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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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个中年太监,此时正冲清蕙颔首微笑,这就是皇上身边最当红的连太监了,蕙娘和他也有数面之缘,并非头回相见。杨善榆自然而然,在连太监身边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经拿了一个小馒首咬起来,丝毫不顾皇上就在上首,蕙娘两口子还没有入座呢。

这也好——随着皇上忍俊不禁,院内那淡淡的尴尬,登时消弭于无形——这个年少时便运筹帷幄,将鲁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废立的九五之尊,在杨善榆跟前,就像个和善的兄长,半点都没有架子。“子梁,你怎么回事?当着齐小兄还这么没出息,你让他怎么放心子殷和你厮混?”

“中饭就没吃,才要吃晚饭呢,你说出城来吃!”杨善榆大大咧咧的,“我饿得胃疼!子殷兄说了,我最不能饿的,医者父母心嘛,能体谅,能体谅。”

他虽然生得清秀,但憨头憨脑、稚气未脱,这么明目张胆地耍起无赖,也别有一番可爱。众人都被逗得乐了,皇上以掌心抚弄他的后脑,虽然按说和他年纪相近,但口气却如同长辈一般,多少带了些自豪地对蕙娘道,“这个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横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惯出了一身的脾气!齐小兄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居然是亲切熙和,略无一丝为人君的傲气……

他越是这样,蕙娘对他的评价也就越高,她微微一笑,客气地道,“二爷太多礼了,杨兄至情至性,大才盖世,实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我巴不得子殷多和他亲近呢,又哪会不让他同善榆往来呢。”

她这么一夸,杨善榆脸色顿时变作火红,馒首都呛在嗓子眼了。封子绣和连太监都皆莞尔,皇上也是拊掌大笑,又指权仲白,“子殷,河东狮吼、拄杖茫然哟。听齐小兄口气,在后院当家做主的人,怕不是你吧。”

权仲白敲了敲桌子,神色自若,“注意口吻啊,别人家后院的事,你也要来管。真是管家婆当上瘾了你。”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后院的事,你可也没少管,怎么就许你管,不许我管?”皇上还和他抬起杠来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这样的对话,并不出奇,看来,在这些亲近臣子跟前,皇上也是不摆什么架子的。“再说,惧内有什么丢人的?我手下两个将星,升鸾是怕老婆少元帅,明润是怕老婆大将军,那都是天下知名,你再做个怕老婆神医,凑做‘惧内三杰’名扬宇内,我看就很好么!”

“瞎说,你后院的事,当我情愿管?我倒懒得管呢,你答应不答应?”权仲白也是放得开,见桌上菜齐,便给蕙娘搛菜,又偏首问她,“喝不喝酒?来,你路上惦记了半日,这里的叉烧肉也做得好——”

蕙娘只觉得满桌人的眼神都汇聚过来,目光灼灼中,饱含了兴味和调侃,她有点受不住了,索性也豁出去,自己拿起筷子笑道,“你不必照顾我,想吃什么,我自己搛。”

连太监一直未曾开口,此时方赞道,“真不愧家学渊源,做派爽利,好,来,我敬小兄弟一杯。”

“世伯太客气了,您和我父亲平辈论教,这一声小兄弟如何当得起。”蕙娘也就依足男客礼数,和连太监碰了一杯,——有连太监这个中人身份开头,桌上气氛也就更放松了些。皇上也动筷子吃菜,又笑向权仲白道,“也真是天作之合,非得你这样蔑视礼教的人,才配得上齐兄弟不可,来,喝酒喝酒,为此痛快奇事,浮一大白!”

众人于是都放开胸怀,夹菜吃酒,毫无顾忌。杨善榆一直大谈特谈自己这几天试炮的事,又说起好些新近造出来的奇物,“倒不是我夸自家族妹,可真不知许家那位少夫人哪来的眼光,我自己妹妹也往回送书,却不如许少夫人送得好,一本是一本,每一本都有新知识。昨儿刚收到的拿什么,达——达、达芬奇笔记!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可惜只才在广州译了半本,可我看到那图里有画得极细致的人体,非常逼真,连一条条肉丝都给画出来!”

权仲白顿时就听得很入神了,连皇上和封子绣都听住了,等杨善榆说完了,皇上方才叹息道,“都说泰西是穷山恶水之地,其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哪里是真呢?先不说别的,自从广州开埠以来,多少外国商船云集过来,据说从泰西打个来回,最长也就是两年时间。动作快消息灵的,都走几趟了。我们孙侯呢?几年了,都没有一点音信……”

蕙娘心中一凛,面上却若无其事,她比较担心的是权仲白——见权仲白也是神色如常,未露一点端倪,这才放下心来。

封子绣给皇上倒了一杯酒,和声道,“也不必过于担心了,这种时候,没消息也好,这么大的船队,就是沉没了,也一定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尽管他和孙家已经结了仇,可说起孙侯,封子绣的关怀之色还真不似作伪。皇上似乎懵然不知其中恩怨,他拍了拍封子绣的手背,叹息着喝了半杯酒,才续道,“是啊,没消息也好,没消息,就还能和闺怨诗里写的一样,深闺梦里人一般地等。唉,只盼孙侯别做无定河边骨就好了!”

他说话诙谐风趣,此时语调故意拿捏得有几分幽怨,真是滑稽至极,蕙娘险险没忍住笑意,权仲白倒是哈地一声,“喝酒喝酒!”

皇上始终还是对泰西念念不忘,喝了一杯酒,又道,“还是他们的火器造得好!更新换代得很快,十几年来,起码已经是换了一代了。子梁这里研制出了新式火药,新火铳还在做……从做得到全军换代,起码还要十年,这么算,我们是五十年才换一代……慢,慢啊。”

他这么感慨,似乎和权仲白全无关系,可蕙娘却听得脊背发麻,心知他绝对是有备而来。果然,皇上话锋一转,又问杨善榆,“密云那边缴获的火器,送到你那里了没有?”

“送到了,是前一代神威铳,改良过了,军中没有用这种火铳的。从走线来看,都是有模子的,也不是自己小作坊打出来的私枪。”杨善榆说起这种事,立刻头头是道、条理分明,憨气不翼而飞。“而且,模子刻得很细,铁水非常细腻……应该是不止做这一批。”

铁矿是国家管制之物,大量开采,那是要砍头的……这一批火器惊动天听,引起皇上的注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封子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面向权仲白发问道,“当时乱得很,子殷兄又受了伤,嗣后我们忙着查案,也是疏忽了这么一问。子殷兄当日问我借人伏击,可见是早有准备……预料到了个中危险,敢问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随着这一句问,满桌人的眼神,顿时又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权仲白身上,却是人人神色各异,各有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顿酒不好喝啊

难怪皇上要死活拉进来喝哈哈哈哈

明天也有双更!

