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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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松妹妹令我过来传个话。”石英其实要比绿松大了一岁,她生得比绿松平庸,皱起眉来也没那么好看。“说是太和坞刚才来了个丫头,问姑娘最近怎么没戴那枚海棠如意长命锁,要姑娘不喜欢了,想给十少爷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声,有些讶异,“这样的事,等我回去再说还不行吗,难道那边是立等着就要?”
石英扫了屋内丫头一眼,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压低了声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坞的人吵起来了,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绿松正好出去了,一时没听到,等我过去,话已经出口,透辉走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大高兴。”
透辉是五姨娘的贴身丫鬟,平时脾气很好,几乎很少生气,会把不快露到面上,看来,是颇挨了几句孔雀的硬话。
不过,五姨娘毕竟是小户出身,也实在是太眼浅了一点。才看到文娘从自雨堂里撬出了爱物来,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没吃食的鱼一样,才放个空钩,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去。
唉,这样一个人,要不是生了子乔,不要说对付她了,简直是眼尾都懒得往她那里扫。
清蕙不免叹了口气,这才提醒自己:狮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阴沟里翻船的惨剧。“话出了口,也不能怎么办……不过,这事也不好让娘跟着烦心,这个月她够忙了。你让孔雀等我午睡起来找我,带上那枚长命锁,我们往太和坞走一趟。”
换作是绿松在,只怕又要反问蕙娘,‘是否对太和坞太客气了点’。可石英却淡眉淡眼,似乎对蕙娘的处理没有一点意见,她轻轻地行了个礼,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得也早,
大家enjoy!
说起来,几百万字的东西,剧情上有点小BUG是难免的,大家可以展开挑BUG活动,真是挑出来的进V后有分送!现在有我的感谢送……
13笔记
过了上午,家里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觉起来,见孔雀已经候在花厅里,她稍微一整装,便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大丫环往太和坞过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样大小的花园子,别家是发愁不够住,在焦家,是发愁住不完,也许是为了添点人气,几个主子住得都很开。从自雨堂往谢罗居过去还好,要往太和坞,简直要跋山涉水——因为清蕙爱静,自雨堂僻处府内东南角,两面都环了水,俨然是自成一派。当时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给她住的时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坞。这两年多来,清蕙居然还一次都没踏进过太和坞的地儿。就连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严,平时没有差事,是不许出来乱跑的。她平时又管着金银首饰,无事决不离开蕙娘专用来收藏珠宝的屋子一步,这一主一仆在花园里走了几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几分啼笑皆非,她回头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谢罗居就在后头呢,按理说来,从这里过太和坞去,应该是打从这条甬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们就只能绕到谢罗居从回廊里过去了,那路可远了些。”
要去太和坞赔礼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乐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刚才我说带个小丫头,您又不听我的话!”
养娘的女儿,自小一起长大的奶姐妹,整个自雨堂里,论起敢和蕙娘抬杠回嘴,绿松认了第一,孔雀就能认第二。不过,蕙娘对她,是要比对绿松更有办法的。
“终究是没脸的事,难道还要前呼后拥,让小丫鬟们看着你给太和坞赔罪?”她扫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们,心底还不知该怎么称愿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还刻薄,自雨堂的小丫头们,平时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这么一说,她也就收敛起脾气,自己赶出几步,随意指了一个路过的执事婆子,同她说了几句话,连同手里捧着的小首饰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着手昂首阔步,随在蕙娘身边,同她一道进了太和坞,这才把首饰盒接过来拿着,将那婆子给打发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懒得说她,她笑着同迎出来的透辉点了点头。“姨娘午睡起来了没有?”
以清蕙身份,亲自到访太和坞,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么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里给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贵脚踏贱地。”
却未令子乔出来见过姐姐。
听着里间传出来的孩童笑声,即使清蕙涵养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皱眉:五姨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姐姐亲自过来,弟弟又没有午睡,就是见一面又能怎么,难道她还怕自己在一面之间,就能掐死子乔不成?
“姨娘客气了。”她端起茶来,浅浅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听说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说了些不恰当的话,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教好。我是来给姨娘赔罪的,顺带为孔雀求求情,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请姨娘发句话,就不重罚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贵高高在上,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五姨娘刚进府那一两年,也是见识过她的做派的。那时候她还是个通房丫头,不要说在蕙娘跟前有个坐地儿,见了她,还要跪下来磕头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几分飘飘然,却还没有失了理智。“姑娘这实在是言重了!我一个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该去姑娘那讨要东西的,奈何子乔实在是喜欢……冒昧一开口,的确是没了分寸,还要多谢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给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谢,“多谢姑娘教我道理。”
依着清蕙的脾气,她还真想令孔雀就受了这一礼,带着自己人就这么回去了。不过,孔雀在清蕙跟前,话说得很硬,当了五姨娘的面却不曾让她为难。她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给五姨娘磕头。“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请姨娘只管责骂,别再这样说话,不然,奴婢无容身地了。”
其实就是赔不是,也都赔得很硬,声音里的不情愿,是谁都听得出来的。
她的脾气,焦家上下谁不清楚,就连老太爷都有所耳闻。能得孔雀一个头,比得绿松三个头、四个头,都更令五姨娘高兴。她瞥了蕙娘搁在案边的紫檀木首饰盒一眼,下颚更圆了,站起身亲自把孔雀扶起来,亲亲热热地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其实一个锁头,值什么呢。老太爷也赏了子乔好些,就是小孩子娇惯,见过一次便惦记着索要……”
一边说一边解释,也算是把场面给圆过来了,又骂透辉,“怎么办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给姑娘喝?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泼的桐山茶?还不快换了重沏!”
