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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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真胸臆间因回忆起往事够勾起的郁结随即被他的笑容冲淡了,心又轻飘飘地回了位。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头一笑。
两人绕过了罗汉殿和僧人居住的屋子,从后门出了寺庙。山路是灰石板铺就的小路,已被杂草掩去大半,上面的青苔被雨水润湿了,踩上去直打滑。
容嘉上侧身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冯世真的手,给她带路。
“脚踩草上,不滑。没事,那下面是实的。”
冯世真踩了上去,容嘉上胳膊一使力,就把她拉了上来。惯性让冯世真往容嘉上身上倾去,手肘撞在了他的小腹上。
年轻男子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把那撞击真实地反弹了回来,冲得冯世真的心顿时乱了两拍。她脸颊一阵发热,薄薄的红晕自白净的皮肤下泛开,身体里一团热气好一阵翻腾。
昨夜那事的余韵,是不是持续得太久了一点?
两人又往上走了片刻,石板路没了,有的只是几乎没膝盖的枯草和灌木,以及十来二十株腊梅树。迎着风,沐浴着冬阳,是这片荒凉沉积的郊野之中唯一一片明亮鲜活的颜色。
容嘉上也是夸张了。还没有到最冷的气节,树枝上大半都还是含苞的花骨朵,只在枝头向阳处开了一片,黄灿灿、沉甸甸的,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清冽的寒香仿佛就在鼻端,待你想去仔细品味,却又捕捉不到了。
“先生当心被灌木刮破了袜子。”容嘉上叮嘱着,“要不你站这儿别动。你喜欢哪一支,我去给你摘。”
“还是算了。”冯世真说,“大老远带回去,都不成样子了。就留它们在枝头吧。这才开得好看。”
容嘉上笑笑,把手抄回了口袋里。
两人并肩站着,一面是花枝颤颤的腊梅,一边是视野开阔的江南丘陵平原。风似一只调皮的手,把天上的云拨来赶去,大地也随之忽明忽暗。
而风就自这空旷的田野里吹来,掠过树梢和枝桠,拂过两人并肩的身躯,再飞向青空之下茫茫的远方。
冯世真忽然说:“我在大学里的时候,看过一本地质学的书,说咱们站的这块地方,在亿万年以前,是一片汪洋大海。不知道再过亿万年,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又变成海了。”容嘉上说,“也许将来的人都住在高高的山上,四面被水包围着,出门走一趟亲戚都要划船。”
冯世真被他逗得笑起来,又说:“还有一本说考古的书,记载了许多海底湖里被淹没的城市。那些城市也曾经非常繁华,可惜大水一来,什么都被冲没了。”
“是么?”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嘴角挂着俏皮的笑,“要是哪日轮到上海被淹了,我就划着船,带着你逃命。就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肯不肯跟我走。”
冯世真笑得心酸,“既然到处都淹了,我们俩又能去哪里?”
“逃去天涯海角!”容嘉上朝气蓬勃地一笑,眉眼舒展开来,双目亮如寒星,整张英俊的面孔都在发亮。冯世真的心被那光芒狠狠地刺中,疼痛让她气息翻涌,却又半丝都挪不开目光。#####
九十六
她怔怔地,像是被施展了咒语般定着,听着青年用轻快而悦耳的语气说:“我应该开着飞机来接你才对。带上你,往有山的高原飞。穿过云层,脚下是汪洋大海。就我们两个人,一往无前,一直飞到世界的尽头。”
冯世真喉咙哽着,一股酸胀往鼻子冲。
“傻瓜。”她嗓音喑哑,“你到时候要带着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也自有我的丈夫照顾。我怎么能坐你的飞机走?”
容嘉上脸上的光芒消失,笑容凝滞在了嘴角。
“是哦,怪扫兴的。”他抬手捏了捏帽沿,面容藏在了阴影里,灰色不明。
冯世真觉得越发难过,打圆场道:“也都是我们没事瞎操心。等到水淹过来,我们俩早就死了千万年了。”
“是啊。”容嘉上淡漠地笑着。
“走吧。”冯世真朝下方飘着炊烟的寺庙望去,“饭差不多该好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身后,一身轻飘飘的话语传来:“那你相信有来世吗?”
冯世真脚底一滑,身子趔趄。
“当心!”容嘉上眼疾手快地自身后把她托住,拉着她后退了两步。
冯世真的脸红透了,连耳垂都泛着粉红。她明明平时是个手脚麻利的人,怎么偏偏今天笨拙地好似初学步的孩子,一下子连路都不会走了?