明晚双更后我的债是不是就还完啦!

132盘问

以在座诸人的脑子——也许要刨掉一个满面安详,正微笑夹菜的杨善榆吧——谁也不会想不明白:这要是方便说的话,权仲白肯定早和封锦吐露实情了。为什么不方便说?也许就牵扯到了权家从前的老关系,权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云卫通风报信,把这个脓包给刺破,但要他出卖家族,把家中的暗线向皇家出卖,恐怕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明知如此,封子绣却还亲口询问,这简直是有点耍无赖。往大了说,可算是在故意找权家的茬了。虽说权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别人,但如此行事,以后有了什么线索,谁还会扯燕云卫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带关切地向权仲白投去询问的眼色,她能觉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转向权仲白,他还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不方便说,那不就等于是直认这事和权家有关,权家同这个私卖军火的组织有密切的联系?可要直言不讳,权仲白又是不愿说谎的性子,迁延犹豫间,恐怕难免露出端倪……

“这事,是不大好说。”权仲白却显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寻到了蕙娘的手指,轻轻一捏,又松了开去。“还要从西北往事说起,这该如何开口,我一时竟也没有头绪。既然子绣你都当着二爷的面这么问了,也好,那我就从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见闻开始说起吧。”

听闻是昭明末年、西北见闻,皇上面上忽然涌起一抹潮红,蕙娘正随着权仲白的话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觉不到?他亦有所自觉,不知为何,竟冲着蕙娘微微露出苦笑,这才肃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们就——洗耳恭听。”

语调软和,竟然不带半点威严,反而还隐隐有些心虚……

“昭明二十年那场仗,打得相当艰难,西北在打仗,朝廷里也在打仗。局势很复杂,我也就不多说了。”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现,但权仲白却似乎心领神会,他冲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体贴。“总之我到西边前线欲要采药时,可以说拖后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罗春一派反而对我大开方便之门。他想要安皇帝活着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热切得多。当时他正在何家山营地,和平国公、桂元帅谈判,事前鲁王已和他的属下通过气了,他带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药材过来,正事办完了以后,自然就要来找我交割了。”

提到鲁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锥子一样,封子绣按住他的手背——竟丝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边轻声道,“老西儿。”“其实说来也有意思,当时那回碰面,虽说是碰得很隐蔽,可桂元帅心里多少是有数的,无非是只眼睁只眼闭罢了,在座子梁,那时候还小呢,就在我帐子里躺着针灸,如今在座这六个人里,倒有三个当时就在营地里,可子绣知不知道罗春到访的事,就要问他了。”权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绣一眼,杨善榆双眼瞪得老大,先看权仲白,再看封子绣,几次要说话,又都欲言又止。

“这真不知道。”封锦似乎有些无奈,“何家山那时风云诡谲,各家势力云集一地,我年小德薄,威望很浅,哪敢轻举妄动呢?”

这倒也是实话,蕙娘在心底回忆着当时的朝局,昭明二十年封锦才刚进入燕云卫做事,就算有太子的宠爱作为支持,可算是他特派来的心腹钦差,可自身威望不足,能力毕竟也是有限的。

“总之,药材交割完毕,我们难免也聊上几句,”权仲白说,“我看到罗春腰间鼓鼓囊囊的,便打趣他,连到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大夫帐篷来,都不能失去戒心。罗春却说,人在敌营,不能不小心为上。”

他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便揭开腰间皮囊,拔出一把火铳来给我看,当时看到的火铳,和密云查获的那一批,很明显都是出自一个作坊。我不知道子绣留意到了没有,这种火铳虽说形制和官产的一样,铁色发黑特别油润,是一般官产之物所比不上的。”

封子绣还没说话,杨善榆忽然一拍大腿,激动地道。“有!有!三妞从前——”

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时,他似乎又自觉失言,捂住嘴眼珠转动,大有尴尬之色,反而不说话了。

如此无礼,皇上却并不生气,他温言道,“是说明润媳妇?在座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放心说话。”

封子绣、连公公,那都是皇上近人,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其余人等,早在权仲白开腔前就远远退走,没有资格与闻此等密事。杨善榆犹豫片刻,便也爽快地道,“三妞从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曾经和罗春碰过一面,当时罗春是蒙面扮作马贼,在西北几省烧杀掳掠。遇上我们家的车辆,当时是想杀人抢掠的,可我们人多,他们也吃不下。便给了买路钱——他们不要男人送钱,我母亲和姐姐胆子又小,这钱是三妞送去的,她和罗春碰过一面,也在近处见识过他的火铳,当时年小不觉得有什么分别。只以为是一般军队兵士用的那种,后来上京以后,因我时常摆弄这个,她闲谈时无意说起,说自己有时做噩梦,就梦见罗春腰间的那把黑铳,随着他的脚步摆啊摆啊,越走越近……我再一细问,她也想起来了——因后来罗春围困我们老家杨家村时,她也从村墙附近窥视得见,他的兵士们腰间悬挂的火铳,的确是铁色特黑,和官产不同!”

蕙娘虽然知道这个桂少奶奶,但竟从未听说过她和罗春之间的这段故事,想当年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胆量,和罗春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对峙。忽然间,她对这个‘三妞’倒是起了兴趣,就连皇上、封子绣,都有诧异之色,倒是权仲白面色自若,显然不是头回与闻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过,就肯定会留下线索。”他继续往下说,“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云那客店留宿,当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车队,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饭,彼此沉默不语并无来往。我瞧见那几个汉子,每个人腰里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缠了有兵器,便也并不愿和其有什么牵扯。很快就带着小厮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时并未成眠,下楼时,正好就和其中一个撞到了一块,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没往下细说,只道,“既然解开腰带,被我撞见了那火铳,又留心到了那颜色,余下的事就好说了。当时我只带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贸然跟踪他们。不过随意和掌柜攀谈时,掌柜却说,这伙客人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一定要经过此处运货,不等得他们来,他不能关门歇业,这个天气错过宿头,那是要冻死人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门闯进来留宿,是以年年等着他们,通常都是腊月初七初八过来,最晚也要等到腊月十五。”

皇上看了封子绣一眼,封子绣微微点头,低声道,“掌柜一家人已经都在我们这里了。”