一个名工巧匠精制的金玉海棠如意锁,一方前朝僖宗亲手打造,机关重重的紫檀木盒,终于换了一壶新鲜的好茶,蕙娘虽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坞里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给五姨娘面子,她轻轻地含了一口茶水,品过并无一丝异味,这才慢慢地咽了下去。“的确不值得什么,子乔喜欢,给他就是了。以后这家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他的?我们这几个姐妹出嫁之后,还得指着他支撑娘家门户呢。”
这一番对话,句句几乎都有机锋。不论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实都清楚,这个如意锁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与其说是给子乔佩的,倒不如说是五姨娘看了眼热,自己想要。她闺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欢海棠纹饰的。
可要说她是真的眼浅得就惦记着这一点东西,那又还是小看了五姨娘。子乔出世之后,太和坞的待遇当然有了极大转变,但比起自雨堂,始终是差了那么一线,未能完全盖过清蕙的风头。本来今年出孝以后,随着上层透露出来的倾向,太和坞大有地位急升的势头,可被老太爷这么一压……就算有焦家承重孙在手又如何?老太爷的意思摆在这里,这家里说话算数的人,始终还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虽说是小门小户,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爷的宠爱,五姨娘也不是没有心机的。当年因为家里多子多孙,本人看着又善生养,因此被接进府里的女儿家,可不止她一个。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斗,能和令文斗,却决不能和老太爷斗。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触怒老太爷自讨没趣。不论是之前在谢罗居提起子乔要吃蜜橘,还是今日索要海棠锁,为的都是给自己找回场子,找回一点面子。否则,东风压倒西风,就算日后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对她的作风、她的分量心里有数,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话,分量还比五姨娘在太和坞里的说话更足。
本来么,有令文在前头,海棠锁给了也就给了。没想到孔雀仗势欺人,五姨娘心里正没滋味呢,局势一转,蕙娘竟亲自带人上门道歉——还是走着来的,没坐轿子!给了海棠锁不说,还不言不语地送了这么个稀罕的盒子,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这会再挑破了说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潜台词。
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时候进宫,是宫中贵人们提起了十三姑娘的亲事。转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为贵、广结善缘。蕙娘的确能屈能伸,变脸就和翻书一样,从前看着自己,好似看着田间一个农妇,如今居然也要对着笑和自己说话……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势,明白了焦家的将来,究竟系在谁身上,她该修好的又是谁。只怕从此之后,她对太和坞,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却始终还有三分犹豫:焦清蕙这个人,看着得体柔和,其实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气,真会放下架子来和太和坞修好?她的决心,有那样坚定吗?
索性又试探了一句,“子乔还小呢!怎么就说到这儿了——透辉,你怎么和个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带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儿!”
语带双关,还是扣着孔雀……五姨娘心胸看来是不大宽广,对孔雀几句指桑骂槐的丧气话,她是耿耿于怀。
“就让她站着!”蕙娘板起脸说。“年纪越大,行事倒是越来越没谱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进来,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气。”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乱转,五姨娘看在眼里,心底自然爽快:这死丫头,额角生得高,眼睛只晓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养娘,她能当上如今这个体面的闲差?教会她知道些规矩,也好!
她并未对孔雀的处罚多加置喙,不过还是坚持令透辉进来,把孔雀带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让到里间说话。“子乔在他屋里闹得厉害,姑娘连喝口茶都不得清静了。”
虽说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强点,见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话要说,但发作孔雀几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话。虽然也足证五姨娘心胸还是浅薄,可反过来说,也似乎能说明她心底没鬼,所以才这样容易亲近、这样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细。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还会把自己让进内室说话,又特地上了新茶来吗?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处,她要害一个人的话,那她肯定也会尽量回避对方,免得招致怀疑。尤其像太和坞和自雨堂这样的关系,忽然间来往密切,而后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坞不被怀疑才怪。
五姨娘虽然不聪明,但也没有笨到这个地步吧。
但人都已经进了屋子了,绕了几个圈子,她还是揭开了自己的来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后都进了宫。三姨娘这一向都没从她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我也不好问……”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开心了。“这有什么不好问的,大姑娘到了年纪,惦记亲事,那是天经地义!”