容嘉上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叹道:“得了,看来只有这样了!”
冯世真不明就里之际,容嘉上就已经在背对着她半蹲了下来。
“来吧。”
冯世真看着男人宽阔的肩背,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呀!”容嘉上回头催促了一声,“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弟子背先生下山吧。”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脸红得赛过猴子屁股了。她明明知道自己该拒绝,可手却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轻轻地搭在容嘉上的肩上。明明昨晚接吻的时候手脚都缠在一起过,她此刻反而束手束脚了。容嘉上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抓住她的手一扯,背着她站了起来。
冯世真吓了一大跳,身子腾空而起的瞬间,反射性地搂住了容嘉上的脖子。偏偏容嘉上反手过来抱她的大腿,手掌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从她臀上摸过。
冯世真惊叫了起来,身子向上耸,不但身躯贴紧了容嘉上的背脊,手臂还把他的脖子箍得更紧了。
“世真,呜呜!”容嘉上急忙哑声求饶,“手松松,喘不过气了!”
冯世真又急忙松开了手,倒是忘了自己还在男人背上。
容嘉上咳了咳,手搂着女子的双腿,还颠了颠。冯世真身躯一晃,不得不又重新伏了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背着脸,冯世真也看不到容嘉上脸上那兴奋又张狂的暗笑,就像偷了酒的猴子似的,眼里迸射着雪亮的光。
“坐稳了。我们走咯——”
一声欢快的高呼,青年脚步矫健地朝山下奔去。他是在重庆山城长大的孩子,军校训练里重要的一项就是爬山。这小小的山坡在他脚下就如同平地一般。他根本不走石板路,而是踩着草垫岩石,大步跳跃。哪怕背上还背了个人,身影依旧轻灵得像山间的鹿似的。
冯世真却是在城市里走平路长大的孩子,只觉得这一番举动好比腾云驾雾似的,吓得大气不敢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容嘉上却偏偏站稳了。可才刚站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求他好好走路,他又往另一处跳去。
直到跳了出去,才发现此处的落差竟然有一人多高!
冯世真这下是真吓得惊叫了一声,闭眼把脸埋在了男人后背里。
只听耳边风声一过,失重感令浑身寒毛倒立。紧接着,身子重重地一沉,只觉得这下要摔个七零八落了,可又有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把她的身子托住。
“没事啦,别怕!”容嘉上的笑声充满快意和戏谑,背也跟着振动起来。
冯世真狼狈地睁开眼。她还好端端地伏在容嘉上的背上,而容嘉上也好端端地继续朝前走。她那一颗被甩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容嘉上背着冯世真,一口气冲下最后一个缓坡,到了寺庙的后门口。
“好啦,咱们到了!”容嘉上侧头说,“瞧,这下不是方便多了?”
冯世真正靠在他肩上,他的脸一侧过来,脸颊贴上了一片温热腻滑。肌肤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酥酥麻麻,如电流泛遍全身,美妙得令两人都愣住了。
“施主,开饭啦!”一个小沙弥噔噔地跑了出来,见状一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们。
两人都唰地红了脸,冯世真发现自己的手脚都紧缠在容嘉上身上,窘迫得简直抬不起头。她手忙脚乱地从容嘉上背上下来,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就朝院里走。
容嘉上整了整衣服,在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追着冯世真的脚步而去。
一行人在庙子里用了一顿素斋,而后返回客栈。这一路上,谁都没有再提山坡上的事。容嘉上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回程的车票是下午两点半的,冯世真回了房就收拾行李,准备往车站赶。
她拎着行李下楼来,就见容嘉上正在同掌柜的说话。见冯世真来了,容嘉上招呼了一声,道:“我在向掌柜询问当年的事。你不介意吧?”
其实冯世真是介意的。她并不喜欢别人打听自己那段过往,更不喜欢被人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觉得容嘉上知道的越多,就进入自己生活越深,将来就越难和他断干净。
所以她不悦道:“你打听那个事做什么?”
“你不想找到你的亲人吗?”容嘉上问,“你的亲爹也许也一直在找你呢。”
冯世真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里有一股愤怒在翻滚。但是她是克制惯了的人,下意识把怒意强行压制住,冷漠讥嘲了一声,“二十年的时间,要找我,爬也该爬来了。况且时间这么久了,掌柜的恐怕也记不住了。”
“记得的哟!”掌柜说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大声道,“白柳这地方虽然小,但是一直都很太平的,偷鸡摸狗的事都少。当年那事都把镇上人吓坏了!出事的客栈就离镇口不过一里路呀,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在而楼都看见了。还是我敲钟把镇上人叫醒,去灭火的咧!”