更多的细节,自然就可以直接审问掌柜,不必由权仲白来说。权仲白的叙述至此也到了尾声,“当然,这事往大了说可能非常惊悚,往小了说可能完全是我过分紧张,去年腊月,我早就向子绣打了招呼,令他在沿线早布眼线,——这群人眼神凶狠,携带的是见不得光的火器,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余下的事,子绣都已明白,我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故事至此,似乎已经清楚明白,最关键的那一点铁□别,由于有杨善榆主动作证,作伪的可能性也很小。可这故事依然也不是没有疑问,皇上就觉得奇怪,“没听说你这么爱冒险呀,早和子绣言明了不好吗?非得亲身过去,又神神秘秘的,事前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权仲白很有内容地笑了笑,“二爷,隔墙有耳啊。”

这么一拨人,年年往京城送几大车的火器……甚至还定期向罗春走私,有没有供给达延汗,还都是难说的事。燕云卫会一点端倪都查不出来?权仲白这摆明就是不信任燕云卫,皇上和封锦对视一眼,面色均有几分阴沉,皇上强笑着道,“我就说,子殷虽不入仕,但实则胸怀天下,大有侠气。这事本是燕云卫分内之事,劳累你前后奔走安排,自己受伤不说,嫂夫人也受惊了吧?”

看来,对人头的事,他们了解得要比台面上更深得多。那个毛三郎的人头,现在就在杨善榆手里呢——这个组织,真是全身心都挂在火器上了,工部那场大爆炸,如今看来已绝对是他们的安排。

蕙娘不用做作,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脸担心,权仲白倒是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在她祖父那里避了几日,她过来看我的时候,差些没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了。不过可惜,到底还是没钓出底下的大鱼来。”

这么一来,就把不回国公府的事也圆过了:回了国公府当然也可以钓鱼,但妻小就在身边,权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但不能不挂念妻儿。而在封家养伤么,燕云卫统领的屋子,又委实过于安全了一点,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倒是焦家人口少,主子都深居内院,在重重护卫之中,他一个人在外院小书房附近,似乎很容易下手……

“齐世侄尽管放心。”连公公此时对蕙娘点头一笑,“事发之后,冲粹园附近已经加强守卫,国公府也被纳入防护的重点。不是我夸口,外头就算有人想要进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子殷乃是国家瑰宝,”皇上也接口道,“谁出事,他不能有事。齐小兄你就尽管放心吧……好了,不愉快的事,不要再提了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自然卖给他这个面子,杯觥交错之间,气氛很快又热闹了起来。皇上喝了几杯,面上浮了一层红霞,倒格外添了风姿,封锦在一边道,“您不能再喝了。”

“再一杯,再一杯吧。”皇上和封锦讨价还价,好容易又得封锦举壶给他斟了一杯,他有点晕晕乎乎,对封锦展颜一笑,封锦唇角微动,也还他一朵微笑,只这寻寻常常的相视一笑中,竟有说不出的旖旎温馨流转。

蕙娘看在眼中,忽然多少也有几分明白皇后的心情了,再一想婷娘,真是要打从心底叹一口气:有封子绣珠玉在前,余下后宫女子,纵有他的美貌,怕也无他的才干。哪能和皇上如此平起平坐、诗酒唱和?恐怕连吟诗作赋的本事都没有……

正如此想,皇上又抿了一口酒,忽然摸着酒杯边缘,若有所思地直直看向了她。

男女有别,虽然她也有份入座,但蕙娘无事自然不会胡乱开腔,别人出于礼貌,也不好长时间直视她的容颜。倒是杨善榆,时常坦率而钦慕地望她一眼,时而又看看封锦,他的眼神充满善意、天真,并不惹人反感,众人也都并不在意。

而现在,皇上的眼神,却不一样了……哪管他表现得平易近人、口舌便给,似乎是青年好弄,很有几分顽童模样。可一个人再怎样,遮掩不了自己的眼神,皇上的眼神就像是燕云卫惯使的绣春刀,纤薄锋利,一刀就能戳进骨缝里,只是在面上巡视,都令人彻骨生疼。

蕙娘平静逾恒,只淡然以对,皇上的眼神只是盘旋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齐小兄。”他道,“你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票号生意,做遍了大秦天下,甚至连云南贵州,我们的官进不去的地方,你们的票号也都进去设了柜。虽说你声名不显,但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个大人物啊,若要给你封官——起码那也得是一品衔。”

“那我可不就连仲白都盖过去了,”蕙娘笑道,转头瞅了权仲白一眼,“跟着你也只是三品,你跟着我,倒有一品诰命得。诰命先生,听着觉得怎么样?”

众人不免发一大笑,权仲白笑得最开心,他目注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你就这么着急,非要坐实我惧内的名声?”

蕙娘冲他挤了挤鼻子,并不说话,皇上也笑,笑完了,又肃容道,“可话说回来,你们做票号的人,对天下的经济,没准比我这个大当家的还更了解。齐小兄,酒后乱谈,你不用太当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给我谈谈我们这大秦商业,最大的隐忧在哪吧。”

轻轻巧巧,居然给蕙娘划下了这么一道大命题来……

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对她微微点头,便知道此问可能才是戏肉,非答不可,再做推托,也是矫情。她一时心绪不定,沉吟着还未答话时,只觉大腿微沉,却是权仲白把手搁了上来,缓缓抚动,似乎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她心底一暖,略作犹豫,终究是主动寻去,握住权仲白的手掌紧紧捏着,一扬眉,口中却道。

“要说实话……那二爷这问题,问得就不对。”

居然第一句话,就把皇上给堵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给的压力不小啊,每一问都问得好刁钻哟。今晚有双更,八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昨晚发了个微博,庆祝大秦黄金组合,皇上亲自赐名的惧内三杰美男子天团成军。哈哈哈,绝世的神医,魏晋的贵公子权仲白,年少的将军,高贵的凤凰再世许凤佳,世上的忠犬,狡猾的狐狸桂含沁——我把这个介绍给朋友看,朋友的评语是:“含沁怎么好没气势!”