“就是问,那也未必能问出个结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风很紧,错非祖父那边给了准话,她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问……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么事,都讲个谋定后动。他没下决心,是不会把意思泄露出来给我知道的。”
这话真真假假,说四太太是真,说老太爷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了解老太爷的性子,她也就囫囵听进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从前,我毕竟也要些脸面。”蕙娘叹了口气。“由我这里打探消息,在下人们口中传来传去的,还不知要传得如何难听呢。”
这倒是实话,可五姨娘也纳闷,“太太虽然性子好,可我们当着她也不敢撒疯卖味儿,难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难色。
焦四太太的口风一直也的确都是很紧,像权家这门亲事,她就是捡没人的时候和蕙娘提的,连三姨娘都没让告诉。自雨堂里众丫鬟,也没谁收到一点风声。
“求太太是没有用的,”蕙娘摇了摇头。“求祖父也没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缜密,人家有来提亲的,儿郎人品如何,家里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坊间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肯定都会预先打听一番。”
她望了西里间方向一眼,见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压低了声音。“鹤叔这些年是不大管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虽然是梅叔的女儿,但我可实在没脸让她卖人情打听这个。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帮这个忙了。”
子乔的养娘胡妈妈,非但是小总管焦梅的弟媳妇,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胆相照,投缘得不行。
五姨娘一时沉吟未决,没有回话。清蕙也没催她,她垂下头望着眼前的哥窑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权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来,虽说容色沉静,可那隐隐的烦躁,却也没能瞒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见,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怜意:再要强、再高傲,那也是个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以前坐产招夫的时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没想到居然也有这样着急上火、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梅管事口风据说也紧!”她没把话说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头上……我就为姑娘问一问吧!”
蕙娘一身气息,顿时化开了,眼波流动间,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头一回尝到了‘为十三姑娘正眼瞧着’的殊荣。“那就多谢姨娘了!今日过来,打扰您了……”
五姨娘忙客气,“哪里的话,盼着姑娘多来坐坐呢!以后千万常来!”
说着,两人互相又寒暄了几句,五姨娘就亲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坞。
不过,就是到了气氛已经很和睦的最后,她也终究没把子乔叫出来见姐姐。
从太和坞出来,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里的泪水早已经干了,此时沉着一张脸,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看了她几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没了从前的一点灵气。
自雨堂的这些大丫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过着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虽然严格,但等闲也从不放下脸来说话。尤其是孔雀,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几次,自己也是越来越过意不去,见已行到空旷处,四周俱没有人踪。她便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强地晃了晃脑袋,没有说话。这丫头生得其实不错,俏丽处不下绿松,就只是眉眼间这几乎能成形的执拗,坏了她清甜娇美的气质,使她多了几分凶相。尤其现在虎着脸,看起来就更有几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没有逼问她,只是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了家里,好好休息,”她低声说。“同养娘说,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您就别说这话了。”孔雀竟一下截断了蕙娘的话头,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调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我虽不如绿松能干——”
她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闪也就过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处,您让我管首饰,我就给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让我……”
孔雀左右一看,虽说无人,却仍是把话头给断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转了调子。“我今儿骂得爽快,怎么着我也不后悔。这些年来,我也攒了有十来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可您,您别再逗我说话了,不然,我怕我绷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来了……”
蕙娘望着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们几个,会这样掏心掏肺地帮我了……”
回了自雨堂时,面上的笑意却又全敛去了,连惯常的一点礼节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来,就暴风骤雨一样地吩咐了好几件事。
“孔雀这几天身上不好,我答应她出去家里休息几天,好了再照旧接进来。”第一句话,就把奶姐妹给打发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内缓缓转了一圈,见众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便续道。“她的差事,石英暂时管着。把我这几个月时常插戴的首饰另装一箱,余下的箱子全锁了,钥匙给绿松收着,我要用了,再现寻出来。免得账乱!”
石英不禁和绿松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丫环都站起来。孔雀面色煞白,咬着嘴唇只不做声,她依旧倔强地将头扬得高高的——蕙娘扫了她一眼,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她加重了语气。“这两年来,我管得松了,你们也都一个两个全不像话了。以后没有我的话,自雨堂哪怕是一只猫都不许随意出门。凡出去有事,必须和绿松打过招呼,两两成对地出入。得了闲也别勾搭小姐妹们回来说话……有不遵从的,一律撵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放下脸来说话了,打从绿松开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着手站在当地,冷眼望着昔日的姐妹们,神态间,竟似乎已经将自己给划了出去。
蕙娘说话算话,除了丫头们,连婆子们都被叫来敲打过了一遍。自雨堂从当晚开始,就变得格外冷清。哪个下人也不敢随意外出,免得触了霉头,成了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连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无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过来打听消息的,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无所觉。四太太就更别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点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辉来给自雨堂送山鸡。“娘家兄弟打的,给您尝尝鲜——”
也就带来了焦梅的回话:“胡养娘说,焦梅最近的确是得了差事,正四处收集良国公权家的消息。”
焦梅身为体面管事,这些年来隐隐有给焦鹤接班的意思。老太爷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给他这个管家去做。他口风要不严,老太爷能放得下心?胡养娘这一问,和太和坞并无半点利害关系,只有回绝的理,没有透口风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说。
送走了透辉,就是绿松也有点生气了,她轻轻地唾了一口,“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还在您身边服侍呢,他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坞的腚了?”
