了,可用彩缎,亦只限穿戴,不可如此使用。大郎你道如何?”
真是有心胸,太后此语一出,不论谁都要赞一句好:做媳妇的时候,别人挑剔你那倒也罢了,如今都是太后了,还能如此坦然地直承己过,这也不是每个上位者都能做得到的。更不说以小见大,一旦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便要再发诏谕警戒时人,若把太后和贵妃两人换成朝臣,这故事简直是可以上时人笔记的。当然了,这里面冒冒失失没大没小的那个角色肯定是贵妃,而心怀宽广,化干戈为玉帛,以小见大教化世人的那个正面角色,无疑就是太后了。
皇帝微微勾了勾唇角,自有成人之美,“娘说得是,儿子回头就让翰林们拟旨去,年前这旨意一发,只怕今年京城都能少剪些绫罗绸缎了。”
太后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此事乃是贵妃提醒,虽有瑕疵,但不足为外人道也,旨意里可隐去这节不提了。我亦无意掠了她的功劳,你若不提缘由也罢了,若提,不如带契她一笔。”
居然是轻轻巧巧地就把这贤而善谏的功劳,送到了贵妃头顶……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把她捧起来膈应皇后了。
皇帝心念电转,不由得就想起了坤宁宫里卧病着的憔悴皇后——不论她有再大的过错,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尽心尽力在打理宫务,受着好几面的烦恼和揉搓,人都老了不少。若是再听到这个消息,他真怕她会活生生气死。
“前朝旨意,带出后宫事毕竟是有些不妥。”他语气和缓地回绝了太后,“再说贵妃又不是皇后,名分不妥,贸然在旨意中出现,于她也不好。”
太后的提议虽然受挫,却并不恼怒,她今天脾气很好。“倒也是我想岔了,这人老了脑袋就糊涂……也罢,那就在宫里发个谕令吧,非但官中宴会不弄这一套了,连各宫私底下也不得如此奢费。——如今皇后卧病,大郎你道,这是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她一张口,皇帝就明白了母亲的真实目的,只是刚才回过太后一句,如今再回绝也有点抹不开脸子——今天太后的表现已经是够好脾性的了,和平时她的性子比,简直是南辕北辙。
“那就一并由儿子操刀吧。”他索性也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起码还能斟酌点词句,维护一下皇后的面子。
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母子两个不免稍微议论了一下朝政,太后又叮嘱皇帝,“虽说是太平天子,可也不能荒僖过度,这两个月,我恍惚听见说,你每天不是出去打马球,就是关在宫里拉人来斗蛐蛐儿,这可不行……”
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了母亲的唠叨,少不得也要投桃报李,做出受教状,把‘慈母教儿’演完了,见天色不早,又陪母亲用了晚饭,方才起身出了慈宁宫。
打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冷风一吹,皇帝只觉得精神一振,那淡淡的烦腻感方才渐渐消散。他扶着马十的手出了宫门,弓身上了轿子,在心底排除了一下各宫的人选,到末了,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轿壁。
“去永安宫吧。”他扬声吩咐马十,又自己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起码,在那还能听见几句真话。”
徐循看到他来,自然是有几分高兴的,她吃过晚饭有一段时间了,也换下了白日的衣服,因没预备他过来,穿的就是棉布袄子,头发打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明珠、金线丝毫也未点缀,看着就像是刚入宫的小都人一样朴素,见到皇帝来了,她一面迎上来,一面笑道,“吃过了没有?若没吃,就让他们再摆上一顿。”
“在清宁宫吃过了。”皇帝也就自然地说,他止住了几个嬷嬷往里间走的脚步,“就这样穿,不必再换衣服了,拢共一两个时辰就睡,多麻烦?”
徐循就带着人上前为他卸下了外衣,“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啊?”
“你倒是什么都清楚了。”皇帝的手指忽然痒了起来,他顺从自己的愿望,狠狠地拧了拧徐循的脸蛋,“女儿儿子呢?”
“都抱下去洗澡了。”徐循道,“现在壮儿大了,也和点点一样,老玩得一身臭汗,还好洗澡还乖,可以在暖阁子里洗,不然洗一次就一地水,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两人收拾着在炕边坐了下来,徐循拿了橘子来给皇帝剥着,“也不知哪里送来的蜜桔,还挺新鲜的,又甜,吃一个?”
“搁着吧,才进来有点冷,一会暖和过来了再吃。”皇帝说,“你就知道把话头转开。”
徐循看来一点都不心虚,她镇定自若地一笑,“不是问了吗,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
“你猜呢?”皇帝特别想吓唬一下徐循。
“我觉得是答应了,不然大哥你也不会这个表情。”徐循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她看了他一眼,仿佛禁不住微微的笑。
“我这什么表情啊?”皇帝有点纳闷,摸了摸脸。
微微的笑就从暗变明了。“邀功的表情嘛。”
这家伙!皇帝都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合着他帮着过去劝说太后,还是该当的了?这要是他不劝说呢?她也就这么把节略递上去,等着太后那边的回应?
他有点觉得自己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剃头担子一头热,本来还有点小得意的心情,一下就转为赌气了,原本不想挑刺,现在也挑上了,“这哪算邀功呢?是你自己处事太不圆融了,还得我出面给你收拾首尾。你就不愿去清宁宫求她,也可以先和我说嘛。”
“先和你说,你肯定不在乎。”徐循很老地道说,见皇帝有反驳的意思,她瞅了他一眼,眯起眼拿手虚捏着,“说实话啊,若我先和你说了,大哥你是不是肯定觉得无所谓?”
比起光禄寺那边的花销,还有各地采办中饱私囊的数目,后宫这点浪费算得了什么?皇帝的确是不想因为这点钱和太后闹矛盾的,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徐循又解释道,“至于先找老娘娘,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难道大哥你想不出来?”
别看太后现在大度,徐循若是私下先找她商量,太后指定是一通敲打训斥了,怎么可能会主动下自己的面子。到时候她直接给否了,徐循还能怎么办?她若坚持削减,那才是真正不给太后面子,兼且有忤逆的嫌疑。——皇帝寻思了一通,嘶了一口气,“你还是老谋深算,谋定后动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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