是哟……含沁真没气势……不知三个男主大家最喜欢哪个。

133暗战

皇上双眉一扬,倒是很兴味,“这是什么意思,齐小兄要说什么国势蒸蒸日上,毫无远虑近忧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国势如何,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权仲白意料,清蕙的语气竟相当稳定——对于一个初次得见天颜的人来说,不论男女,她的表现实在已经出色得让人吃惊了。“但生意本身,没有所谓隐忧,只要钱财还在国内,本国的生意,无非是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来,你站在一国的角度去看,钱财总量永远都不会变,反而会不断增多,尤其是随着前朝中晚期,日本输入的白银越来越多,国内的钱,当然也就随着越来越多了。”

“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来了谈兴,“银多价贱,单说银子,没什么意思的。”

“是没什么意思,金银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国做生意的时候才占便宜。不过,我们大秦总归是不缺金银的,只要开放口岸,绸缎、青瓷和茶叶,永远都能挣回金银的。”清蕙缓缓说,“要破大秦商业的题,不能这么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问,目前大秦商业,对朝廷来说,隐忧何在。”

说到杂学、奇物,杨善榆是口若悬河,可谈到这商业、金银,他就傻了眼了,听清蕙这么一说,他不禁嘀咕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却是皇上作答,他专心望向清蕙,神气已经变了,权仲白很熟悉他的这副表情——皇上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兴趣,“不愧是票号东家,你继续说!”

话到末尾,已有些命令意味,出来行乐时所带的嬉笑,似乎正慢慢褪色。权仲白心下有一丝忧虑,不禁望了清蕙一眼。焦清蕙似乎一无所觉,握着他的手却紧了一紧,口中方续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要说我朝的隐忧,从前朝来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前朝晚年,天灾频频、民不聊生,当然原因不少,具体到工商业来看,其实还是那句老话,南富北穷,北边连活下去都难,还谈什么做生意?当然,前朝商税轻,税银入国库的也少,到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在操心商业上的事了。”

“对我大秦来说,以史为鉴,吸取了前朝教训,国库充实,地方空虚,是以尽管南富北穷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但北边得到朝廷贴补比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项,有七成能落到该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于崩溃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尽管西北多年大战,但朝廷银子水一样地花下去,这些年来终于渐渐元气恢复,不至于南边是天堂之地,而北边却是衣不蔽体。可总有一个问题,未曾得到解决,南边富裕,一年可以几熟,但如今南边人是不愿意种地的,更愿意做工。北边贫瘠,成年耕种也不过勉强果腹,但北边人除了种地以外,竟无工可做。”

她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就是国朝商业第一个大隐忧了,此忧不解,恐怕长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码人丁向南边迁徙流动,那就是挡不住的潮流。”

权仲白素来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见,清蕙除了每年两季看看账、理理家,平时练练拳,和人斗斗心眼以外,你要说她哪里特别与众不同,还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虽说见识谈吐,自然高人一筹,但和他权仲白比,平时自然只觉得气性大,不觉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杆,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才真觉得她的确是极为不凡的——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看问题的,却并不在多数。就算不独她一人有此见地,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爷子、焦四爷一贯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学渊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迁,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皇上并未露出讶色,而是冷静地道,“不错,这几十年间,北边人口不增反减,南边户口也没有增加多少,国朝人口出入间的那些数字,除了战争减员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户。这是个老问题了,要解决,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工夫。”

“一国之大,”清蕙说,“什么事能在旦夕间解决呢。自从西北通道打开,可以通商,北边情形已经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渐开埠,北边这条路,终究会渐渐衰弱的,对南富北穷并无多大改变。”

她顿了顿,又续道,“还有一个,对朝廷来说,现在商税收得还是不够多。商富和朝廷无关,只有遇事半强迫的捐输,长此以往,其实非常不利。”

这话说得很简单,她也没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却是眼神大亮,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没有开声。许久后,才缓缓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广西十万大山,那样险恶穷困的地方,你们票号还把分柜开了进去,这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事我好奇已久,现下,终于可以问出来了。”

“分号遍布全国。”清蕙缓缓道,“自然是有好处的,广西虽然穷困,可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边的苏门答腊,宜春都有分号,很多海商更宁愿把银两存在分号,开出汇票回国兑银子,对他们来说,太省事了。票号规模越大,生意就越兴隆。其实这对朝廷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票号的人能进去,总有一天,官军也能进得去的。据我所知,现在云南一带,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毕竟,那个地方的人,穷起来真是连饭都没得吃,会造反,也还是图一口饭。”

这番话,她说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权仲白隐约捕捉到了一点线索,却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连太监眼神闪烁,望着清蕙沉思不语,看来,是听懂了清蕙话中的深意……

只听得啪地一声,皇上猛然击了桌面一掌。“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说得对!南边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汉之间误会重重,其实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地就那么多,你有饭吃了,我就没饭吃!”

他又苦笑起来,“唉,可朕又该上哪找饭给他们吃呢。地就这么大,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却也是有限的……”

这就是皇帝和朝臣考虑的事了,权仲白见清蕙又有开口的意思,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谈得过分忘形,清蕙却并不理会,径直道,“地不够,那就去抢啊。从前征高丽、征日本,武帝征匈奴,其实还不都是为了抢地盘。皇上您看出这银多价贱的道理,便可知道其实银钱和民生没有直接关系,票号开得多,那是方便商业繁荣地方的好事,不是把票号银子散出去,吃不上饭的人就能吃上饭,没有这么简单的……”

皇上哈哈一笑,欣然冲权仲白道,“嫂夫人动情绪了,别急别急,来,子殷你也劝劝,我就是问问票号嘛,没有别的意思,嫂夫人别多心!”

都问起来了,还能没有别的意思?权仲白轻轻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清蕙摇了摇头,已径自续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皇上不要多心。宜春号做得大,肯定引发您的关注,这么一支力量,要收归国有,不论归皇家还是官家,都是好事,能令您做到很多从前做不到的事。”

她扬起眼来,夷然望着皇上,“可您要是收编了宜春,以后还有人敢做票号吗?票号官营,绝对做塌。这才兴起了二三十年,就能盘活地方民生的好东西,可就被您给毁了……我也就先妄作个小人,把话说透吧。收编宜春,其实毫无意义,前二十年朝廷出尔反尔,压榨商户的事,那是屡见不鲜。现在安皇帝去世还不到十年呢,商户对朝廷根本毫无信心,一旦朝廷全股,则商户银钱必定外逃。到时候,难道朝廷不肯兑银?很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劝皇上,还是别想得太好了。”

她无视皇帝阴沉如水的神色,径自续道,“当然,宜春也需要朝廷的监管,其实任何一个资本上亿,分号规模遍布十三省以上的商号,我看都需要朝廷或者入股或者派人,监管其资金动向,免得他们仗钱欺人,靠着和朝廷做对牟利。若皇上颁布此策,宜春愿效犬马之力……不过,该如何行事,我也还需要和其余几个东家商量。”

这番话,说得皇上神色数变——他现在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天子了,哪里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年轻人,斜倚椅上、一手掩鼻,遮去了半边神色,望向清蕙的眼神,猜忌有之、深思有之,甚至还有些赞赏……