却又还是心好,眉头一皱,还是给焦梅找了个借口。“胡养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许五姨娘没瞒着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几句话,和胡养娘说了——”
蕙娘也不说话,只看着绿松,绿松自己没声了——“唉,您托五姨娘!这样不合情理的事,说了他也不会信的。看来,多半还是没说……”
“没说倒还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语。“最怕是什么都说了,焦梅也觉出了不对,却还是露了口风。”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顾,一心只站在太和坞这边了。立场明显到这个地步,太和坞将来要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请他做,焦梅又会不会做呢?
绿松一边说,一边已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蕙娘的一个锦盒,搬弄片刻,从抽屉底部再推出一扇门来,又一扭,盒盖竟弹开了。她从暗格内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观察。
14打发
这世上要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让人帮你一个忙。五姨娘自以为自己帮了自雨堂一个忙,她对蕙娘的态度就随和多了,虽不至于熟不拘礼,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话里话外,仿佛硬要和蕙娘分出个高下来。
四太太和文娘忙于吃春酒,对家里的事就没有从前那么敏锐了。孔雀回嘴事件,因为太和坞也没有告状,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和蕙娘夹缠一番,想要打听时,蕙娘便提了蓝珍珠头面一句,只这一句话,就把文娘给打发了开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乐得作不知道了。唯独三姨娘,成日在家闲着无事,南岩轩离太和坞又近……清蕙两三天总要去南岩轩打个转的,三姨娘忍了几次,见蕙娘几次都没有提起,她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头们都约束得那样紧。”她多少带了一丝嗔怪,“不见人出来也就罢了,符山去找孔雀说话,还被绿松给打发回来了。虽说你的丫头们都被你管得没脾气了,但也不好这样严厉,不是大家大族的气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妈妈家里找去。”蕙娘轻描淡写,见三姨娘张口就要说话,她忙添了一句,“廖妈妈本人没有二话……孔雀平素里也是有点轻狂了,这一次把她打发出去,也杀杀她的性子,日后回来,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这番话,四太太可能会信,老太爷也许还懒得追究。可听在三姨娘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对。蕙娘性子,外冷内热,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最护短的。自雨堂里丫头虽多,她会放在心上特别在乎的,也就是绿松和孔雀了。不要说孔雀顶了五姨娘几句,就是真的触怒了老太爷,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么。”她不由蹙紧了眉头,半开玩笑。“真因为要出门子,现在对太和坞,也没那么看不上了?”
当着母亲的面,蕙娘是不会过于做作的,提到太和坞,她笑意一收,便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并没答话,也用不着答话——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是以和为贵……”她多少有些无力地提了那么一句,却也明白,自己是动摇不了清蕙的念头的。“廖妈妈对你不说什么,但你不能寒了养娘的心,让孔雀在家多住几日也好,但过了正月,还是接回来吧。要不然,你的首饰可就没人看着了。”
正是要换个人看首饰,才把孔雀打发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妈妈家委屈了,就多打发人和她们通消息,把廖妈妈请进来坐一坐,那都随您,自雨堂里的事嘛……”
自从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几年,老太爷和四爷是变着法子地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儿家耳根子软,日后听了几句软话、硬话,就由人摆布去了,竟是硬生生将蕙娘养出了如今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动摇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叹了一口气,也就不提这一茬了。“我昨儿提早过去谢罗居,太太才刚起来,周围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机会,和太太提起了阿勋的事。”
蕙娘神色一动,却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没有一点不舍。三姨娘看在眼里,即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虽说也还谨守男女分野,但蕙娘从小是在老太爷身边见惯了焦勋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焦鹤的那一群养子里,焦勋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众,和蕙娘也最谈得来。蕙娘主意正、性子强,说一就不二,焦勋呢,三姨娘见过几次,四太太也提过几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论大事小事,又能让着蕙娘,又能提着她别钻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强,没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里。这两年,他在家里的地位,渐渐地也有几分尴尬,如非老太爷还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挤到哪里去了。现在还要被蕙娘亲自从京城赶出去——这还不算,连焦姓都不肯给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门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还要有架子呢!