容嘉上认真听了,问:“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些劫匪?”
掌柜的摇头,道:“一个活口没留,连开客栈的两口子也都被杀了。脖子上这么来一下,叫都没法叫呢。”
掌柜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脸色甚至还带着一点惊恐。可见当初那桩惨案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冯世真脸色一层层地暗了下去,在这阴郁的雨天里,越发显得难看。
容嘉上安慰地抓起了她冰凉的手握住,继续问掌柜:“这母子三人,镇上有人看到过吗?”
掌柜的想了想,说:“他们应当是从南面过来,朝东北去。你可以去南桥边的茶水店问问。过路的人都喜欢在他们家歇个脚再走。”
说到这里,掌柜的又叹道,“你说冤不冤。那么个小破客栈,就算把投宿的客人算上,又能有几个钱。值得这么杀人灭口还烧屋子的么?”
冯世真一脸不耐烦之色已十分明显。容嘉上给了掌柜丰厚的小费,道了一声谢。
掌柜的笑呵呵地接过了钱,又对冯世真说:“小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你看你现在漂漂亮亮的多体面,又还有个对你这么好的男朋友。”
冯世真想说句他不是我男朋友,又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只得干笑一声,咬牙默认了。
容嘉上乐滋滋地拉着冯世真出了客栈,说:“现在还不到两点呢,镇子又不大,我们去一趟南桥也来得及。”
冯世真终于忍无可忍,甩开了他的手,“你怎么对这个事怎么感兴趣?这么喜欢破案,你怎么不去巡捕房?”
容嘉上有些诧异,嗓音放柔了些,说:“我只是想帮你,世真,我并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你和你真正的家人失散了,也许他们也一直在找你。”
“我的家人就是冯家人。”冯世真冷声说,“我爹妈救了我,把我拉扯大,对我没有半点不好的。现在冯家是败落了。怎么?我这就要急着找亲爹,万一他有钱,我正好可以去投靠?”
“当然不是。”容嘉上忙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和冯家感情好,可你就算不打算认亲,难道不想找到你弟弟吗?你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冯世真沉默了。
弟弟在她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是一个在襁褓中哭闹不停的婴儿。作为一个才三岁的孩子,遭遇那么一场大变,她本应该忘记一切的,却偏偏记住了。二十年来,她每次梦回当年惨烈一幕的时候,都能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火烧得那么旺,她慌不择路地逃跑,顾不上把弟弟带上。
“你还记得多少?”
坐在向镇南行驶而去的车里,容嘉上问。
冯世真疲惫地低垂着眼帘,说:“当时太小了,只有点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坐着板车,还有就是遇到歹徒时,我娘尖叫着让我快跑……”#####
九十七
“你见到了劫匪了?”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不过是个黑色影子罢了。在梦里,他有时候是一只大黑狗,要扑过来咬我,有时候是一个大石头,从天而降把我砸倒。你记得你三四岁时的事吗?”
容嘉上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花园里玩,被蜜蜂叮了,疼得大哭。后来问了我奶娘,说是我三岁时的事。还有一次,是太太生了芳林和嘉辛,我去摇摇篮,摇得太用力了,他们俩大哭。太太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那也是三四岁的事。”
“好吧,”冯世真不禁嘟囔道,“这下倒轮到我替你感到难过了。”
容嘉上轻笑了起来,又握住了冯世真的手,“我们俩都是没娘的孩子,我那个爹还形同虚设。我们确实该同病相怜。”
“谁和你同病了。”冯世真微笑,“我爹妈可疼了我。”
“是,是。”容嘉上有些感叹,“所以说,世真,我挺羡慕你的。”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南桥的茶水店已换了掌柜,是老掌柜的儿子。容嘉上说明了来意,又给足了小费,新掌柜立刻一溜烟跑回家,把老头子背了过来,让客人问话。
那老掌柜眼睛已经瞎了,记性却好。容嘉上刚问了两句,他就点头道:“我记得的。死了的客栈老板两口子是我堂侄儿和他媳妇儿,我怎么会不记得?投宿的那母子三人,是坐着驴车,打从西南边过来的。小孩子尿布湿了,就在店里桌子上换的尿布呢。当时还有个小女孩,几岁大。”
冯世真轻声说:“老人家,那女孩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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