清蕙却表现得非常稳定、平静,她今晚实在稳得都有点渗人了,甚至大出权仲白的意料。他是熟知清蕙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喜欢抢占主动,他开始还有些担心,怕她在皇上跟前,也是积习难改。皇上毕竟是皇上,龙威还是冒犯不得的——他是白担心了,即使她的说话大为激烈,可她的语气,却一直从容冷静,仿佛一应说法,早已深思熟虑,再不会有错。而皇上不论是做玩笑状,还是做深沉状,对她来说,仿佛都没有一点区别……

局面渐渐地就冷了下来,封子绣在旁轻声道,“齐小兄就在京里,只要有子殷相陪,要见,随时能见。不急于一时吧?夜深了,昨晚就没睡好……”

皇上猛地回过神来,他冷着脸站起身,冲权仲白、清蕙方向勉强一笑,一拂袖,“摆驾回宫吧。”

众人顿时都跪了下来,权仲白自也不例外,这一回,皇上没和他客气,而是在‘恭送皇上’的呼声中,携手封锦,在连太监的陪伴下,缓步出了院子。

时日晚了,皇上心绪不好,估计是直接摆驾香山离宫。杨善榆却号称自己没地方去了,硬是跟着权仲白回到冲粹园,直入扶脉厅,摆弄他的那些医疗器具去了。权仲白招呼他一会,他善解人意,“快回去和嫂夫人说说话吧,今晚这番奇遇,在我看真是精彩得很,在你们看,应该是挺惊魂的。”

这个杨善榆……权仲白免不得哈哈一笑,“那我走了啊?我把桂皮留下,你有事就招呼一声。”

“去吧去吧。”杨善榆巴不得他快走,他的一双眼,已经盯上了权仲白刚到手的一套精钢刀。权仲白也拿这个大孩子没有办法,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才转过身,还没走到门口,杨善榆又在他身后叹了口气,道,“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道去青海采药的事?”

“怎么不记得?”权仲白有些诧异,回身笑道,“那时候,你身量都还没长全呢,说话结结巴巴的,就是个傻大胆。”

“现在也挺傻的。”杨善榆摸了摸脑袋,憨憨地道,“你那时候说了好多你和达嫂子的事给我听……我听了,心里非常羡慕你,这些话,我也和你说过好多次了。”

他真诚而友善地凝视着权仲白,真心地道,“现在我就更羡慕你了,子殷哥,我那时就时常想,像你这样有本事、有容貌、有身世的人,天下间有谁能配得上你呢?唉,二哥,我好羡慕你……”

权仲白心下恻然,他走回善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其实很多时候根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没娶她,怎么知道她同你合不来?不要多想了,其实我和你嫂子也是磕磕碰碰的,现在也并非和和美美,一样吵架,一样闹别扭——”

“这不一样。”杨善榆低声道,“这是不一样的,感觉就不一样……”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催权仲白,“快回去吧,别让嫂子等久了!”

清蕙的确也在等他,她已经洗过澡了,却未上床,只是盘膝坐在竹床上闭目养神,昏黄的烛光,在她面上投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使她看来不但出奇的美丽,而且还很神秘。权仲白走进屋内,返身关门的动静,都未能让她睁眼。

他在净房洗漱过了出来时,清蕙已经睁开眼,望着天棚出神,面上表情,依然玄而又玄,不过,这做派,已经不再令权仲白反感了。他在清蕙身边坐下,也跟她一起望着天棚,用征询的语气道,“宜春的事,你觉得皇上是怎么看的?”

“我们的对话,你听懂了几成?”清蕙不答反问。权仲白老实道,“三四成不到吧。”

“你看错他了。”清蕙默然片刻,才轻轻地道,“你看出来他想要票号,可却错估了他的野心,他的意思,票号,他是想全要。而且,还想要由我们双手献上,他自己占足面子里子,两面实惠。他的胃口,大得很啊。”

权仲白蓦然而惊,忙道,“那他最后那样不高兴,是你们谈崩了?”

“谈崩倒没有,无非是各自开出条件而已。”清蕙冷冷地说,“这个条件,足以令他动心,却又没有优厚到让他下定决心。”

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和权仲白商量,“唉,很多事,手上没有一点自己的力量,真是很不方便去做……看来,宜春是真到了增股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蕙娘要开始经济战啦!!!!!!!!

我算了一下好像是还欠个双更,好,明天继续双更,还完了就无债一身轻了!

S有人说要把皇上算进来做惧内四天王,问题是他和封锦谁是内啊……

134妥协

票号增股,当然是件大事,要达到令皇上投鼠忌器的目的,其实增股人选也并不太多,乔家原本看好的杨阁老就是最好的人选。当然,杨家、焦家曾经不睦,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随着焦阁老致仕,清蕙、令文分别出嫁,实际上两姐妹的亲缘关系,已经不足以维持票号和王家的亲密关系。王家既没有认下宜春票号这个亲家的意思,那么票号请杨阁老入股,在道义上似乎也不至于站不住脚……

权仲白略略皱了皱眉,他的语气很和缓,“其实刚才,你也未必就一定要把态度给摆出来,稍微敷衍几句,还是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从容考虑的。”

蕙娘也明白他的心思,对于权仲白来说,宜春票号的庞大势力只是一种负累,夫为妻纲,他一个做医生的,哪里用得着票号的势力?当然蕙娘就更不需要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票号是他求知若渴的宝贝,但对他们夫妻而言,保住票号,可没有多少看得见的好处。用这个思路去向,换一门生意来做,那是海阔天空的事,大家都能得到安宁。

“我已经试探过乔家几位的态度了。”蕙娘也没有动气,权仲白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论是老西儿还是安徽、扬州那帮生意人,其实对朝廷都是一个态度,这也难怪他们,从前朝起,任何一门同朝廷合作的生意,获利甚微不说,还要重重打点、受气受累,随着上头风云变幻,朝令夕改那是常有的事。乔家人决计不愿和朝廷合作……毕竟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了,大家同心协力把宜春做起来的,我忽然撤股引入天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商场上钩心斗角,彼此算计是很常见的事,不论是乔家压她,还是她压乔家,大家各凭本事,总是在一种默契下行事。乔家可以逼她稀释股份,但却决不会先斩后奏私下转让自己的股本,蕙娘自然也不会率先毁约。权仲白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着道,“这总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要在另一人之前袒露自己的想法,非但违背了她所受到的教育,甚至还违背了她的习惯、她的本性,打从一开始命令自己多少敞开心扉时,蕙娘就从未感到这是一项容易的任务,今晚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稳着不知为何加速少许的心跳,沉声道,“还有一些顾虑,我也和你说了,祖父一辈子和天家赌气,就是拿宜春票号作为筹码。现在临老才一下台,我就把票号让给天家,老人家心里恐怕是难以平静……你说得也对,我生性好强,的确是想证明给老人家看,我焦清蕙虽然身为女儿,但却不比一个男人差到哪里去。”