虽说这要比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强,可蕙娘确实也心狠。就算有什么情绪,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三姨娘轻声说。“被我这么一提,也觉得以后让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爷要是偶然听到什么风声,见到他,心里可能也会有点疙瘩。我看,就是这几天,应当会对老太爷提起了。”
老太爷每年年节都是最忙的时候,只在去年正月里罕见地闲了一段时间,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热闹得多。他有限一点时间,不是和幕僚商议,就是同门生们说心事话,蕙娘也有小半个月没和爷爷照面了。不过,热闹将完,不但春酒到了尾声,从京畿一地赶来的官员们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将回归正轨,有许多被搁置下来的事务,也该有个后文了。
绿松也就是在元宵节后,才同蕙娘说起石墨的。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应了这事,就再没声音了,如今一开口,淡然笃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这丫头开始还没心没肺的,全然看不出什么不对。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还借故跟着回去一道住了两天。冷眼看来,家里人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亲事了。”
蕙娘身边的丫头,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岁,按焦家惯例,再过两年,也可以放出来成亲了。
像这样有脸面的大丫头,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我记得她不是有个什么表哥——”
这样不大体面的事,石墨也不至于挂在嘴上,不过偶然一提,蕙娘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绿松笑了。“这事说来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头做个小生意的,这您没记错。虽说也是凭运气吃饭,但胜在是良籍。我听她意思,她家里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进府来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她便续道。“偏偏呢,太和坞的胡养娘家里也有个小子,勉强算是十少爷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岁,估计是早看上石墨了。家里人这不就有了比较了?石墨本来还仗着她在您身边服侍,到时候求您发句话,家里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不是为了太和坞把孔雀都给撵回去了吗——这几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为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哑然失笑。“倒是我吓着她了!”
绿松办事,她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这丫头鬼灵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办,限于身份,还未必能有绿松办得这么妥当。起码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里去,绿松说石墨似乎没有问题,那估计就是真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丫头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经过几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着腮就沉思了起来,绿松看她脸色,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见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乔的大丫环,和石墨是近支堂亲。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拢起来。
“从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这么有主意。”绿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悄悄听见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来,五姨娘很想让她娘家兄弟进府里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门上当差吗,同僚有一个前阵子摔断了腿,堇青还打听他的伤情呢。”
大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孀居之辈,更要谨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资格经常去二门外的小书房陪祖父说话之外,打从四太太起,其余所有女眷都被关在了二门后,园子里所有和社会连通的渠道,也都被那两扇华美的垂花门给锁在了外头。
蕙娘和绿松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凉意:虽说五姨娘的确是家里最有可能下手的那个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动起来,将嫌疑坐得更实,也依然令人心底渗寒。
但即使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动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难捉住她的马脚的。甚至于这些痕迹,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就是从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轻轻一笑,根本不屑于同她计较。
“石墨当年进院子里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记得她爹娘,在府里也都没什么体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经去世了。”绿松细声说,“她爹本来在大门上的,后来没多久就被调到了二门里。娘前几年身子不好,也退下来。家里境况也就是那样,弟妹又多……这一次回家,给了家里不少银钱。”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绿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没给你出难题吧?”
从小一起长大,动辄就是多年的情分,本来也不可能太摆主子的架势。蕙娘给了脸色,又打发了孔雀,固然是吓住了她们一时,但这么一段日子过去,绿松还管得那么严,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绿松很明白蕙娘在问什么,“是有些说法,不过孔雀在前头做了筏子,谁也不敢认真抱怨什么……石英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石英这丫头就是这样,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绿松再怎么有城府,一颗心是冲着蕙娘的,这谁都能体会得出来。可石英就不一样了,事情交代下去,她办得无可挑剔,可心里想什么连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这两年,越发连争宠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里该她做的活还是做,蕙娘还真要以为自雨堂里有人会咬她的脚后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这个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会说话,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里呢,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没端出来给我挑。”
蕙娘的首饰,实在是金山银海、数不胜数。宝庆银、老麒麟……京里凡是报得上名号的银楼,没有一个不喜欢和焦家打交道的,从来都不收手工钱,并且还加倍细作,只求蕙娘戴着出一次门,则财源滚滚,是可以想见的事。万一凑巧撞上蕙娘特别喜欢的,还有丰厚的赏钱……五姨娘喜欢的海棠纹首饰,她随随便便就能寻出十多件来,没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从五姨娘进门时起,就没有上过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镶嵌了猫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从未见过。以她的眼界,一见之下,没准会再次讨要也是说不定的事——蕙娘上回开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后要再回绝太和坞的要求那就难了。再说,就不为了簪子,只为了自己心里舒坦,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开这个口。
石英心里是向着太和坞还是自雨堂,想着她从小服侍的主子,还是她外院二管事的亲爹,只从这一个簪子,就已经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没准是的确没和家里人说上话,还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坞跟前,已经连骨头都没有了。”绿松就沉吟。“自从让她管了首饰,她学孔雀,几乎都很少出那间屋子……”
“你看着安排吧。”蕙娘挥了挥手,“就看这丫头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这也是他们一家最后一个——”
话才说到这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姑娘,老太爷叫您说话。”
一个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爷忙得很憔悴,元宵节后,各衙门上值几天了,他还告病在家没有入阁办事,好在年后各地事务也并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几日闲,脸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见到孙女,他露出笑来。“大半个月没来给我请安了,你没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顽童状,清蕙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来,可也要您有空……就我进来这会,外头暖房里等着见您的管事——我数了数,十多个呢!”
老太爷日理万机,没有这么多管事,有些事的确是不方便安排。可听到有这么多事等他发话,他又一缩肩膀,牙疼一样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说着,就一扭身拨开了窗门,从缝隙里往外一望,“哟,还真是,除了小鹤子又犯腿疼没来,余下人是一个都没落下……”
他就指点给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勋?”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后充当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见到了焦勋。
今年春天冷,过了正月十五还下了一场春雪,闹得满地泥泞,一群管事站在暖房里,虽然全都规规矩矩地笔直站着,可鞋帮子溅着泥点、腰间别着烟袋……只有焦勋一个人,一身黑衣纤尘不染,双手交握搁在背后,越发显得腰杆挺直、眼神明亮……
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这群管事里头,总是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也总是有几分落落寡欢。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识到祖父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她忙收敛了心中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思绪,“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该一眼就认出来的,却只是骗我来看。”
一语挑破,反而逗得阁老呵呵笑。“我骗你看他干嘛?难道他脸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说话了。老太爷也不觉得无趣,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说起来,阿勋是生得不错,现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清朗方正、温润柔和的了。就是长相,也自有一段风华。”
他度了孙女儿一眼,问得很捉狭。“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难道就不会有些舍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动,瞥了窗缝一眼,心底顿时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勋在暖房里行走,他那一声佩兰,那一只不该伸出来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从这个方位看出去,暖房风景,根本是尽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辅高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该做的不该做的,肯定也都有做过。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没什么分量。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许酿出丑事,焦勋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辈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恋——
“一起长大,是有情谊在的。”蕙娘也没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轻重,两三年了,还没明白身份上的变化。本来还没在意,那天从您这里出去,居然是他单人来带路,我就觉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爷瞅了孙女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蕙娘对他何等熟悉?仔细观察之下,还是可以发现,老太爷的肩膀渐渐地也没那么紧绷了。“也就是你当时叫了暖轿,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这一句话,侧面证实了焦勋上一世的命运。蕙娘当着祖父的面不敢后怕,只是作出遗憾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运气,不成是他的命数……这个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点。”
把焦勋的遗憾,理解为名利双空后的失落感,要比理解为别的原因更体面一点,也更取悦老太爷的心情。老人家一挥手,已无兴致讨论一个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对子乔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话锋一转,“你娘和你提过权家的亲事了?”
蕙娘前世已经历过这番对话,对祖父的言辞已有所准备,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提了一句。”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下来了。”老太爷开门见山,语气毫无商量余地。见蕙娘木无反应,还是一样的沉静,他倒有几分诧异,更有几分激赏——蕙娘的风度,倒是越来越见沉稳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他往后一靠,没按腹稿说话,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说说,为什么我老头子会点了头,应了这门亲事,而不是选何冬熊,选那个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为之愕然,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点心事,根本就未曾瞒得过祖父。
论起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她焦清蕙虽然也有一定造诣,但在老太爷跟前,的确是萤火之光,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还真没多少事能够瞒得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OTLLLL,我实在是好不舒服,我去睡了,大家加油多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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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规矩
“去年二月,您就已经想着要退下来了。”蕙娘也没有装傻,她轻声细语地说。“只是当年往下退,退得毕竟不大体面,结局也暗淡了一点儿。”
朝廷里连番党争,彼此构陷攻讦,真是无所不用、无所不到,焦阁老虽然三朝经营,本身势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谋远虑,比之先帝,才具还要更上一层楼,又身挟皇权,他的光芒,渐渐地就盖过了焦阁老的身影。但说实话,地丁合一,触动的是一整个阶层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户出身的官员并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刚出道没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罢,家里多半还都是农户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员作对,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杨阁老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权术天才,作为他们最大的对手,焦阁老能够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庞大得能吓死人的力量。要争、要斗,老人家是可以领着这一支力量,和皇权轰轰烈烈地斗上十年的。
但老太爷毕竟有了年纪了,他已经没有那样重的争胜之心,再说,朝廷四野都不平静,就不说以大局为重,真要斗到这个地步,最终结果,也许是皇上让步,但焦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杨阁老抓住痛脚连番攻讦,索性就借机又上了告老折子……阁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论是做出来给底下人看的一个姿态,又或者是要挟皇上的一枚筹码,都并不罕见。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阁老平均一年要告老两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驳回来。但去年焦阁老是腊月里就露了口风下了决心,整个腊月,焦家门庭若市,连女眷们在内院都听到了风声。倒杨派轮番上阵苦劝老太爷,却都没有劝转。等到春节,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门的客人,不过五十人以下……倒是内阁次辅钟阁老家里,要比往年拥挤得多了。
进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给面子,竟是迟迟留中不发。家里本来都做好了回乡的准备,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样,从三月开始,水旱灾害、边患匪患,什么事都往朝廷上报,大事小情无日无之。这些当官的就和不要政绩一样,以前是瞒报、小报,现在是大报、夸报,除了报灾的比从前还报得更大,各地报匪患的,报民乱的,报斗殴火拼的……省州道府县,两千多处官府,两三万名官员,十成里有个四五成往上闹,那就是多大的动静?钟阁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里一躲——方阁老本来就回家守孝去了,内阁里杨阁老成了个光杆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办、很多话要说,那也要有人能跟着他干啊。面对这股全国官员汇聚起来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撄锋锐,杨阁老入阁才几年呢,他有这个底气么?