她顿了顿,见权仲白在灯下微微偏首,丹凤眼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白皙面孔上写满了不容错认的专注与关心,仿佛她要比任何医学巨著、名贵草药都要来得吸引,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忙再深深呼吸吐纳,方才有些僵硬地说,“但往深了说,这些也都只是借口而已……从根子上来说,我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的,不是银钱,我够有钱的了。赚钱对我,并非难事。”在这点上,她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是真的舍不得票号……权仲白,我出生的时候,宜春才只有七八十个分号,全开在京畿一带,等我开始识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铺子开到南边去了。我是按票号东家养起来的,宜春号和我一起长大,我亲眼见到它发展成今日这番模样,我有很多雄心壮志、很多梦想,都寄托在票号身上。要我因为皇上的顾虑放弃它……我,我考虑过,可我还是做不到。”

权仲白细细地审视着她的容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蕙娘觉得他是在寻找她说谎的证据,又或者,他是在探索着她的情绪。他许久都没有答话,黑曜石一样的瞳仁里映着她的脸,却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

不愿放弃票号,那起码在十余年内,她是不能离开京城太久的。两夫妻携手共游天下的梦想,恐怕才刚又开始孕育壮大,就又要破灭。而这一次,他还还会提议用和离来解决这难以调和的分歧吗?

“票号、孙侯、皇后。”权仲白总算开腔了,一开口,果然就是质疑,“这条线你能理顺吗?”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蕙娘倒是早有准备。“皇上适才以民生讹我,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想引我说到现在北方贫富相差悬殊的问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山西一地,屡出豪绅巨富,地方势力很强,其中就以宜春号为出头鸟。相形之下,陕甘一带却曾经赤地千里,就是现在,大多数人也不过落个温饱罢了。他认为这是票号积聚财富所致,再借着你刚才的话头,一说起老西儿不老实,矛头顿时就指向了票号……可在我看来,最大的症结却是南北物产的差距。这一点他不能驳我,大义上无法立足。我再让一步,给他画一个饼,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把手插到老西儿的铺子里,去盘点她们的家产,皇上心动着呢,他不能不心动。而一旦朝廷开始商议监管所有票号的事,这就不是宜春一个商号的战争了。”

她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困难重重中,就算能把章程定下,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这一两年,足以让我从容准备后续应手了。而皇上一旦迈出了这一步,上了这么一艘船,下不下船,那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就算我们和孙家结怨,那又如何?扳倒我,宜春也不是他的,毕竟才说要监管,紧接着就吞并,这吃相,也太难看了一点。”

这监管之策,当然并非在皇上跟前灵机一动,拍脑袋想出来的。事实上蕙娘自己也不知酝酿了多久,才择中这么一个主意。不论皇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短时间内都失去对票号出手的理由,这就把票号从太子、皇后、孙侯这条线上给摘出来了。少了这么一重顾虑,两人行事,顿时就轻快灵巧多了。权仲白紧绷的唇线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的态度虽还有些保留,但已经松动了不少。“票号是你的陪嫁,怎么处置,当然还是你说了算。这么一来,宜春增股,起码就要先增官府这一股喽?”

“朝廷未必拿得出银子来。”蕙娘说,“要真拿得出来,我也是乐见其成。但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你也知道,足够的财富,要足够的权势来保护。既然你对国公位毫无野心,我们也未必要去争这个位置,那就要做好不得国公位的准备。到那时,你我没有权位护身,很可能我会被乔家联手朝廷逐渐排挤,失去对票号的影响力,强买强卖稀释股份……到末了,不得不把大头让给别人,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她说得严峻,可权仲白神色倒是一宽,他摆了摆手,“往下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倒不必和我说了。这些商场手段,我不懂,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要你有完全的准备、足够的信心,那就随你去做吧。”

其实还是在顾虑这一点:要保票号,就要去争国公位。现在探得她的意思,并不把两件事捆绑在一起,他一放心,当然不会再探问下去了。

蕙娘也松了口气,她略带感激地冲权仲白一笑,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到时候若要用到你,也许免不得还要请你出面穿针引线,来回传话了。”

权仲白回捏了她几下,忽然失笑道,“这好像还是我们头一回就任何事情,达成共识吧。”

“这倒是有点像在做买卖了。”蕙娘也觉得挺有意思,她抿唇说。“我漫天要价,你落地还钱,最后成交的价钱么,倒是和我们两个想的都不一样。”

“我觉得这比两人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一个结果要好得多。”权仲白一向是要比她坦诚得多的,现在两个人都愿意放开自己,说起话来,就要比从前更融洽一点了。最起码,两人都保持了足够的自制,也都很明白如今的处境:这种时候,是容不得任何猜忌、争执的,非但不能对抗,他们还必须开诚布公,能拿出来谈的都要拿出来谈。“今晚,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的——却被皇上给打了岔!”

他将牛淑妃得到的那串链子描绘给蕙娘听,“盈盈发亮,光色发白,从石质、石纹上来看,和神仙难救中所必须用到的那种石头,几乎一色一样。只是那串链子,当然要比我们得到的碎石精萃得多了。”

“是哪个县贡上来的?”蕙娘顿时面色一变,“这石矿,应该是极为罕见,恐怕天下间,不会有第二处了吧。”

“的确。”她忽然留意到,权仲白的声调有几分沉重,“就算不是当地出产,如此奇珍,也很好追查来历。届时顺藤摸瓜,便能够寻到石矿产地,如此守株待兔,或许能混到那组织老巢里,摸一摸他们的底。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找出他们的明线,查证出害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们。”

两人之前那一番谈话,事实上都回避了这么一点:权仲白让她放弃宜春票号,除了皇上的觊觎之外,还有就是对这神秘组织的忌惮。蕙娘能挡住皇上的招数,那是因为皇上终究是个君子,他有他的面子要顾。可这神秘组织,却不会遵守不成文的规矩。暗杀、爆炸、走私……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蕙娘想继续领导宜春票号,就必须面对这么一个问题。

而她自己愿意同这股势力战斗、周旋,却并不代表权仲白有兴致如此殚精竭虑的过日子。她还以为权仲白会提出这一点,会发火,会和她辩……没想到他倒是干脆利落地,才一确定她不会放手,就开始谈继续查案的事了……

“这么危险的事,你打算预备让谁来做?”她望着权仲白,轻轻地问,“让我?”