大家耗到八月,倒杨派越战越勇,挺杨派倒有些垂头丧气的……好在皇上只是将奏折留中,没给个准话,到底还是为自己留了一点颜面,一点转折的余地。最终,焦阁老还是没能成功告老还乡,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很多时候皇权在相权跟前也只能低头,听起来当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却不能退休,不论是顶头上司也好,直系下属也罢,没有人能离得开他焦颖焦首辅,对于这群政治动物来说,焦阁老的政治生涯,已经是堪称传奇了。可蕙娘心里有数: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爷爷这个年纪,要还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经成了老人家这几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继续往下分析,“其实想的还是怎么能金蝉脱壳,从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见领袖,就是要退,也得有个合适的继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孙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也所以,蕙娘虽然有这么多不利于主持中馈的条件,还是有大把人家对她有意,想要上门提亲——焦阁老不稀罕这个首辅、这个掌门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还有一大把呢。
“从这一点说,何冬熊要接您的班,分量恐怕还欠点儿。”蕙娘秀眉微蹙,“钟阁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担子挑起来,底下人也就不回来再拱您出山了。方阁老似乎有才具,可这几年又在家丁忧……”
“小方有点意思,但要和杨海东斗,他没那个手腕。”老太爷手里慢慢地揉着两个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现在还没到提拔他的时候,我再死活赖两年,把他培养起来了,担子往小方手里一放,让他挑几年,后头那人,也就能接得上来了。”
这说的肯定不是权仲白,看来,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结亲,没娶到自己不说,恐怕最终连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询问地瞅了老太爷一眼,见老太爷似有未尽之语,她便低声问,“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确不大合适。”焦阁老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你且继续说你的。”
“既然要退下来,就要退得漂亮,能给守旧派挑出一个才具足以服众继承人,您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缠着您不放的,把担子暂且交到方阁老手上,您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机会。这几年来,您心里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没体会得到,光说去年,如果您顶着不退,那时候下台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退下来之后,皇上也不会太难为您的。毕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别人寒了心。”蕙娘为焦阁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实也看好这个地丁合一,就是觉得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害怕又是一个王安石……能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暗地里帮他们一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这退下来的事,万事俱备,只等一个时机。可退下来之后,门生,终究不如亲戚顶用……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乔将来考虑。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有亲戚帮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实说起来,焦家产业虽大,却也就不会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远。只是他们家人少,比起动辄上百人的大家大族来说,匀到人头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这份家业,不论是低调还是高调都容易招人觊觎。毕竟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号的关系?再低调,恐怕也难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爷也是想开了,兢兢业业地过了几十年低调淡然的日子,后二十年,他大手一挥,是怎么有劲怎么花,能多祸祸一点就是一点。用老人家自己的话来说,“省着有什么用?省着能留给谁,省着,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这毕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还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么一点儿,焦家偌大的家产,不是便宜了一拥而上千方百计要挤出钱来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调养成了这个性子,也所以,这才千方百计地物色来了焦勋……
在子乔出生之后,焦家终于有了后,可事态也就更复杂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业传世,一看老太爷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权,二看老太爷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来,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结果,无非是老太爷活到子乔可以支撑门户的年纪,而子乔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几二十岁年纪就掌握相当权力,护住自己的身家——这也实在是近乎于痴人说梦。最现实的可能,应当是老太爷在子乔还未长成时就已去世,接下来的事……只要知道一点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可如把清蕙留着招赘生子护卫家产,姐姐如此强势,将来子乔如何自处?再说,清蕙何等人才,一辈子就为了弟弟经营家业过得那样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将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尽量挑选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门风相对更严正些,不至于图谋焦家家产,又有足够的人脉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爷退位、过世后,护得住四太太同焦子乔孤儿寡母的人家了。
要从这个角度出发,权家不知比何家合适多少,有钱、有人脉,有威望、有爵位,名声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换作是蕙娘,也会答应这门亲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各方面都如此合适,权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这么好的亲事,焦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说子乔,就是您退下来之后,不管是回老家还是在京里。”蕙娘说。“有权家照看着,也比指望何家要强得多。”