“那肯定是我来安排。”权仲白毫不犹豫地道,“你,你虽然也挺能耐的,可毕竟是妇道人家,连出门都不方便,难道还能真个亲自去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深深地压到了心湖底部——现在不是让感情泛滥的时候。

“你是个医生呢。”她轻声说。“平时自己也忙得很,难道还要为了我的事,大江南北,四处去跑?”

其实大江南北四处奔波,很可能是正中权仲白的下怀,蕙娘见他眼睛一亮,就是一阵头疼,忙又续道,“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去。这种事,应该有专门的人去办。”

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要增股宜春,多少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要和这种人对弈,那就应该也有一支这样的力量……”

要掌控这么一股力量,那真是谈何容易,即使大门大户,私底下多半都有豢养些打手流氓,但和这神秘组织一样,经过妥善训练,令行禁止几乎有些军人色彩的成员,那不是一般民间富户可以拥有的,除非是组织最严明的江湖堂口,才会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可不论权仲白还是焦家,都是白道中的白道,要借由增股宜春来达到这个目标,似乎是有点牵强了。

但不拉他入股,也不可能放心地用他的人,唉,即使是顺利地物色到了人选,细节上该怎么操作,要考虑的地方,也还有很多……

蕙娘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就跑得远了,她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惊醒过来。“这都后半夜了!先睡下吧,别的事,明天再想了。”

她还当权仲白是在等她呢,没想到一言发出,竟也把他惊得一跳,蕙娘这才发觉,他也正在自己出神:却是眉头紧锁,显然正有一事,难以决断。

“怎么?”她不禁有些好奇,“是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的么?”

“是还有一件事。”权仲白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床边走去。“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借人去密云那一次,瞄准的倒是那块石头。除了我捡到的碎石以外,其余碎块,几乎都混在了雪里,并不如何显眼。因此,那串链子,在他们看来,还是绝世奇珍。牛淑妃准备把它赐给二皇子贴身佩戴——”

蕙娘顿时就明白了权仲白犹豫在哪——以他的性子来看,这也的确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135辗转

在冲粹园住了十几日,天气猛然就热了起来,虽说已经进了六月,算是夏末了,但居然连香山都烘得人睡不着觉。好在甲一号和自雨堂一样,顶能自雨,特别阴凉,歪哥去年夏天,还因为天气太过渥热,哭闹过几个晚上,今年夏天在冲粹园里,倒是安安稳稳能吃能睡的,半点都没有苦夏。

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又流露出对宜春号的觊觎,于情于理,清蕙自然要召集众东家一道商议对策,她没什么时间陪歪哥,权仲白倒比较有闲,因皇上搬迁到香山静宜园居住,和冲粹园也就是一墙之隔,他主要服务的那几个对象,也都随之到了山上,他除了出诊过一次,为小牛贤嫔的那位公主开过一个方子之外,连着几天,京城竟无人过来请他出诊,扶脉厅外头那些患者,也因为天气太热,平房禁不住晒,俱各自散去回家避暑了。权仲白也就乐得偷偷闲,他竟难得一见,连扶脉厅都不大去了,只在甲一号里陪儿子。

一岁多的娃娃,真是最好玩的时候,蹒跚学步、呢喃学语,也正学着断奶吃起饭菜,真是每一天都有一点新的变化,这孩子并且还很聪明,权仲白才陪了他一两天,歪哥就很赖他了,连廖养娘都成了他的次选,每日早起,先要寻权仲白,寻不到了就哭,见到阿爹,便破涕为笑,“阿爹、阿爹”,叫得山响。嫩嫩的小嘴攒足了劲,在他脸上亲得叭叭响——要知道,歪哥可是个小男子汉,平时乳母、丫头们逗他,他要什么东西,令他以亲吻来换的时候,这孩子总是顶不情愿的,老半天才蜻蜓点水,敷衍地轻轻一啄,就算是亲过了。

“现在连两个字都说得很顺溜了。”清蕙偶然拨冗逗弄儿子的时候,也和权仲白赞叹道,“一天不见,就能吓你一跳!”

说着,便开玩笑一般,要将歪哥从权仲白身边抱走,“走,回你屋子里去,让养娘给你安排些课程,给你开蒙!”

歪哥像是能听懂母亲在和他开玩笑,只是假哭了几声,便扭动起来,要坐到权仲白身边,让爹爹陪他搭积木。权仲白便低头和他研究,“这一块搭这里如何?唔,有主见,要搭这上头?可这搭不牢呀!”

和儿子玩乐了片刻,权仲白有几分困倦了,他打了个呵欠,问歪哥,“和爹一起午睡一会?”

也不管歪哥还咿咿呀呀地指着积木,便把儿子裹到身边,催清蕙,“去忙你的吧,你要赚钱养家,也真是辛苦了。”

清蕙的确是正为宜春增股、朝廷监管的事情在忙,最近一段日子,焦梅、雄黄,焦家的陈账房,还有星夜从外地赶来,和她碰面商议的乔家大爷,都被聚集到冲粹园里,几人开小会,一开就是一天。甚至连吃饭睡觉,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权仲白说她赚钱养家,也不算是假话,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清蕙正忙着,他意态慵懒,难免有些乞人憎。果不其然,焦清蕙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数落他,“不事生产也就算了,还专噎人!”

“那我也跟你去开小会,帮你一把好了。”权仲白便做起身状,清蕙白了他一眼,自己又弯下腰来亲了亲歪哥,又直起腰来哼了一声,便一阵风一样地刮出了里屋。

自从娶了焦清蕙,他风轻云淡的生活就多了重重变数,两人的关系跌宕起伏,有好几次,他以为真是走到了终点。她素来是寸步不肯让人,一进门就直奔目标而去,而他虽然不拘小节,但有些事也是绝对不愿妥协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根本就未曾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虽不说情投意合、夫唱妇随,但比起从前艰困重重的沟通来说,现在这也算是很可喜的成就了。

只是放下挂碍、云游四海的计划,似乎又要往后再推上几年了。但这也没有办法,清蕙对宜春票号的执着,也是其来有自。再说,她为了他放弃对国公位的追逐,天下间,终也没有谁是真能心想事成的。此般无奈,他权仲白又不是没有品尝过。放弃既定目标,清蕙的损失是要比他更大的,要搁在从前,她未必要费尽心思增股宜春,按常理肯定能推断得出来,如能坐稳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权家私下,难道就没有力量供她使用了吗?

想到这里,些微睡意,倒是不翼而飞,权仲白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来,清蕙说得对,有些问题总归不能不去想。现在大哥夫妇是不可能再从东北回来了。抛开幼金不算,叔墨、季青,哪个能当得上将来国公府的家?这要是谁都不能胜任,长辈们终究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叔墨也就罢了,季青性子机灵、头脑聪颖,未必就不能当得起国公府。起码守成那是够了的,在这个地步,再谈往上进取,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将来婷娘若能生下一儿半女,维持和天家的亲戚关系,眼下已经隐然开始布局的夺嫡之争,和权家是真的没有关系了,顶多有他在,能提前和倒台者划清界限。长辈们应该也能满意吧,有婷娘在,家里又是两三代,可以不必担心被权力中心剔除出去。他也算是对这个家仁至义尽了……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

想到寒冬腊月里,被丢在立雪院中的那颗人头,权仲白拍着儿子的手,不觉重了几分。歪哥抽了抽鼻子,呢喃了几句什么,倒是把他从迷思中惊醒了过来,他慌忙放轻了手劲,将儿子又安抚得沉沉睡去,这才撑着下巴,任思绪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心湖之中。

毛三郎、毛家,达家、达贞宝……那次两人大吵,清蕙还让他和她继续维持不和,以此来试探达家的清白。没想到他在密云受伤,这件事也就从而迁延搁置,再不提起了。他们究竟也还是没把不和表露在面上,达家也是寂然无声,足有小半年没和他有什么来往了——恐怕是新春问好,在长辈那儿受了冷遇,自己也就识趣地不再轻易有所往来。焦清蕙也绝非算无遗策,对达家那位宝姑娘的担心,看来就属多余。

改明儿,还是遣人上门问泰山一声好,再送点药材吧,泰山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日礼,倒要亲自过目一番了,生日当天上门道贺,正好可以给他扶个平安脉——

想到这里,权仲白忽然发现,他已有许久都没去归憩林看过达贞珠了。上回过去,还是和她解释将归憩林换作梨花的原因,这回到冲粹园,一眨眼小一个月,他抽空和清蕙出去游玩了几次,倒是再没有和从前一样,有时半夜三更,还会到归憩林里出出神。

时移世易,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不断变化,即使是他也毫不例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思绪不禁又飘到了达贞宝身上——她生得和贞珠,的确是极为神似,那也是个可怜人……如果现在还在京里,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了。

不过,再难过,过的也是小姐日子,发的也都是小姐的忧愁,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屋中连隔夜米都不存,冬天冷死,夏天就能热死。权神医的思绪,也就只是在达贞宝上略略一转,就又飘了开去。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琢磨脉案了,太后的、太妃的、皇上的、皇后的……

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权仲白听惯了这人的足音,也早猜到了他的来意。等桂皮掀帘子回报,‘太后娘娘中暑,静宜园那边请您过去’时,权仲白已经翻身下床,换上了外出的衣裳。

天气暑热,太后又是有年纪的人了,有点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太医随便开点方子也就罢了。这一次会请权仲白过来,主要还是因为她吃完成药后腹泻了几次,觉得泻得有些头晕了,不大放心让御医继续伺候,便特地传了权仲白过来。其实又哪有什么大事,无非人老药力猛,多喝些温水,药力化开了,自然也就痊愈。倒是忙坏了几个跟着过来避暑的妃嫔,打从淑妃开始,宁妃、贤嫔,几个有脸面的主子,全都忙前忙后,亲力亲为地伺候太后,任何事情都分着来做,丝毫不假手于人。倒是皇后因身份特别,可以安坐一边,看几个‘姐妹’表演。

其实,这些人毕竟是主子出身,说起服侍人,哪里比得过专门调.教出来的宫人子?权仲白看太后精神萎靡地受着牛淑妃的拳头,倒也挺为她难受的,他道,“还是静卧休息吧,别捶着背,倒是又把肠经给捶出反应了。”

牛淑妃有点尴尬,拿开手规规矩矩地就坐到皇后身边,皇后瞅了她一眼,也未曾落井下石,反而关心起皇次子来,“听说皇次子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直嚷着头晕,可是真事?”

“应该也是热的。”牛淑妃说。“休息休息就又好了——正好,权神医今儿进来,也就顺便给皇次子扶扶脉吧。”

当神医的就是有这个好处,上回权仲白那样说话,换作是别人,牛淑妃还能善罢甘休吗?可就因为他的身份,牛淑妃也就是当时气一会儿,气过了,还不是要找他给皇次子扶脉,这个小小的过节,可不就是揭过去了?

牛淑妃这里唤人,那里皇后就数落她,“皇次子是你的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肉,天家无小事。他有一点不舒服,就该传太医,那样聪颖的孩子,万一出店什么差池,别说你这个做娘的,连我、宁妃、贤嫔都要跟着心痛。”

她虽然这几年见老,但在外人跟前,皇后架子还是端得很足,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刻骨,牛淑妃望了小牛贤嫔一眼,抿唇就要请罪,“是妾身疏忽了——”

倒是小牛贤嫔神色不变,还帮牛淑妃把话题给拉开了,“天热失眠嘛,倒是人之常情,我瞧娘娘眼下青黑,昨晚怕是也没睡好吧?”

“只睡了一个对时。”皇后的失眠问题,这几年来渐渐也公开化了,她不免叹了口气,一时还真无暇挑拨牛贤嫔和牛淑妃的关系,自己黯然道,“起来就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睛等天亮。”

这一群人在一处,难免唇枪舌剑地打机锋,权仲白也懒得搭理,待皇次子过来时,他留神看他双腕,却不见那串夜光珠串,再品皇次子的脉象,和以往也无任何不同。权仲白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当时那几句话,看似触怒了牛淑妃,其实多少也还是令她心怀顾忌……

“上回进宫,娘娘得的那串石珠,不是说要赏给殿下的么?”他就逗皇次子说话;这孩子生得很美,不大像娘,一半像皇上,一半有点像他族姨小牛贤嫔,按牛淑妃的说法,那是‘像他舅舅的眉眼’。五六岁年纪,已是眉目如画,肤色又白,兼且口齿便给,是很讨人喜欢的,倒是要比太子看着更惹眼许多,一向也很得父亲的宠爱。“殿下得了宝贝,也不戴出来给我瞧瞧,倒是藏得密密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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