“权家也是有诚意。”老太爷没有否认蕙娘的说话。“他们家一向低调,良国公从前虽然曾经在三边总制这样的位置上呆过,但身体不好,已经多年没有在朝中办事了。究竟能耐还有多少,也的确令人猜疑,这一次在宫中,他们也是好好地冲我们展示了一次肌肉。两家结合,彼此两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则,将来你过门之后,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一些。”
看来,何冬熊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虽然很急切,但老太爷却看不上他的能力,压根就没想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他。
蕙娘没有做声,老太爷也不着急看她的脸色,他一背手,“权家看上你,只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说给你知道的。权子殷生性闲云野鹤,在功名上根本没有追求,他到现在也就是一个荫封的武职而已。虽说他的力量不在这上头,但现在还好,几十年后,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二来,虽说元配过门三天就已经去世,但那毕竟是元配。你过去是继室身份,前头永远有一块迈不过去的牌位——三来,他比你大了有一轮,比之何芝生、焦勋等人,自然是老气了一点,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许还未必看得上了……”
祖孙说话,一向坦白,老太爷问,“现在方方面面也都给你理清了,权家内部的龌蹉事儿,我也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不过并不太特别。反正名门世族嘛……肮脏事多少都有一点。佩兰你先告诉我,不论应不应该,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太爷都点过头了,愿不愿意还有什么用?真要想问,早在点头之前就来问了。
蕙娘轻轻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里。虽说当时还没有子乔,可我说一句是一句,答应过的事,从来都不会反悔。”
她瞅了老太爷一眼,露出一抹含义极为复杂的笑,“既然嫁权家对家里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爷却像是根本没见到清蕙的笑容,他双掌一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扫了蕙娘一眼,又逗她开心,“你是见过权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来,可的确很难。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优秀的几个人之一了……”
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实情绪,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来不忍令老人家还要为自己费心,二来,她也有点担心焦勋。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觉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说。”老太爷脸一沉,“你也实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稍稍踱了几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难道还不稳重?太和坞的事,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和我开口……怎么,你还真以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闻不问,老人家虽然大有发难的意思,但谁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了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卷走她所有知觉之前,周围人全在一声一声带了血地叫她,她听见文娘、绿松娇甜的女声,听见三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爷去世,他也不过是落了几滴老泪。蕙娘从没有听见过他失去风度,到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老太爷的声音,也能抖成那个样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顿了下来,拿起小木槌,轻轻地为老人家捶起了肩颈。“毕竟是子乔的生母,给点面子,大家和气,日后也好相见。我把孔雀打发出去,还是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后到了权家,还要大用她的。”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这件事,是鹤叔告诉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爷还烦不完呢,他也没心思天天关注家里的事。不过,各院子里都有他安置的人,这个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黄就经常给焦鹤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爷虽然身在小书房,但府里该知道的事,他是没少知道。可有些不该知道——又或者说,是焦鹤认为他不适合知道的事,老太爷就知道得没那么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岩轩里走漏了一句两句话,但看老太爷的态度,对五姨娘教唆子乔远离两个姐姐,他是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太和坞里的眼线比较庸碌懈怠,要么,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鹤叔也是那么大年岁了,最近我都让他当点闲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办事又太耗神。”老太爷一语带过,却并未提起是谁取代了焦鹤,开始为自己过滤内院的消息。他似乎对清蕙的答复还算满意,便不再追问自雨堂和太和坞的小摩擦,而是转了话题,“你不是担心权子殷看不上你吗?听你娘说,你想见见他。正好,他也的确想见你一面……这个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经应了他三日后过来给你娘扶脉,说几句话也是无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饰了。”
蕙娘明知家里会如此安排,却还禁不住要垂死挣扎。“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老太爷忍不住就呵呵笑了。“你这孩子,别因为要出门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给搁到脑后头了。我告诉你,佩兰,这些学问,不论你是到了权家也好,到了宫中也罢……也都能用!来,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机械地背诵了起来。“规矩,是方圆里的人守的。没能耐的人,只能守着规矩、被规矩守着,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规矩、利用规矩……规矩对我有用时,我自然提规矩,规矩对我无用时,规矩是何物?唯有视规矩如玩物,规矩方能视我如神人。运用规矩,存乎一心,只立意当高远,用心须无愧而已。”
“如按规矩养你。”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在你还在你的自雨堂里做女红呢……你就不是按规矩养出来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谈起了规矩?”
蕙娘一时,竟无话可答,只好轻轻一笑,将心中的不甘给压了下去,“就是一句话,您也给我来这么一顿唠叨——”
“何止唠叨。”老太爷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孙女较真。“我还有几年没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气给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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